编者按:
“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孝,是一切德行的根本,也是教化产生的根源。本文主人公王春来作为儿子,数十年如一日,侍奉父母于病榻前,用行动实践孝心。而作为一名监所民警的他,三十年来孜孜不倦,将“孝道”与“管理科学”注入基层工作之中,以孝道立身,提高自身作为执法人员的素质;借孝道执法,用中国传统道德之精神感化在押服刑人员,挽救失足灵魂。让我们跟随作者来细心领悟狱警王春来的孝德智慧。
2011年11月23日,台湾先贤蒋渭水嫡孙、学者蒋智扬先生,台湾商人宋胜海以及台湾著名作家张晓风等人不远千里,专程来到河南洛阳,要拜访一位当代的大孝子——王春来。
蒋智扬先生对洛阳台联负责人如是说:“洛阳古有王祥卧冰求鲤,今有王春来,不见王春来本人,难解我心中的遗憾。”
王春来,洛阳监狱的一名狱警。他十几年如一日悉心照料双双卧病在床的父母,并把自己照顾父母的心路历程写成了上万篇日记。2009年3月,当他的日记以《孝子日记》为题首次在《家庭》杂志选登后,他的孝行感动了国人。
王春来是如何尽孝,又是如何恪尽职守为国尽忠的,让我们走近这位平凡而伟大的道德典范,感受一个孝子的情怀,触摸一个优秀狱警的灵魂。
看着这位穿着警服、高高瘦瘦、脸上带着坚毅神情的警察,我的意识一时有些错位。是他吗?就是如此一个硬汉,不离不弃守着父母的病榻,在琐碎而繁重的家务中度过四千多个日日夜夜,常常睡在父母中间为他们翻身换尿布、一针一线为他们缝制吊袋吗?从他真诚的眼神中,从他低沉而伤感的语调中,从他不事张扬的气质中,我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四年多过去了,说起父母在两个多月内先后离世的事情,王春来依然泪流满面。我默默地注视着王春来,内心的感动化作眼眶里的湿热。
“有父母的孩子是幸福的,无论这个孩子多大年龄。”王春来抹了一把眼泪,动情地说,“哪怕父母瘫痪在床,只要他们活着,我就是幸福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没有什么比听到母亲那熟悉而苍老的催我睡觉的声音更让我感到幸福的了。”
对王春来来说,2007年10月,简直是灾难月。
月初,王春来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晚上,外面下着大雪,父亲忽然睁开了眼睛,惊讶地问他:“春来,我还活着吗?我没死吗?我看到战场上倒下的二哥了。”
父亲患心脏病、动脉血栓、脑血栓和糖尿病等多种疾病,瘫痪在床十多年了。
王春来忙说:“爸爸,您好好的,儿子就在您面前啊。”
父亲眼睛亮了,说:“孩子,我要去寻找你二伯父和战友们了。”
王春来紧张地抓住父亲的手,一直安慰父亲:“爸爸,没事的,没事的。”
安顿好父亲,已是深夜两点,母亲又忽然心肌缺血,喘不上气。母亲让他不停地搬动她的身子,但不管平躺、侧躺,还是半卧都不行,他一分钟也停不下来,累得满头大汗。
窗外寒风呼啸,母亲大口地喘气,呻吟不止。王春来为母亲量了下血压,收缩压高达190,舒张压只有80,心率达150次,他吓出一身冷汗。
王春来赶快打电话让妹妹来帮忙照看一下,他要出去。妹妹问:“你去干什么?”
他说:“咱妈的情况很严重,我再去医院急诊科和大夫商量一下,买点儿西地蓝给咱妈降心率。”
妹妹问:“为什么不带咱妈去医院?”
王春来说:“外面雪太大,救护车来不了,这么冷的天我也怕咱妈经不住折腾。妈的病情我与大夫交流很多次了,医院也是这些办法。”
妹妹打了一个寒战,说:“哥,我一个人害怕。”
他说:“不怕,我一会儿就回来。”
王春来说完拉开门,一股寒风裹着雪花吹来,他冲进风雪中,骑着车向医院奔去。
到了医院与医生沟通之后,王春来为母亲拿回了药,母亲用药后病情渐渐稳定下来。
但好景不长,仅仅半个月,王春来的母亲再次病危。10月23日,母亲被送往洛阳市第二人民医院抢救。救护车哀伤的鸣叫,让王春来的心里直打颤。他知道,母亲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
真是祸不单行。王春来刚刚把母亲送到医院四楼的抢救室,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妹妹又打来电话:“哥,你快回家吧,爸爸也不行了!”
此时,王春来心如刀绞,难道,恩爱了大半辈子的父母连离世也要牵手而去?还是不愿再拖累儿子,他们相约撒手西归?
王春来立刻跟随救护车回家,把父亲也拉到医院抢救。
在2007年10月26日的日记中,王春来写道:“父亲在二院二楼抢救室抢救,母亲在四楼抢救室抢救。我与妹妹没日没夜耗在医院,妹妹搬不动老人,我发疯一般不停地穿梭在楼上楼下父母的病床前……”
一个月后的11月27日,又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王春来的妹妹体力不支,病倒了,只能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疗。王春来一个人在医院里撑着,顾不上梳头洗脸,更顾不上刮胡子,他头发蓬乱,犹如荒草,胡子黑乎乎的,凌乱而醒目,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
零点时分,医生对王春来说:“你父亲可能过不了今夜,你准备一下吧!”
医生说罢下班走了,王春来坐卧难安。一个多月不分昼夜的劳累,令王春来疲惫不堪。但父亲每分钟150多次的心跳,还有低到70的氧饱和,让他不敢闭眼片刻。
王春来分秒不离地守在父亲身边,每隔一分钟便将父亲的险情报给值班医生一次——
“大夫,我爸没有呼吸了!”
