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火车的人

2013-12-29 00:00:00杨明
安徽文学 2013年12期

一个忘记带雨具的下班职工,在傍晚的雨中缩着脖子,匆匆从停车场里经过,忽听有人叫他,一回头,一列空客车的一方抬起一扇玻璃窗的窗口边,五哥在里面向他招手。

高工长,怎么没带伞呀?五哥叫。

忘啦。过路人也叫。

一把伞从窗口里探出来,给——,五哥叫。

哟——,过路人小跑过来抬手接伞,啪的一下撑开扛在肩膀上,说,谢谢五哥啊。

没事没事,明早上班给我捎回来就行了。五哥说。

好嘞,过路人转身要走,一愣,回过头仰起脸来看五哥,五哥的脸探在窗外,一只胳膊伸出窗外向下耷拉着,袖口挽得老高,额前花白的发梢和胳膊上的雨水一起向下流淌。胳膊前端手背向上,拢成了一个小小的遮雨篷,护着一点烟头的红火光。五哥不时屈起臂来,把拇指食指掐着的海绵嘴送到唇边吸一口,烟在嘴里含一含,吐到外边的雨丝中去。

五哥,你这是啥款式,咋还浇着抽,咋不到车厢里边去抽?过路人说。

五哥用刚才递伞的那只放在车厢里边的手泛指了一下,说,这些都是不吸烟车厢。

操的,过路人笑了,你那些车厢里都是空的,除了你连个鬼都没有,你做给谁看?

五哥也笑笑,给我,用嘴努一下天空,还有它。

过路人在雨中走远,背影模糊了。五哥拇指食指一松,烟蒂掉在雨水的洼坑里,咝的一声。五哥的目光投向更远处,一些楼房和平房里的灯光渐次亮了,雨幕中一团一团的光晕。

万家灯火啊。五哥喃喃地说。

五哥缓缓落下车窗。

五哥三十年前是铁道兵,从兵种上更细地划分是铁道兵里的隧道兵。五哥是开风钻的,兼爆破。在修铁路时,五哥们给一座又一座横在面前的山开肠破肚,把一截又一截的钢轨捅进去,再从山的另一面抻出来,飞针走线地把铁道牵到更远的地方。

刺破青山锷未残。后来的岁月里,五哥常吟起这句诗,他就会这一句,就自言自语地念来念去,总是这一句。

是刺破青天锷未残吧?列车段的副段长白川刚参加工作时,听五哥念念有词,笑着纠正道。

刺破青山锷未残。五哥说。

还挺顽固。白川说,那我请教请教,这锷未残的锷是什么意思?

钢轨。五哥说。

扯!白川大笑,连词意都没搞明白,就胆敢擅自篡改伟大领袖的诗词,哪是钢轨啊,锷,是宝剑的意思,懂不懂?

刺破青山锷未残。五哥又来了一遍。

白川摇摇头,这人没治了。

五哥是带着一身伤病转业到列车段的,当了守车员。

守车员俗称管车的,也是列车员里的一种,但他们不跑车,只是跟车跑。三十年里,五哥只跟着一个乘务班组跑一条线路——凌榆线,基本没变过。列车段在凌州市,管内有一列从凌州市到榆树关的城际旅客列车,每天清晨从凌州开出,傍晚到达榆树关。车到终点站,旅客们都下光了,列车员们也要下去到乘务员公寓休息。

老式绿皮列车车厢的设计都是一道门内外两道锁,当车厢里面没人时,车门便不能反锁,任何一个人用列车专用钥匙,都能从外面拧开车门钻进车里去,这就需要有个人留下并把自己反锁在列车里,看守列车。

空列车和守车员被拖到停车场去,第二天一早再拖回站台上,拉上旅客返回凌州。

如此周而复始。

五哥一直单身,早年没动迁的时候,住在铁路住宅区的两间平房里。平房饱经风霜,像五哥一样,又矮又破又旧。有一年夏天,五哥正在家里休班,有一列临时编组的客车停进了凌州的停车场里,事出突然,段里逮不着多余的人守车,白川忙派人来找五哥,五哥扔下饭碗就去停车场登上了车。半夜下起大雨,五qYDJ1AhBa7PpQ6nvOvHiow==哥听到外面有人敲车窗,撩窗一看,是他的弟弟老六,老六是泥瓦匠,前些天来五哥家,里外一看说,哥,这房子多少年没修了,都快塌了,这几天我来帮你整整吧。老六白天刚给五哥抹完屋顶,夜里雨瓢泼似的就下来了,老六在家里坐不住了,忙跑到五哥家,一看门锁着,老六又跑到停车场。

老六顶着块雨布,仰头粗着脖子让吼声压住雨声:哥,家漏雨了吧?

