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霾重重的冬天终于远去,春风又绿江南岸,北方也有春花初放窗前。可惜世相依旧,病态的社会和人生,仍旧是作家们表现的焦点。那种挥之不去的焦虑感,弥漫时代上空。郝伯特·马尔库塞认为“病态社会”表现为:“一个社会的基本制度和关系(它的结构)所具有的特点,使得它不能使用现有的物质手段和精神手段使人的存在(人性)充分地发挥出来,这时,这个社会就是有病的”。他所论及的技术专制,物欲泛滥,精神异化,社会奴役,等等,具有世界普遍性,而我们今天面对的诸多社会问题,无疑更具有中国特异性。
一、有病的时代和社会
贾平凹《带灯》,《收获》2013年第1期
《带灯》写一个市农校毕业的漂亮女孩萤,去乡镇工作,苦辣酸甜,转眼就是多年。萤改名带灯,身为樱镇综治办主任,主要负责接待上访,阻止上访,包括暴力截访。萤和带灯,皆有象征意义。惟《带灯》中的现实,是现实主义,没有隐喻和装饰,是鲁迅所说的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樱镇,穷,落后,大矿区挺远,先前去打工的都得了砂肺病。乡乡村村都守着有限的山,水,土地,活着。镇政府上传下达,镇长,书记,马副镇长,侯干事、翟干事和吴干事各色人等,在百姓心中,形象不仅可疑,而且可恨。带灯,竹子,也并不能完全例外。老婆婆曾问过竹子:这么好的姑娘咋是镇政府的呢?大致上认定政府里面没好人。缘何?维稳,截访,拷打,堕胎,罚款,旱灾,洪灾,接待,抓赌,收烟,建厂,挖沙,械斗,吃喝,每一事件,镇政府扮演的角色似乎都不光明正大。《带灯》一半是现实一半是浪漫,一半是暴力一半是诗意,一半是忧愤一半是深爱。从早期商州系列,到后来的《秦腔》《古炉》,贾平凹始终念念不忘他的故乡。及至《带灯》,这一故乡终于演变成中国。封建而绝望的大地上,疲惫挣扎的人们,都是他的乡邻,生者不安,死者不甘。就像那些大水后的失踪者,他们因为官员政绩而永不瞑目。站在生活现场,经济高速发展形成的大量精神垃圾,最终覆盖虚假繁荣,审视这巨大的伤痛,苦难看不到尽头。生活的残酷和荒谬,世界的扭曲和冷漠,民众的麻木与茫然,让带灯身心受伤。不是作家依旧徘徊在乡土中国启蒙之底线,而是在文化意义上,中国乡村从未真正向前一步。孟繁华多次谈到乡村文明溃散。生存环境恶化来自很多方面,土地污染,城市挤压,人口外流,伦理失序,缺少内在的向上动能,生活无限广阔而又画地为牢。带灯从无去意,她守着元天亮的祖坟,守着山山水水,守着一份固执期许,这是她爱恨交织的家国。普通百姓受官员欺压,受老天爷折磨,受黑暗势力盘剥,一个弱女子能改变这一切吗?梦游,黑夜里的清醒,与疯子一起驱鬼,是个仪式,构成小说结尾重要一笔,反衬出白天那个社会的疯狂。而马副镇长吃婴儿治病,比鲁迅之《狂人日记》和《药》更为恐怖和残忍,若孩子预示未来,是否就意味着,现存体制的负面正在吞噬这个民族的明天?这反复出现的人吃人一幕,是否彰显了这个社会弱肉强食的本质?村民围观家族械斗的暴力鲜血和死亡,没有焦虑和不安,比鲁迅时代之冷漠更胜一筹。肉体疼痛能否唤起民族灵魂悸动?