“心跳也没有了……”
“大夫,我爸的瞳孔变大了……”
王春来内心充满了恐惧。他不愿相信父亲会离开他。其实,照顾老人最大的问题不是身体劳累,而是心累。
王春来在他的日记中这样说:“心又累又怕,父母的每一声呻吟,都像针扎在我的心上,根本没办法休息。”
医生采用各种办法努力抢救,最后告诉他,已经用尽了所有可以用的药物和方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过了午夜,父亲的心脏时跳时停。王春来守在父亲身边,同时还牵挂着四楼的母亲,他不敢离开父亲半步,只能让病中的妹妹去母亲身边照料一下。
父亲的喉咙又有了痰音,王春来用棉签一点一点地从父亲口腔里往外掏黏痰。这时,四楼的医生找到王春来,悄声告诉他:“你母亲因糖尿病恶化,两只脚已经发黑,建议考虑截肢,否则情况会继续恶化下去。”
王春来的心像插进了一把冰冷的匕首,他连连摇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二楼父亲的主治医生又对他说:“你父亲情况危急,只能做开颅手术减压,你同意吗?但开颅也不一定能保住命。”
所有人都劝他放弃,避免人财两空,医生也建议他放弃对父亲的治疗。
王春来亲眼看到,与父亲邻床的一个病人的儿子突然拔了自己父亲的针头,要放弃治疗将父亲拉回家。
那位病人的儿子临走还劝王春来:“现实点儿吧,你父母再治也这样了,不能因为父母治病花完了钱,会影响孩子上学的。”
王春来本能地摇摇头,说:“如果我躺在床上,父母绝不会放弃我。”
前来探望的一个亲戚见王春来这样,恼火地冲他吼道:“你这是愚孝,再坚持,我一分钱也不借给你了。”
王春来大声说:“我是他们的儿子,你问问老天爷,我有没有权力放弃父母的生命?哪怕借一百万的债我也要扛。”
签完父亲的手术单,王春来又签了母亲做透析内瘘手术的单子,截肢手术将在下一步进行。
深夜的天空大雪纷飞,病房在白色日光灯照耀下静悄悄的,几张病危通知书和催款单在父亲的床头摇曳。
各种抢救措施蜂拥而来,几个大夫轮番告诉王春来各个手术不同阶段的风险。他刚签罢父亲的手术单,四楼护士又让他上楼签母亲的第二张病危通知书,还没签完,二楼又通知他签切开父亲气管的手术单……
黎明时分,母亲忽然睁开眼睛,问他:“春来,当初领导让你去北京工作,你为照顾我和你爸爸没去,后悔不?”
望着母亲满是皱纹的愁苦的脸,王春来佯作笑颜,说:“妈,我一丁点儿都不后悔,只要能天天守着爸妈,我比什么都高兴。”
母亲挤出难得的微笑,说:“春来,你这样想,妈就是走了也放心了。”
妹妹找到他说:“咱应该给爸爸准备后事了,该买的东西得去买了。”
王春来喊道:“不,只要我们不放弃,爸爸就有希望救过来。”
就这样,王春来又在病房陪伴了父亲两个月。
2008年1月29日凌晨4时20分,在王春来的母亲刚刚经历过一次抢救之后,传来了他父亲离世的噩耗。
王春来惊呆了,他今生最恐惧的事真的来了。父亲静静地躺在抢救床上,呼吸没有了,心跳也没有了。
王春来一边扑在父亲床边为他按压心脏,一边大喊:“快开大呼吸机抢救啊!”
监护器上出现了心跳,50次,70次,110次……而手松开后心跳又停止了。王春来拼命地按压父亲的胸部,汗水和着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他的全身被汗水湿透。他不相信父亲会离开他。
可大夫说,监护器上是假心跳。几位医生将精疲力尽的王春来架下抢救床……
医护人员要将父亲送进太平间了。王春来依然不愿相信父亲真的走了。曾经在抗日战场上英勇杀敌的父亲,难道就这么轻易地离开妻子与儿女独赴阴间?
王春来撑起身子,用颤抖的手,最后一次为父亲穿好了衣服。送父亲去太平间的路上,寒风怒吼,犹如他的号啕。漫天的雪花打在王春来的脸上,他感觉那是父亲轻轻抚摸他的脸庞。
王春来轻轻地把父亲放在太平间冰冷的平台上,为他盖上并掖好白被单。走出太平间,雪停了,风止了。那一刻,他的五脏好像被掏空了一般,空洞而麻木。
就在这时,护士跑来对王春来说:“你母亲在抢救,为什么身边连个交款的人也不留?”
他对护士说:“对不起,晚上交款行吗?”
护士说:“你还得上楼签字。如果不同意为你母亲截肢,一切后果自负。”
王春来挣扎着走上四楼,此时,他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两半。父亲的葬礼必须得去,母亲这里又离不开人。邻床护理病人的大娘看到王春来一直在流泪,拉住他说:“孩子,你爸是好人,他生前把自己的轮椅送给一位病友,那个人就是我的亲戚。你放心去给你爸送葬吧,我们会帮你照顾你娘的。”
在白雪覆盖的邙山墓地,王春来再也忍不住了,放声痛哭,哭得天昏地暗……
父亲的骨灰下葬后,王春来跪在坟头磕了三个头,擦了一把泪,说:“爸,原谅儿子不能多陪伴您,妈妈还在抢救室,我要赶快回医院,爸爸,您还有什么嘱托吗?”
王春来耳边仿佛响起父亲生前说得最多的话:“儿子,坚强些,你一生可以贫穷,可以不做官,但必须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好男儿。”
回到医院,王春来轻轻取下黑纱,放入贴胸的口袋里。母亲还在病危之中,没有时间让他化解悲伤。他擦干眼泪,来到母亲的病床前,情不自禁地抓住母亲的手,紧紧贴在脸上,生怕母亲也被上苍夺走。昏睡中的母亲呻吟了一声,睁开眼睛看到儿子,问:“你爸爸怎么样了?”