漏雨?老五在车里抬头仔细瞅瞅,对老六摇摇头,没有啊,没漏。老六大吼:我是说你的家——一道闪电划过,轰隆隆一串雷声,把老六的吼声打得无影无踪。五哥反倒对老六吼:啥,你说啥?老六气得没法,伸出手吼:钥匙、把你家门钥匙给我——

老六懒得跟他风一句雨一句的废话,一把抓过钥匙,自己回去修房子去了。

五哥随身拴着两套钥匙,一套是铜制片状的,开家门的;另一套是车门专用钥匙,一根不锈钢的棍儿,前边的圆头中间开着三角形的孔。五哥有次下班回家开不开门,他拿车门专用钥匙往家门锁眼里捅,怎么也捅不进去。五哥在站台或停车场里没犯过这样的错误,从没拿片状钥匙往车门的锁孔里捅,不锈钢的光泽亮晶晶一闪,钥匙眼和锁棍准确地吃在一起,随着一阵咔咔脆响,一扇扇车门牢固锁闭或应手而开。

哟,五哥忙着呢?见五哥开不开门,旁边门里的女邻居红莲出来了,指着五哥手里的钥匙和锁眼说,五哥你搞什么呢?它俩是一家的吗?你不会插瞎插啊,你那棍儿那么粗那眼那么小,能插得进去吗?

红莲的话把五哥整得脸通红,挺不好意思。

早晨,城际列车停靠在站台上,列车员们仪容整齐地站在各车厢门口,迎接旅客。五哥拎着他那长年累月从不更新的人造革兜子,匆匆从地下通道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冒出来——五哥瘸,两条腿不一样长。正在站台上检查列车员工作的白川仿佛闻到了人造革混杂着饭盒的那股闹哄哄的气息。

五哥攀上火车。十分钟后,开车铃响过,列车徐徐启动。

本次列车的列车长正是五哥的邻居红莲。五哥跟她打个招呼,在一节旅客不多的车厢里,找个没人的座位靠窗坐下,刚把脸扭向窗外,呜的一声,五哥脸前一暗,列车冲进了第一条隧道……

凌榆线原本是战备线,准备跟苏修老毛子打仗用的,一九七一年动工,一九七四年完工通车。通车的时候,五哥二十二岁。

直到苏联解体了这仗也没打起来,这条线就变成客运线了。五哥不再年轻,已经快记不得当年这条线路为啥修的了,但记得这条线当时可是挺难修,它整个都在山区里,一山连着另一山,隧道特别多。

红石岭隧道、南阳庄隧道、柿子谷隧道……五哥的脸前暗了一回又一回,在心里默默地数。

五哥还记得,这些隧道原来是以烈士的名字临时命名的。现在的名字都是通车并变成客运线以后,根据山名或者线路周边的地名改的。

那时候,五哥和战友们都把这条线叫作“小成昆”。成昆线也是五哥他们那个铁兵师参与修筑的,成昆线全线修通牺牲了六千人,每隔一两公里就有几座铁道兵战士的坟茔。那是世界现代铁路修筑史上牺牲人数最高的纪录,至今没被打破。五哥所在的师从成昆线转战到凌榆线,每穿透一座山,几乎都有战友倒下去。为了抢进度,铁道兵们没有时间给隧道起名字,就把牺牲在隧道里的战友名字或者外号记在隧道口,标在施工图上。

刘苍满隧道,周三炮隧道,小南蛮子隧道,孟同春隧道……

五哥的名字叫孟同春。

孟同春隧道半程塌方时把五哥埋在里边,战友们把他扒出来时,见他已经快没气儿了,憋得顺耳朵眼冒血,腿也砸断了。战友们拿五哥死马当活马医,把五哥送到医院,回手就把“孟同春”三个字用红漆刷在了隧道口。没想到五哥在医院躺了六天六夜,又活过来了。

车停柿子谷车站,五哥起身下车,到站台上透气。列车一路过来,在每个小站停留都不过两三分钟,有时几乎还没停稳又徐徐启动。柿子谷也是个和别处一样的小站,而且比别处更小。

一个站在车门口的旅客问五哥:老哥,你怎么在这放上风了,时间能来得及吗?