徐坤《地球好身影》,《北京文学》2013年第2期
一个普通模特,一场选秀大赛,一个很厉害的后台,一个内定的冠军。小说如浮世绘再现光怪陆离的当代生活影像。选秀节目充斥各大娱乐媒体,各种潜规则大行其道,人心浮躁,世风日下。地球好身影,让人联想到中国好声音。小说写母女二人,为小鹭鸶成为选秀冠军,备受煎熬,且无所不用其极。成功后,家乡政府和慕名前来的观众们,扒走了萝卜,挖光了猪粪,让人联想到莫言获奖。徐坤轻松调侃生死疲劳,丰乳肥臀,诺贝尔奖金,一并调侃的还有舒婷的《神女峰》,当年马建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以及伍迪·艾伦《门萨的娼妓》。小说中各色人物轮番登场,闹剧精彩纷呈,荒诞奇葩暗放,其实都是真实的生活。“现如今是硬的不如横的,横的不如病的。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总体癔症和精神病症。”这段话,大约是作者按捺不住的叹息之语吧。小说是徐坤一贯的风格,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网络流行与时代热潮激情浩荡,背后是尘埃飞扬的现实生活的灰暗和疲惫。
陈应松《去菰村的经历》,《上海文学》2013年第1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第2期,《中篇小说选刊》第2期选载
同样展示社会病态,陈应松的笔墨要来得更加峻急而悲愤。虽然作者同样采用了嬉笑怒骂、冷嘲热讽的方式,不过较之《地球好身影》的娱乐化路线,菰村,带有更沉重的政治色彩。徐坤笔下的社会文化病态,和人的精神病态,根源是什么呢?正如西方学者所说,是不道德的社会造就了不道德的人,那么,这个病态社会如何形成的呢?菰村,让我们思考的核心回到制度本身。小说以陈作家到乡下采风为主线,写到屈原、骚辞湖,养鳝的,养猪的,养鱼的,吃黄鼠狼,喝大酒,游湖遇险,丁四卵犯心脏病,农民上访,喝药而死,等等。陈作家对菰村选举,很感兴趣,想去看看,却遭到当地陪同人员反复阻拦,一个小小的乡村选举,警察戒严,荷枪实弹,严阵以待,山光水色转眼间变成龙潭虎穴,陈作家最终也未能成为孤胆英雄,深入乡村了解村选真相,只好满怀惆怅和隐忍的愤怒踏上回省城之路。小说叙事笔调庄谐并置,辛辣锋利。作者以知识分子对社会问题的高度敏感,以及强烈的干预生活的使命感,不断为我们书写乡土中国前进路上的问题,面对那些社会痼疾,他针针见血,毫不留情。当年,何清涟写《现代化的陷阱》,指出中国社会在转型过程中遭遇的各种困境,如今,面对日益严峻的社会现实,还有多少作家能如陈应松一样有这样的勇气和担当呢?
杨邪《疫》,《江南》2013年第1期
这篇小说是病态时代的寓言。小说题目“疫”本身,就具有象征意义。“我”和K,是老同学,曾经拥有充满理想的青春。K不止一次大义凛然宣称:人生是需要理想的,绝对不可以浑浑噩噩一辈子!K迷恋现代诗歌,官越当越大;“我”则迷上《周易》,对一切玄学和神秘主义,充满好奇与热情,是个成功股民和风水大师,并且因为忍不住关心时事,终于沦为一个愤青。某个深夜,K突然把“我”带到孔雀山庄。这一夜意外经历,更像是一种穿越。在那座金碧辉煌劳民伤财穷凶极恶荒淫无道的行宫里,养活着无数巨大的硕鼠。一场无形的瘟疫,正在悄悄蔓延。小说不仅呈现了这个荒谬时代的病症所在,而且追问这个良知普遍泯灭的时代,多少人心里藏着那个可怕的魔鬼?孔雀山庄是典型的乌托邦,即使有最奢侈的物质享受,有无公害的绿色蔬菜,也不过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因为那里还有“集中营”,更像是奥威尔的《1984》,当然,还有扎米亚京的《我们》。小说由此揭示出,病态社会的每一个人,都染上了相同的病症,概莫能外。
鬼金《狩猎场》,《山东文学》2013年第1期