王春来强忍着悲伤,抑制住泪水说:“爸爸好着呢,爸爸还说等您病好了一块儿回家哩。”
母亲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轻轻摇头:“儿子,我不再透析了。”
王春来忙说:“妈,咱家还有钱,卖房子的告示不是已经贴出去了吗,房子卖了,又够透析一阵子。”
两个多月后的2008年4月9日,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当王春来费尽周折从一百七十多公里外的栾川一个老中医那里拿来中药煎好端到母亲面前时,母亲已经安详地合上了双眼,永远离开了他。
一夜间,王春来的头发变成花白。
“从此,我将独立于生活船头,不论是风,是浪,是骤雨,是暗礁,只有儿子一个人应对……不再有人喋喋不休地让儿子注意生活的方向,不再有人舍命去堵儿子淘气弄漏的小船。生病时不再有人逼儿子吃药打针,夜半不再有那沧桑的声音催儿睡觉……放心吧,爸爸妈妈,儿一定善待生活,好好活着;儿会有所作为,不辜负你们给予的生命……可儿子心头还是有个强劲的声音——有爸妈真好!”王春来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王春来却能十几年如一日照顾瘫痪在床的父母,其中的苦辣酸甜,只有他自己知道。对此,王春来如是说,把照顾父母当成负担,会感到很苦恼;把照顾父母当成责任,会感到很辛苦;把照顾父母当成快乐,会感觉很幸福。
十几年间,支撑王春来的理念是:让病榻上的父母安度晚年才是真正的幸福。
父母的灾难,是从1996年5月5日开始的。
那天,早上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吃过早饭,王春来的母亲便骑着三轮车出去了。母亲年轻的时候,为了医治患肺病的姥姥,长期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因劳累过度没有及时补充营养,患上了严重的肾病,上了年纪后又恶化成尿毒症,加上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等,身体一直不好。但这些年她始终不愿闲下来,身体稍稍好点儿,便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卖一些针线、袜子、鞋垫等小商品贴补家用。
到了中午,洛阳市风雨大作,顷刻间大街上积水如河,一片汪洋。母亲冒雨骑着三轮车往家赶,行至途中,三轮车前轮一下子陷进一个没有井盖儿的窨井里,母亲一头栽进积水中,被摔得无法动弹,只好向路人求助,好心的路人将母亲送到医院抢救,并打电话通知了王春来。
王春来赶到医院,医生告诉他,母亲的情况非常严重,颈椎间盘二、三、四、五、六节全部脱出,挤压了中枢神经,加上她之前所患的各种疾病,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抢救的三天中,大夫不断提醒王春来:你母亲这三天随时可能去世,因为颈椎间盘压迫的是中枢神经。他恐惧得心都在战栗,母亲怎么会这么轻易离开人世?他不相信,他要全力以赴地为母亲治疗。
1996年6月18日上午,王春来的母亲接受了手术,却没有像王春来期望的那样站起来,医生说:“颈椎是高度危险的部位,手术很保守,你母亲只能靠锻炼,看能不能恢复一点儿……”
王春来只得接受母亲瘫痪的现实。更为残酷的是,他的父亲近两天也不能走路了,半边身子疼得厉害,检查结果是脑动脉血栓。
突然间,王春来将面对两个瘫痪在床的老人。哥哥、姐姐和妹妹都不在父母身边,照料父母的重担自然落到了王春来的肩上。对任何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母亲出院后不久的一天,王春来下班刚走到家门口,听到了父母的一段对话——
父亲说:“我眼看不见了,这血栓又害得我走不得路,以后咋办呢?”
母亲说:“我这病更拖累孩子,活着也是废人,还花钱,耽误孩子前程,咱们走了算了。”
王春来没让父母再说下去,冲进去扑在父母床头泣不成声:“爸爸,妈妈,家里没有您二老不行……爸爸,妈妈,没有您俩,将来儿子的立功喜报让谁看,儿子的成就谁来夸……”
母亲说:“我们希望儿女有出息,儿女的前途比爸爸妈妈的命重要。”
王春来说:“没有父母,我会颓废下去一事无成。”
面对父母的担忧,王春来许下了承诺:一定照顾好二老,让他们幸福地生活;一定不虚度年华,走正道做个好人;一定有所作为,努力出成绩,做一个让父母引以为豪的儿子。
王春来铿锵的话语,让父母欣慰地笑了,含笑的脸上,洒落了串串泪花。
王春来家住四楼,最初,父母上下楼全靠王春来背。长时间背父母上下楼,王春来腰肌拉伤日益严重,但他根本顾不上这些。
1997年2月20日,王春来对母亲说:“妈,咱俩去买菜吧。”
母亲一阵急促的喘息后,艰难地笑笑说:“好啊,儿子。”
从四楼背母亲下楼,下到二楼时王春来已经是大口喘气,头冒虚汗。又迈出几步,他突然腰痛难忍,脚下一软,眼前一黑,与母亲一同栽下楼梯。“要出人命”的想法在脑海中闪现的刹那,王春来没有忘记用自己的身体去撑垫住病重的母亲——他拼命地向前跨了一步,抱住了母亲。
王春来的头上鲜血直流,但他顾不得这些,惊慌地问:“妈妈,摔疼了吗?”
