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史铁生走了两年。按照“天上一日,世上一年”的说法,在天堂的史铁生才过了两日。这“两日”里,他都做了些什么?读书、继续思考生死,还是在思念世上的亲人?他孤独吗?充实吗?快乐多于痛苦吗?
对于我们芸芸众生来说,这白驹过隙的两年也不过如两日般短暂,穿衣吃饭,为生计奔波。而史铁生的两日,断然超越了庸凡和生死,他“活”在了怀念他的人的情感世界里,“活”在后人对生死哲学的思考里。这些怀念他的人中,陈希米无疑是最贴近他的那一个。在陈希米的怀念文字里,一个更为完整的史铁生、一个作为爱人和男人的史铁生获得了重生!
谁也不知道那一天会是最后一天。那个星期四,直到最后我也没有任何预感,你会离开我。在救护车上,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事。”
我在下班路上接到你给我的最后一个电话。五点半我们还在家,你说:“今天全赖我。”我知道,你是指上午透析前我们为护腰粘钩设计是否合理的争执,你的坏脾气又上来了。或许是因为这个导致了出血。都叫了救护车,我仍然没有感觉,还在犹豫去不去,我想这么冷的天去医院,别得不偿失给你弄出感冒。
在医院,知道了是颅内大面积出血,我没有听立哲的话做开颅手术,很快就决定放弃。我冷静得出奇,史岚也没有丝毫的不理解,我们非常一致。
在你进了手术室等待做器官移植之后——事实上,已经意味着永远没有了你。我居然还可以跟别人大声说话——几个月之后,我很难做到,就是必须,之后生理上非常难受。
那一天是最后一天,是2010年的最后一天。你不再管我,自己走了。
你做得滴水不漏:最后一天离开;嘎巴死;顺利捐献器官——几乎不可思议,凌锋大夫夸赞的角膜和心脏不能用,却用上了肝脏。(多亏任老师治好了你的肝脏!)之后第四天是你的六十岁生日,我们跟你聚会,试图使你“卷土重来”。
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一丁点都不知道,忙碌了几天,不睡觉也不困,甚至也不那么痛苦。
下雪了,今天是周四,透析的日子,这么多年我们都是一、三、五,刚改成二、四、六,还不习惯呢。老田会来接你,想到老田接你,我心里踏实。真的,多亏有了老田,真是帮了我们大忙,对,还有老蔡、律师,就是你说的那“三座大山”,可以依靠的大山,真的,我有时真想依赖他们。雪很好看,你一定又想到院子里去拍照。我的车改三轮之后安全多了,不怕下雪,还是你说得对,这车是真该买。我会当心,一到社里就会给你短信。
你在哪儿?
我们说过无数次的死,终于来了?我终于走进了你死了的日子?
别人都说,你死了。
上帝忙完,创造了世界,就到了第七天。
到第七天,我第一次有梦,并且梦见了你。
你说你没生病,是骗他们的,你说,咱俩把他们都骗了。
你是说你没死?你骗他们的,我也知道你没死?咱俩一起骗的他们?
咱们俩,怎么会分开?当然不会是真的。你老研究死,你不过是想看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你就开了个玩笑?不管怎么样,我总是知道的,你骗人,我肯定会发现,我不发现你也会告诉我。所以,是我们俩一起骗了大伙。
这个梦什么意思?或许,真是一场骗局,我是在梦里做梦?只要醒来,就没事了?
我们一见面,就迅速地去了外婆桥,那桥很高,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高。真的去了。你是想要告诉我,我们今后就在外婆桥上见?
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想怎样?我就天天盼着去外婆桥,天天盼着再醒来。在梦里,没有时间,千年也是瞬间,对吗?
可是,瞬间也是千年啊。
邢仪记得你的话:我们等着吧,等我们走到那儿,就会知道那边是什么,反正不是无,放心吧,没有“没有”的地方。我一听就知道她一个字也没记错,是你说的。
陈雷拿来好多好多纸,烧了好久好久,一定要把它们烧“没”。让它们“没有”,才能去“没有”的地方。他迷信。你不回来,我只能跟着他们烧,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你有吗?
选骨灰盒,他们七嘴八舌的。他们有很多建议。
我不认真听,扭头就要问你,才知道,与你已经无关。
你死了,是真的。
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是不应该活的。因为人是通过“对象”而存在的,通过“你”才会有“我”!
