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朋友诸葛聊天,一时聊得兴起。我说,我的宠物陪着我旅行了将近一万公里。诸葛听了,就问,你什么时候如此悠哉?继而又问,你养了狗?
整天价讨生活,自顾无暇,我哪有养宠物的心思。闲散事,莫如饱饫,之后一杯淡茶,放倒身子一字打横。我哪有那福!
三月里的一天,车子右视镜和车门之间扯起了一张网。起初,我也没上心,拿了卫生纸过去,三下五除二就擦掉了这些蛛丝。不意第二天早上,又发现一张新网。我这才醒悟到,来了客人,敢情也是位“爱车一族”人士,在此安家落户,将这车权当作“房车”了。不卖关子了,我一厢情愿的“宠物”是只蜘蛛。
说起来,我很少能看到它,但是我能经常看到它的“战利品”。网眼间总是会粘有蚊蚋和小虫子的尸首。看来“此公”稳坐“八卦帐”,一时之间,倒也衣食无虞。别的蜘蛛在林间、草从里、窗前檐下织网,顶多是“守株待兔”。它可是神通广大,用上了“中国移动网”,车开起来,哪儿碰不到几个赶路的“冤死鬼”。到了夜里,“移动网”发挥最大功效,直接配置了车灯诱捕功能,那些细小的魂灵,“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如此说来,它还是位老板,我只是替它做个义工罢了,从来也不曾从它那儿收到哪怕半个钢镚儿。我外出办事,它还能一路督察,顺便免费参观旅游。
有时候,我也想,老板也是人啦。人世间岂有能占全的美事。我上高速公路长途驱驰,它还不是餐风露宿,下雨天,不一样饥寒交迫么?这样一想,居然也就心理平衡了,还不禁为它的处境而担忧。虽然我心下佩服它得紧,但我想,它总是会离开的。可是换一天早上开车,那张网仍然固执地张在那里,甚至连上面的破洞也修补得完好如初。
有一天,同事搭便车,突然也看到了这张蛛网。你多久没洗车了?他随口问了一句,马上拿起了纸巾,我都来不及制止,他就把这张网给扯了。他以为帮我彻底做了件好事,可是,蛇窟窿眼蛇能没钻过去吗,我早就这样干过了,只是他还不知道底细而已。再者,我心里还隐隐地不悦呢。
在我们乡下,蜘蛛一向被视作吉物。我的曾祖母把蜘蛛唤作“喜子”,遇到了它们,那是绝对不会伤害的,即使蜘蛛爬到了身上,也一定会小心地把它们移送到别的地方。乡下常见的是红蜘蛛、跳蛛和大肚子的园蛛。红蜘蛛长在棉花地里,数量很多,小小的,八条腿脚是身长的数倍,极其地纤细孱弱。现在,我们都知道它是害虫,幼小的叶螨用一层白雾状的丝线结在棉花叶子上,可以直接导致叶片红锈,继而枯黄脱落,连花蕾和蕾铃也不能幸免。可是曾祖母固执地认为它们是吉祥的信使,即使脸上和身上沾上了数不清的蛛丝,挂满了红蜘蛛,她也不会埋怨。到了田埂上,她脱下大褂,也只会把它们轻轻地抖落。“抬头见喜”,在中国人的眼里,红色喜庆,蜘蛛突然拉着一根虚无缥缈的细丝垂下来,就是“喜从天降”。
大多数蜘蛛都是益虫。比如跳蛛,个子很小,但长得虎头虎脑,头上的两只黑漆似的大眼珠熠熠有神,不停地摆动。幼年时我常见它在墙壁、窗台和桌子上活动,它身体扁平,捕捉苍蝇和其他小飞虫,总是在一冲一冲地爬行,冷不丁把身子伏下,肚皮贴紧表面,八条腿敛紧在四周,突然跳起来,就逮到了猎物。小时候,我们还会把它捉进玻璃瓶,装上苍蝇和蚊子,看它如何狩猎。它不负所望,居然在光滑的瓶壁行走自如,将那些会飞的家伙一一俘虏。那种快乐,是现在摆弄玩具车和游戏机的孩子们体会不到的吧。