小说题为狩猎场,显然是对当今社会的基本判断,这是个弱肉强食的时代,生生死死,由不得人,多少弱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更兼官商勾结奈若何。棚户区拆迁,父亲被黑社会打伤,“我”执意报复挑了吴建斌脚筋,轰动整个蓝城黑白两道。在朋友李金龙和马相武帮助下,躲在下坝河村马相武舅舅家。小说有两条线,一是黑社会当道,百姓生存艰难;二是身处底层的主人公,被现实折磨得走投无路的同时,苦苦追问灵魂的救赎。作者写到文学艺术对于人的精神生活的影响,写到神与命运,写到生死折磨,噩梦和恐惧。在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人惶恐不安地活着。现实世界隐藏着太多的暴力血腥,金钱欲望,尔虞我诈……小说插叙了马相武舅舅抗美援朝时做了美军俘虏,终生背负沉重耻感。讲述了佟家儿子被铅矿放炮滚下来的石头砸死,佟家小四要讨回公道,村民和矿主械斗,警察抓了小四。插叙了自己和朱弭的一段感情。朱弭是一个走在世界边缘的诗人,“我”是一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二人的灵魂追问,在现实面前节节败退,这两个人都是时代的孤儿。主人公自以为拯救世界的孤胆英雄,只身挑战黑暗势力,最终连自首都没有人相信。作为永远没有归宿的孤独者,只能活在残酷的梦魇里,朱弭说,“也许我真的是一个病人,在这个时代。”那个海岛,是世外桃源,不过看不到乌托邦的理想光环,说到底,还是反乌托邦的。或者说迷途的羔羊,面对这个病态社会,只能以恶治恶,还未曾找到真正的信仰和救赎的力量。
杨遥《在圆明园做渔夫》,《长江文艺》2013年第1期
读这篇小说,第一直觉是圆明园隐约残缺的中国,或者说病态的中国。和前面提到的鬼金、杨邪的小说一样,表面上写的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胜境,其实要表达的都是乌托邦的反拨。或者,对于今日中国来说,那些虚幻的海市蜃楼,已经没有任何精神麻醉作用了。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说,这几篇小说,均有着独特的文本价值。这篇小说写一个乡下青年白蒹,在山上看球磨机,工作环境恶劣而危险。家里还有生病的母亲。进城给母亲买药,路遇一个身患重病的女人摔倒,白蒹把女人送到医院,女人不幸死亡,其丈夫是个赌徒,带人殴打胁迫敲诈白蒹。白蒹从此陷入人生噩梦。后来实在无奈逃离家乡,躲进圆明园。大半年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从盛夏时赏美景,捞湖鱼,挖野菜的悠闲,到隆冬时饥寒交迫无处躲藏的窘迫,我们不仅感受到这个时代温暖如此稀薄,而且对一个善良的青年,最终竟沦为蓬头垢面的野人的时代,充满疑问。其实,从生活逻辑看,白蒹可以告钟飞勒索,可以去外乡打工,可以选择在深冬之前离开圆明园,所以,与其说白蒹是逃亡,倒更像是一种行为艺术,在皇家园林里,这个渔夫目睹断壁残垣,目睹世态炎凉,回到了最本真的生命状态,小说是象征意义的。世外桃源根本不存在,圆明园也不是伊甸园,这个时代,出离其外保全自身,无非是一厢情愿的梦想。
牛余和《文老师上访》,《芒种》2013年第1期,《小说选刊》第2期选载
上访,是当代中国社会一大特征。在执政者看来,这是社会顽疾;在弱势群体看来,这是解决问题的惟一出路;在一些学者看来,上访者大都是精神病;在作者笔下,上访的背后,是整个社会发展的病态和畸形。《文老师上访》这篇小说很有代表性。小说没有剑拔弩张,没有煽情控诉。懵懂的青春情愫,遭遇沉重的现实生活。被生活改变的不是一个人,当年的青涩少年,成为到处夸夸其谈的学者,当年的梦中女神文老师,披头散发当街而坐成了一个上访者。小说初看是以第一人称写青春忆旧和中年感怀,其实主人公文老师一生起承转合才是重点。社会问题点到即止,人性考量锋芒内敛。文老师,当年的青春偶像,那么超凡脱俗的一个人,最终被社会改造,同流合污了。每一个人都在社会这个大染缸里,摸爬滚打,不断丧失自我。小说有理想主义的诗意伤怀,又有沉重的现实主义叹息和反省。小说写得温润自如,火候劲道。等到文老师说出:该请就请该送就送,招生才是硬道理。沉睡在主人公心底深处数十年的那袭雪青色熏衣草气息,被硬生生揭了下来,揭得血肉模糊。不由得让人感慨万端。
