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3年的乡村
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早晨,我好像又听见了大拖拉机从泥泞的道路驶来的突突声,由远及近。它震动得厉害,生锈的身体中,某些零件似乎摇摇欲坠;它一直在行驶,但好像永远停在那里,停在1993年的乡村。
冰封的河面,偶然发现的冻死的小鱼。细碎的阳光下,枯草体内的霜痕。趴在地里,沉默了整个童年的麦子。池塘里袅袅升起的薄雾……这是1993年的乡村,以及我所经历的难以言说的少年回忆。
一辆大拖拉机停在河边的砂石路上。
我们在上学路上发现了它。早晨的阳光照着冬日的乡村,河边的柳树僵在那里,像是咀嚼着一段旧事。书包拍打着我们的屁股,我们内心紧张,有一种久违的兴奋,像是刚刚偷了一根黄瓜,或一捧蚕豆。
拖拉机手戴着毡帽,在村长的屋前安静地抽着烟。秃头村长唾沫横飞,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他们身边是一棵泡桐树,一只废弃的鹊巢显得醒目而孤单。
罗生首先爬到了拖拉机上。我也爬了上去。拖拉机旁有一堆灰色的瓦片,车斗里凌乱地铺了层薄薄的稻草。“村长又要盖房了。”罗生分析道。而我更关注村长同拖拉机手的谈话——我并不能听见谈话内容,只希望他们的谈话能够马上结束,拖拉机手很快就过来启动这个高科技的庞然大物。
我和罗生经过小玉家时,小玉正在栅栏旁晾衣服。她的傻子弟弟尤福,正坐在板凳上哭闹,让小玉给他穿衣服。我和罗生担心的是,如果再等一会儿,尤福和小玉,主要是尤福,这个傻子就和我们一样,坐上这辆现代化科技的产物气宇轩昂地到达小学校。
一群麻雀飞到稻田里,唧唧喳喳了一阵,又忽地飞走了。这时,拖拉机手结束了和村长的谈话,戴上手套朝我们走来。他并没有赶我们下去,只是不屑地瞥了一眼,便自顾自地摇起那个铁家伙启动拖拉机了。
拖拉机发出了欢快的震动声,我和罗生似乎陶醉了,在这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里,其他一切声音都显得多余。
就在这时,路上出现了小玉和尤福的身影。但我们的拖拉机却迟迟未动,拖拉机手从坐垫上下来,仔细地检查机器故障。尤福很快就发现了我们,准确地说,他是发现了我们所坐的拖拉机。他飞快地朝我们跑来,书包里的课本一本本地飞了出去。
尤福让人遗憾地爬上了拖拉机,一屁股坐在车斗里,咧开嘴“嘿嘿”地笑,鼻子吹出了泡泡。他的姐姐,我们学校最好看的女生小玉,在捡完他的课本后也小心地爬上来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坐拖拉机,第一次通过自行车之外的东西而发生长距离的位移。尤福一直笑,我和罗生则既兴奋又沮丧。
2. 对话录
你确定你写下的都是非真实的,它真实的一段已经被你忘记了。你承认在岁月的变幻中,对往事选择了杜撰。
是的,我承认。早晨醒来时,我发现已经秋天了——可这并不影响我去回忆和失眠。我觉得我老了。梳头时,一根白头发落在地上。
你还没有老。是南瓜老了。
南瓜没有老,它黄了。
南瓜躺在角落里像是在议论着什么。
你估计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是南瓜。我不喜欢吃南瓜,但是我喜欢吃南瓜籽。牵牛花和南瓜花有时候开放在一块儿,她们之间,有一些秘密和纠葛。我该告诉你,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
有结局么?
有,不过是杜撰。
或许没有发生过,或许我们正在经历,或许,明天就展现在我们眼前?