你说,没有“我死了”这回事,也没有“你死了”这回事,只有“他死了”存在。对你来说,没有死,只有史铁生会死,你的“我”永在。对我来说,你的“我”不死,不一定与我有关。但史铁生不死——因为我还在,因为史铁生是我的“你”——没有“你死了”这回事。
没有“你”,就没有“我”,“我”因为有“你”才能命名,否则“我”是谁?鲁滨孙岛上不需要“我”这个词。我的存在和显现要靠你,反过来对你也一样。一个人漫长的生命里,“你”也许不是一个人,不止一个人。但同一时刻,只有一个人。而我们——我与你,几乎活成了稳定和唯一的一对,在我的生命里,只要还以你为坐标,只要还以史铁生作为我的“你”,史铁生就还在,饱满地在。
当称呼史铁生为“他”的时候,他就死了。他会变成另一个人吗?按你的说法,应该是,那我想念的是史铁生,不是他,他还在走他自己的“我”的路,他不再关心他自己曾经的“史铁生之路”,所以,他死了——他死了,史铁生说过,只有“他死了”这回事,此外没有别的死。对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作为每个人的“他”,对每个人毫无意义。但当他一旦变成我的“你”,意义就产生了,因此,你是“我”永远的史铁生,“我”也在同一时刻“生成”、存在——这就是“我与你”。什么时候你变成了我的“他”,你就死了。
这样的理论你我早就懂,但此刻对我一无用处。
你说:“我死了,你还活着。”
我说:“你死了,我还活着。”
你与我,可以混淆。但意义总是,你我分离。一种绝对。那种绝望没有力量,无论是奋起击碎,还是堕落潦倒,都不是它的可能(方向)。那种绝望甚至没有势能。
小狄肯定地说,人有来世,是轮回。冯老师说,你在那边很忙。我知道这些都无法考证。但禁不住总是想,你在忙什么?那边是哪边?
也许,死,就是被烧掉了,烧成了灰。就像桌椅板凳。灰,是确凿的!
然而,毫无疑问人与桌椅板凳不同。但效果一样,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一样可以想象模样,重现亲切。只是,桌椅板凳以前就不说话,就不表情不呼应。但死、灰,都意味着丧失全部的功能。对桌椅板凳的爱因为是单向的,过去和今天的不同就不可怕。
而人与桌椅板凳之最大的不同在于,人是生长,是变化、生成,是运动,是互为存在,是过程。死,就是不再生长。不再有新的念头、动作、表情,也不再重复……(那尼采说的“永恒复返”是什么?是“我”的延续,是表情、态度和动作的延续,在另一个生命那里的延续,是属于人类的?)所以,不是你在,而是我在,你在我之中“在”,你在所有想你的人中“在”,成为他们的在的一部分。成为我的养料,成为想念你的人的一部分生命,你就延续了,你就仍旧在!
死,就是不再生长了,不再有新的念头,新的表情也不再重复——不,会重复,在我,在我们这里,在你,在他,不断地重复、重现——这是永恒复返?
死,只能遭遇,不能被理解。
死,是永远。
什么是永远?就是绝对?
从此我就将一个人,一个人决定一切,一个人做一切。你即使看见听见,也决不说一个字。你死了,就是决定永远袖手旁观。到底发生了什么?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死?死了都是这样?每个人都必将要离开自己所爱的人?彻底离开,永远离开?!你们死去的人,会看见我们在世上的身影吗?会知道我们想念你们吗?会很着急要联络我们吗?你说过,你要给我发信号的,会尽一切力量去做,让我感知。可是我没有收到信息!
也许,我现在一个人呆在家里总是异常安心,总是想一个人呆在家里,是因为你也在?你说,“家就是你和我,没有别的,就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和地点”。是你在陪着我?我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在家里,也不想任何人来,就想一个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人都想活着,要是死意味着与你相聚,为什么不可以选择死?死,一定是一件不好的事吗?死一个人不好,一起死有什么不好?既然死并不是什么下地狱,我也不想上天堂。我只想能跟你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说话,听你掏心掏肺,也跟你袒露一切。那才是人最好的生活。你说过,我们要爱得不同凡响!你说我们做到了吗?
我们是不是都已经填平了彼此心上的坑坑洼洼,爱的生命又在我们身上复活;我们是不是对着彼此就像对着上帝,什么也不隐瞒,又谦卑又虔诚;我们是不是活得又严肃又活泼,又努力又生动;我们是不是一直在进步,在爬山——我们的山比别人高吗?因为我们不断地爬它,上帝就让那山越来越高?尼采怎么说的?尼采说鸟儿飞得越高,就越看不见。跟鸟儿一样的,是“猎人”,那是我们看到了的境界,虽然孤独,却向往。更高的山上、更远的天空、更深的林子,那儿的风景一定不一般。你说的,我们要像两个好孩子,永远赤诚,永远好奇,永远疑问,永远探索。
我们一直都在这样做,我们终于走到不同凡响了吗?
你死了。你死以后发生的事情你会知道吗?朋友开过玩笑,说是你们俩没有过婚礼,六十岁上过一个隆重的生日,请好多好多人,要是像现在人家婚礼收份子钱,那得收多少?这种胡说八道,竟然……
你的六十岁生日,竟是葬礼!