五哥招手叫他:没事,下来呀,这站停得时间长,十五分钟,交会。

旅客下来问五哥:啥叫交会?

五哥指一下身后他们坐的车,说,这是咱们从凌州去榆树关的客车。又一指远处说,一会儿从榆树关返回凌州的客车就要开过来,在这里会车,他们后到,先走。

十分钟后,对面列车隆隆而来,缓缓进站。

对面车的尾门处站着一个人,抬手向站台上的五哥高声叫道,老五兄弟——

五哥扬手叫道,七哥啊,没事吧?

没事——列车徐徐启动,把对面最后一个音节在山谷里长长地拉远了。

四面青山,山风浩荡,一个车上一个站台上,两个挥手的人,在彼此的眼里,缩成两个黑点点。

那旅客挺奇怪:你五他七,怎么反成了他哥你弟?

五哥招呼旅客上车,说,他在家里行七,我在家里行五,各行各的,出了家门论岁数,他就比我大。

旅客还是有些糊里糊涂:他是干啥的,好像知道你在这等他似的,你们认识?事先约好了?

五哥哈哈笑:不用约,他是管车的,我也是管车的,我们俩对班倒班,我们俩在这里天天见,我们俩在平时总也见不着。

夕阳西下,运行一天的火车离终点榆树关站不远了,车速也徐徐缓了下来。五哥探头向外看看,外面荒凉空旷,列车正经过五哥今晚要安家的地方——停车场。

列车到站,人下空了以后,再牵回来,就在这个场里待避,明早再拉回站台上发车。

列车在夕阳的逆光中滑进站台,形成一幅剪影。

旅客走光了,列车员们在红莲清脆的口笛声中列队,准备离站去乘务员公寓。五哥在车上逐节车厢锁门,从车头锁到车尾。

锁车门作为守车员的工作项目之一,什么时候锁,作业规章里并没有硬性规定,车到终点站了在站台上锁,或车拉到停车场以后再锁,守车员自己掌握。

但是,守车员作业规章里专门有一条,绝对不允许“盲流”上空车,一经检查发现,守车员立即罚款一千下岗仨月。

“盲流”活跃于站台外至停车场之间的路途上,以及停车场的各个角落里,从冬到夏地过着他们的日子。

年年冬天,野外的“盲流”都有冻死的。心眼活的“盲流”就想法往空车里钻,他们在车上吃车上拉车上睡。五哥对老六说过,他们那个埋汰呀,有的身上还有虱子,这要是传染到旅客身上去还得了?领导处理不处理咱是一码事儿,哥是挣旅客的票钱做工资的,心里能安生吗?

空列车缓缓行进,快进停车场大门了,五哥看到,外边铁道线下边的一处空地上,围坐着三四个蓬头垢面的人,乌黑的手里抓着馒头和饮料瓶,围着他们脚前的是用塑料袋和泡沫快餐盒装着的菜,正吃得兴高采烈。从他们的喝法上来看,可以判断出饮料瓶里装的是白酒。他们也看见了列车,举起瓶子向列车致意。

五哥知道,他们当中,有要饭的,也有卖血的。

守车员中,像五哥这样进站就把自己反锁在车里的为数不多。人都有个闷不住的劲儿,有的爱溜下去玩,有的爱出去喝点小酒。回来看见“盲流”溜上车了,就揪着头发往下踢。红莲他们车组有个列车员外号叫万人嫌,一年到头总穿着双大军靴揣着个酒瓶子,有一阶段五哥对班那个老七病了,白川让万人嫌临时顶老七几个班,万人嫌是喝得越多下脚越有劲,把一个“盲流”的肋条都踹断了。