是的。不过,我昨天晚上的确梦见小玉了。她穿着蓝卡其布衬衫,提着篮子在山坡上采南瓜藤。她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她的眼睛闪烁着,如果用我二年级学过的词语来修饰,是“水汪汪”。
你梦见的不是小玉。她曾经目光黯淡,像淠河连绵起伏的浅滩。偶尔飞出来的鹭鸶,带着湖水的腥气。
她是不是小玉已经不重要了。她可以是小红,也可以是小白。
你遇见的只是你自己而已。真正的事实是:你在时间的变更中来回穿梭,不断发现自己。但是你不认识,你只认识你内心里的幻象。
也许是幻象。昨天晚上我看见一只蜘蛛,它不知疲倦地在墙角织网,显得徒劳。西绪弗斯不是巨人,他是一个思想的侏儒。
你就是蜘蛛,你织造了一张幻象的、虚无的存在之网。
我只想对你说:操你娘。
你醉了。
事实上我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我说过,一切都是杜撰的。你也是我杜撰的。我让你站出来陪我说说话而已。我不想说话你就消失了。无影无踪。我想骂人时就杜撰出一个你,不然我没有人可骂。
记得是在1993年,那年你在上小学,你在路上遇见了一辆拖拉机。当时,我们村没有拖拉机。你和小玉坐在拖拉机上,感觉特别风光,羡煞了小学校里同龄的孩子们,尤福站在你们身后又跳又叫。那情形就像一辆军车拉着凯旋的部队,你们的欢笑一路洒过。
我的内心里永远行驶着一辆拖拉机。在锯齿一般的往事里,我已长大成人。我的拖拉机落满灰尘,拖拉机上的小玉变得模糊不清。从它日显苍老的声音里得知,无情的岁月是不会格外开恩于机器的。
3. 尤福之死
尤福死在村头的粪窖里。初步推断他的死亡时间是在昨天午夜,早晨,一名捡粪的老人发现了他的尸体。他漂浮在粪窖里,微张的嘴巴边粘满了水藻。
他的死因似乎很明了:失足落水。作为一个傻子,他的死并未引起更多的重视。小玉踉踉跄跄地来到粪窖边,她哭得肝胆俱裂,使我好像也对尤福的英年早逝痛心不已,眼角也流出了不争气的泪滴。
几个妇女一边拉住小玉,一边长吁短叹着。捡粪的老人在打捞尤福的尸体。
令我们惊讶的是,尤福的右手上,紧紧攥着一把菜刀。
尤福的表情像是在蔑视着我们,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过这种表情。他永远对这个世界保持着恐惧和无知。他的发梢已经结了层细碎的冰凌,他手中的菜刀熠熠生辉。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他更像一位战死沙场的勇士。
捡粪的老人试图将尤福手中的刀摘下来,但是并未如愿。小玉停止了哭泣,她紧盯着尤福手中的菜刀,表情十分复杂。罗生试图去安慰她,可是她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
尤福和他手中的菜刀成了我们心中的谜团,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在深夜,他为什么孤身来到粪窖?他手持菜刀,有什么阴谋和企图?
拖拉机手胡师傅闻讯赶到。他开着那辆破旧的拖拉机,像是给悲痛中的我们再带来一场地震。远远地,拖拉机头上冒出了青黑色的烟,在狭窄的石子路上踽踽前行。
他把拖拉机停在一旁,把脏兮兮的手套往车上一扔,跳了下来。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吼叫道,“为什么还带一把菜刀呢?尤福啊尤福,你实在不该去人家地里偷白菜啊。你这么走了,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不久的娘呢?”
拖拉机手坐在一块石头上,面带无奈地抽着烟。有几个人来劝他,说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把孩子拉回去料理后事吧。他点点头,把尤福的尸体抱到了车斗里,招呼小玉坐上车去。
小玉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从几位妇女的包围中挣扎出来,冲到胡师傅的面前,不可思议地把尤福手中的菜刀拔出,朝胡师傅挥去。胡师傅本能地头一偏,菜刀便落在他的胳膊上。
“奶奶的,你疯了!”胡师傅扔开尤福,一个耳光把小玉掴倒在地上。
所有的事情都没有照我们想象的路径发展。小玉被几个妇女带走,尤福被现代化的拖拉机拖回家,我和罗生仍然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粪窖边的空地上留着一汪水渍,很多年过去了,这一块地依旧在我心中潮湿着。
“我觉得,事情有点蹊跷,”罗生郑重地向我分析,“按理说,尤福是不可能去偷白菜的,入秋时,小玉就和她娘在自己家的菜园里种了很多白菜。另外,如果他真的去偷白菜,他就不应该走粪窖这条路,方向正好相反。”
“可是他是傻子。傻子做事情,有什么逻辑吗?”我问。
“可你觉得,小玉拿刀砍胡师傅,难道仅仅是因为过度悲伤而失去理智吗?”