你知道吗?你来了吗?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甚至没有比别人更痛苦,只是忙碌,把你搁在一边。就像你还在一样,我凭着习惯,许多事也没有多想,就说了,就做了。现在想来,真是很危险,要是做错了什么,真是不可挽回。真要感谢陈雷,要不是他坚持,我快要撑不住了,就要妥协了。是他说,我们要坚决按照你的意愿办,你那么不喜欢遗体告别,那我们就坚决不搞。幸好,我们真的没有搞遗体告别(我们俩多少次在电视里看见那样的遗体告别,每看见一次就说一次:我们不要!),没有哀乐,今后,也将没有墓地。幸好,应该没有大错。是我们自己办的,是我们俩和朋友们,朋友们一起帮忙办的。我想你肯定愿意这样。也有朋友抱怨有官员来,说长长的官话,并为此半途离开。我仔细想,若是你在,你也不会拒绝“官员”,你是一个“老好人”,不是原则问题,你不会拒绝,何况他们是真心,我相信,这就足够了。你知道吗?你看见了吗?好多好多老朋友老同学都来了,友谊医院、中日友好医院、朝阳医院的大夫和护士们也来了,还有好多素不相识的读者,有比你年老许多的长者,也有年轻的新朋友……还有的远道而来……我将来慢慢数给你听。柳青给你订了一个巨大的蛋糕,铁凝给你拎来一大筐新鲜樱桃,曹谷溪还给你带来了陕北延河的泥土和水……
一个优雅的葬礼,一个不同凡响的生日聚会……你说过,你早已经死过多回,并必将以生日的名义卷土重来!你来了吗?
我像一个模仿激情的青年,去了地坛。我没有别的方式,我不知道我做些什么才能与你相关。虽然地坛不再荒芜,不再宁静,可那些大树还在,那些曾经长久地陪伴过你的大树还在,在初春的阳光里,安静从容。我仿佛看见你的身影,你开着电动轮椅一个人远远跑在前面,悠然得意,一会儿又迅速地转回来,告诉落在后面的我们,哪里又添了篱墙,哪里又铺了砖路……
在还没有搬家的时候,傍晚,我们也还是去地坛。你让我和一棵又一棵古树合影,告诉我从前这里的样子,我们慢慢地在这院子里走,心中平安如馨。你看照片上的我们,有初夏的阳光从后面过来,从西边,那差不多是夕阳了,你的那辆破车现在也不知去了哪里,那时候你还能自己上电瓶车呢。照片上的我,简直年轻极了,有人说我像你女儿,你有这么老吗?!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二十一年前吧。那会儿刘瑞虎还没出国呢。这照片,很可能就是他照的。
一个念头又一次油然升起:我想把你的骨灰埋在地坛。没有碑,也没有墓志铭,没有痕迹,也不要什么人知道。那些大树,一直就这样坦然和安静,这样从容地走过无数个酷暑和寒冬,目睹人间的惨烈和无知。它们会活很久很久,几乎会永远活下去,它们或许不懂得什么是死,它们不知道你已经死了,它们只顾自己慢慢地活着;也或许它们什么都知道,只是认为什么都不必说出来。对人间发生的一切,它们从来不动声色。它们只是默默地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你肯定喜欢这样的方式,真正的朋友的方式。
也或许,我们再去普林斯顿,去那片有萤火虫的草地,在草丛里埋一块方石,刻上你死去和重生的日子。我要你在那儿获得重生,就像我们曾经看到的那个捉萤火虫的孩子,你羡慕的孩子。那里虽然离我们家路途遥远,我不能常去看你,但我知道那儿空气清新、阳光充沛,普林斯顿小镇,多像你梦中的花园,你太应该呆在那样的地方。你说过的,我们下一辈子会降生在那儿。一旦我收拾停当,我就去找你,一分钟也不会耽搁。
亭亭说她又去了福克纳的墓地,过一段时间,她总要去看他,去福克纳的墓地看看……她寄来过照片的,福克纳的墓,和上面不知什么人摆放的鲜花(那样的鲜花常年有),没有特别的地方,因为福克纳,才会端详许久。她还说,她最想去的地方是丹麦,因为安徒生在那儿,安徒生的墓在那儿。她曾经一个人打着伞冒着大雨去纽约中央公园看安徒生的雕像。对着雕像,她大声地告诉他:安徒生你好!我来看你了,我一个人来的!
因为她喜欢福克纳,她喜欢安徒生。
我去了法兰克福,却没有去海德堡大学,没有去海德堡山顶墓园中的马克斯·韦伯夫妇墓。看到《三联生活周刊》上有一幅照片:海德堡山顶墓园中的马克斯·韦伯夫妇墓。文中描述:山林间寂静似太古,明媚的阳光披洒下来,一座座历经岁月侵蚀但却洁净得不沾半点尘埃的墓碑上摇动着柔美婆娑的树影。看韦伯的生卒:1864—1920,做一下减法,他才活了56岁!我又拿来与你相比(现在,任何人的死,我都会注意岁数,并与你比较)。再看玛丽安妮,1870-1954,再做减法,84岁,特别是,在韦伯死后又活了34年!去掉人成长的阶段,一个人一生真正自主、清醒的年头,34年,几乎又是一生!我不知道上帝还要我活多久,还要我做什么,34年,超过了我们在一起度过的年头!34年!分别的日子未免太漫长!