母亲竟然没事,笑着说:“儿子,你看,老天不收咱娘儿俩,咱就好好活着。”
王春来也含泪而笑。
这样摔下楼的险关劫难,王春来与母亲闯过多次。也许,生命中真的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保护王春来与他亲爱的父母亲。
事后,邻居看到王春来头上有血迹,就说,你一个人上街买菜多轻松,天天带上你妈多费劲。他只是笑笑,邻居不懂这其中的奥秘。王春来带母亲买菜,是为了让她有成就感,得到精神安慰。每次,母亲都会因为买的菜比儿女买的便宜而兴奋不已,仿佛找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她既自豪又自我安慰地说:“我还是有用的吧。”
因为经常背父母下楼,王春来的腰肌严重拉伤,以致后来他已经无法将父母从床上抱到轮椅上了,上下楼成为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王春来在网上到处寻找爬楼轮椅,了解到产自台湾、日本等地的爬楼轮椅一个要四万元,实在买不起。后来经过摸索,他发明制作了一个木轨桥:由简单的四块木板组成,放在楼梯上就可以使普通轮椅轻松上下楼了。
在照顾卧床父母的十二年间,王春来面临过许多难题,而竭尽全力让父母过上幸福生活的信心与决心,让他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匪夷所思的困难,成为老人病榻前的“全面专家”。
在给父母看病的过程中,王春来时常遇到这样的情况:费大力气把父母送到医院,医生却只是草草给一个他几乎能背下来的处方,费时、费力,也不少花钱。为了工作,为了省钱,也为了节省时间,王春来决定抽时间学医。他一方面自学了《内科学》、《外科学》、《糖尿病预防》等多部医学专著,并且学会了打针、量血压、化验血糖等基本的医疗和护理技能。另一方面,他通过找名医求教,与医生交流,基本掌握了处理老人突发病情的方法,收集各种常用药方两百多个。几年下来,王春来已经可以用洋地黄与利尿剂为父母治疗心脏病,甚至还能用山上采来的草药为母亲治疗尿毒症。
王春来的体会是,学习诊断治疗常见病,既减少了不必要的求医问药,让父母的治疗更有系统性,避免了治疗中的失误,又能使自己节省点儿精力,挤出时间更多地用于工作和写作。
母亲出院后天天躺在床上,身体越来越差,自己又无法活动,心情也很压抑。王春来心急如焚,怎么能让母亲“自由”一点儿呢?他琢磨了几个月,终于想出了办法:在父母的床上横装一圈钢管,三面钢管框住了母亲,他怕钢管凉,又在钢管上缝了布套,他为此起名叫“卧床拐杖”。当母亲抓着钢管几次用力后,终于可以活动身体,也能自己翻身时,王春来高兴得流下眼泪。太好了,有了这个“卧床拐杖”,父母既可以锻炼身体,又可以预防褥疮。平均五到十分钟,老人就双手抓紧横管拉三到五次,锻炼臂力,十到二十分钟会抓住竖管自己翻身。醒着的时候,老人可以轻松整理毛巾、纸巾和拴在钢管上的水杯,伸手还可以拿到电视机遥控器,卧床生活真的立体化了,老人的生活质量得到显著提升。王春来还在“卧床拐杖”上加装了麦克风、摄像头,这样他在上班、做家务的时候就可以观察、掌握老人的情况了。
王春来还听医生说,唱歌能增加肺活量,对瘫痪老人康复很有好处。他过去曾经学过声乐、笛子与手风琴,一有时间,他就坐在床头拉着母亲的手,陪母亲一起唱歌。
为了让母亲练习走路,王春来在墙上装了一圈钢管,用布缠裹好。在母亲扶着钢管练习走路时,王春来背对钢管坐着,用安全带将自己与母亲、钢管连在一起。这样,母亲挪动时就被保护起来,他也可以腾出手写作。母亲挪一步要休息好一会儿,趁着这个空当,他就可以写出一行字。
背靠着母亲,感受着母亲的温暖,有一种莫大的安全感,创作思路源源不断——这是王春来的切身感受。他每每写完一段文字扭头看母亲时,母亲都会慈祥地瞧着他微笑。
母亲笑着说:“我儿真行啊,想出这样的好办法,这本书肯定写得快。”
王春来幸福地说:“当然了,谁让您儿子这么优秀呢。”
后来,母亲的身体被疾病折磨得越来越差,只能靠王春来架着活动,而且母亲全身骨质疏松,他也不敢生拉硬拽。王春来又开始琢磨,发明了老年“安全带”,套在母亲身上可以挪动母亲,还可以拉着“安全带”让母亲走路。王春来年轻时学过的缝纫技术,现在派上了用场,“安全带”在他的手中不断地改进,根据季节、气温的不同,有不同的式样。王春来为父母做了一堆各式各样的“安全带”,挂在屋里、晾在院里,成为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十几年中,我们很难想象,王春来究竟遇到过多少令人揪心的事情,挑战他体力与精神的极限;又有多少令人感动的细节,填充他与父母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
王春来在父母的床上都安装了自制的“卧床拐仗”,老人握住铁管可以自己活动身体
“夜里每隔一个小时就要给父母翻身、换尿布,这样折腾后回到床上就很难再入睡了。长期睡眠不足,精神越来越差,白天头昏脑胀的。昨晚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睛,干脆躺在父亲旁边睡,伸手就可以换尿布、翻身。又将母亲的床拉过来与父亲的床挨在一起,我躺在父母中间,太好了,这样我夜间闭着眼就可以为父母翻身、换尿布了,今天白天我的精神好多了。” 王春来在1996年11月21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1997年2月的一天,王春来趴在轮骑下面为父亲抠大便,父亲一直便秘,每次都需要掏一个多小时。母亲突然发现他没戴橡胶手套,便问道:“儿子,今天怎么不戴手套?”