五哥就不行,五哥只长了反锁自己的手,没长踹别人的脚。

空车进场停稳,五哥从兜子里掏出饭盒,或是一大盒米饭一小盒炒干豆腐或土豆丝,或是两个烤馒头一个咸鸭蛋,有时是红莲送的一盒饺子。

饭后,五哥用车厢保温桶里剩下的温水刷饭盒。五哥看守的这种老式绿皮客车,每节车厢都有一只给旅客提供开水的保温桶,像那种方形牛奶桶一样放置在桶架上。五哥刷完饭盒又刷完牙,再掏钥匙打开车厢的洁具柜。老式车厢的一端都有一只洁具柜,供列车员存放拖把、笤帚、水桶、撮子,五哥的一红一蓝两只塑料盆也寄放在柜里。五哥取出盆,顺便在全车走一个来回,把八节车厢每个保温桶的水龙头都拧开,两只盆放在其中两只水龙头下,残水排净之后,五哥就要搭铺了。

五哥先从自己的人造革兜子里往外掏东西。兜子里计有:饭盒两只,叠着的被单床单枕巾各一条,半导体一个,眼镜盒一只,几张报纸包着的干树枝一把或碎木头几块。干树枝或碎木头是五哥在中途小站暂停时,下车顺手捡来的。

车厢的行李架上有一只行李包,包里是行李,守车员公用的。五哥脱鞋登着座位把行李包抱下来打开,取出一条薄被一条褥子一个枕头。硬座座席又窄又短,白天车里人少时,旅客可以在上边枕着自己的胳膊缩成个大虾米,对付着打三两个小时的盹。对于在车厢里守过漫漫长夜的守车员来说,这样当虾米的滋味可就不那么美妙了。那套简易行李,就是守车员们从车队里为自己领来的。五哥还为自己准备了一条折叠凳和一条长木板。都放在车厢一端的座席底下。五哥只要把折叠凳打开顶着一个座席放在过道上,把长木板贴着座席一头搭在凳上,一头搭在靠里侧的暖气罩上,一个简易铺位的雏形就出来了。可现在五哥只剩下了折叠凳,长木板却已经残了。

老式绿皮车一般每趟列车里,有一到两节茶炉车,烧水的工作由乘务组的每个列车员轮流担当。清晨空列车牵出停车场,在发车前一小时左右停靠到站台。登车的列车员要利用这个间隙,生着茶炉把水烧开,并逐节灌进保温桶里。轮到谁烧水,那个列车员一般都会提前备好木柴。有一次轮到万人嫌的班,他啥也没备,急得他拎着把斧子要砍人似的瞪着眼睛四处搜索,一哈腰就把五哥的长木板拉了出来,咔嚓一斧子就给卸下小半片来。到晚上五哥要搭铺时,目瞪口呆地发现他的铺板一头宽一头尖,成了“三八大枪”形。而万人嫌却砍出了甜头,几个班次下来,长木板成了小拐杖了。

五哥把折叠凳放好,到另一节车厢搬来一个排空了水的保温桶,连同本节车厢里的这只,都放倒了贴着座席放好,把褥子铺上去,再铺上自带的床单,放上铺枕巾的枕头,接着把薄被抖开。

五哥再走出去,把红盆和蓝盆分别端回来。红盆洗脸,蓝盆泡脚。

夜将深,五哥坐在铺位上,拉开天线的半导体在小桌上斜靠着窗边,低微地传出男女主持人以机关枪的语速播广告的声音。五哥架上花镜,抖开手里的报纸。报纸是刚才给保温桶放水时在各车厢随手拾的,旅客丢弃下的。有的时候五哥拾不到报纸,比如万人嫌当班时,他要拣旧报纸卖废品,早把旅客丢下的一切可充废品之物划拉得干干净净,连旅客吃剩下的面包他也趁人不备往嘴里填。这样的时候,五哥就把自己包干树枝或碎木头的报纸抚平了读。

五哥起床时天还不亮。他草草洗漱,用五分钟时间拆散铺位,把一切恢复成原样。然后走一个来回,把昨晚打开的保温桶水龙头都关上,回身来到茶炉车打开茶炉间的门,点着报纸送进炉膛里,迅速把干树枝或碎木头摆在火苗上,在燃烧得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声中,撮上两锹好块煤填进去。不多时,炉膛里的火旺起来,五哥的脸上感到了微热,也听到了水在茶炉里咕噜咕噜轻微地响。五哥满意地听了一会儿,拿起笤帚把茶炉间里的炉灰和煤屑扫得干干净净,又端来水把茶炉间地面和炉底盘都冲干净,还特意在冲净的炉底盘里多倒了些清水,清水微微抖动着平静下来,水面上倒映出红红火火的炭块,五哥笑了,他喜欢看这个。