约翰·伯格写的《日内瓦》,他和妹妹拜访博尔赫斯之墓。墓碑上写着:他死于1986年6月14日(恰好在他死去整整3年,是我们结婚证上的日子,那个绝不因为我们结婚而难忘的初夏)。墓碑正面刻着:切勿恐惧;背面刻着:他拿过格兰特神剑,把出鞘的剑搁在他们之间。(这里面有他们相爱相知的故事。)
教堂后面的墓园,我第一次看见就喜欢上了,那是我们心目中的墓地——神圣的墓地。在那里,那些逝去的人的故事,又远又慢,融在静谧与安宁里,被一直传下去。
还有在电影里看到的阳光下一望无际的将士墓园,是最晴朗美丽的,给人一种豪迈的欣慰。
那样的墓园会使人产生想象,与尘俗生活无关的想象。
忽然有一点向往,向往我和你也会有一座墓,我会精心设计,让她简朴又寓意深刻。不要高,要低;不要大,要小。但要刻上你的墓志铭: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以及我的:下一世我还将顺水漂来。
向往一座墓,是为了不朽?
是为了看见有一天(就像亭亭会冒雨赶赴安徒生的雕像前,会常常去给福克纳的墓献上一束花),有一个热爱和理解你的人,不管这个人在未来哪一世出生,与你隔着多少年月,不管他是老还是年轻,他因为能在你的墓前呆一会儿而感到安慰,因为读你的书,而跟你隔着世纪对话;有一个人,从遥远的地方来,只为了来看看你……那样的墓地必是像我今世在异国他乡看到的,在鲜绿的草地上,有鲜花点点,一定有明媚的阳光,有情侣在亲吻,有老人在散步,听得见教堂的钟声……
还可能会有情侣来看我们俩。因为他们相信古老的爱情,因为他们如此相爱,也想要我们的见证;或者,他们遭遇了不幸,就像我现在失去了你,他或她,想在我们这儿呆一呆,要是我们能给他们安慰,要是我们能陪一陪他们……
我们没有那么伟大。你不是韦伯,也不是福克纳。可我真的愿意想象那景象。绿草丛中,或者树林里,一座一座墓碑庄严、安宁,充沛的阳光给墓地满满的生气,一幅人间美景,一幅画,那画面里有我们。想象我们俩的墓,朴素得找不见,又典雅得难忘。那是我们永远在一起的象征。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你肯定也想。
但你说过的,我们不管那形式,我们不论怎样都在一起,“在天在地,永不相忘”。
我知道,我不会真的去做。
但是,你还写过复杂的必要。你懂得要有一种形式,否则哀思无以寄托。可你又说我们不必,我们都明白,我们来世还会相互找到……你对我的要求太高了。现在我被思念笼罩,失去了理智。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又到哪里去找你?!我到了地坛,却分明感到你不在!我打车到了飞机场,却不能去普林斯顿!我要有一个意味。我要有一个形式。我要“想”你。我必须自己走完这一世剩下的路,我得有一个坐标,有一种语言,否则我会迷路。
不,我们说好的,我们不要墓地。你说过的,你说,只要想到你,无论在何处,就都是你的墓地,你就在那儿,在每一处,在我们想你的地方。
* * *
想一个人呆着的愿望是如此强烈,这个家,是她的堡垒,不想任何人入侵。外面的一切都跟这儿无关,这个家就像与那个世界隔着。这里只有她,和他。
那时候,阿姨休息的日子,是他们俩独处的时光,吃完饭他们不洗碗也不去做事,就坐在那儿抽烟、说话,说话、抽烟。终于,甚至再忙他们也要试试,试试不用阿姨,仅仅为了他们可以有长长的独处的时光,为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自由。
现在,她不想见任何人。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最惦记的,时刻不忘的是他。但她不愿意跟别人说他,也不想听别人提他的名字。她怕一说话,人们就要跟她说起他,那不是她愿意的。她怕她忍不住自己。跟别人在一起,你就是不得不把他,把“死”丢在一边,要是长时间地与别人在一起,她就会觉得离开他太久了,就想要离开,想回家。在家里,和他在一起。长久地坐着,和他在一起。他们不说话,他们就这样坐着,想念彼此。那是她最想做的事。她每天都盼望回家,盼望这样的时刻。这样的长久的时间之后,她才有起身的力量,才能做他期望她做的事:吃饭洗澡,看书写字。
因为“时间是无限的,因此不存在太晚的问题”,晚睡不要紧,早起更不重要,“一切都是无限的,或者是不确定的,所以也等于是无限的……”世界上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你去做,因为没有什么事从根本上有意义——因为时间是无限的,一切都是无限的,我们所做的一切对于无限来说都是零。所以,所有的事情,就让它们都一边搁着吧,卡夫卡想看吸引自己的书,她只愿意想他。于是就想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
她还需要做什么呢?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事了,连他也走了,不做了,他这么努力的人都放弃了,她还做什么呢?!