王春来回头给了母亲一个笑脸,说:“这次买的橡胶手套太厚,怕手指迟钝弄破爸爸的直肠……”
从家里到涧西第三人民医院有二十公里。王春来用轮椅推着母亲去看病,天热的时候,每走一会儿他就请路人帮忙抬一下母亲,变换坐姿,怕母亲久坐难受,尤其怕汗水浸破皮肤。有时候,突然下起大雨,无处躲避,王春来就脱下警服盖在母亲头上,自己则穿着背心狂奔。找到避雨的地方,王春来掀开盖在母亲头上的衣服,正好遇到母亲微笑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的一刻,是多么幸福。
从父母瘫痪在床到离世,几千个日子,王春来都是这样度过的:早晨五点钟准时起床,为父母量血压、测心率,然后写作;六点半,伺候父母穿衣起床,洗脸、刷牙,给父亲测血糖、打针;七点钟,给父母喂饭;七点半将父母抱上床,自己用五分钟吃完饭,骑车上班。
中午下班赶回家,先给父母号脉,然后把他们从床上抱到轮椅上活动一下身子,喂他们吃饭,再照顾老人躺下,自己赶紧吃饭,上班。
下午五点半下班后,给父母穿衣服,背父母下楼,推着他们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六点半背父母上楼,再给父亲测血糖、打针,做饭,喂药、喂饭,洗脸、洗脚、擦洗身子,抱父母上床休息。
忙完,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他匆匆吃点儿饭,把父母头天晚上和白天换下来的一大堆尿布洗净、晾好。
晚上九点,再为父母测一次血压,然后就坐在他们身边,拉开桌子看书写作,直到凌晨。
十二年间,王春来几乎放弃了一切应酬,更是轻易不敢出远门。他为父母治病花光了家里的全部积蓄,为了节省开支,王春来与妻子、孩子的生活水平降到不能再降。长期超负荷的劳累使王春来疲惫不堪,一次,他待在卫生间好长时间没出来,家人喊他也不答应,打开门才发现他在坐便器上睡着了。
王春来始终信奉这样的道理:仅仅照料好父母的生活,是小孝,而在工作上有所作为、做出成绩,让父母为子女自豪,这才是大孝。
这也是王春来在繁重的家务下能恪尽职守、坚持写作的源动力。正如我国一位伦理学专家对他的评价:“王春来日记的感人之处在于他弥补了传统慈孝文化的不足,把心灵慰藉注入慈孝文化之中,树立起现代慈孝文化的里程碑。”
父母瘫痪之前,王春来的母亲就有严重的肾病,身体一直不好,父亲年龄大了,也有多种老年病。王春来下班回到家就做家务,照顾父母。母亲却对他说:“春来啊,你是个高中毕业生,却只知道尽小孝,太平庸了。你看你爸爸,他小学文化,却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境界,那是大孝。”
王春来问:“孝有那么复杂吗?”
母亲说:“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王春来又问:“怎么才能做到‘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母亲说:“《孝经》里说,‘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一个人,首先要孝敬父母、热爱故乡,进而忠于伟大的民族,热爱美丽的国家,然后才能做到恪尽职守,做好本职工作,最后创新突破,实现人生的价值。”
王春来暗下决心,要有所作为。他在工作中发现,我国监狱管理几十年来积累了大量经验,但在基层中队管理方面,竟然没有一本系统的理论书籍。他决定,研究总结一下中队管理理论问题,撰写出一部系统的监狱中队管理的著作。当然,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摆在他面前的,是异常难啃的“硬骨头”。
王春来为了这部书殚精竭虑,体重一度下降了十五公斤。八年过去了,王春来由一个二十五岁的毛头小伙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狱警,也被任命为中队长。
“你知道人累到极点是什么感觉吗?我的感觉就像是吃了毒药,恨不得连心肝肺一起呕出来。那些日子,我天天写稿到深夜,有时为了一个章节理论的严密,通宵不眠,一气呵成。白天口腔、鼻腔里都是血块,眼睛发红,胸部疼得厉害,我一度怀疑自己得了重病……”
八年间,王春来曾经有过多次放弃的念头。这项工程太庞大了,他甚至曾怀疑过自己总结阐述的中队管理规律是否科学。书中各种内容盘根错节,复杂得让他感觉大脑不够用,思考中甚至会出现大脑空白,根本想不起来自己都写了什么。当初写书只是想让父母高兴,后来发现自己走上了一条充满乐趣与艰难的路,没法回头了。
每当他想退缩的时候,母亲便会激励他克服困难,给他前进的动力。母亲非常了解自己的儿子,一天晚上,王春来没动笔写作,母亲忽然问他:“儿子,你为什么不写了?”
他支支吾吾地说:“妈,我……我怀疑自己的能力。”
母亲笑了,说:“不是能力问题,你一定遇上什么阻力了。妈妈告诉你,你写书的过程越艰难越好。”
王春来不解地问:“为什么?”
母亲说:“这是一种智慧,你承受的困难越多,只要坚持下来,成就就会越大。有人笑话你,看不起你,你可以保持沉默。过多的解释反而让人觉得华而不实,不如淡然处之,任他人评论。”
母亲又问:“孩子,年轻时候,我病那么重,为什么还能在火车站货场装卸货物?”
王春来摇摇头。母亲说:“因为想到你姥姥躺在病床上,等着钱救命,我身上就有了力气。”
望着母亲希冀的目光,王春来明白了母亲的意思,继续投入到撰写书稿的工作中。
终于,一百多万字的书稿拿了出来,最初的书名是《中队的领导与管理》。这部书稿他已经修改、誊抄了四遍,相当于写了六百多万字。看着这么大一堆书稿,八年的辛苦让王春来泪如泉涌,那是欣慰的泪水。
之前,王春来从来没有考虑过出版的问题,书稿一完成,这个问题就摆在他面前了。此时,他还没有足够的自信。
王春来忐忑不安地将书稿交给了洛阳理工学院的法学教授窦宝玉征求意见。几天后,窦教授给他打电话,对书稿做出高度评价,不仅给他提出具体的修改意见,还把书名改为《劳改中队管理学》(后根据监狱系统改革,出版时书名定为《监狱中队管理学》)。王春来知道,书名中加上一个“学”字,就意味着中国监狱史上将增加一门新学科,而这个学科的创始人,就是他,王春来。
自己一个基层的中队长,怎么敢去创新学科?起这样的书名,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在中国监狱系统,将会成为笑柄的。王春来看到书名时这么想。
他向窦教授说出自己的想法之后,窦教授有些生气,说:“小中队长为什么不能创立新学科?我告诉你,‘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基层理论这一块儿最有发言权的就是中队长,因为你有丰富的中队管理经验。”
窦教授又鼓励他道:“我的建议也不是凭空说的,我在劳改队也工作过,了解劳改队的情况,书稿我看了,体系已经形成,你只管往这个山峰攀登,别管它有多高,更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你肯定能成功。”
1994年6月,国家司法部在宁波召开“全国第一次中队建设研讨会”,王春来带着根据书稿整理的《关于建立中队管理理论》的论文去参加,时任司法部副部长金鉴同志高度称赞了王春来在中队管理方面的研究。
金鉴副部长了解到王春来完成了《监狱中队管理学》的初稿,散会后,专门把他约到自己的房间,亲自过问书稿的修改和出版情况,安排国家监狱管理局与河南省司法厅有关部门讨论修改书稿,并与出版社联系,商量出版事宜。
耗时近两年,经过多次讨论,数易其稿,1996年3月,《监狱中队管理学》由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金鉴副部长亲自作序。
当王春来把散发着油墨味儿的新书带回家,激动地递给母亲时,母亲一直微笑着,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书页,最后终于控制不住,泪水汹涌而下。母亲由衷地为儿子骄傲。
母亲说:“这是我儿十年来用身上的三十斤肉换来的。”
他说:“妈,这是您用慈爱与智慧为儿换得的,没有您,我把这一百多斤肉全交出去也换不来呀。”
《监狱中队管理学》让王春来名声大震,也给他带来了无数的荣誉。
1996年11月13日晚8时许,王春来正在家吃晚饭,忽然接到金鉴副部长的电话:“小王啊,最近你抽时间来北京一趟,有个事要当面跟你谈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王春来一愣,有些犯糊涂,放下电话,心里七上八下。
金鉴副部长会有什么事一定要让我去北京谈呢?