太阳升高了,枯草上的霜开始融化。乡村沦陷在悲伤和谜语中。一些人家的屋顶飘着淡淡的炊烟。炊烟散尽了,仍是炊烟,它的味道不属于任何人,这么淡的东西没办法描绘。
4. 对话录
你的心里有一根刺。你从没有拔出它,或者说,你从没有尝试去剔除它。它是一根没有芒的刺。十几年前你就在心里种下了它。每当你停下来,看见微风吹过光秃的柳条,你就会被刺一下。
不。我只是害怕铁生锈的味道。有很多次,我都从潮湿的凌晨醒来,听见雨滴静静敲打树叶的声音。声音常常因为我们的谛听而变成一根针——也许这就是你所说的,没有芒的刺。我望着迷茫的窗外,隐隐听见有人说话,像是窃窃私语。我突然想起了《呼啸山庄》里,希思克利夫反复听见的幽灵之声。
可是你并不惧怕。你直到后来闻到了铁锈的味道,才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出了一身冷汗。
你不知道,铁锈和鲜血的味道是多么的相似。
你的记忆里有夏天吗?
依稀记得一些模糊的景象——关于罗生的。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我们伏在五斗冲的小水坝边。他对我说了一些秘密。
事实上,那天他溺死在那里。
我知道,但是我不想说这件事。也不会说出他向我说出的秘密。每个人心里都藏了很多秘密。有些秘密到了最后,由于被埋藏,而变成了一块记忆的化石,连我自己都忘记了它是否真实。
那天晚上,罗生死去的第二天凌晨,你一觉醒来,发现他坐在你的床边,脖子上缠绕着沤烂的水草。你的床单,由此也湿了一大片。他伸出手,摊开手掌。里面盛的是一只发卡,一滴一滴地向下滴着水。
我认出那是小玉的发卡。
这是你的一个梦吗?你听见你的房间里有风拂过,语文课本被吹翻了几页。你的身边没有一个人,但是被子湿湿的。小玉的发卡躺在你的床沿。
你打开我十几年前封存的仓库是危险的。你使我又闻到了铁锈的味道。我讨厌一切缓缓流动的东西。你像是打碎了面前的茶杯,冰凉的液体渐渐向我的身体内部袭来。它会直刺到我的骨头里——如果说我的身体里真有一根刺,那一定是你放进去的。
那我们说说其他的。比如,音乐之类。左小祖咒的《一个人悲伤的时候就去平安大道》。汪峰的《晚安北京》。
大拖拉机从乡村的石子路轧过的声音。大拖拉机在雨中的沉默和喑哑。大拖拉机在秋后的打谷场上怒吼。大拖拉机在杀人后欢快地歌唱。这是人间天籁,没有任何声音能够取代。我的耳边,大拖拉机一直轰隆隆地开着,从1993年到现在。
那是噪音。
你不会理解,就像我自己永远也不能够了解一样。就像我们两人的对话,不被所有的人理解。就像我们本来是一个人,你却在我的身体里被抽剥出来,坐在我的对面抽烟喝茶。就像你吐出的烟雾使你变得模糊,一切不过是幻影。
小玉身上带着淡淡的柴油味,是不是?你曾一度陶醉其中。你喜欢那神奇的现代化气息。
那也是幻影。那不过是我,或者是你的臆造。在冬日,冰棱挂在屋檐,太阳一出来,它就会慢慢融化。就像它曾悬挂在那里,仿佛从没有在那里出现。小玉也是,小玉身上的柴油味更是。
你觉得一个人本来放不下一些旧事,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样很有意思么。奥德修斯远去了,他给我们留下的不止是承载梦想的纸船——你总是在时间的流逝中来回穿梭,想拾到一只虚无的发卡。但是那些经历是永恒的,你不必要抹去。你也根本抹不去。
迎春花开了,春天已经不远。但是那扇门,我会小心地关上。
5. 秋天的葬礼
小玉头顶白布,腰间系了一根草绳,跪在绵绵的秋雨中。她的膝下是一些散伏的稻草,混和着泥泞和悲伤,显得凌乱不堪。雨水从小玉的发梢滴落,我则从她小声的啜泣声中跌落。