现在她没有愿望,想不出一个愿望。要是能有一个,她也好行动,去竭尽全力,哪怕不顾一切也行。她现在过的,就是伍迪·艾伦说的“更加悲惨的生活”——不过是两种生活中的一种而已。
想一个人,就一个人。
无论什么人,都可以问:你好吗?她不想回答。
她不接受温暖的问候。她无法忍受一点点亲密,必须坚决拒绝任何人任何亲密的表达。
亲密是一种伤害?在他死后,她对亲密,在他之外的亲密,有一种生理的恐惧。
那亲密是对她最大的侵入,就像进入了他和她的领地。孤独是她的壁垒。孤独的经典意象是“一个人单独坐在他房间里”。孤独的语言是沉默,无情的沉默。
那种隐痛,几乎一直在,忽然尖锐起来,就不能做任何事,说不出一句话,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那种表情,自己看不见,但一定不全是悲伤,不全是想念,或者根本就都不是。那表情,里面肯定有烦,甚至有恨,有对这个世界的厌恶,有冷漠,很厉害的冷漠。它凝固你,使你不说话,不抬腿;走在路上,会停下来,停车;表情会忽然尴尬,变得难看;没有同情心,本来的举手之劳,却冷冷地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为什么?
渴望孤独。孤独是与这个世界为敌吗?
镜子里没有别人,没有别人的目光。
就专注地看自己,专注地想你。
不说话,也不被别人看见。
不被提问,也不向别人提问。
不叙述自己,也无意倾听。
没有义务回答,也没有义务关心。
这样不好,所有的人都会这样说。但你会沉默,你懂。
克尔凯郭尔写过:“安慰由言说提供,而言说则将我带入了普遍性。”言说,就是已经到了语言和理性的层面,就意味着共性——言说本身就是已经被理解、被纳入普遍性,这让她找到了理由,她为什么没有真的被安慰过。
任何一个痛苦的人(需要安慰的人),总是以为自己的痛苦极其特殊,没有任何可比性,因而你要把他(她)带入普遍性,就等于否定他(她)的痛苦。因此,真正有效的安慰,其意味必是独特的,愈独特,可能的安慰就愈大。
可是,死,遍地都是,所以残忍。
应该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不要有,不要说话也不要动作。最想听见和看见沉默,对面的沉默,专门给你的沉默,是所能得到的最大安慰。
孤单史无前例地侵袭着,自怜也来加入。越孤单,就越渴望孤独,如果可以写作,孤独就带来一点意义,孤独可以抓住写作。等荒诞感出来,以为写作也是徒劳,就只有孤单,只剩下自怜。
孤独不是孤单。孤单是被迫的,孤独却有意志在里面。孤单是害怕,孤独是勇敢。孤单是痛苦,孤独就可能是享受。
孤身一人,就是在孤单和孤独之间行走。尽量地孤独,抓住意义;不要自怜,让孤单捕获。
你好吗?
——他死了以后,你还好吗?
* * *
他死了之后,她最大的遭遇是,凡事不能再问他怎么办——他们永远是一起决定一切事,并且几乎总是意见一致。他知道,他早就想过死之后,所以他认真地告诉过她:“记住你的一切决定都是对的,你做的就是最好的。”
现在,她无数次无数次遇到这样的时刻,她永远情不自禁,抬起头想要问他——一次又一次。然后她就让自己想起他说的这句话,让自己相信,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他期望的,他看她做了决定,就赞同。他为他的死带给她的最大的痛苦,做了准备。无论如何,她还有这句话做保障。
他该做了怎样的想象——为她。为死,做了多少准备。因为离开她他实在不能活,他说他什么都可以给她为她,但死,他必须要先得,算他自私。他是专家,他是行家里手,他知道他的死带给她最大的痛苦是什么。在他们两个的关系里,每时每刻都是共同的“决定”,是对世界共同的目光;不管怎样,他们最终都会一致。所以,他死以后,她必须就是他们两个,必须认为依然是他们一起在对付一切,必须认为他样样赞同。她懂得这句话的含义,相信这句话,就是相信他,就是安慰他,就是他的愿望——她的愿望。
他居然把写给她的情诗也拿来发表了——多么不像他。他是在为死做准备,他要感激她,要彰显她,要给她荣耀,也不管俗人和“超人”怎么看。他也有最普通的愿望,就像当年希望妈妈看到他的作品发表、得奖——虽然那是世俗的荣耀。他要人家知道,他的老婆是他的帮手,也是他的知己。他公开他多年以前写的诗,她有点吃惊,这有点不像他,但她当时忙得没有多想,只是想,他老了,就让他脸皮厚吧。现在,她才懂得他的良苦用心。现在,她一遍一遍地抚摸那些印成铅字的诗行,知道那是他刻意为她做的,做成漂亮的铅字,做成耀眼的爱——……
其实,那些诗是在他们结婚多年以后,他自己默默地在电脑里写的。说是写给她,不如说是写给他自己的。放了很多日子,他给她看,她没有惊讶,只是从诗的角度,建议他改几个字,就像对待他写的其他所有东西一样。
耀眼的爱。为什么?