病床上的母亲艰难地笑了笑说:“春来,我听出意思了,这是好事,要不怎么会让你去北京当面谈呢?你应该去。”
到了北京,金鉴副部长热情地接待了王春来,首先肯定了他的成绩,作为中队长,能以本职工作为研究对象,写出专著,填补我国监狱理论的一项空白,立了大功。接着他话锋一转,说道:“眼下我们要加强中队建设理论研究,尤其是监狱基层理论,我想让你来部里工作,专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
无疑,这是天大的好事。一个基层中队长,直接到北京司法部工作,可以说是一步登天。王春来当然也渴望这样的工作,但他没有立即表态,他不能不考虑父母的情况。
王春来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洛阳。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掂量,他决定放弃去北京工作的机会。首先,父母瘫痪在床,需要人照顾,根本离不开他,而部里离了他,完全可以再遴选其他人。再者,自己的优势在基层,一旦离开监狱,很可能会因为失去鲜活的实践经验而才思枯竭,到头来反而做不出什么成绩。
坚决不能让父母知道这件事,否则他们会伤心难过的,王春来如此想着,就把这件事压在了心底。几年后父母从他人嘴里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既欣慰又遗憾。
王春来的生活又恢复了常态。有了一部理论专著后,在写作上是否还能有新的建树,对未受过高等教育的王春来来说,无疑是难上加难。
王春秋的手稿和部分出版的图书
结合自己在监狱工作的实际,王春来看着手头积累的大量犯罪人员的材料,心头一亮,我何不用这些素材进行文学创作呢?文学作品影响大,读的人多,可以向更多的人普及法律知识。于是,他开始投入到文学创作之中,并逐渐克服了理论语言向文学语言转化的困难。
王春来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父母的生命像将灭的残烛。我拿起写字板拼命写作,我从未想过要当什么作家,在父母殷切的目光中,十多年来我不停地写,不仅仅是为了父母的微笑,也是为了抵抗长夜里时时袭来的对父母生命的担忧,克服自身的恐惧和脆弱。写作的时候,我的心底总能涌出无穷的智慧和巨大的力量……我得寻找精神支柱,以支撑我在照顾爹娘的漫漫岁月里不会趴下。多少次我倒下后全身无力,真想永不再起来,可想想父母的企盼,我就会在旁人难以想象的疲惫中挣扎着爬起来,在一字一句写下我的梦,借此获得侍奉父母的力量,熬过孤独的漫漫长夜……”
2001年初,王春来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黑手伸向高墙》,洋洋洒洒二百余万字,最后定稿五十万字,由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在《华西都市报》等全国三十多家报刊上进行了连载。
接下来,王春来接连创作了《明天谁去坐牢》、《河南犹太人》、《中国式忏悔》等三部长篇小说,出版后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影响。
父亲高兴地说:“你小子还算有点儿出息。”
母亲更是为王春来取得的成绩兴奋。2006年1月27日,晚饭前,母亲的状态不太好,在床上躺了一天,喘气困难,没有一点儿精神,无论怎么叫她,她只是摇头。王春来知道,从不娇气的母亲若不是难受得厉害是不会这样的。为了让母亲能吃点儿东西,王春来向母亲报喜:“妈,我的《河南犹太人》和《明天谁去坐牢》被文联推荐到台湾出版了,您高兴吗?”
