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大人

2013-12-29 00:00:00乔洪涛
当代小说 2013年4期

“父亲大人,”我在回信中写道,“您寄我的大作已收到,正在拜读中。还没读完,就抑制不住地要给您写信……”

这是我第一次提笔给我父亲写信。前天下午,邮差送来一个厚厚的包裹。寄信地址上赫然写着“梁山县运河乡路楼村 路福才缄”,这几个字一下子像子弹击中了我,让我眩晕良久。地址是我老家的地址,而路福才正是我父亲大人的名讳。它提醒我,我还有一个老父亲在遥远的故乡,否则,我都快忘记他了。

这是他第一次给我写信。打开信封,我的手有些哆嗦。包裹里用牛皮纸紧紧包了一摞稿纸,上面有一封短信,是写给我的:“尊敬的路作家,现将我的长篇小说《捕鱼者》的手稿寄上,请您斧正并恳请您推荐发表或出版为盼。”落款是:“路福才。”我的眼里突然就有了泪花,这是父亲的小说,是的,写了一辈子的小说。这几十年来,从我记事起,他就写写划划,从不停歇,但他的书从来都是密不示人的……母亲一辈子最讨厌他不务正业的举动,因为身为一个农民兼渔民,父亲不好好种地打鱼,老想着写书,这让母亲十分恼火。他耗时耗力地写书,不仅要花钱买纸笔,也没有时间侍弄庄稼和打鱼,地里和河里收成就不会好,一家人就会饿得揭不开锅。母亲为此曾将他的手稿付之一炬,父亲气昏后离家出走一个多月才回来。回来时他毛发蓬乱,破衣烂衫,明显看出以乞讨为业,他没有从布袋里掏出干粮,却又掏出来了一个写满字的破笔记本,那是他的新作。

所以,我们大家都讨厌父亲。他不仅酸腐无能,而且对我们也不冷不热,为此母亲和他闹了三次离婚,假装跳了三次河,他才有所收敛。但他仍没有演好做父亲的角色。

父亲三任老婆,母亲是第二任。共五个孩子,三男两女。我是老幺,排行最小。兄弟姐妹中,除我之外一个比一个笨蛋,初中没读完便纷纷肄业,惟独我遗传了父亲恶习,喜欢读书,一直读完高中,考上了大专,后来爱上写作,混成了一个三流的作家。父亲对我的态度比其他兄妹略好,大概是因为我遗传了他的手艺,后来,我因为偶然写出一本畅销书加入了作协成了作家,父亲竟然开始对我客气恭敬起来,每次回家都像接待一个客人一样待我,这让我愈发对他的卑贱看不起,这样的人也能成作家吗!

后来,母亲走后,父亲不听我们劝告,自作主张娶了我们西邻的寡妇为妻。那个矮个子小女人以蛮横出名,不知用什么手段俘获了父亲的心,据说因为她喜欢看父亲的小说,是父亲的忠实粉丝。但她要成为我们的继母,这简直让我们无法容忍,只是父亲在这个事上第一次表现出强于常人的顽固,于是我们兄弟姐们开会集体表决,将他开除了家籍。自此之后,我们便不再来往。这些年我在省城安家,忙于功名利禄,写书出书,很少回家,大概有两年没有给父亲打过一次电话了。这次突然收到他寄来的信件包裹,看到曾经熟悉的字迹和诚惶诚恐的措辞,以及低三下四的恳求,这个叫路福才的男人突然晃在了我的眼前。

这些年,因为畅销作家的名号,我在出版社那边也有了些朋友,依仗着我的虚名,推荐了不少的美女作家的作品,我由此也经常在一些笔会上被美女作家们前呼后拥,享受着虚荣的快感。但我从来没想过为这个叫路福才的文学老男人做任何的推荐和宣传,他还想当作家,真是的!但这一次,这本《捕鱼者》的小说像一颗炮弹一样击中了我的心,让我险些落泪,几十年来,父亲藏藏掖掖偷写小说,从不拿出来给我们看,我也从没拜读过他写的一个字,这次把书稿寄给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让我不由得停下手中的笔,将为一个90后美女作家新书写序的任务搁置一边,抖抖嗦嗦地打开了父亲的著作——