不是因为要不同凡响。
是因为——终于感恩。
那是他们开始在一起时期望的。他们曾经决心要过好,要真的幸福。不是要给人家看,而是要试着自己做。他们没有把握,只是决心努力。他们什么也没有,只有诚实。对自己,对彼此,诚实了再诚实。后来才知道,这是用之不竭的财富。
在他们不意识的时候,“事情成了”。终于有一天,他们在别人经意的目光和言谈中,读到了“不同凡响”。终于有一天,他们的爱耀眼起来。
他不能不惬意地感慨,那些曾经对他的执着不以为然的人已经闭嘴,那些以为他不识抬举的人终于懂得他究竟要什么样的女人,那些暗暗看他不自量力的人现在也默默地叹服,特别是,那些嘲笑爱情的人——他最烦的人——终于眼睁睁地看见了爱情的证明。
“那是因为我棒还是你棒?”
“当然是我!”
“可人家都说男人是女人塑造的。”
“说得没错!”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种时刻,是她最满足的时刻,她以为那是她人生最大的成功。
因为他是一个爱女人的人,因为她是一个爱男人的人。当他们读到“我爱你,以我童年的信仰”,就再也忘不了了!他们都是以爱情为业的人,就是俗话说的爱情至上主义者。他们以此为荣。
“我爱你,以我童年的信仰。”
在大学里,她第一次在小说《公开的情书》里读到这句话,留下无比深刻的印象。男女主人公的名字一个叫老久,一个叫真真,老久、真真,这两个词,也特别符合她对爱情的想象和期待。后来,她说给他听;后来,她发现他把这句话写进了文章。她一点也不意外,这样的话他一定听过了就忘不了。情种都是这个样子。情种,就是打小就信仰爱情。
他的爱,曾经从来不被承认。是他倾其所能也不会让一个女人幸福?女人要的是什么样的幸福?幸福是给的吗?谁的手里有幸福?
你看见他,他也看见了你,幸福就有了。
他曾经爱上一个女人。她会爱上他吗?
他明明在她的目光里看见了爱,他明明听见了她说的爱——对他的爱,但几乎所有的人都说那不是。人们头也不抬,看也不看,就断言:你是暗恋,她是同情……
他和她明明谈论世界和自己,袒露一切;他和她明明肌肤相亲,欲罢不能。然而,外面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这不是爱。这声音喧响到轰鸣,一定要使她不再相信自己,一定要让她远走他乡,一定要让他无法不放弃——这样的企图终于是要成功的。
你不知道这声音的力量来自何方?为什么如此热衷发出这样的声音?基于他们热切的人性?或是生涩的不成熟的人性?是经久的固见还是暗暗的优越感?是因为那个愚昧的年代还是因为其实根本就低劣的人性?!
那很少的发出另一种声音的人,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其实他们只是无比自然地同意或者相信他可能像任何一个男人一样爱上一个女人,也可能像任何一个男人一样被一个女人爱上。
之后。他有权利拒绝吗?因为不爱而拒绝本来再正当不过,为什么拒绝一个身体健康的女人就是不识抬举?
仍然要拒绝,毫不留情地拒绝。
一个做好了独身准备的人不仅有权更有力量不识时务。
我却权当你是为了等我。等我来了,我们就相互看见了。
爱,最不是简陋。
关于你的爱情故事,有许多谣传。许多自以为是的善意,许多缺乏想象力的肆意。
似乎他们这样说你,或许还是为了荣耀你。
他们这样说你,根本无意伤害。
我知道你想自己说的,不允许他们如此简陋地说。
其实你已经说过了,终究没有被听懂。
简陋地说——绝不亚于歪曲和捏造。
因为那简陋,很可能被最庸俗的想象填满,又常常定格在最机械的时刻。所以,对着最丰盈、最高峰、最复杂、最微妙、最极端,简陋是不可饶恕的。
也许说不好,但至少,要说出它不是什么。
耀眼的爱。
一个男人平凡的愿望。
他一点一滴地做.一心一意地做,聚精会神地做,时时刻刻地做,只为了做好,因为他的信仰是爱。
洪峰,这个诚实的人写过:“在一九九六年的四月我梦见铁生站在门口对着我笑,我一直看他的腿,看见飘荡的裤筒,还有一双黄色的皮鞋。我好像一下子就哭了,并且醒过来。”
你居然自己也写过:“但是你走近他,走近C,于是发现他两条塌瘪的裤筒随风飘动,那时你才会慢慢想到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如果你见过他赤裸的下身——近乎枯萎的双腿,和,近乎枯萎的整个下半身——那时命运才显露真相。”
这样的坦白吓退了歧视和怜悯。
你让命运现出了真相,你才好对付它,才能活出它。
性,一样至关重要。
弱者,你要怎样做,以及之后——并不是不至关重要——怎样说?