尤凤伟《晒画》,《人民文学》2013年第1期
从前文中我们看到,无论乡村,还是都市,无论成功人士,还是弱势底层,越来越多的人被这个病态社会吞噬,成为牺牲品。《晒画》写的是艺术圈的故事。一个不得志的画家 泉,功力深厚,名声不大,圈子里少有知音。某日夫人晒画,被盗,学生报警,偷画者为物业打扫卫生修建苗圃的老邱。画的市值成为定案标准,鉴定者为画界大腕,喜欢 泉之画,有意包装隆重推出。老邱妻子上门求情,带来乡村老师王老师的画,意欲弥补, 泉发现其画水平远在自己之上,大为惊讶,顿觉自己为两张画送老邱坐牢,实属不仁,遂撤案。打造成名计划亦不了了之。小说写了一位被埋没的画家,一个和名利捆绑在一起的艺术圈子,一个生活在底层的劳动者,一个京城来的一言九鼎的画界权威。其中有两个追问,一是艺术的价值;二是仁善的价值。结论是二者都不能用商业价值衡量。城市中的 泉和乡下的王老师,均为商业时代的艺术隐者,虽是被动,却因此葆有了艺术本真。小说把艺术与生活缠绕在一起,又分拆开来,以 泉画作之苍茫虚远广阔深切,王老师画作杳渺幽冥简约灵动,对照现实生活中成功商人、成名艺术家的名利喧嚣,以及祖孙相依为命的人生寂寞。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就这样被埋没在金钱和生存的尘埃里。
东西《请勿谈论庄天海》,《收获》2013年第1期
庄天海是什么?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见过。小说以这样一个有点无厘头的线索,串联起一幅幅有点荒诞有点恐怖的生活画面。庄天海是神秘莫测的命运?还是掌管一切的神?小说中以不屑或不敬语气谈论他的人,都会遇到厄运。恋人分手,遭遇车祸,意外死亡等等。近年来,东西的小说读到的不多,不过每一篇都有观察生活的独特眼光,及透视生活的深刻表现力。这篇小说是对具象世界的一种抽象表达,我们挣扎在无从把握的混沌漩涡中,触摸不到然而时时笼罩的阴云,不知不觉左右着每个人的生活,而在内心里,我们又何尝没有过听凭生活摆布的苟安,虽然小说多少有些理念化,不过对于人心世态的另类视角,较之沦陷于日常琐细讲个故事,还是带给我们更多值得思考的东西。
季栋梁《野麦垛的春好》,《大家》2013年第1期
野麦垛的春好,是一个善良倔强的女孩子。自小与爷爷相依为命,过着饥寒交迫四邻讨饭的日子。15岁进城做了小姐,去而复来的亲人们,开始用尽各种手段,敲骨吸髓,春好成了卖身为家人赚钱的工具。家人又嫌她做小姐丢人,不许她回家。小说读来让人倍感心酸。这个社会笑贫不笑娼,这个时代流行越来越扭曲的价值观,尤其是来自亲人的无耻压榨,春好,在他们眼里,只是一棵摇钱树,没有任何亲情可言,甚至基本的同情和怜惜也没有。春好的哥哥嫂子,父亲和继母,肆意挥霍春好卖身挣来的钱,理直气壮,让人不寒而栗。春好和张生,一对从小在苦水里长大的孩子,为了彼此有更好的人生,不断地自我牺牲,小说还塑造了一个有同情心的警察,多少给这个极其冷漠残酷的世界带来一丝温暖。季栋梁另一篇小说《蝴蝶效应》刊于《北京文学》2013年第1期。送奶工徐富贵,一个偶然机会认识了市长史国包养的年轻女孩子,误以为是市长的女儿。小说从这一误会开始,徐富贵半路拦车,对市长说明送奶的事。围绕这一事件,办公厅主任储贤达,奶厂的大黄,大老板叶明川,各路人马轮番表演。徐富贵儿子徐鹏学习很好,市教委主任乔大兵下放时曾经受到徐富贵照顾,对徐鹏关爱有加。社会就是这样一个相互交错的链条,徐鹏回县里上学了,乔大兵被撤职了,叶明川不择手段用地更名办成了,官商勾结,各取其利,史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更加春风得意。小说反映现实生活不动声色而能入木三分。