五哥进车厢里歇歇气,他抬起车窗,让晨风吹到脸上。他不用再去茶炉间看着,茶炉的下部有排气ehLcc+qQvaKw1/6nEjC3Xg==管,从车厢地板伸到车外面,水开的时候就会有白色蒸汽冒出来。五哥看窗外被远远近近山的轮廓勾勒出来的曙色,看天边的朝霞。无意间眼皮向下一搭,果然就准确地捕捉到了水刚开时车下飘出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蒸汽,不多时蒸汽就汇聚起来,欢快地翻涌着……五哥笑了,他喜欢看这个。

五哥站起身,操起一块干净抹布往清水里投了投,像堂倌似的拧干搭在肩膀上。回到茶炉间,从茶炉旁边拎出一架小车和两只大铁壶,用抹布把铁壶擦了擦,放到茶炉水嘴下,拧开水龙头。接满一只拎出来放到小车上,再接另一只。两只满满的铁壶都并排放上了车。五哥拧开茶炉上方的注水阀,眼睛盯着炉壁上玻璃管的水位仪,将水加满,关上注水阀,接着向炉膛加添一锹煤。

做完这一切,五哥就推起小车,进了车厢。满载的小车轮子在车厢地板上轧出辚辚的声响,五哥不紧不慢地走,尽量把车子推得平稳。

五哥把车推到一只保温桶旁,打开盖,拎起铁壶把热气腾腾的滚水倾注进去。两壶正好灌满一只桶。五哥扯下抹布,顺手把桶也擦上几把,再推着空车哐啷哐啷地回来。

五哥周而复始地干着。外面的事物已经全苏醒过来了,一些远处和近处轻微的喧嚣从车窗外传进来,陪伴着五哥把八只桶都灌满。

五哥最后再次把茶炉注满水,清了清灰,添上煤继续烧。

这些都不是五哥的活。

传来嘭嘭嘭的敲门声,五哥过去打开车门,上来几个穿着带黄色号坎工作服、腰里别着对讲机的家伙,都一手拎着保温茶杯,一手拿着他们刚才用来敲车的短把钥匙,那是他们的工具,他们是准备来牵引列车的调车员。他们粗门大嗓地叫嚷:五哥,早上好啊。五哥点头哈哈笑:好好,哥几个坐着,我给你们沏水去。五哥上前接过他们的杯子,不一会儿都给满登登地拎回来,挨个发还给他们。一个家伙向衣袋里掏一把,啪一声把一个纸盒扔给五哥:托人从北京捎回来的治腰的药,都说效果特别好,五哥你拿去试试。五哥说哎呀这、高工长,这让我、这多少钱呀……那个家伙一摆手,示意五哥别说话,从腰里拽下对讲机:机车、机车,我是一号,我是一号,后部已缓解,后部已缓解,请回答,请回答。对讲机里刺刺拉拉一阵,传出:机车明白,机车明白,一号,一号,正点牵引,正点牵引。列车咯噔一声缓缓启动了。茶炉车下的白雾气被列车拖曳得丝丝缕缕,形成了一个显眼的标志。

车到站台停稳,五哥站在车厢门口,向跳车而去的调车员们挥手告别。转过身来,又向早已在站台上列队等候的列车员们招手。

列车员们是从乘务员公寓吃完早饭后来的,以往,轮到哪个列车员当值烧茶炉时,哪个列车员就会从公寓食堂给五哥打份早点来。五哥很过意不去地对红莲说,这多不好,我烧水不是图兄弟姐妹们给我买早点……红莲说,我知道,五哥,兄弟姐妹们给你买早点,也不是图你给他们干活,怎么,不稀罕吃?稀罕吃,稀罕吃。五哥接过早点,坐到一边去,大嚼起来。