这是一个不吉利的年辰,一场秋雨将成熟的稻子困在稻田里。麻雀在乡村潮湿的空气里飞舞着,驱之不去。它们落在盛大的稻田里,成为唯一的收获者。它们唧唧喳喳的叫声,像是为这个乡村唱着最后的挽歌。
一口狭小的棺材承载了小玉母亲冷寂的一生。她死在村长家尚未完工的砖墙下,死的时候面目全非——村长家的盖房计划并没有因为雨水而终止,突如其来的灾难——山体滑坡,将正在墙边拌水泥的小玉母亲吞噬。
当时,我们正在放学的路上。尤福提着裤子挤在小玉身边,他的书包被雨打湿了,一把黑布伞并不能为姐弟俩遮挡这细密的秋雨。小玉显得忧心忡忡,她的裤脚被雨淋湿了,黄球鞋踩在泥泞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和罗生走在他们的前面。我的心里突然变得焦躁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罗生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紧盯着道路上歪歪扭扭的拖拉机的车辙。好像我们的情绪感染了四周的空气,一群麻雀迅速地从稻田飞到一丛刺蓬中,吃惊地看着我们。
小玉母亲的葬礼只是给这个困顿中的乡村增添一些唏嘘而已。人们已经无力去关注其他的事物了,那些烂在田里的庄稼足以让他们终日唉声叹气,每个人都流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棺材前胡师傅面无表情地烧着黄表纸,尤福满脸泪痕地抽噎着。一阵风吹过来,灵前的蜡烛灭了,尤福张大了嘴巴,看胡师傅表情凝重地很快将其点上。我们这里有一种说法,一旦死者灵前的蜡烛灭了,家里则要继续死人。
但是这个细节没有更多的人看到。我似乎发现棺材前被筷子插着的两个生鸡蛋暗淡了一下,一些纸灰飞起来,渐渐模糊了尤福。但是我还是分明看见了棺材两侧的笨拙的铁环。我甚至闻到了它逐渐弥漫的铁锈味。我的眼前一阵眩晕,我想吐。
我似乎看见了小玉母亲一个人走在秋雨中,没有雨伞的遮避。她头顶的天空是整个一片灰色。湿漉漉的地面上有些浅浅的积水,灰黑色路面长长地一直伸向远方。雨还在不停地下,她的身旁开过一辆大拖拉机,车轮驶过溅起的泥浆四处飞溅。秋风夹杂在雨中更添凉意,她瑟瑟地把身体裹紧,快速地行进着,又好像从没有走开过半步。
小玉仍然跪在那里,她的哭泣声小了下来。这时候,我看见罗生来了,他默默地站到了小玉身边,为她撑起一把伞。躲在草堆后的我却莫名其妙地黯然起来,似乎被这凉凉的秋雨猝不及防地袭击了一下。雨顺着罗生的伞边形成不连贯的水帘,在下坠的过程中留下了丝丝伤痕般的轨迹。
冰凉的秋雨落在我的头发上、脸上、身上,透过单薄的衣衫把寒气灌到我的身体里去,仿佛要消耗我整个少年时期身体里存留的温暖。我好像听到生命的血液在身体中流淌的声响,就像拖拉机的轰响一样的冗长。
就是那一天,小玉的发卡已经永远地属于了罗生。整个细节都被我窥见了,我后悔我会看见这一切。我的整个少年甚至整个人生,都在秋雨中伴着小玉的母亲埋葬了。
6. 对话录
你听不见花开的声音因为里面不够寂静。正如叶芝在一首诗中所写的:“我在阳光下抖掉枝叶和花朵/现在可以枯萎地进入真理。”你不停地省略一些重要的情节,让那些留在第四维的泪滴蒸发殆尽,你以为这样你就可以触到果实的核,可以埋下忘记的种子。但是,那不是真理,只是你坚持了谬误,你认为错的就是对的,回忆的就是忘却的。
