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是个温顺的姑娘,听父母话,又能干活——不论是田里的挑抬重活,还是家里的针线细活,样样拿手,是出了名的孝顺女,能姑娘。
婉儿十八岁,身材苗条、匀称,瓜子脸庞白净、细嫩。两条油黑的大辫子拖到腿肚弯儿,跑起来,像柳条丝儿随风轻摆;干活的时候,辫子盘到头顶,像小山重叠,俏极了。
婉儿文化不高,初小程度。那时候,她贪书得很,成绩拔尖,可大不让她念,说:“女儿家,认得自己名字就行了。”为这事儿,婉儿背地里不知流过多少回眼泪。
婉儿文化虽不高,却不粗不俗,文文静静。说话柔声细语,从不多嘴多舌。村里娘儿们教训女儿家,总说:“看人家婉儿,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人家不是爹娘养的、教的?”
婉儿当然是爹娘养的。婉儿的父亲五老爷,在村里是个人物,性格硬,脾气大,说一不二,村里老一班人都服他。这五老爷五十有六,腰身粗大,方长的脸膛刻满核桃皱纹,眼睛大、圆且凶,一望之下,令人产生许多的畏惧。
五老爷的日子是老日子。他不喜欢新,也不想新,总认为过去好,如适。衣服要穿老式的——上衣是九个布纽扣的便衣大褂,裤子则是肥大的宽腰直筒裤。走路迈方步,一丝不苟。右手平端着一根长烟杆,那烟嘴,铜浇的,生了绿锈,发着青光。每吸上一口,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微微闭上,任烟圈儿从鼻孔里舒散出来,游丝一样。那神情,何等的醉心,像是品尝着日子的无限如意。
过日子,他最抠。钱在他手里,攥出汗才使。
婉儿十八岁,正是花枝招展的韶光,但五老爷管她严。村里姑娘戴手表,婉儿没有;村里姑娘穿高跟皮鞋,婉儿也没有。“做田人,穿这,戴这,做甚么!不郎不秀的!”五老爷这样教训婉儿。
少女的心可不是这样想的,她时时跳荡,刻刻追求。田岗上做活,父亲不在跟前的时候,婉儿就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
柳叶河的水终日地流,水好清亮。白色的云朵,浮游在上面,一朵接一朵,像羊群,像五月院子里开的栀子花,撩拨人极了。婉儿常常停下手中活计,揩把汗,看看白云,又抬眼看远处,心思飞走了。天地好宽阔、辽远,那白云该在何处落脚?
是六月的一个上午,河边这条蜿蜒如带的黄土公路上,一个青年骑着自行车,在婉儿做活的田头停了下来。他渴了,看见了婉儿装水的水瓶。这青年,婉儿常看见他骑着自行车,匆匆来,匆匆去。婉儿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只晓得他家在东岗那边,远得很。每天从这条公路上赶往县城,修理收音机、电视机什么的。婉儿一次去县城,看见过他,他那营生好红火,门面里的显眼处,还挂了个营业执照的牌子。
青年清俊、细条,像棵小白杨,在婉儿面前一站,婉儿就感到一股清新的气息猛一下扑进心怀。
青年很礼貌地从婉儿手中接过水瓶,仰起脖子喝水,“咕咚、咕咚……”,好响!婉儿看见青年的喉结一起一伏,急速,有节奏。“他渴坏了。”婉儿心里想。
青年喝够了水,放下水瓶,用手抹一下嘴唇,笑着说:“谢谢!”
婉儿有些不好意思。“又不是花钱买来的,谢什么?”青年一双眼亮汪汪,像柳叶河水一样又清又深,婉儿喜欢看。
“你那营生好吗?”婉儿问。
“忙得很。”青年回答,“你看,做不了,带回家做。”
“这技术,难吧?”婉儿惊奇。
“不难,肯钻就成。”青年的话里充满了自信,他话头一转,问,“你们家有电视机吗?”
婉儿摇摇头。
“你喜欢,我给你们家装一台。”青年说。
婉儿抿抿嘴唇,又看一眼青年,突然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青年回答:“大名李辉,小名豆豆。”
婉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柳叶河水长流,青年日日来去。见了婉儿,就跳下车讨水喝。婉儿笑着递过水瓶,目不转睛地看他喝水。见他喝够了,就将自己那条洁白的手绢递过去。手绢上有一股留兰香味儿,令青年沁心的醉。后来有一次,青年品到水里放进糖;再后来,青年不再是中午回家,而是在晚上。婉儿呢,回家总是晚,父母责问,她就说:“赶天凉快儿干。”话没说完,脸却烧起来。
婉儿和青年约会,就在柳叶河边的柳林里。夏夜,月儿细弯弯,像婉儿的秀眉,俏死人,青年迷醉地望着婉儿,大着胆子求爱:“婉儿,嫁给我吧,嫁给我吧。我爱你。我一定要让你幸福!”
婉儿听了,身子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这火一样的话烫着她了。
青年伸出手,扶住婉儿的肩头,关切地问:“婉儿,你……”
“我,我……冷。”婉儿说着,猛地挣脱开青年的手,她幸福得害怕。夜露下来了,河边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蛙在鸣叫,像在诉说什么。
婉儿的心涨满幸福的潮水。她多爱自己眼前的这位青年啊!和他在一起,她就快乐,想哭,想笑,想要把满肚子话掏给他。现在,青年向她求爱,她却慌张起来。她怕,怕父亲,怕父亲那双眼,好圆好大好凶呀。前两天,家里来了个媒婆,给她往南湾提亲。那男子是什么样子,婉儿哪知道,也不想知道。可听父亲那口气,像是答应了。哎呀,嫁给一个不认识、心里头又不爱的男人,多不踏实,多可怕!