今天当值的是万人嫌,他咧开嘴挠头皮:呀,五哥,我又忘了给你打饭了,你看我这臭脑子。没事没事。五哥说。红莲走过来,板着脸瞪了万人嫌一眼,把一只塑料袋向五哥一递:五哥,拿着。塑料袋里三只肉包子,一杯豆奶。万人嫌说:还是五哥人缘好啊,到啥时都有人疼着,那你快趁热吃吧,我先忙去了。站住!红莲挡住万人嫌,胸脯一挺,手一伸:拿钱来。钱?万人嫌眨着眼睛:啥钱?少他妈废话,红莲说,包子一块钱一个,豆奶一块钱一杯,一共四块,给姑奶奶拿过来。万人嫌看着红莲的胸脯直咽唾沫,手伸出到内衣里去捻,捻了一会儿捻出一张五元票,红莲一把掠过去,掏出一枚一元硬币,抖手一丢,硬币丁零零地滚到座席底下的地板缝里,万人嫌忙猫腰撅起屁股抻长胳膊去寻找。

白川又来检查工作了。

当时列车停靠在榆树关站台上,距发车还有一个小时,离车站检票放客还有二十分钟。按作业规程,这时列车员出场,到车门边立岗待客。

五哥弄完茶炉,洗了手,正要坐下来吃早餐,白川很焦急地挥舞着手走过来,嚷着,这哪行呢,这哪行呢?

咋的了,白段?五哥问。

万人嫌刚刚病倒了,浑身不知道哪儿疼,疼得爹一声妈一声地叫唤。白川忧心忡忡地说,可是,马上就要放客了,车门还空着没人立岗,这……五哥啊,要不你去站会儿?就这一个班,一小会儿。

五哥看着白川,说,啊,那我去换衣服。因为烧炉的活脏,五哥没穿制服正装。

不用去现找衣服了,穿我的,时间紧迫。白川说着,抬手就解衣扣。

五哥换好衣服,从座席底下找到那条“三八大枪”,就是被万人嫌的斧头造型了的那条长木板,下车站到门边。

白川从车尾走向车头,挨个门口检查立岗列车员的风纪仪容。抬头一看五哥,立马把白川吓得眼直了。

你这是干啥呀,五哥?白川哀叫道。

五哥面容肃穆,站得笔斜——不,不是笔者的笔误,别的列车员不仅站得直而且站得正,人家那才是名副其实的笔直。五哥两腿不一样长,却也站得溜直,但身体和地面不是九十度角,他那条“三八大枪”倒是垂直触地的,五哥双手握“枪”,身体的重心倾向一侧的“枪”身上,所以叫笔斜。

你说话呀五哥,咋的啦?白川继续叫着。

腿犯了,腰也犯了,站不住。五哥斜视前方,庄严答话。

那你、你早说啊。白川恢复了点常态,额头上的汗也冒了下来。五分钟后就要检票放客,旅客潮涌进站台,看到凌州列车段的列车员这般残次,成何体统?更要命的是榆树关是一流重点站,铁路上的部、局领导都会随时下来检查,频率之高足以令白川心惊肉跳,五哥形象出奇,撇着腿拄着“枪”,脸上还雄赳赳气昂昂,这一旦让领导看见会产生什么影响?他的副段长还想不想干了?白川后背飕飕冒凉风,忙说,五哥,你、你快回去歇歇着吧。

不,为了工作,我能坚持。五哥说。

哎呀妈呀……白川差点没哭了,使劲儿把脸笑成菊花,冲着五哥直作揖,说,五哥呀,求求您老快回去吧,我、我亲自站在这儿。

这工夫,万人嫌病病歪歪地来了,刚才白川和五哥穷对付的时候,红莲把万人嫌轰了起来。万人嫌捂着肚子虚弱地呻吟道,白、白段啊,我实在是不行啦,这、这脑瓜仁都快疼死啦……

你他妈给我住口!白川转身一个高蹦起来,口沫飞溅地指着万人嫌的鼻子咆哮:马上到门口给我站着去,我严正警告你,今天就是死,也要给我死在这里!

五哥下班,直接去了老六家。

人累啊。五哥对老六说。

谁累?老六问。

你累,我累,白川更累。五哥说。

哥,你咋的啦?老六问。

唉,五哥说,老六,给哥打点酒来。

你不是不喝酒吗?