“我到死也忘不了我第一次下河捕鱼的那个夏天,怪老头把带着腥臭的渔网挂在我身上,咳嗽着推开了三处漏水的小船,‘打不回鱼来就别回来,杂种!’他骂道。摇摇晃晃的小船让我眩晕,老家伙懒得修补一下渗水的船底,我要在撒网的间隙不时地用一只破碗去刮渗进来的河水。大风吹起来,小船他娘的就要翻了。岸上的那个老家伙快活得哈哈大笑起来,我真不知道一个父亲会如此居心叵测,布置的W7i/E9jrId19y++A8p2swWE5fFwEtESSKqM+9j3axXU=出征简直就像一场谋杀,他盼我如良人沉落河底,他就可以独自霸占我的那个似火如荼的小娘们儿了。……”

看了第一段,我吃了一大惊,这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叙述着一个捕鱼家族的故事,我竟然毫不知情,这是父亲完全的虚构还是自传体小说?如果是虚构,我隐约记起我母亲给我讲过我吊儿郎当的暴烈的捕鱼者祖父的一鳞半爪和小说的情节颇有相似。我的心激动起来,好像一个大大的宝藏被我发现,好像一个家族的秘史就要被我揭穿。单看父亲的语言就把我吓了一跳,我从来不知道初中未毕业的父亲,一个打鱼佬儿还可以写出这样文学的文字,这简直比我的小说要高妙得多,我以前还恬不知耻地在父亲面前冒充作家!

我推开90后美女的狗屁不通的破烂小说,再也没有兴趣给她写序,哪怕她投怀送抱,秋波暗送,我也没了情绪。我急切地想拜读父亲的著作以期解开父亲身世之谜和一个捕鱼者家族的角角落落不为人知的隐秘。

“……那时候,我的父亲已经老了。他那条斑驳的破船也已经千疮百孔。自从那一年,马家渡口的乡亲把父亲和他的沉船打捞上来,父亲就结束了他的捕鱼生涯。他从驾驭了一辈子的黄河里死里逃生,创造了马家渡口沉水三个时辰又复活的奇迹,父亲自己对那次翻船落水事件则闭口不提,人们只知道这个摆渡一辈子打鱼一辈子的怪老头儿从此再也没有下过黄河。他于是把这送命的活儿交给了我。我奶奶说,那是黄河里的红眼鲤鱼在报复我的父亲,是红眼鲤鱼把我父亲拽到水里去的。她亲眼目睹。我奶奶一辈子神神道道,是马家渡口的著名巫婆,许多人家的小孩子失了魂都让我奶奶来给他们喊魂,我奶奶端一碗小米在孩子头顶上念念有词,然后领着孩子沿着黄河岸堤走上一圈,碗里的小米就会少去小半碗,据说,被我奶奶从水鬼那里喊回来的灵魂可以装满一条船,但她的其他话大家基本不信。我奶奶说红眼鲤鱼的时候,整个马家渡口的乡亲都发出了欢快的笑声,他们说,看,老巫婆又在说梦话了。我父亲则表情严肃,他没有像原来呵斥我奶奶那样制止我奶奶说下去,他沉默不语,只是捋了捋微红的胡须……”

父亲继续写着,他讲述着他父亲的故事,我的祖父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那个瘦小的脾气乖戾的小老头,一辈子在黄河里捕鱼,饭量大得惊人,脾气大得惊人,可那次沉船之后,他就把这条破败的祖传小船连同危险推给了父亲,一把把父亲送进了黄河的惊涛骇浪里。我后来听母亲说,那次,不会水的父亲差点淹死成了水中鬼,由此父亲一辈子痛恨捕鱼,只是在祖父的威逼下,面对着一家子七八张嘴,不得不操持祖业,在黄河里刨食。

