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海

2013-12-29 00:00:00李亚
十月 2013年3期

这些小油儿,它的黏度和气味一样,正好很对我的脾气。

赵高工看着油料检测器上的数据,好像嗅到奇异的香味一样,哼哧着鼻子,脸上露出一缕得意的微笑来。对于赵高工来说,不管是轻柴油还是重柴油,船用柴油还是其他船用燃料油,他喜欢把它们统称为小油儿。他呼唤那些小油儿时的表情,他哼鼻子的享受劲儿,以及带有几分溺爱的口吻,仿佛那些褐色的或者近乎黑色的燃油都是有生命的动物,并且长着灵巧的小嘴和华美的皮毛,都是可以讨他欢心的宠物。

这些油料样品都是从这艘军舰上采取的,取样过程单调而且雷同,更要命的是,自从远航以来,这几个月内每周都要折腾一到两次。机电班那个副班长在全体舰员中可以算是个大帅哥,尽管他对这个没有任何新花样的重复工作之意义甚为了解,但每次随着赵高工采取油样时,他都会装得像个爱忘事的小学生一样,挑着漂亮的单眼皮,翻来覆去地问,有什么不同吗,一条舰上的,用的都是一样的油;就像身体里的血液一样,从手指头上采取的血液与脚后跟上采取的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啦。每次赵高工都要拉着长长的腔调回答他。接着,他还要带着几分刺激人的口吻继续说,血液有什么不同你得问一下舰上军医小曹,或者去问一下随舰的苗军医,那是国内有名的医学专家;我只回答你小油儿的问题。当然,科学地给你分析一番,啊啊,小伙子,说句得罪你的话,你也未必听得懂,我只能用一句通俗的说法告诉你:一切物质,只要在运动中,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变化。

现在,那一排装着油料样品的小瓶子,都贴着写有分子式或者结构式的标签,一溜儿摆在检测台上,它们在赵高工的注视下,好像在阳光的照射下正在舒展的各种生物一样,一会儿散发着玫瑰的芬芳,一会儿散发着海带的腥味,一会儿又散发出苦杏仁的味道,一会儿还可能散发出海狗的气味,当然了,有时候也会散发出深海鱼油的味道……总之,这些小瓶子都被赵高工施了神秘的魔法,它们要想散发出什么样的气味,一切都得依据赵高工的情绪来决定。

在检测这些散发着各种芳香的油料样品时,赵高工还戴着耳麦,听着音乐。赵高工喜欢听听音乐舰员们都知道,有时候他在军舰高处扶着护栏眺望大海时,也戴着耳麦听着音乐,嘴里还念念有词,仿佛随着海浪的涌动哼唱着沉静而又带有幻想风格的旋律。即便在烈日下的甲板上散步,他还是戴着耳麦,一边走一边跟着旋律哼唱。没有人知道他听的是什么音乐,因为谁也拿不准,像他这样岁数的人,什么样的音乐才能迷住他,以至于行走坐卧都要塞着耳麦,活像一些超时尚的老头儿。赵高工自己当然知道,他听的就是那首他百听不厌的《平静的海和幸福的航行》,他也知道歌词是歌德的两首小诗,但他自己却弄不清耳朵里的曲子是贝多芬作的还是门德尔松作的,他也不想搞清楚这些,反正他就是喜欢这支曲子,反正只要音乐一响起来,他就忍不住嚅动嘴唇跟着哼唱歌词:深沉的宁静覆盖着大海,水面上没有一丝波纹,海洋在沉睡着,船夫眼神忧郁,眺望着微波不惊的大海……

但是,舰员们都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因为他从来都不用中文唱,所以谁也拿不准,这个精通英、法、德、俄四种语言的老头儿到底操着哪种语言唱的是什么情歌。

在雄浑而浪漫的音乐声中,在他自己也参与其中的合唱中,赵高工终于做完最后一瓶油样的检测,他给最后一瓶小油儿贴上标签,习惯性地拿起小瓶子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嗅了一下,满脸带着酒鬼过了瘾之后的惬意神情,封上盖子,将它归入它们整齐的队列里。然后,他心情舒畅地站起来关掉仪器,摘下耳麦,一边接连不断地伸懒腰,同时嘴里发出快活而怪异的吟叫,一边顺便向舷窗外看了一眼。他看到无数的星星向他飞驰而来,还有月亮,包括在夜色中飞翔的海鸥。甚至他还听到了海浪的撞击声,听到了座头鲸的歌唱,看到了一团团马尾藻和一群群神秘而美丽的矛尾鱼随着激流拥向远方。