我听不见花开的声音因为它过早地凋零。现在又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月光给我们以普遍的施洗和沐浴。月光照在墙上。月光照在昨晚月光照过的地方,月光比昨晚的月光,要明亮一些。可我喜欢在阴影里发呆。
你不是在发呆,你在思考。
不。我身体里的零件好像已经锈蚀了,我已经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铁锈味。我体内的拖拉机已经不是现代化的标志了,它孱弱不堪,早就该被淘汰了。它更多的时候像一头老态龙钟的牛,在蜿蜒的时空隧道里惶恐着。
你内心的刺已经变成了刀子,你终有一天,会杀死你自己。
那个秋天里的刀子一直就逼迫着我。一场电影使两个村的年轻人聚到一起,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动起了刀子,我看见我大哥掏出一把匕首,心里害怕极了。他朝邻村为首的那个青年轻轻一划,那个人就惨叫一声倒下了。
你记得电影放的是《闪闪的红星》。
好像是一部外国的电影,里面还有亲嘴的场面。看到这一节时,我偷偷地向小玉瞟了一眼,心里扑通扑通地猛跳了几下。小玉安静地坐在板凳上,似乎被这一切陶醉了。电影反射的微光在她脸上柔和地跳跃着,那是比电影还精彩的画面。
所以你根本没有在意那天晚上电影的内容。
记得又能怎样呢。没有什么值得铭记。
你说出这话的时候很违心。那天晚上,你大哥由于伤人致残被抓了起来。那匕首划出的弧线像一记耳光打在你的少年里。你感到紧张,就逃出喧闹的人群,来到一块红薯地里撒尿。后来你就遇到了你内心的一束光,它多年来一直同你内心的芒一起伴随着你,使你的痛被暂时缓解,使你在记忆的凛冽中,有一丝深处的温暖。
是的。我没有想到那时会遇见小玉。她急切地在红薯地边喊着尤福的名字。
于是你就帮她一起找尤福。你并不急于找到尤福,你甚至希望尤福永远不见了,你就可以和小玉一起永远地寻找下去。但是你又心疼焦急的小玉,你觉得矛盾。
秋天的夜晚,收割一空的田野空旷、神秘。小玉继续呼唤着她那傻瓜弟弟的名字,我则浮想联翩。我当时觉得作为尤福也是幸福的,有小玉这样的姐姐护着他,爱着他。我时而沮丧,时而兴奋,像是一刹那经历了丰富而漫长的人生。
小玉在田埂边滑了一下,你一伸手拉住了她。
她的手冰凉,像现在我对这一切的回想。
你曾说过,“光阴冰凉的痕迹”。如果往事是幸福的,你会为失去而惋惜的——后来,你们在一棵树下找到了酣睡的尤福。
在回村的路上,小玉轻轻哼着一首歌。“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我在那曼妙的声音里死去了一回。月亮端照在空中,乡村的夜晚还是那么明亮,电影早就散场了,乡村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小玉的歌声,我从此有了强烈的渴望去流浪的想法。
大拖拉机的声音夹杂着小玉的歌声,是你少年时的永恒的节奏。你们踩着自己的影子,尤福在打着瞌睡,低着头磕磕绊绊地走着。村庄铺着又细又白的月光,一切恍如梦境。
一切都像是电影。我还没有来得及看,就过去了。
7. 沉入水底的秘密
罗生躺在夏天的草坡上,他突然多了一些不属于少年的忧郁。他迷离的眼神像是心里隐藏了一个繁缛的故事。他不出声地看着远方,但是远方除了山还是山。山的尽头是几缕淡淡的白云和一望无际的蓝天。
牛在山坡上慢吞吞地吃草,它们对生活的凶险一无所知。我从未想过这一次和罗生出来放牛竟会成为和他的永别。罗生是我最好的朋友,就算当年小玉真的喜欢过他也不影响我们的友谊。我更没有想到的是罗生告诉了我所有的秘密,但是直到今天,我一直怀疑它的真实。