你弱,你丑,是命运降到你头上的,不是你,就是别人,总要有人担着。
知道这一点还不够。
姑且认为上帝有发牌动机,但那动机与你无关,他迁徙得比你不知道要高远多少,他比你能理解的不知道要深奥多少。
他渴望给予,用全部的爱,但他能吗?如果他一直ED?
如果你看被肢残打垮的人是无能,你怎么会没发现被ED困倒的人也是无能?而且恰恰是性无能。
你要去悟、去创造——上帝最不可思议的还在于给了我们自由——那创造出来的就是“上帝的旨意”。
像所有的事情一样,只有在一切可能性里做到最好,做到超越——做到可能不ED也达不到的境界。这就是尽人的可能。
你终于懂得,越是奇诡的行为就越是倾心的交谈,越是空前的姿态就越成刻骨的铭记,越是胆大妄为,就越有隽永的真言。
其实,只要你爱他,他也爱你,就好办了,很好办——你们两个智慧的人。
之后,那被说出来的,就是你的荣耀!
被怎样说出来?
怎么去创造的就怎么说,面对上帝一样。对上帝隐瞒是可笑的,他怎么看不出你的狭隘、你的虚荣。然而你要是不坦荡不虔诚你就注定苍白词穷,一事无成,你要是坦荡又虔诚,你要是勤劳又动脑子,你就“找得到”上帝的“旨意”,你就既找到了创造之路,也找到了说出之路。
于是,“说出”,竟也在“旨意”之中。于是,怎样说已了然于胸。
还有一件事,要去看一部电影《雨中的请求》。
这不仅仅是一部关于安乐死的电影。其中的细节不是编出来的,只有有过亲身经历的人,才会懂得应该这样写,这样演,这样拍。
即使他(她)高位截瘫,你也可能对他(她)有对一个健康的男人或女人一样的欲望,反过来,高位截瘫者,对男人或女人也一样有性欲,有亲吻和抚摸的欲望,有性交的欲望……他们希望也必须找到他们的方式,那方式实现的就是性的根本(指向)意义:不同凡响的男人和女人相交的语言。那样的语言可能更倾向于爱的真谛,那样的语言不可以学习,不可以设计,只可以祈祷,“……是一只伸向黑暗的手,它要把握住慈爱的东西,从而变成一只馈赠的手……跃入消逝与生产之间改变一切的弧光……”于是,“世界借助这语言驱逐了恐惧只承认生命的自由,承认灵与肉的奇思异想千姿百态胡作非为……”那样的时候,一切都将“化为飘弥游荡的旷野洪荒的气息,成为风,成为光,成为战栗不止的草木,寂静轰鸣的山林,优雅流淌的液体,成为荡然无存的灰烬……”
那个男人,截瘫了的男人,那女孩要嫁给他,在他就要告别这个世界的前夜。——但不是因为他要离开,她才要嫁给他,是因为他要离开,他才肯娶她。
她爱他,毫无疑问。不仅是同情,不仅是怜悯。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是女人对男人的爱。
那个女律师,要躺在他身边,像夜夜有肌肤之亲的爱人一样,挨着他,每一次都这样。不要说这不是爱,要是他健康,你就随意贴上了爱的标签,因为你不怕爱的责任。现在也可以用爱,虽然你承担不起。那就在影片拍完之后说,说爱。在他死后说,说爱。
在那个让人心疼无比的雨夜,他就是这样的,他们都是这样: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如果躲不掉,就迎上去。那是他们日常的遭遇,你想象是想象不出来的,你也不能替他们承受,你只能祈祷,屏住呼吸祈祷.每分每秒,一刻也疏忽不得!
这个世界,是那些不幸的人在帮我们撑着。因为有他们承担厄运,我们才能到处唱歌跳舞,结婚生子。
她坐在那里跳舞给他看,跳了很久才慢慢起身,像是怕惊动了他,怕伤害了他,她慢慢地,渐渐地舞动到了台上。然后,终于,她决心要把他满心的欲望跳出来,用最快的节奏,最大的幅度,最专注的目光。
他发怒也没有形式,他甚至不能砸碎一个花瓶来宣泄他的愤怒!
他应该骂人的,狠狠地,用最“脏”的词!