常见的还有挂在林子间色彩斑斓的棘腹蛛,还有全身灰色,一道醒目白条的白额高脚蛛,这些看起来很“肌肉男”的蜘蛛,小时候我们是不敢碰的。它们也都是益虫,比如白额高脚蛛,它们是蟑螂的天敌。最常见的园蛛,大大的肚子,倒垂着网上纹丝不动,一有蚊蚋、苍蝇和蝴蝶落入陷阱,它便迅速地爬过去,使出金刚伏魔的手段,缚手缠脚,降伏它们。大概是蜘蛛有事先筹谋的本事,所以古人一直对蜘蛛充满了敬意。给它们取了许多好听的名字,比如喜子、蟢子、螅子、八角螅、喜田、园蛛、壁钱、亲客……
曾祖母在她的晚年,喜爱蜘蛛到了痴迷的地步,凡是农作,家里的子嗣当兵上学,她都以眼前垂下的一只蜘蛛说事。她总是说,没事,运气来了,大姑(注:我祖母),你看,喜子今天早上在我眼前垂下来了呢。临死前一年,她患上了眼疾,因为总是能看到一只蜘蛛挂在眼前,所以她执意不去医院。
我遇到的这只蜘蛛,同样给了我某种喜悦和期望。我已经习惯略显沉闷的书斋生活,和偶尔即兴的野外独行,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学会了享受孤独。车实在是太脏了,我决心把它撵走,让它安安稳稳地脱离险境。但是我终于发现,冥冥中命运其实早有安排。在我下车走到车的另一边时,它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发动车子不久,我发现它又不知从什么地方,爬到了网子中间。洗车时,我才弄明白,它是从车镜框下面的空隙爬进去,紧紧地贴在镜子背面。当我在高速公路上以一百二十码的速度奔驰时,当大风大雨来临时,它也是这样的吧。这只园蛛,是另一个宿命。
傍晚,车洗得干干净净。我在车子旁边坐下,静静地等待。它出来了,试探着水迹是否已经风干。终于,它确信一切妥当,这才不慌不忙地爬出来,憩在车镜框沿上。奇妙的一刻出现了,它抽出了一根丝,那根丝在空气中缓缓地拉长,慢慢地在风中摇摆起来,一会儿,吹过来,贴在了车门把手上。它似乎在确定某种东西,充满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这才信心十足地走上了“空中缆绳”。它从上面走过去,一度又翻过身子,吊在缆绳上行走。它原路返回,在缆绳中间停下——又一根丝线在风中摇摆,然后另一个支点再次确定,得以搭牢。就是这样循环往复,沿着中心点向四周辐射开来,直到主体结构搭建完毕。然后,它爬到了中间点,在主轴上左右摆动肚子,在那些辐条上更快地结网……
三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它的生活总是那样有条不紊,虽然中间又来过几场风雨,我也洗过两次车,但它总是能那样从容地面对,它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万公里,不,还将继续。当我在家、工作场所和出差地之间来来往往,当我一次次远行、回来,当我遇到和突破这样或那样的困难之时,我总要看看这只园蛛。不,喜子!一个生命体活着,那样独立,冷静又客观,充满了耐心和毅力。
六月,我出了趟长差,一下子就找不到它了。我找到的是两只小小的身体红得透亮的蜘蛛。一只极为活跃,在网线上不停地爬动,另一只,斯斯文文地静默着,偶尔有风吹过,才摆动几下身子。我对诸葛说,我有了两只新的宠物,“大喜”和“小喜”。诸葛说,恭喜你,喜事连连呀,忽然又惊讶了一下,那喜子呢?我接连守了三日,终于在一个暮晚看到了它,累极了的母亲从右视镜背后沉稳地走了出来。天,幸好它不是飞天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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