捕鱼这件事情已经从我的记忆里抹去了,如今在父亲鲜活的文字里又重新活跃起来,提醒着我作为渔民后代的一员,今天坐在这里写作实属侥幸,否则很可能在黄河里捕鱼的就会是我。我按捺不住给父亲打电话,可是两年未打,原来的号码已成空号,故乡那头传来茫然的嘟嘟声……那就给他写信吧,我心中有太多的谜团需要解开,我把信纸铺展,写道,“父亲大人,您寄我的大作已经收到,正在拜读中……”这是我第一次称呼他“父亲大人”。

“那一年,我在暴雨中的黄河里飘摇了三天两夜,把满满一船白花花的黄河鱼运回了渡口。几年的风雨来去,我已经熟悉了黄河和黄河里的每一条鱼,我准备将这一船珍贵的风味独特的黄河鱼卖到省城,自此之后我就洗手不干。可是,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推开那个斑驳的带着鱼腥的家门,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那个鱼精变成的瘦老头正和一个女人赤身裸体滚在一处……妈的逼,我要杀了这一对狗男女!”

母亲是父亲的第二个妻子,在此之前,祖父从县城的窑子里为打光棍的父亲买回一个白胖风骚的女人为妻,自此之后,祖父就把外出打渔的活儿交给了父亲,自己在家守着女人过日子。据村人说,祖父与父亲的第一个老婆颇有龌龊,他喝了酒就忍不住爬到女人的床上,一把年纪的他残暴得像一个匪徒。那时候我的祖母早已去世多年,祖父经常把在黄河里玩命挣来的钱扔到县城窑子和赌馆里去,为此气死了我那个老巫婆的曾祖母。这样不堪的家族史,我们都是在别人的嘴里道听途说的,也正是这龌龊的家事让我们兄妹不愿意在马家渡口的家里多呆一分钟,今天,我们全部天南海北,流落他乡,再也不想回去受辱了。

但每个人都有故乡,每个人都有血脉,这成为了这么多年来我心中不解的痛。父亲的小说再一次揭开了遮掩多年的伤疤,让我倍感心痛,又倍感幸运。以一个成年人和作家的眼光,我冥冥中感到,这将是一部颇为真实的家族自传史。由此,我也许将会解开心结。怪不得多年来,什么也无法阻挡父亲书写家族的欲望,大概就来源于此。他把心中的苦闷全都写在这一部书里了。这比传奇还传奇的故事,成了他必须书写的顽疾。

“老家伙像一头斗红了眼的狮子朝我扑来,我把阴森的鱼叉高高举起,那上面还沾着红眼鲤鱼的腥血,但我更想一叉结果了那个全身赤裸的丰乳肥臀的女人,要不是看在她已经怀孕的份上,我就把她的肚腹破开,将一挂肠胃扔进黄河里喂给饥饿的大鱼。”

父亲生动地描述了那不堪的一幕,我不知道这是小说还是历史,但无论是什么,我都觉得充满了恐怖。看上去温柔不堪的文人父亲,怎么在书中如此英猛?难道后来祖父的莫名其妙的死与他有关?难道父亲那个前妻被奸杀的现场是后来父亲报复杀人制造的?

种种疑点涌上来,让我不寒而栗。这的确可以写成一部大书。

我听母亲说,我的祖父暴死于一个冬日的早晨,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地看着这个世界,嘴巴里腐朽的牙齿沾满了鱼籽。父亲当年的第一任老婆在生下两个孩子后,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被奸杀在村庄东头的窝棚里,她赤身裸体,乳房硕大,下体被戳烂了。村人羞于报案,草草掩埋了事,那时候父亲出河打鱼三天未归,直到七天之后,父亲驾着小船哼着小歌从河里回来,对妻子的死亡充满了冷漠和超正常的冷静。

后来,父亲就热上了写作,并发誓要当一个作家。他常常对那些大家公认的伟大著作嗤之以鼻,他说,我要是写出来,比那些胡编乱造的家伙们强一百倍!我们听了都哧哧地笑,在我们和母亲的头脑里,父亲这是癔症了。否则,一个渔民怎么会想着要当作家呢?