今天喝点。

守车员既然是一个相对轻松些的特殊工种,自然引起了很多红眼人的觊觎。一些人就去找负责人事安排的白川,跟他很私密地谈事儿。白川更不愿意让一些俏活的岗位长期被固定的人占着,那他就等于白守着一只金柜而柜子装的却是无法周转的资金一样,让他毫无油水可捞。可什么岗位毕竟都是一丁一卯的,人家干得好好的,又没犯纪律,就算你白川手握实权,也总不能为了自己的油水而无缘无故地给人家撤职调岗,他上边有纪委有干部监察制度,胆敢胡来,一封人民来信过去就够他喝一壶的。

啊?那白骡子他要干什么啊?老六一着急就跳了起来,把白川的外号也喊了出来。

五哥抬手让老六坐下,跟老六碰了下杯,苦笑了一声。

白川让五哥去门前临时立岗,五哥立完了之后呢,他会再让五哥到车厢内去验票,顺便维持一下车内秩序,打扫车厢卫生,这些都是守车员本职之外的工作,白川也可以说五哥这是发扬风格,帮助生了病的同事,协助团队完成工作任务。这是个两面光的理由。就这样让你由浅到深,他这套戏法的名目叫蹚着来,蹚浑水那个蹚。等你把一个整班都顶下来,他又会说万人嫌的肝腹水或者高血压不但没好反而更严重了,请五哥再临时替一个班,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临时下去,等你再想下磨道的时候,驴缰绳已经给你套上了,因为你能干这个活啊,而且干得挺好。你原来的位置也没了,再说话时你可就没面子了,变成你求他了。

他白骡子怎么能这么对你?老六又嚷起来,哥,你可是为修铁道当过“烈士”的,你不是还有残疾军人证吗?他白骡子收了万人嫌多少黑钱哪,他刚入路的时候还是你徒弟呢,脏心烂肺的东西,我找他们去。

老六你干啥呀,又不是小孩子了,咋还跟小炮仗似的一炸一炸的呢?哥来找你喝酒的,又不是喊你去打架。五哥说。

对了老六,五哥说,大庆的工作已经转正了吧?

大庆是老六的儿子,今年大学毕业,前些日子正在实习。

嗯,转正了,挺遂心的。老六说。

老六啊,五哥有点喝高了,疲惫地用手抹抹脸说,告诉我大侄,岗位来之不易,要好好干,多干点活累不死人,别让人家挑出毛病来。别人算计咱时,咱既要保护好自己,又不要心怀怨恨,咱要对得起咱自己的良心。

哥,我知道。老六说。

城际列车从始发站正点发出。

五哥照旧坐在车窗边扭脸向外看,他看到站台上的几株桃树,桃花零星地开了,花儿淡淡的香气依稀从五哥的脸前一飘而过。五哥想,又一年的春天来了。

不远处的软席车厢门口突然一阵喧哗。一对青年男女手拉手正向软席车厢里闯。

红莲迎上前,向那对男女敬了个礼,要过他们的车票来看,说,对不起,您这是硬席车票,不能到软席来乘坐。

女青年说,我要是非坐呢?男青年捋起袖子抱起膀子看着红莲笑,胳臂上的刺青在隆起的胳臂上一滚一滚地动。

红莲仍旧微笑:那请您二位到列车办公席,补足软席与硬席之间的票面差额。

女青年拨开红莲进了车厢,一屁股坐在座位上,把包往茶桌上一扔,说,你装什么装啊,不就是个小车长吗?当小三都没人要的货,告诉你,这个软座姑奶奶我坐定了。

女青年这一屁股正好把添乘检查的白川严严实实地封在了里边,白川垂下眼皮,拿起茶杯站起来,小声对女青年说,借个光。从女青年和男青年身边挤出去,坐到了稍远些的座位上,扭头看窗外的野花。红莲看看白川的背影,脸有些白,回头拿起女青年的包递给她。

红莲说,对不起,请您起来,拿好您的包,不补票您不能坐在这里。

男青年一巴掌扇过去:我让你他妈多管闲事。

啪的一声,声音很硬,不像是男人的手扇在女人脸上的声音。男青年一愣,刚扇到五哥胳膊上的手腕已被五哥紧紧攥住。

五哥盯着男青年的眼睛,说,你再动下手试试!五哥的手跟鹰爪钳子似的,男青年甩了几下手没甩开。

五哥回头对女青年说,请你放尊重点,少张嘴闭嘴小二小三的,听清楚了吗?