侯波《贵人相助》,《清明》2013年第1期
这篇小说,其实重点不在官场内幕和官员升迁的潜规则,而在于一场繁琐复杂的乡间葬礼。当然,作者立意要通过这场繁复的葬礼,来折射社会生活中的各种问题。其中的风俗民情,官场隐情,以及家族亲情等等,都写得从容自如,颇引人入胜。小说以折方宇父亲去世为叙事起点,以折方宇最终升任副县长收尾。折方宇回家奔丧,中途庙中求签,回家后被迫答应大办葬礼,同事朋友乡邻络绎不绝前来吊唁和帮忙,像庙会一样热闹。从筹备到安葬整个葬礼过程记述得非常详细,尤其侧重程序、仪式,物质层面的实录,带有知识考古学味道。小说为我们追寻那些遗落在现代化进程之外的远古印记,重现民间文化传统中的重要一环,这些葬礼的习俗是如何形成、发展和演变的?丧葬习俗里有很多伦理规范、敬畏神鬼和宗教内容,包括儒家的孝义说,传统的风水学,以及佛学的生死轮回等等。作者显然站在文化保守主义立场,试图通过折方宇母亲的反复劝说和规诫,通过其父背负一生的良心罪责,以及“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之遗嘱,表达自己的初衷,即让主人公折方宇好好做人,以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儒家思想。对照这一宏念,小说插叙了宋江江借机送钱,三三言行暧昧,折父为求自保污人为盗,善堂想用佛像行贿县委书记,郭一江贩卖官员艳照,等等。这个对照很有意思,因为世事混乱无序,无德无行者甚多,才更需要文化伦理重建。小说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超越了现实主义,而具有了文化反思的独特意味。
郝伟华《追火车》,《山东文学》2012年第12期
这个时代,踏踏实实活着的人,越来越少,钱,变成了惟一的衡量标准。这一感慨贯穿小说始终。“我”跟周先进谈恋爱的时候,他还在段内上班,天天拿着铆钉枪在货车底下安铆钉。然后两个人结婚,再然后每天早晨追火车,成为街道和站台上的一道风景。家里一直嫌弃周先进不会赚钱,没出息,日子过得太寒酸。再后来,就到了人人为钱疯狂的时代。请病假做生意,辞职做生意,下班后做生意,卖服装、卖皮包、卖菜、到夜市炒菜,甚至拿着水壶到火车站卖开水,神州大地到处都是生意人。像“我”这样老老实实上班的都是异类,都是没本事的人。周先进也去做生意了,可惜不成功,欠了一堆债。妻子不愿意离婚,选择拼命赚钱帮丈夫还债。孤独压抑、艰难疲惫的日子,渐渐让这个坚强的女子,有了与这个金钱至上的年代相悖的生活立场。“我”开始像个道德审判官一样关注周边人的行为,监督那些撒谎的、骗人的、不诚实的人,纠正他们的行为,终于被周围人厌弃。最后一次追火车,对生活失去信心和希望的周先进,从列车上跳下来自杀了。小说以一对平凡夫妻的人生经历,反观飞速向前的时代,我们一直在追赶生活,追赶幸福,最终时代列车把太多人远远甩在后面,却不知道幸福究竟在何处停泊。小说对于时代和生活充满了悲伤的追问。
二、有病的人和生活
阿乙《春天》,《收获》2013年第1期
这篇小说延续了阿乙一贯的风格,揭示幽暗的人性空间,表现低处的人生,小人物纠结的心理世界,调子略显阴郁和压抑。小说结构是用了心的,逆叙事,插叙,正叙交替进行,虽然比起平铺直叙,看起来有点累人,不过,分花拂柳,处理得恰到好处。看得出阿乙具有很好的把握叙事节奏的能力。人物正面笔墨不多,却呈现得饱满有力,给人幽冷寂寞处开出似锦繁花的惊喜。春天,一个可怜的女孩子,从小父母离婚,没有关爱,没有温暖,没有幸福,后来做了小姐,还偷东西,惨遭毒打。寄居在同学小莉家中,男主人公陈庆被欲望驱使与春天偷情,结果被渴望关爱的春天纠缠不休,最终这个备受生活摧残、伤害和侮辱的女孩子,在陈庆诱导下,喝了敌敌畏,掉进护城河,虽然万千挣扎,终于悲惨死去。春天的幽闭恐惧症,陈庆的心理强迫症,都是一种精神疾病。这个世界很冷漠,即使此刻置身阳春三月,可是那个充满爱充满温情的春天,究竟在哪里呢?阿乙笔墨冷静,对于这个相干不相干的世界,我们,都是有病的人吧?