母亲听到这个消息,马上睁开了眼睛,原来没有一点儿生气的脸突然灿烂起来,她说:“儿子,妈高兴,高兴。妈不闭眼就是为了看到儿子有出息。”
当记者问王春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走过这十几年的时候,他的回答是,他的成绩,都是瘫痪在床的父母激励的结果。这不是空话,做子女的仅仅照料好老人的生活起居是孝,而努力在工作和事业上做出成绩,让老人感到欣慰,是大孝。
正如王春来在日记中所说:“我的写作,有父母的陪伴和关心,我越写越感觉幸福。如果没有瘫痪在床的父母,我可能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所取得的成绩固然离不开领导和同志们的帮助和支持,同时也与父母给予的鼓励密切相关。”
王春来的父亲是河北人,参加过抗日战争,1947年随刘邓大军来到河南大别山,新中国成立后,转业到河南公安队伍,后调到信阳五一劳动农场,负责犯人病号队。
王春来的母亲出身书香门第,自幼天资聪慧,记忆力特别好,读过私塾,受过良好的传统教育,有着深厚的文化修养,很多经典古训都能背诵。
王春来就出生在河南信阳五一劳动农场,那是1961年1月15日。王春来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两个五六岁的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都是父母在大街上遇见的,看他们饿得受不了,就带回了家。在那个特殊的困难时期,农场还勉强可以养活孩子。
1962年,父母带着王春来和哥哥姐姐,乘马车来到了洛阳,父亲在河南省公安厅第一劳改大队任职。从此,王春来便成了洛阳人。
少年时代的王春来,听母亲讲了太多的故事:如曹冲称象、孔融让梨、孟母三迁等等。母亲讲的故事,让他变得懂事、听话。母亲治疗肾病期间长期服药,以致全身浮肿,医生叮嘱她绝对不能再干体力活,否则会有生命危险。可母亲稍有好转,便在夜间偷偷跑去火车站货场装车。由于王春来的姥姥等着治病,孩子们等着交学费,王春来父亲一人的工资远远不够,母亲希望用汗水多换几块钱,贴补家用。
十四五岁的小春来半夜醒来发现母亲的床空着,就知道母亲去干活了。
不能让母亲干那么累的活了,我要去替她。小春来动作麻利地穿好衣服,一路小跑着去了火车站。
砖灰弥漫的站台上,一群人正在吵嚷什么。小春来走过去,看到两个人正在指责母亲干活慢,一个人扔了母亲的砖夹,另一人借母亲发愣的当口,拽住母亲的胳膊向砖垛后甩去,母亲趔趄一下,差点儿摔倒。小春来眼里满含泪水,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弯腰捡起砖夹,可怜巴巴地看着别人干活,无助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奈。
那个拽母亲的男人还不罢休,再次恶语相向,辱骂母亲。小春来再也忍不住了,他冲上前去,一下子扑到那个男人身上。但他不是成年男人的对手,被一拳打翻在地。母亲用身体护住小春来,对那个男人说:“对不起,我教子无方,你别再打了!”
男人说:“不打可以,你今天的活就算没干,走吧。”
母亲说:“好,今天的工钱我不要了。”
小春来泣不成声,满腔委屈与怒火的他恶狠狠地想,一定要想办法收拾这个黑心的大坏蛋。
次日上午,小春来陪母亲去医院看完病,母亲没有带他回家,却把他带到了东大街的一块石碑前。
母亲告诉小春来:“这是孔子问礼碑,这里有孔子问礼于老子的故事。”
他不解地问:“学校正在搞‘批林批孔’,老师说孔子是坏蛋。”
母亲怔了一下,问他:“孩子,老师说不孝敬父母、打人骂人对吗?”
他摇摇头:“当然不对。”
母亲说:“几千年前,孔子来洛阳向老子请教,并向他讲述中都地方礼崩乐坏的情形,讲那里的人打架斗殴、掂刀杀人,如何不孝,如何虐待父母,讲沈犹氏贩羊,如何用盐给羊充水进行欺骗。”
小春来问:“孔子也反对打架斗殴、掂刀杀人吗?”
母亲点头说:“两位古圣先贤都说,必须恢复礼义,百姓才能过上安宁的生活。”
接着,母亲严厉地批评他道:“昨晚你去打人,太野蛮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只能把事情变得更糟,带来更大的灾祸。”
母亲看出了他的心思,又说:“你是不是还想报复他?这件事就此打住,他干坏事多了,自然会受到惩罚。你要好好学习,将来好好做人,有所作为。你报复他,伤了他,你也要付出代价,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值吗?”
小春来摇摇头,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
王春来从小就目睹父母为孩子、为家庭所作的牺牲,尤其是母亲为了给姥姥治病,带病去干砸石头、往火车上装砖等繁重的体力活儿,耳濡目染,让小春来养成了吃苦耐劳、体贴父母、踏实肯干的品格。他的整个学生时代,几乎每个晚上都在火车站货场和母亲一起装卸货物,一个晚上要装几十块砖,累得直恶心。寒暑假时,王春来拉过煤车、到建筑工地当过小工,一天也舍不得玩。他在建筑工地时还曾从房子上摔下来,差点儿没命了。
高中毕业后,恰逢洛阳市刑警队筛选待业青年到刑警队充实力量,王春来进了刑警队(临时性质),负责在大街上抓小偷,跟踪坏人。一年后刑警队选招正式人员,作为临时工的王春来失业了。
1980年底,父亲离休。按当时的政策,父亲离休后子女可以顶替接班。父母当时计划让王春来接班,他却将工作让给了妹妹。
按当时的社会风俗,一般是男孩儿接班,但他考虑到妹妹更不好找工作,而男孩子在外闯荡机会多,便毫不犹豫地让妹妹接班,为父母排忧解难。
父亲赞赏他,说他有男子汉气魄。
母亲问他:“男孩子没有正式工作,会被人瞧不起,甚至讨不上媳妇,别人家的孩子为了争到接班的机会打得头破血流,你放弃接班不后悔吗?”
王春来平静地说:“妈,你讲过,孔融四岁就知道让梨,我都是成年人了,把工作让给妹妹,大让小,天经地义,有什么可后悔的。”
妹妹接班工作了,王春来却一直稳定不下来。他在派出所带领曾经的失足青年做生意,卖鱼、卖菜、卖猪血等;在劳动服务公司当搬运工、制衣工;到街上摆摊卖鞋、炸油条、卖羊肉汤;还烧过锅炉,当过伙夫、售货员,甚至当过“专业护工”,专门伺候危重病人,每天奔走于医院和太平间。
在这几年里,年轻的王春来历经磨难,体会到了社会最底层的苦辣酸甜。直到1984年,王春来通过招警考试成为一名狱警,才结束了那漂泊不定的生活。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王春来特别用心。
从警之初,父亲意味深长地对王春来说:“凡是管人的人,想发财,都能发财。”
这当儿,就有一个罪犯的叔叔——一个工厂的负责人,推着一辆崭新的名牌自行车到他家送礼,让王春来关照他坐牢的侄子。这个厂长撇下自行车就告辞下楼,王春来的父亲拎起自行车扔出门外,厉声说道:“拿走,我家从不要不义之财。”
父亲告诫王春来:“无欲则刚,一个男人必须懂得,人把钱带不进棺材,可是钱却能把人带进棺材。”
父母瘫痪后,仍不忘时时提醒王春来严于律己。夜里,他帮父亲换尿垫时,父亲总会嘱咐他:“儿子,记住,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公职人员一定要做到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一生才能平安。”
母亲也常常提醒他:“儿子,人的眼睛应该是黑的,心是红的。如果人的眼睛红了,心就黑了。”
父母瘫痪之后,王春来家的经济状况一下子紧张起来,在他四处借钱的时候,一个新入狱的犯人问他:“你就是经常蹬着三轮车带母亲去医院的那个警官吧?”