虽然赵高工自己也说不清这些景象和这些声音是真实的还是自己的幻觉——这样说,也许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理解的,只有经过长期远航的人才能懂得,在大海上时间久了,幻觉与真实的事情时常交替发生。这个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就像海市蜃楼,不管有多少种解释,不管有多少科学论证,但最终大家记住的还是那个神奇的海上景观——但是,赵高工一直坚认他看到的这些景象和他听到的这些声音都是真实的,而且是固执的,否则的话,它们不可能这么顽固地停留在自己的脑海里。这些景象,这些声音,尽管过程短暂,却给赵高工带来了极大的享受,直到咂摸净最后一点滋味,他才会抬手揉揉眼睛,让那些动听的声音与那些神秘的景象一同消失。接着,他习惯性地看看闹钟,这个从来没能在他睡觉时发挥过作用的时间工具,已经指向凌晨四点五十分,要是在国内,现在都快上午十点钟了。多好的时光啊。

妈的,又一夜没有睡意。他在舱室内活动了几下身体,苦笑似的喃喃自语:妈的,一点儿也没有。

赵高工睡不着觉在这条军舰上是著名的,每一个舰员都知道,舰上有一个神奇的老头儿,自从起航,他就整天整夜不睡觉。但是,大家都没当回事,因为在长期远航的军舰上睡不着觉一点也不稀罕,不过是时差,不过是生物钟而已。再说,在如此漫长的远航任务中,即便那些天天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们,失眠的也大有人在,一个近六十岁的老头儿哪来那么多瞌睡,每天有那么一分钟闭闭眼睛,安慰一下因失眠而过度劳作的眼皮,也就行了。

但是,舰长不能同意大家的看法,尽管他十分了解赵高工的生活和工作习性,但他还是要求舰上军医曹少校协助随舰的医学专家苗军医,每周给赵高工检查两次身体,因为军舰要顺利地完成大半年的远航任务,这个老头儿是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保证。

舰上军医曹少校根本没当回事,他太熟悉赵高工了,自从分到这条舰上当军医,他曾好几次和赵高工一同远航,对赵高工的了解比了解他自己还要多。他一再说,没事儿,这老头儿是铁打的,睡不着时你就当他是永不停息的发动机,该睡觉时他比一块铁睡得都要沉。

随舰医学专家苗军医比较慎重,作为一名女军医她可能更心细一些。她首先从观察饮食人手,结果发现赵高工几乎比一头鲸鱼都能吃,而且顿顿如此,不管荤素,不管麻辣,没有任何不适反应。血压正常,心电图和脑电图显示,赵高工的心血管脑血管也都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虽然老是睡不着觉,但他的眼睛一缕血丝都没有,尤其是眼底,简直比青少年的眼底都要好。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在军队乃至全国医学界享有一定名声的苗军医百思不得其解。论说,连续的失眠起码会让人疲惫不堪,活像心里长了草一样言行举止都会错乱,活像高贵的种马饮用了不洁的水,活像舰船发动机油路堵塞了。为什么一个年近六十岁的老头儿整天整夜不睡觉而没有一点儿异常反应呢?

医学专家苗军医几乎穷尽了自己所掌握的医学知识,也没能解开赵高工睡不着觉的谜语。当舰长询问她时,她有点莫名其妙地说,这老头儿身体没有任何问题,虽然肌肉有些松弛,但目光依然锐利。

哦对了,在舰上,大家都喜欢叫他老头儿。

恰巧,当时随舰调研远航官兵心理的心理学专家韦教授,已经结束了该课题第一阶段的研究,刚刚开始第二阶段,主要内容就是根据远航期间舰员们睡眠的不同情况来分析舰员们的心理变化。尽管刚起航时就听人说过赵高工一旦远航就会整天整夜不睡觉的故事,只是当时忙着进行第一阶段也就是远航官兵刚刚离港后心理变化的研究,没有顾得上访谈他。现在,很显然,赵高工这个典型的特例对他即将开始的第二阶段研究太重要了,说不定以此为例进行详细剖析,不仅可以更好地帮助疏通远航官兵的心理问题,还可能在心理学上有一个重大突破。