毕飞宇《大雨如注》,《人民文学》2013年第1期
这个短篇小说中,毕飞宇追问的也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姚子涵是优等生,是优等生中的极品。不仅漂亮,而且舞蹈,书画,奥数,主持,演讲,英语,古筝,当然还有学业,都是有段位的,是众人眼中女神一样的人物。从不浪费一分光阴,对自己要求和期待都极高。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在大雨倾盆的球场上,和口语老师米歇尔一场狂欢,疯狂发泄。后果是高烧,脑炎,然后是昏迷,醒来以后忘记母语,只会说英文。小说主题倒并不复杂,就是以姚子涵的经历,喻示全社会的高烧,后果触目惊心。骄傲与自卑,压抑与释放,关键词还是人性,成长,究竟意味着什么?姚子涵最终的病态,是病态成长的累积和爆发。小说把一个沉重的话题,讲述得妙趣横生。姚父的形象比之姚子涵,更多了几许生活气息。这个望女成凤的父亲,背负着千千万万中国父亲心中相同的梦想,家里并非穷困潦倒,并非等着女儿出人头地养家糊口,而是姚子涵爷爷曾经约法三章,最后一条,要把孩子送到美国去。小说结尾,姚父认为满嘴英语胡言乱语的女儿需要急救,他愿意输干自己全部的血液。看得出,毕飞宇想表达的不仅仅是父爱了。
王祥夫《鳕鱼》,《上海文学》2013年第1期
毕莉从小缺少母爱。和母亲关系紧张。准备和男友出国,卖掉房子之前,毕莉想请母亲过来吃一顿饭,顺便把家具什么的搬走。小说就从毕莉为母亲做鱼写起。因为与母亲有关的记忆,就是母亲曾经带她吃过一次鳕鱼。后来母亲的男友过来搬东西,告知母亲喝醉了。母亲没有遵守最后的约定,毕莉一怒之下,把煎好的鱼喂狗了。小说有两个细节,毕莉不太爱吃鳕鱼,对于这种去掉了头的鱼持有一种怀疑的态度,还有一种鱼是没有皮,她对这两种鱼都心存反感。这一细节,表明毕莉渴望一个完整的世界,因为她的人生是残缺的。还有一处细节,小猛喊毕莉看窗外那条名叫玻璃的流浪狗,“‘玻璃’是不是死了,怎么一下子就躺那儿不动了?”毕莉马上就从厨房过来了,问小猛,“‘玻璃’怎么了?”并且尖叫:“不会吧!”比起母亲,毕莉更关心那条名叫玻璃的流浪狗,一方面她向来缺少母爱,对母亲没有感情,另一方面,流浪狗身上,有自己的影子。小说从小处起笔,没有大开大合的情节,感情始终处于一种压抑的状态,几条鱼,一条狗,把人的复杂情感和内心世界,表现得起伏跌宕且充满张力。
薛忆沩《剧作家》,《花城》2013年第1期
这位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隐居的剧作家。在小区人们眼里,这个有些离群索居的人,非常神秘,大家都想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每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干同一件事。在类似某种宗教仪式里,这个沉默的人,内心隐藏着什么秘密?在他身上,有着怎样不同凡响的故事?“我”作为小区里一个普通看客,忽然有了走进神秘人世界的好奇。小说由此慢慢揭开谜底,这个怪人是一位颇有成就的剧作家,在结婚当天,因为前女友一个电话,为生活埋下隐患,妻子最终精神分裂。而他,也就此陷入内心挣扎,拒绝与人交流,病态的人生里,等待那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戈多。这篇小说可以和《人民文学》第1期薛忆沩的《两姐妹》合起来读。《两姐妹》中讲述的故事没有什么新意。姐姐一心想找一个可靠的人结婚,婚后有了聪明可爱的女儿。姐姐辞职做了全职主妇,丈夫不断升迁,终于移情别恋妹妹最好的朋友。姐姐拼命报复,与丈夫的上司、助手和商业对手发生关系,最终得了艾滋病,死了。妹妹为引狼入室追悔莫及,对姐姐之死痛心不已。小说结尾出现了剧作家,这位剧作家和妹妹探讨人活着为了什么,人生的戏剧是否一定是悲剧,这位莎士比亚的爱好者,在《奥赛罗》式悲剧里,藏着对人世的悲伤和绝望。两篇小说,思维的钟摆,在命运中的偶然性因素,与人生悲剧的必然性结局,二者之间来回摆动。