“文革”年代,大地主出身的母亲“黑五类”分子臭不可闻,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老在家里嫁不出去,把姥爷急病了。我的贫农的父亲,毛遂自荐,承担起为我姥爷家解决困难的重任,将我的母亲娶了过来。母亲以小父亲十三岁之大无奈嫁给了父亲,她本对这桩婚姻心生不满,当看到不务正业的父亲既不好好种地又不好好打鱼,一家子老小嗷嗷待哺他却要当作家时,对父亲就生出了巨大的不满和厌恨。她不止一次与父亲动手打架,将父亲的脸抓伤,手臂抓伤,还将父亲写的一筐匣手稿付之一炬。父亲后来离家出走,企图与母亲断绝关系,离家逃亡。但后来,父亲不舍得扔下五个小崽子,失踪一月之后,又软塌塌地回来了。

“那一天,太阳猩红,我从锅下掏出了一包黑灰,那是我一字一字写下的对这个家的罪恶的控诉,我扭头看了一眼破败的家院,我决定离开这个魔窟……我始终怀疑这几个小崽子们是不是真的应该喊我父亲,前面两个或许应该以兄妹相称,后面的三个也不一定……”

父亲对那次离家出走这样描述。他详细地记录了他离家的想法,和与家决裂的决心。他还隐约其辞地写到家族巨大的惊人的秘密,难道他发现前任妻子留下来的两个孩子是祖父的?后面三个不一定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也……可惜的,手稿到这里缺失了三十多页。再翻下去,父亲已在记叙另一件事了。

这怎么回事?难道是邮寄途中丢失?还是父亲不小心遗漏了没有装进包裹?还是其他什么情况?这不是急死人吗!

我再也憋不住了,我决定回老家一趟,回到那个我阔别了多年的马家渡口去,回到那个捕鱼家族的隐秘故事中去,我要现身活生生的故乡,带回残稿,去寻找关于家族的真相。

连夜翻看完父亲六十万字的大作,我把书稿托付给我出版社最信任的朋友,请他看看,我急匆匆开车回家。我有太多的谜团向父亲求解,几十年来,那个在我眼里陌生的怪老头儿,我其实真的并不了解他。是母亲误导了我们。她一辈子对父亲骂骂咧咧,把父亲归为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总结为对家庭不负责任的二混子,甚至给我们种下仇恨的种子。父亲常常不言不语地用陌生而惊惧的眼神打量我们,打量我们这个家。惟有到了夜晚,他自己会到他的“卧室”——马厩里的草窝里,有一床破棉絮,有一张冷板凳,有一张破桌子。那是父亲的书房,他对我们每个人都充满了拒绝,一把大锁锁住了废弃的破屋,没有人可以进入他的房间。他就在那里写作。

父亲文化水平不高,只是读了不少的书,他从小跟一个伯父学习写字,字体倒是挺漂亮的,但作为一个渔夫,似乎这不算什么优点。反倒成了母亲取笑他的把柄,“哟,我们家大秀才一幅字多少钱?”“咦,明年你也去参加高考,考取个功名吧?”

路上,父亲瘦削的脸和浓密的络腮胡子的模样在我眼前晃动,那一个黑瘦的渔夫真的是我的父亲吗?自从黄河修筑了大桥,枯水的季节越来越多,父亲年纪越来越大,他已经不再进河摆渡和捕鱼了,他把快要散架的破船——那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遗产倒扣在黄河滩上,成为了一道沙滩上的风景。

这些年来,父亲得了中风,身体变得不再灵活,只是和老寡妇在离村较远的地头上住进了原来的破场屋。家里的房屋据说房顶也坍塌了,没有人给他修,他也不喜欢呆在那里。那个破场屋据说有鬼,但父亲和他的新欢一点也不惧怕,他们种了一小片菜地,喂了几只鸡鸭,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听说他还在写作。

是的,父亲仍然在写。写他那部写了一辈子的小说《捕鱼者》。这本比他生命还重要的书,最后他意外地奇迹般地寄给了我,那应该并不是对我的信任,而是无奈中的救命稻草。

他想出版它。

据大哥讲,父亲有一次打电话给他要钱,说想自费印他的书。大哥与父亲的关系是我们兄妹中最缓和的,但大哥在工厂里刚刚下岗,家里三张嘴巴嗷嗷待哺之态,哪里有钱资助他出书呢?再说了,他不务正业写书的举动是我们全家的众矢之的,谁会拿钱给他?