韦教授满怀喜悦地来到赵高工的住舱,准备对他进行深入浅出的访谈。可是,赵高工没有跟他说自己睡不着觉的事儿,而是神差鬼使地给他讲起了活塞运动。一说起这些,赵高工的眼神顿时变化多端,而且随着内容的进展,他的身形也会随之变得灵活起来,不仅两手,连全身都好像充满了硬性的特质。他比画着,先从活塞销、活塞环一些小零件讲起,好容易讲完了由多个零件形成的活塞组,他又简单地讲述了活塞组的工作条件极为恶劣,比如高温、高负荷、高速运动、润滑不良和冷却困难等等。接着他又开始讲述活塞本体的常用材料,有合金铸铁、铝合金、球墨铸铁和耐热合金钢。经过科学实验,包括使用事实,证明目前最好的活塞是由球墨铸铁和耐热合金材料制作的。说到这儿,赵高工似乎有些忘乎所以,一竖大拇指,有几分牛哄哄地宣布道:我,就是一个用球墨铸铁制作的活塞,不仅有很高的机械强度,而且也有承受热负荷的超强能力。

一开始韦教授还以为这个老头儿很幽默,跟他说的是传说中的那种“活塞运动”,结果,全是原汁原味的机械理论。尽管韦教授是一所著名军校的心理学教授,但赵高工的这些专业性很强的理论他是肯定听不懂的,但他还比较理智,还比较清醒,还能明显地感觉到赵高工的这些机械理论要比他的心理学复杂得多,也深奥得多,当然也枯燥得多。他本来想见缝插针抢过话头,谈一下赵高工睡不着觉的事儿,可是,赵高工好像一棵底肥十足的柳树,又意外地发出权子,他讲完了活塞运动,又谈起了燃油,而且由燃油谈起了物质的密度问题。韦教授简直如坐针毡,到后来忍无可忍,赵高工刚说完“物质的密度就是该物质单位体积所具有的质量”,话音未落,韦教授就几乎夺门而出了。他一口气跑到甲板上,抓住护栏面向细浪翻腾的大海,仿佛晕船了要呕吐似的弯下腰来,大幅度地做了几个躯体拉伸运动,大概还没有解决问题,他又跑到起降平台的环梯下,因为个子小,跳了三四次才抓住高高的环梯,一口气做了四五十个引体向上,才把一肚子邪气消散了。

一直快要到任务的尾声了,赵高工依然睡不着觉,舰员们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谁也没有去关注他。他自己也浑不在意,军舰上的伙食丰美,尤其午餐更是琳琅满目,顿顿他依旧吃得很带劲。午饭后除了执勤的舰员,大家都午休了;午休对一个失眠的老头儿来说,既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又是一个巨大的考验,赵高工既不接受诱惑,也不接受考验,他仍然按照自己的方式花掉午休的时间:在甲板上暴走。不管太阳多么酷烈,都不会影响他的暴走。他在甲板上暴走时,也要戴着耳麦听那首他熟悉之至的《平静的海和幸福的航行》,嘴里还要跟着哼唱:……任何方向都没有一丝微风吹来,平静的海面如同天堂一样寂静,哦,哦,哦,这广阔无垠的海洋上,没有泛起一缕涟漪。

当然,他不是用中文唱的,反正他精通四种语言,随他兴趣,任他操着哪种语言哼唱好了。反正此刻除了高处的哨兵甲板上空无一人,连内涵丰富的大海也弄不懂他使用的是哪种语言,甚至连歌词全部改变了那也只好随他的意。他放心大胆,只管沉醉在自己的歌声里,或者说迷失在音乐的气息里。他穿着长航服,就是那种质地特别优异的短衣短裤,也不知播放器挂在哪儿,好像他身体里天生就安装了一套播放程序,包括耳麦连着的那根一分两叉的线,也活像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