孙频《三人成宴》,《花城》2013年第1期
《花城》第1期还有一篇孙频的《三人成宴》。讲述的也是一个因爱所伤,自我幽闭,最终精神分裂的故事。一个画画的女子,因为忍受不了孤独寂寞,出租房间,与人合住。千挑万选,选了一个即将离婚的男子。这两个人,爱无能,性无力,彼此取暖,直至男子离婚,二人相约结婚搭伙过日子。然后的情节都在我们预料之中,男人的欲望令其毁约,不能与女子达成共识,则移情别恋年轻女孩,摊牌之际,三人围坐吃饭,让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女人忆及往事,深受刺激,再度陷入自我幽闭,最后精神分裂。孙频小说有种独特的气息,她不仅会讲故事,且尤为擅长女性心理,特别是大龄女性的感情世界,那些曲径通幽,那些百转千回,在她笔下风生水起,波光潋滟,真是别样妖娆。她的目光冷峻峭拔,笔法从容淡定,抽丝剥茧,激浊扬清,病态的女子,残缺的世界,人世种种,兀自繁华,兀自凋零。都有着别人所不及的优雅和丰盈。
计文君《鸽子》,《北京文学》2013年第1期
一个老人讲述的故事。小林是个送水工,两岁时父母离婚,各自嫁娶,小林和爷爷相伴。大学毕业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给小区住户送水养活自己和爷爷。小林是个踏实、善良、勤快的好孩子。在送水时,认识了一个名叫鸽子的女孩。女孩孤独脆弱单纯,让小林非常心疼。后来女孩不见了,小林四处寻找。他得知那家的小保姆狄秋燕,因为偷东西,已经离开,于是穿越无数城市,一路找寻,等到他历尽千辛万苦找到那个狄秋燕,发现并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个苍白柔弱的女孩。原来鸽子是那家的主人,患有抑郁症。小林找不到她,是因为她家人送她去北京治病了。小说表面上讲了一个为爱追随的感人故事,而藏在叙事背面的两个女孩子的人生经历,同样让人唏嘘不已。鸽子和狄秋燕,这两个孤独的女孩,一个是成功的漫画家,一个是四处流浪的小保姆。一个患了抑郁症,一个喜欢偷东西。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们偏离了正常的人生轨道,为什么这个时代,让太多的人找不回自我?小说写得清新而纯净,温暖而忧伤。
胡学文《我们的病》,《中国作家》2013年第1期
就是读到这篇小说的时候,我确定了本期四季评的题目。小说有两条线索,一对青年男女乘客,上了出租车就开始吵架,原来男乘客的前女友爱上有妇之夫,怀了孕,那男人又进去了,打电话给前男友,他就陪她去了医院,就这么个事,女友心存芥蒂于是又吵又闹。另一个故事是主人公出租车司机自己的家事。妻子父亲生病,从哥哥那里借了五万元钱。还钱的时候,妻子要求丈夫让他哥哥给个收条。遭到哥哥拒绝。妻子不放心。二人商量请哥哥吃饭,谈话录音,结果彻底惹恼了哥哥,不承认弟弟已经还钱,要求其再还五万,且要对簿公堂。小三怀孕,恋人拌嘴,夫妻吵架,兄弟失和,这些原本都是日常琐事,柴米油盐的日子,庸常琐碎的生活。小说以两位乘客对话和主人公自述贯穿全篇,以寻找北斗路最终无果结尾。作者耐心铺陈,两条线索交错,动静呼应,结尾处的“我们都出了什么问题”的思索,显然回应了小说标题。这种生活的病态,来自于外在的压力,也来自于内心的缺失。猜忌,功利,虚伪,谎言,浮躁,焦虑,让我们与坚定的爱情、温暖的亲情和善良的友情,愈去愈远。那条消失了的北斗路,是一种隐喻吧,北斗星可以在茫茫黑夜帮助我们辨别方向,而如今我们都沦陷在病态生活里,找不到那条可以通往踏实幸福的北斗路,未来的方向在哪里?这篇小说由此具备了存在意义上的哲学思考。