秘密让我震惊到瞠目结舌的程度。在那个夏日的下午,在那个晴朗得不太真实的下午,空气中飞来飞去的谜团好像骤然消失了。罗生叙述的语速平缓,但是我听起来仍然觉得惊心动魄。
拖拉机手胡师傅,也就是1993年的冬天,我们在村长家门前的小河边遇见的那个人,就是那个让我们第一次坐拖拉机的那个戴白手套的人,他和小玉母亲的婚姻完全得益于村长的撮合。他的那一车砖是送给村长的酬谢。秃头的村长并不能猜测出这将是以后一系列悲剧的伏笔。在别人的眼里,村长无非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小玉一家的窘迫生活似乎走到了结局,坐上了胡师傅的拖拉机,小玉一家将轰轰烈烈地朝四个现代化奔去。
一切都事与愿违,拖拉机手并没有给这个破碎的家庭带来更多的欣喜。乡村开始有了拖拉机的声音。有时候我在清晨空濛的梦境中听见它向远方驶去,有时候是在难寐的深夜——我听见它爬坡的声音,继而看见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有时候我对此产生深深的恐惧,毫无缘由的恐惧。像是蚯蚓在面前蠕动,我把它当成了蛇。
当这辆现代科技的庞然大物驶进小玉家后,我从来没有看过小玉乘坐着它去上学或者去镇上。尤福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兴致,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大拖拉机上,很多次,他被胡师傅像扔小鸡一样扔到学校的操场边。
第二年秋天,就是那个雨水泛滥的季节,小玉的母亲离开了人世。她不幸的人生就此终结,她再也不会被拖拉机手揍得鼻青脸肿了。她根本不会想到,在自己离开这个凋敝的乡村后不久,她的傻儿子尤福,会莫名其妙地掉在粪窖里淹死了。
罗生说,尤福的死不是出于偶然。罗生把整个事件说出的时候,好像一位老人在漫不经心地回忆寥落的往事。牛还在那里,它们有时抬起头看看远方的白云。
尤福上演了一出并不成功的弑父悲剧。他拿着菜刀守在粪窖边,等待拖拉机手胡师傅经过。午夜时,打麻将归来的胡师傅的确回来了,他还没有走到粪窖边,尤福就迫不及待地从树丛里冲了出来,拿着菜刀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夜没有月光。
拖拉机手轻易地就制服了尤福,并把他扔到了粪窖里,紧紧地按住他,直到他沉下去,不再有动静。
那夜没有月光,只有静谧的乡村作为知情者,在慢慢变冷的空气里,默默地愤怒着。那夜我睡得很好,梦见了很多事物:喜宴上丰盛的佳肴、树林里啼叫的斑鸠、炉火里热腾腾的红薯以及雪地里探出头的菠菜……
8. 对话录
你承认是有先知的。先知之所以能够成为先知,是因为他总是能预示到自己或者他人的命运。先知也是无力的:他虽然能够预示,但是,他并不能够改变。他看着这些悲剧渐渐地挨近和上演,本身就是一种折磨。所以,先知比常人更受折磨。因为所有的结局,都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我们的混沌无知恰巧是我们活着的最好理由。我们对结局抱有太多的憧憬,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先知看见了墙壁,却避不开它;我们是在黑暗中的摸索,尽管撞得头破血流,但心灵永远是充盈的——我们渴望着破壁,尽管现在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按照你这么说,自杀者都是先知?