墨绿色的大海散发着黏稠而且温热的淡淡腥味,正如他唱的,没有一丝微风。烈日照耀着大海,照耀着甲板,照耀着他这个老头儿,把他晒得宛如盐腌过的一样,胳膊腿上的肉又黑又红,都是晶莹透明的,尤其褐红色的头脸,甚至都散发着诱人食欲的酱香。

如此残酷的暴走也没能使赵高工顺利进入梦乡,到了夜晚他反而变得更加兴奋。因为年龄原因,或许因为他整天整夜睡不着觉的原因,舰上一直没有安排他值夜班,几个舰领导都怀揣着这样一个希望:说不定老头儿哪天晚上能好好睡上一觉。这反而给了他自由。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要打着小手电下了楼梯,通过一层甲板下的“u”形通道,前往机舱去聆听那无比刺耳的噪声;他特喜欢机器的噪声,那种喜欢的程度好像他心里不正常似的。每晚都有几个失眠的舰员在“u”形通道里拿大顶或者做俯卧撑,有干部,也有战士,大家都在那儿练着,一个个汗流浃背,谁都不说话,都是想把精力耗尽了好睡香甜的一觉。尽管“u”形通道里灯火通明,赵高工路过时,虽然也是一言不发,但总要用小手电逐个照一下他们的汗脸。大家都保持着运动的姿势,也没有人跟他打招呼,只是等他过去了,背后才会传来一个冷不丁的声音:老头儿,良辰美景,今晚又报销了吧?他连头也不回,接了一句重复过无数次的话:你们也一样,心里边想啥玩意儿都没用,就是把自己练成一个活塞,没有汽缸套也照样睡不着。

在进行寂寥无声的油料样品检测时,在午后烈日暴晒的甲板上暴走时,赵高工都是戴着耳麦听着他心爱的音乐,但是,当他晚上来到极其喧嚣的机舱里巡查时,反而卸了那些装备,说老实话,因为机舱里刺耳的噪声太让他迷恋了。只要一进入机舱,他的耳朵也会变得更加灵敏,就像技艺精湛的钢琴调音师一样,一听到星点儿不对,立刻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他的嗅觉也会变得更加出色,随便哼哧几下鼻子,就知道他的小油儿是不是正常地流淌着。其实,也只有在嗅机械油料时他的鼻子是灵敏的,一旦与机械油料无关了,他几乎就是一个瞎鼻子,而且连味觉也下降为零,这一点舰员们也都是知道的。比如有一次周末小会餐,炊事班长亲自操作的棒子面小薄饼很对他口味,他需要一点白辣椒酱抹在饼上卷着吃,但炊事班那个随时都要冒点坏水的小兵,脸圆得比圆规画的还要圆,他最爱跟老头儿开玩笑,给赵高工送来一小碟掺了大量芥末的白辣椒酱。赵高工硬是没有嗅出来,一连吃了三个卷了辣椒芥末的小薄饼,才仅仅觉得味道有些不对头。但在这个机舱里什么都骗不了他,他身体的所有器官都会变得异常敏感。就像他自己说的,小油儿的气味,这些钢铁家伙演奏的音乐,几乎都是他身体里的铁与钙以及各种维他命,不仅保证了他身体各种机能的超常发挥,甚至还比较突出地体现了相当的伟哥功能——这个微妙的功能也是他自己说的。那次他喝高了,硬着舌头叽里咕噜地说,他老伴之所以每周六都要夸赞他一回,这小油儿的气味,这钢铁演奏的音乐,都是功不可没的。