见到父亲,他已奄奄一息。寡妇看见我还显得略有羞涩,脾气似乎好多了,但我要感谢她,据她说父亲已经病了半年之久,每天躺在床上靠一点米汤支撑,端水端尿都由她伺候。

“你爹苦。”她掉泪了。

“你们这些子女都不理解他。”她好像是在谴责我们。

“这世上再没有比他好的人了!”她小声哭起来。

是的,我虽然不完全同意她说的话,但是读完了父亲的大书之后,我觉得父亲是一个正直而善良的人,也许有些不务正业,但父亲是一个好父亲,他从未打骂过我们,从来都是我们欺负他。相比于他,我们恐怕都不是好儿子。

我把我写的信递给他,信里提出了一连串的疑问,他哆嗦着看完,流泪了。也许,从第一句开始,他就哭了,他大概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称呼“父亲大人”,我们一直都喊他二流子!

父亲最关心的是他的书,我握起他的手,告诉他,这是我这一辈子看过的写得最好的书,“你不仅是一个好渔夫,更是一个好作家!”我告诉他。但我说,可惜的是这部书少了好几十页,最重要的地方丢失了,它不完整。父亲却看着我嘿嘿地狡黠地笑起来,他让寡妇从炕席下面拽出一个包裹,里面是抽出来的几十页手稿。

要不,你是不会回来的。他肯定地说。

我接过来书稿,一时哽咽,泪水滴在了残章上。

他笑了。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手机响起来,是出版社的朋友打来的。他是出版社的老总,也是全国著名的出版人,他出版的图书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喂,哥们儿,这小说简直太棒了,告诉老爷子,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把它推出去!”他很少有这么激动的言辞。

“真的吗?我可不需要你的可怜。”我说。

“那当然,这是一部奇书,当然,也有一些错别字,还少了几十页,不过,这老头儿语言感觉太好了!”他继续赞叹。

我告诉他,那几十页找到了,我回去就亲自给他送去,不过,至于那几十页是不是会删节,我还不能确定。

要不,就用省略号吧,说不定就更火了!他开玩笑。

电话在免提上,父亲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你要和作者谈谈吗?”我故意问。

“那太好不过了!”他说,“把电话给亲爱的老作家吧。”

乖乖,听听,老作家,还亲爱的,他是够老,接近一百岁的人了,但是老“作家”吗?父亲显然很激动,他把电话扣到耳朵上,谦卑地说,“编辑大人,谢谢您啦!”父亲那天的精神特别好,继母做了最美味的鱼汤,他挣扎着要起床,我把他扶起来,我们坐在门口的太阳地里晒太阳,他沉思了一会儿,把一辈子的话都倒了出来。“那时候,你爷爷不是个东西,他把漏水的破船塞给我,让我下河,分明是想让我淹死。但是,你爷爷这一辈没祸害过别人,除了脾气不好……”他回忆起他的父亲竟然款款深情起来。

……

两天两夜,父亲突然来了劲头,絮絮叨叨地说了整个捕鱼者家族的故事。那些诡异的传说,那些惊世骇俗的伦理关系,盘根错节的血脉纠结,让我惊愕而震撼,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传奇精彩离奇的家族秘史,包括美洲那个叫马尔克斯的老头儿的《百年孤独》也没有如此精彩。

返回城里,不到一月,父亲的大作《捕鱼者》已经上市,由于传奇的故事和出色的描写,再加上出版社全力的宣传造势,10万册首印很快脱销。我把装帧漂亮的一摞新书烧在父亲的坟前,那一个高高隆起的黄土堆,瞬间变得那样高大。

坟前的碑文是这样写的,正面是:

作家路福才之墓

背面写着:

路福才,生于1916年,卒于2012年,农民,渔夫,作家,《捕鱼者》作者。

这正是父亲生前的遗愿。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