杀人者更是先知。当大拖拉机闲置在乡村的记忆里,独自在往事里慢慢行驶,它永远不理解自己有可能作为杀人的利器。
所有嵌进了往事的东西都会变得行动迟缓。你也是,似乎只有坐在拖拉机里,朝着自己永恒的悲剧里靠近的人才是果断坚决的。你曾经梦见小玉多年以后穿着白衬衫,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那是一个微风拂动的黄昏,柔和的夕阳照着乡村和人民。
仅仅是梦,仅仅是梦。但是有时候,生活也从梦境里进行。太快了,快得经不起准备。最后火车代替了大拖拉机,不可阻挡,冲破一切。还没有来得及相爱,就要相忘于江湖。小玉无可挽回地远去了,消失在火光里。梦境里的火光源自打谷场,现实中的火光来自小玉家低矮的屋檐。
小玉拿出发卡,在你的梦境里,那是一把刀。
她以为她仅仅杀了自己。
那是梦境里啊。我知道她在你内心深处也狠狠地刺了一刀。她的发卡是一枚灵巧的火焰,她把它捧向你时,她已经燃烧了。她最终消失在火光中,你只看见她平静的脸。
你说人为什么要做梦呢。
梦有时候预示了一些结局。因为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先知。现在是秋天了,田野上,庄稼已经收割过了,空空荡荡,你害怕这种空旷。你感觉你的内心已经赤裸裸地呈现了,无路可逃又无处可藏。一片叶子落在地上,一根刺,不停地追问你。由于害怕相似的梦境,由于梦境里的幸福遥不可接,昙花一现,你干脆放弃了睡眠。
所以有了你,有了你与我的对话。我已经厌倦了秋天,还包括其他的季节。窗口的景色过一段时间变动一下,事实上它每天都有丝毫改变,只是我不曾察觉。没有谁真正恨过谁,我们都在漫长等待的时间里学会遗忘和原谅。
你在等待什么?
终结。
已经终结了,或者不曾开始。你收到过秋天的一封来信,虽然你还没有打开它,让它继续停留在落叶里。但是你很清楚地知道了信的内容——它叫你不要等待了。生存和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这是一个不值得考虑的问题。恰如一篇小说的写作,在心里它早就写就,所有的情节后来都不重要了,所有的结局偏偏相似。
看来我是理解你的,没有什么可以留下,我是指事件。我们当时会记得,后来就忘记了。就算我们永远记得,但是我们最终会消失,这就是终结。都是梦境。唯一可以留下的,是我们的对话。
举杯吧,为我们伟大的忘记。
9. 一只发卡
罗生把发卡放在我的手上,我却是像捧着一枚烧红的木炭。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粉红色的塑料发卡,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但这是小玉的发卡。我无数次地想摸一摸的发卡。它带着罗生的温度,想必他一直揣在自己的怀里。“靠你了。”罗生郑重地说。云彩逐渐变黑,五斗冲像是一个锅底似的深渊。我突然感到紧张,我对罗生说,我想去撒尿。
我飞快地跑到一棵野山楂树边,却什么也撒不出来。七月像是一个梦魇,使我觉得很闷。天空中的乌云已经聚拢在一起了,隐隐的雷声不时侵入我的耳膜。风急速地吹着山坡上的草,仿佛一切都在接纳,一切都在臣服。我手心里的发卡显得更烫了,我的手因为紧张而开始颤抖。
我承认我的懦弱,我不敢杀人!我曾想杀死我的父亲,因为在一天晚上,我兴趣盎然地看连环画的时候,他故意吹灭了煤油灯。罗生要我杀的是小玉的继父,那个拖拉机手。
小玉把自己的发卡给了罗生,就是把自己交给了他。“杀了他,我以后嫁给你……”,小玉对罗生说。我不知道罗生当时的感受,从去年秋天开始,他就一直头发蓬乱,脸色苍白。他的父母为此很揪心,请来了大仙,大仙说罗生被鬼缠身了。他从此很少和我一起上学,一个人忧心忡忡地走着路。
“拖拉机手禽兽不如……”,在夏天的草坡上,罗生突然对我说出让我惊愕不已的话,“他天天晚上让小玉跟他睡觉……”,罗生露出一丝冷笑,说,“我已经在他的拖拉机肚里埋下了炸弹。”
我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罗生告诉我,如果拖拉机手明天被炸得面目全非,他一定是活不成了,他会被警察抓去枪毙的。“小玉就拜托你了,她命很苦,你要对她好。”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嘴唇直打哆嗦。“那要没炸死呢……”,我问。