在机舱里检查完毕,赵高工就会到机控室里和值夜班的舰员们聊聊天,讲讲从前的故事。他最喜欢说的桥段是当年远航趁下雨天洗澡。那时候的军舰,哪像现在这样,一天二十四小时热水伺候着,那时候连喝的水都是定量的。想洗澡?那得等老天爷心情好了,来一阵子大雨,大家赶紧脱光屁股跑到甲板上洗一洗。经常性的,来一阵子雨,把大家淋湿了,眼看着乌云翻滚,大家赶紧打肥皂啊,乌云来到头顶上,可是,他妈的一闪过去了,接着就是明晃晃的大太阳!都涂得满身泡沫,头上开花,鸡巴冒泡,你们说怎么办吧?在大海上,没办法,多难受你也得受着。这个故事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他演绎的,反正赵高工很喜欢说这个故事。尽管大家早就耳熟能详了,但每次他说完了,大家还是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开心的大笑——不容易,一个老头儿,半夜睡不着觉来给大家讲故事,不容易嘛。包括那个水兵服还没穿满一年的小兵,他最喜欢搞笑,每次哈欠连天地听完这个快把耳朵磨出老茧来的故事,都要佯装天真地奉承他一句,爷爷,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几乎没有人见过赵高工什么时候睡过觉,好像他是一种罕见的深海鱼,不仅永不睡觉,而且还有一双望远镜一样的奇异眼睛,可以透视深远的海水。即便不做油料检测,即便不到机舱内检视,他在自己住舱里也不睡觉,而是坐在桌前,长久地望着舷窗外的大海,两眼直勾勾的,好像发了呆。有时候,他会打开个人电脑,全神贯注地看一小会儿电影。

说起来很奇怪,虽然一直航行在大海上,但在这条军舰上什么都不缺,你见过的,你没见过的,你吃过的,你没吃过的,你玩过的,你没玩过的,包括各种影视剧,不管是国产的还是国外的,反正只要在这个地球上播放过的,在舰员们的个人电脑里基本上都能找到,谁也说不清其中的原因,谁也不想弄清楚其中的原因,因为大家对这点小小的奇迹早已习以为常了:长期远航嘛,大家都是老爷们儿嘛,多一点打发寂寞的方式,也是很好的嘛。

就像喜欢听音乐,听来听去听了几百遍了他听的还是那首曲子一样,赵高工看电影也只看一部外国电影,而且只喜欢看其中的一个片段:在相当豪华的厨房里,一个老头儿扎着围裙在做饭,一个老婆儿进了厨房,她从后边环抱着老头儿,问他:“晚饭吃什么?”老头儿说:“香辣番茄酱。哦,你饿了吧?”老婆儿说:“我都要饿死了。”老头儿转身凑过脸来,亲了一下老婆儿的几乎皱成一朵菊花的嘴巴,用木铲铲点菜伸到老婆儿面前说:“宝贝儿,请尝尝。”老婆儿盯着木铲上的菜说:“希望别太辣。”老头儿一脸坏笑:“辣的程度有很多层次,你呀,总是分辨不清。”每次看到这儿,赵高工都会咧着嘴微微一笑,当老婆儿尝完酱汁辣得尖叫时,他的眼睛居然会涌上一层闪光的泪水。

这部电影名字叫《又一年》。他忘了从哪个舰员那儿拷来的,但自从看了这部电影,他就一下子喜欢上了,简直可以说百看不厌,尤其刚才那个片段。每次看完这个片段,他都会在瞬间变得六神无主似的,在舱室里时而转圈子,时而盯着某件物品发呆半天,时而还会轮番咬一遍自己的十个手指头,就这样折腾好大一会儿,他才突然手忙脚乱地关了电脑,匆匆去电话室给老伴打个电话。

在舰上特设的亲情电话室里,正在打电话的舰员,不管是干部还是战士,一看见赵高工来打电话,马上就会断了话头让他先打一之所以这样,官兵们对这个老头儿的尊重是一,更主要的是,按规定每个舰员无论官兵每次电话都是二十分钟,而这个老头儿给老伴打电话从来没有超过五分钟,剩下的时间都属于那个让他先打电话的人。这十几分钟的电话时间有多么珍贵,只有远航的舰员们才知道。所以,只要一看见赵高工来到电话室,大家就会毫不犹豫地让他先打。

就像喜欢音乐但只听一首曲子,就像看电影只看一个片段,赵高工给他老伴打电话,每次也都是那么几句对话,几乎重复到机械的程度,同时也因简单而达到幽默的境界。在枯燥单调的远航中,他和老伴的电话内容也几乎成了舰员们的开心果。几个调皮的舰员把他和老伴的对话原封不动地当成小品台词,不分场合不分时间,随时随地分别扮演两个角色开始上演——

老头儿:“喂,是我。”

老婆儿:“哦,你还好吧?”