“豆豆!我大他……”婉儿想哭。
“不要怕!婉儿,明天我就去你家,见见你大。”
“你……别去!豆豆,你别去!他知道了,会打断你腿的。”
“我不怕!”青年的语气很坚决。
“我不让你去嘛……”婉儿拉住青年的手,像怕他跑走似的,将身子紧紧贴着他。
青年伸出另一只手,把婉儿搂在怀中,将脸贴在婉儿充满醉人气息的头发上。这气息,令青年沉迷。
婉儿幸福得哭起来,她低声喃喃道:“豆豆……豆豆……”青年的臂膀如此有力地拥抱着她,保护着她,让婉儿心里感到既安全又温馨。
柳叶河的水日夜地流,总是流不尽……
婉儿变了,活泼起来。两条大辫子油黑发青光,粗布衣裳也裹不住她的充满活力的丰姿。整日里,她都沉浸在幸福之中。一对小酒窝儿盛不住蜜汁,就溢到俊俏的嘴角,忍不住的时候,就是一阵圆润、沁心的笑。
五老爷听见,就抬起一双警觉的眼睛。
突然有一天,婉儿穿起一件连衣裙,湖蓝色,乔其纱的。婉儿柔美的身条被充分地勾勒出来,如一枝出水的芙蓉,亦像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村里的小姐妹们看见,羡慕、嫉妒得要死。她们纷纷问婉儿这么时兴好看的衣裳,是从哪儿买的?多少钱?并让婉儿带她们一起去买一件。可是,村里那帮娘儿们看了,却在私下里嚼起舌根儿来。说,按五老爷的抠门劲儿,刓一块肉也舍不得给婉儿置办这么花哨的衣裳,何况他那老古板,威严着呢,开这个头他能干?家家户户的,天底下开门,见过哪个女儿家穿得这样扎眼?什么料子呀!一身都是细网眼,丢死人了!
五老爷看见,脸色果然一下子变了,黑沉得落下雨来。“哪来的?”他厉声问道。
“自己买的。”婉儿回答。这是真话。婉儿用自己积攒下来的钱,叫那个青年从县城捎带来的。那是个清朗朗的月夜,在柳叶河边柳林里,青年不肯收钱。婉儿生气了,说:“不收钱,下次就甭见面了。”婉儿才不是那种下贱女人呢。但真情婉儿没有说,也不愿意说出来。婉儿还害羞。
然而,婉儿不知道,村里那些烂舌头,已在背下编派她了,打听那个天天在婉儿田头埂上喝水的青年叫啥?哪里的?说,真有婉儿的,喝水都能喝出事儿来,喝出花儿来了!
五老爷最见不得这种事,觉得比人戳脊梁骨骂自己祖宗八代还丢脸。他要狠狠地管教一下婉儿。
“哪来的钱?”
婉儿不吭声。父亲这样逼问,她心里不乐意。
“钱从哪来的?”调门儿提高八度。
“挣的!”婉儿抬起头,说。
“你敢日哄老子!给我把这妖衣甩掉!你敢再疯,再野,老子打断你的腿!”五老爷一下子蹦起来,要吃人似的。
婉儿委屈极了,脚一跺,跑进闺房,伤心地哭起来。
五老爷性格硬得很,依然逼问,不肯罢休,问不出来,就动了“家法”。婉儿娘流泪上前拉,被五老爷搡到一边。
婉儿吃了苦,村里老一班的人并没谁去同情,还说:“打得好!不然,家风,村风,古风,就败坏了。”
这个村庄叫土井洼,十来户人家,一姓,还没出五服,过日子虽然也吵,也争,甚至动手打,但终归是一家。一年四季,外面的风吹不进这地方。女儿家不检点,最是让一家人抬不起头来的丑事,如今倒好,五老爷家出事了。一村人的眼睛都睁大了。你就瞧着吧,看五老爷怎样拾掇她!这女娃子平时看着倒乖死人,一野就野到爪哇国去了,野到男人怀里去了!看五老爷这回老脸往哪儿搁,以后怎么出门?叫人家笑掉大牙了!
婉儿不自由了,背后有人盯着。婉儿不敢上柳叶河,不敢上黄土公路那边去做活,怕人发现那青年,要吃苦的。婉儿不笑了,一天比一天瘦了。白天干活,她仍穿那套粗布衣衫,晚上洗过澡,在自己房里,就把那件心爱的连衣裙穿上,在衣橱镜子里呆呆地望自己。
婉儿的心思在飞:“豆豆,小豆豆,你在哪里?你现在想着我吗?你不会傻等在那里,让他们发现了?”已经十天了,就像是十年,好难熬哟。婉儿的心都碎了。“豆豆快来看看我呀!”
婉儿恍惚之中,豆豆来了。她躺在豆豆怀中。豆豆托着她,像两朵云,飘飞走了,飞到那个自由的世界。在那里,姐妹们都穿着裙子,仙女下凡一般。豆豆还教她本领。她学得好认真。终于有一天,她那双小巧的手,真的就装成一台电视机,彩色的。打开开关,调准天线,新的生活就展现在他们面前……
蒙眬中,一张纸条突然从窗子飘进来,飘落到她怀中。婉儿拿起来一看,竟是用纸折叠的一只燕子……
第二天,在土井洼村子爆炸开一条新闻——婉儿私奔了!像一股风,一股强劲的风,吹得土井洼人飞旋起来。
婉儿的叔辈——五老爷的弟兄们,捋起衣袖,要出去找,把那户人家抄了。
“回来!都给我回来!丢人现眼的东西!”五老爷猛喝道,端烟杆的手抖得厉害。只见他把这根铜浇的长烟杆向地下猛地一摔,狠叹一声,“她膀子硬了,随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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