“那任务就交给你了。”他把小玉的发卡放在我的手上,像是一个即将阵亡的将军把冲锋的旗帜交给我。“靠你了。”他蹙着眉头说。
这个下午是多么的不真实。我恍惚地坐在野山楂树边,想把刚才的混沌梳理一遍,但是我心里乱极了,我攥着粉红的发卡,如同攥着自己忐忑不安的内心。我看见罗生在水坝边张开手臂,他的姿势像是要展翅高飞。他的衬衫被风吹拂着,多像他的白翅膀。
他扑通一声就跳到了小水库里。
暴雨倾盆而下,罗生最终没有浮出水面。我呆呆地来到水坝边,看见雨点啄食着湖面,感觉自己已经被雨水击穿了。山坡上树叶翻卷着,呈现出模糊的白色,牛躲在山脚的树荫下,似乎在咀嚼一段往事。
我被雨淋得透湿,觉得很冷。但是还有一枚火焰燃烧着我,它源自我的手心。我的手不禁一抖,发卡便落在了浑浊的湖水中。
10. 对话录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我在想,究竟是我制造了你,还是你制造了我。
是我们共同被造就。你注意墙上你的影子了吗?你和影子不过是台灯的制造而已,如果天色暗淡的此时,你和你的影子被黑暗笼罩着,你们还存在吗?
存在即是虚无。每当夜幕降临,我都会走到窗口,看远处阑珊的灯火。多美好啊,可是这样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我有一个秘密的决定,暂时不想对你说。你会阻止我去执行这个决定的。存在也是可耻的,我觉得幻象中的,梦境里的,都是永恒真实的——唯有卑微的你我远离真实,死无葬身之地。
你今天下午又去了棉花地。秋天缓慢地走到了深处,棉花被洗劫一空。当然还有一些遗落的,在雨中,仿佛在哭泣。
像是秋天在一旁磨着镰刀,我坐在草地上,等待他将我的头颅割去。我的心宁静极了,一片空白,以致下雨了我都不知晓。
我已经厌恶了讨论生死,你从来都没有亲自体会过,空谈而已。
我正准备尝试。
我们的谈话该结束了,我很累。
不,结局还没有呈现。
你不是说所有的结局早就注定了吗?你不是说,结局是怎样的早就不重要了吗?你总是自欺欺人,你懦弱地不敢去杀人,你连结束的勇气都没有!苟活者的无耻。
我需要冷笑一声,但是没有。我觉得你真的是从我的体内剥离的,但是不是。大拖拉机在梦境里是没有车辙的,但是记忆是有胎记的。我必须写一个句号给你看,尽管你不愿意看,那是因为你惧怕结局。没有什么是值得惧怕的,除了等待。我一直在等待着结局赶快到来,我是我自己的先知,我说过的。
是的,你说过,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先知。但是我觉得,所有的结局与你无关。
还是一个秋雨绵绵的早晨,小玉开着现代化的拖拉机,终于杀死了她的继父。罗生溺死前所说的炸弹并不存在,他像我一样懦弱,缺乏杀人的勇气。他比我勇敢,在于他更早地结束了自己。小玉自己完成了这场悲剧,她是永远的主角,我连配角都不是。
那天你听见了拖拉机的轰鸣却没听见你想要听见的爆炸声。你匆匆地起床,看见门外下着的秋雨。那些景物一动不动,很久了。在你心里,泥泞的道路、含烟的村镇、木桩上的麻雀,像是死了多年。你的心突然紧紧地像是勒进了一根绳索。
不,是一根刺。你以前说的。
对,或者说一根刺。你还看见了雨中的小玉家,准确地说,那仅仅是雨中的一片火光。你的手心里紧紧地攥着小玉的发卡,你还没有长大,就迅速地老了。
结局就是这样的。
本身就不重要。除了我们的对话。你靠在窗台上的姿势使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吧。你看,在灯火的光芒背后,你能看见一个人么?仅仅是一个。他躲在暮色里,怕被别人发现了。除了你我,没有人能够看见他的疼痛。
我看见了,但是我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将要到哪里去。
我现在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他没有名字,他来自你的心里,最终,他将在你的心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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