老头儿:“我还好,今天风平浪静,我没晕船。”

老婆儿:“那就好,不晕船就好。我也很好,你不用挂念。”

老头儿:“你很好就好,我不挂念,我只是睡不着觉罢了。”

老婆儿:“睡不着觉是你的老本行,别紧张,睡不着就不睡嘛!什么时间能睡着了就猛睡一通补一补。”

老头儿:“那当然!等能睡着了我就好好睡他八天八夜!到时候你可别叫醒我……”

老婆儿:“那当然,到时候我给你站岗,就是司令来家里我也不让他打扰你。”

老头儿:“那我谢你了大嫂!”

老婆儿:“哎哟大哥你客气了!那你还有事吗?”

老头儿:“哦,我想想……噢,今天周三是礼拜几来着?”

老婆儿:“哎哟,上次你问周四是礼拜几我都告诉你了;今天你问周三,我不能再告诉你,你自己猜猜是礼拜几。”

老头儿:“哎呀呀,我的大脑还没出问题,我想起来了!今天周三,就是礼拜三呀!”

说实话,赵高工和老伴的电话内容基本上也就是这些。那几个调皮的舰员虽然善于调侃,甚至有些恶作剧,但他们还是仅仅停留在只会模仿而不会夸张的阶段。而且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赵高工不仅经常忘了周三周四是礼拜几,他还经常把家里电话老伴的手机全忘了。有好多次,人家把电话让给他了,他握住话筒的一瞬间,就是想不起电话号码了,家里的电话,老伴的手机,都像一根鱼刺卡在喉间,死活就是吐不出来,急得他又拍脑门又薅头发,最后他还火急火燎地随便指着一个人恶狠狠地大叫一声:“你!快点把我老伴的手机告诉我!”

睡不着的人最终都会睡着的,而且,他一旦进入睡眠,就会比所有的人更能走到睡眠的深处。在每次远航中一直睡不着的赵高工,一旦任务完成军舰返回自己的军港、即将靠码头时,他都会在自己住舱里酣然大睡一场。舰上领导当然知道他的这个习惯,从来不安排他到甲板上站坡,舰员们在这个时候也从来不去打扰他,任凭这个在远航时整天整夜睡不着觉的老头儿此时能在黑暗而甜蜜的梦乡中肆意遨游。

也像每次远航归来一样,当隆重的欢迎仪式完毕之后,赵高工的老伴就会抱着一束鲜花随着家属们上舰来寻找自己的亲人。舰员们几乎都认识海军院校的这个著名教授,这艘军舰上有好几个军官就是她教过的学生,包括舰长。当她路过自己面前时,不管远近,每一个舰员都会默默地向她敬个军礼。只有舰长会大步迎上前去,领着她一边轻声说着话儿,一边径直来到赵高工的住舱门口,这时,两个人很默契地无言一笑。舰长轻手轻脚地打开门,等他的老师进去了,才会向她做个手势,然后带上门轻轻离开。

就像每次靠港那样,那个老头儿还是睡得四脚朝天,连颜色和气味也没有多少变化,裸露的皮肤依然像烧熟的大海蟹,红色的,黄色的,褐色的,酱色的,黑得冒油的,而且无论何种颜色,都是晶莹剔透的,还散发着浓郁的海鲜味,使他整个人看上去特别像一块斑斓的海底石。他睡着了还戴着耳麦,一阵子响连天的呼噜之后,他还要吧唧几下嘴,随着梦中的旋律哼唱几句歌词:……乘风破浪,远方的景色逐渐跳入我的眼帘,我已经看到了陆地……

他的老伴当然能听得懂,这次老头儿是用德语唱的,唱的是歌德的诗句原文。德语虽然腔调显得短促但发音有力,或许这种语言的节奏更适合这支曲子的旋律。她淡淡一笑,把那束鲜花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在桌前,等待老头儿醒过来好一同回家,但看着老头儿贪婪的睡相,听着他粗糙的鼾声,仿佛受到传染一样,自己也隐隐觉得一阵阵浓烈的睡意如同海浪般一波波涌上来。

责任编辑 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