你算老几!女青年叫道。

老大!五哥正正制服的领子说,二位给我听好了,我是这次列车的管车的,他遥遥地看了白川一眼,提高声音说,全列车都归我管,我现在是车上所有人里最大的官。怎么样二位,认识我了吗?现在请你们给我出去。

你他妈的——女青年叫。

想撒野吗?一会儿停车就请给我下去,我找地方跟你们说话。五哥说。

乘警挤了过来,怎么了,五哥?

五哥一笑:没事没事,这两位旅客走错车厢了。

男青年也笑了,原来是五哥啊,你看这误会闹的,五哥您贵姓?

五哥一指窗外,你问它,连名带姓都有。

列车呜的一声,冲进隧道。

这些年,老式的绿皮车厢在铁道线上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红皮车、白皮车,都是更先进舒适的空调车和动车组。这些车厢设计更合理,技术更先进,遥控的自动中央门锁使新式车厢的车门开封自如,不再需要专人在里边反锁并看守了。铁路相关部门做出了长远规划,将不再生产绿皮车厢,现有的绿皮车待使用年限到期后逐步淘汰。

清晨的细雨中,高工长带着调车员们来到停车场。眼前的一列绿皮车厢光秃秃的,昨天晚上,它们已经跑完了最后一段行程。还在站台上时,列车员们就已经奉命摘下了列车的方向牌,把车厢里的用具备品搬卸一空。今天早上,榆树关至凌州的新式红皮空调列车将首发出站。停车场里的这一列绿皮车厢要牵引到一条备用线上去,待与货车混合编组后,拉到很远很远当初生产出它们来的地方,拆分,解体。牵引机车头已经挂上,一个弟兄上前用短把钥匙磕磕车帮说,要走啦,伙计。

高工长发现了异常,昨天夜里,最后一个替班的守车员万人嫌送空车入场以后,从车上蹦了下来,打车回了车站,已经连夜乘别的过路快车返回凌州,跑回家去了。最后一夜的老绿皮车厢所有的车门全都大敞四开,没人管了。高工长当时想,今夜“盲流”要狂欢了。

可是这会儿,高工长发现,所有的车门都紧紧地锁闭着。随着那个兄弟磕出的响声,仿佛回应接头暗号似的,车门里边传出了钥匙棍在锁眼里咯吱咯吱扭动的声音,一只只门锁打开了,五哥拉开了一扇车门,一边下车一边叫道,高工长,还愣着干啥,快带弟兄们上来呀。

几天前,五哥与一对寻衅滋事的青年男女旅客发生了冲突,下车以后,男女旅客一路尾随,走到僻静的地方,男旅客给了五哥一刀,把五哥捅进了医院。眼前的五哥脸色不大好,腿脚更加不利索,高工长忙上前搀扶一把,五哥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能行。

五哥,你、你在车上坐了一宿?高工长昨晚亲眼看见万人嫌把守车员的公用行李都夹跑了,估计是卖废品去了。高工长看着五哥起着红丝的眼睛,问道。

嗯。五哥说。

高工长手下的弟兄们纷纷攀门上车。高工长突然用手一指尾门那里,厉声叫道,喂,三宝子,把烟掐了,不知道这是不吸烟车厢吗?嘴里咬着烟卷的调车员三宝子回头笑道,高哥,这是报废车啊。高工长怒吼一声:我让你把烟掐了!

五哥,从医院来的呀?高工长回头又问。

嗯。五哥说。

高工长腰间的对讲机响了:一号一号,准备牵引,准备牵引……高工长忙登上车,回头看到五哥还站在那里,五哥两条腿不一般长,怎么也站不直溜,五哥左右扭头四下寻找,高工长看出了五哥在找什么——不远处有一块水泥砖。五哥刚要挪身,高工长跳下车一溜小跑,不顾泥水,把水泥砖从土里抠出来,抱着跑回来,垫在五哥脚下。列车咯噔一下,气闸缓解,缓缓启动,高工长再次飞身登车。

五哥站得笔直。

七八节车厢,每个车门口都站着一个调车员。

高工长大吼一声:全体立正——敬礼!

五哥听见了,在雨幕中举起右手,中指尖抵住太阳穴,向列车敬礼。

列车走远了。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