他淡淡地答道:“是的。”
犯人说:“我听管教们议论,你急需救命钱。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足够你给父母治病,如果你认为不合适,我也能出本金让庄家在股市为你建个‘老鼠仓’,你挣了钱再还我,神不知鬼不觉。”
王春来直视着那个犯人的眼睛道:“我母亲昨天还告诉我,‘财聚人散,财散人聚’,头顶三尺有神明,做人要堂堂正正。如果我也鸡鸣狗盗,像你一样失去自由,岂不是天大的不孝?”
王春来的工作,是在监狱负责收押新犯人。他首先要看每个新入狱犯人的档案,还要让他们写自传,写对犯罪的认识,然后谈话,再进行个性心理测量、心理分析,最后根据他们的情况分配到不同监区进行矫治。
这天上午十点左右,一个犯人昂着头走进讯问室的一刹那,职业的敏感让他感到一丝异样,他睁大眼睛,警惕地注视着眼前犯人的一举一动。
这个犯人的眼中不像其他犯人那样堆积着胆怯与绝望,反而有一些霸气。
王春来搓了一把脸,打起精神,让他坐在小凳子上。
犯人没有坐,却惊讶地问:“警官,昨天你是不是推着轮椅带个老太太外出了?”
王春来一愣,想起昨天推母亲看病时身边过去一辆警车,便明白了,这个家伙的眼力太好了。
王春来答道:“哦,昨天我带母亲去医院看医生。”
犯人很不理解,问:“你一个堂堂警督难道没有小汽车?”
他平静地说:“轮椅也很方便呀。”
犯人一脸悲天悯人的神情:“即使你个人没有汽车,总能借个吧,怎么那么辛苦?”
王春来微笑道:“现在中国人中能享受到小汽车的毕竟还是少数。”
犯人说:“现在警司都坐上小汽车了,何况你是警督。”
王春来与这个犯人的较量,居然从自己带母亲看病开始了,还被他引导着话题。
王春来意识到这一点,不客气地说:“现在不谈汽车的问题。”
犯人的确老到,闻言也忙转移话题,连声说:“好好好,我是说,现在像你这样孝敬父母的儿子不多了,我都做不来。”
王春来面露微笑:“看得出你也是知识分子,孝文化是我们民族文化之根嘛,应当崇尚才是。”
犯人却说:“不过邓小平多年前就说过,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
王春来警觉地感受到,犯人话里有话,他笑了一下,说:“我是警察,不可能加入到先富起来的那一群人中。”
犯人狡黠地笑笑,那笑里多了一些献媚:“怎么不可能,你可以投资买卖房地产,也可以投资股票、基金之类的东西嘛。”
王春来说:“第一,我不懂股票和房地产;第二,作为公职人员我没时间也没精力;第三,我也没有多余的钱,所以我挤不到富人中去,只能尽心尽力保卫这个社会的秩序。”
犯人试探性地望着他说:“你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帮你。”
王春来大笑起来:“我为母亲治病的钱还筹集不够哩。”
犯人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你只管放心借钱,包赚不赔。”
这样的钱能挣吗?父亲曾告诉他,做人得有底线,绝对不能沾染不义之财。父亲曾在军队掌管着无数的金银财宝,如果有贪心,贪污很方便,且可能不被人知道。但他没有,一生两袖清风。
父亲是抗战英雄,住三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就很知足了,我怎么能受不义之财的诱惑?王春来想着父母的叮嘱,冷笑道:“我行孝也有道,你不要来这一手了。”
犯人脸一红,又闪出一丝傲慢,说:“能不能给我高一点儿的凳子坐?”
王春来道:“你应该有身份意识,你坐的凳子是每个新进来的囚犯都必须坐的,你也不例外。”
犯人抬高声音说:“我现在依旧是亿万富翁、优秀企业家。”
王春来说:“哦,我这里没有特殊犯人,更没有企业家。”
犯人眯缝着眼睛说:“我的公司在全国赫赫有名,我是董事长兼总经理,过去厅级以上干部我才接见,你到顶不过是个科级干部吧。”
王春来心平气和地说:“我不认识什么董事长兼总经理,我只认识我面前的你,你现在是囚徒,必须服从监狱管理。”
犯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讯问室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王春来郑重地告诉这个犯人:“请你记住,你的‘关系网’昨天已经伸过来了,可惜那网只能网住贪欲之人,我这里从来没有特殊犯人。”
经过较量,王春来最终压下了犯人的威风,也抵制住欲望的诱惑。母亲多次向他说起韩愈的名言——“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王春来一直都牢记于心,并时时处处告诫自己,不能有半点儿闪失。
王春来不仅是一个好儿子、好警察,他还以自己精诚的孝行和坚忍不拔的品格,感染着每一个人,为社会注入一股道德的力量。
如今,父母虽然走了,王春来的孝行却没有结束。常常,他风尘仆仆地奔走于全国各地,把自己的孝德智慧,分享给全社会。
这,何尝不是更大的奉献!
文字编辑/张璟瑜
责任编辑/季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