以上这些小说,不过是这个春天到来之前,我读到的病态社会生活的冰山一角。作家写生病的人,写变形的生活,写扭曲的社会,很少落实到具体的病症上,我们清楚地知道里面大都藏着疾病的隐喻。为什么会读到这么多立意相似的文本,显然是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和社会生活,都陷入了一种不能自愈的病态之中。当年鲁迅说,揭出病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一百年了,我们依然在病态的社会生活中挣扎,作家,还要以笔为刀,在有限的手术台上,解剖社会,剖析人性。那么,如何重建自由健康的理想社会和理想人生呢?这个问题,可能小说无法给出全部的答案。
李骏虎《庆有》,《山西文学》2013年第1期
在即将完成这期四季评时,我读到了李骏虎的中篇小说《庆有》。这篇小说里有温暖的乡村成长烙印和万物生长的原野风情。小说沿着庆有和学书的成长,慢慢展开蛙声灯影里的乡村生活画卷。两个人辈分不同,年龄有异,却常年玩在一起。庆有早早辍学,天然属于土地,和大地上的一切事物水乳交融;学书学习好,是典型的书生,却自小对庆有家的一切充满向往之心。小说写两个人年少时的种种往事,打猪草,偷西瓜,吃秸秆,春种秋收,那些乡间的光阴,平常细碎,岁月的变迁,同样波澜不兴。庆有慢慢褪去乖戾顽皮的少年之心,成为一个专心、踏实、能够自得其乐的庄稼汉,他生机勃勃,乐在其中,并且显示出终生拥有这一切的强烈渴望。学书则对土地上的劳作抵触而且绝望,渴望通过知识来改变这一切。这两种对待土地的态度,其中不仅隐含着个体人生方向的差异(留下来还是走出去),其实也是乡土中国面对现代化的两大路径(乡土重建还是乡村改造)。云良办厂,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方向,也改变了大地的容颜。这篇小说打动我的是,人世更迭,沧海桑田,永远不变的是大地的沉默和温柔。土地上的生生死死,无始无终。人们依然在蜚短流长中捕风捉影,滋养着自己热爱的生活和看似漫长到没有尽头的生命。
读这篇小说,还有一个问题让我思之良久。那就是乡村自杀现象。2012年11月,《人民文学》刊出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同为非虚构,没有梁鸿的“梁庄”引人关注,不过孙惠芬文中谈及的农村普遍存在的自杀现象,给了我强烈的震撼。这里面所反映的乡村政治、经济、文化、伦理等诸多层面的问题,尖锐冷峻而且触目惊心。在李骏虎的笔下,我再次读到了乡野间的少年轻生,女性自戕,失败者弃世,老者绝望自尽……品学兼优的文明喝了农药,巧儿两次喝药最终悲惨死去,后来云良投资失败喝了安眠药,营里村没儿没女的老婆婆被骗后上了吊。乡土中国向前去的路上,一个又一个无辜的生命灰飞烟灭,这些不幸是如何造成的?原野苍苍,生死茫茫,李骏虎君深情而忧伤的大地恋歌与大地悲歌,令人动容。
本栏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