她不应该劝他平静,给他打镇静剂,等他睡着了再砸碎花瓶。她应该当时就用最大的力气去砸花瓶,以及继续,砸碎房间里可以砸碎的一切,听他在一旁大声叫好、骂人!要是我,就这么做。
最后,我们一定要帮助他们实现自己去死的愿望。要是爱,就应更加努力,用尽一切手段。
我们不幸被上帝选中。
我们庆幸被上帝选中。
我们各自怀揣一份“痛苦”走到一起,那个藏在《我与地坛》里的爱情故事不只属于你,也属于我:“它们不能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
终于有一天,你又写道:“不过,这一回,已不再‘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她来了,顺着那太初的大水终于漂来我的跟前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当然,这儿没有摩西,但是,我们确乎是在不知不觉间,走出了那一片辽阔但无形的‘埃及’……”
我来了,你也来了。从此,他和她走上了“我与你”之路。
现在你走了。
“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
* * *
我给你推荐索德伯格的电影《性,谎言,录像带》。
没想到你竟花了几天时间,对着电影,一字一句录下字幕,顺通故事,并在你认为重要和关键的地方加上了强调字体。整个儿还原出了剧本。
我读你“写”的“剧本”,比看电影更加过瘾。这部电影经你这么一“写”,意义才更彰显。现在,想到这部电影,我不会去看录像,而是读“剧本”。那些黑体字,在你加重的黑体字旁边,停下来——你也一定在那里停顿了,脑子里飘来很多思绪,那些句子很值得一再玩味。我们很少这样审视自己,以及自己与爱人的关系,特别是以这样的直面,这样的勇敢,这样的到底,这样的智慧。那些句子触动了你也触动了我,唤起我们的经验,引我们想象,让我们思考。
每一次,从任何段落,我都能开始看下去,直到看完。有些话,已经熟稔在心。比如,“男人学着爱上吸引他的女人,而女人是越来越被所爱的人吸引。”再比如,也是你加了黑体的:“只有有肉体关系的人,才可能给你有益的忠告。”同样的还有:“人不能接受一个对自己没有深刻认识的人的忠告。”这样的“格言”,又上口,又入心。
我们都期望人与人之间的深刻关系,我们都知道最高的关系在爱情里,在两个人之间。坦白,是最渴望又最难的事。这个卡夫卡知道得最清楚,他曾经说过:“通过细AvnRvKHOS/p/iy38rLbnbMziTmtvWlAtrQm8+ozbvoM=致的观察可以发现,人们是永远不可能坦白一切的。甚至往昔那些看上去似乎彻底坦白出来的事情,后来也显示出还有根子留在内心深处。”这一定是经验之谈,对留在内心深处的根子,再没有谁比自己更清楚。说到对自己诚实,没人超得过卡夫卡。一个人,对自己坦白的路竟也是无尽的。而只有首先具备了对自己的诚实,才可能面对另一个,你爱着的另一个。
我们说,两个人相爱,就是要交出一切,就是渴望袒露一切,从肉体到灵魂;就是做出自己最高贵的样子,一同面对上帝。我们一致这样看,一直这样做,我们做到袒露一切了吗?
现在,我觉得我还有好多事情好多想法没有跟你说过,有些说过的,现在想起来其实还没有说透说好,有些事可能当时以为微不足道,现在觉得其中颇有深意,值得好好说说……
谁知道时间会戛然而止?!谁真的知道死?
我跟陈朗说,你们两个最好要每时每刻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购物,一起旅行,一起参加聚会——不论是你的还是他的,什么事都在一起,尽量地在一起,免得将来后悔。上帝给我们的时间本来就不多,给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我们不可不以为然,大肆挥霍,等到时间突然停止,一切都晚了。
她一定觉得我可笑,一个自以为明白、不能自拔的老太太。真的,真应了那句话:不知死,焉知生。对我来说,人生的功课,要从头做起。要是我早些懂得死,我会怎么做?
你说,千万不要后悔,无论如何都不能后悔,最要不得的就是后悔。毫无作用,毫无意义,最伤害自己。我想起你说的了。
我对自己说,我们已经比大多数夫妻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很多。(这是因为你的病,上帝多给我们的恩惠?)
我站在我们两个人之外,看我们两个人。
看到两个人之间的契合、错位,表达之前的踌躇和聚集,表达中间的激发、颤抖,还有看到自己表达了——一种实现,那种表达了的感觉简直就是肉体的,那语言在肉体里。就像爱,在说爱的时候要“做”爱。那种要袒露一切的竭尽全力.那种看见另一个人愿意袒露一切时的感激,感动了他们两个人自己,他们两个人在找到对方的时候同时找到了自己。还找到了他们的方向,这方向与他们两个之间关系的深刻、愈加深刻休戚与共。这样的关系,有不断的“认出”与“惊喜”,深刻与丰富是它经久的旋律。
我又对自己说,还有什么比得过这样的经历教人回味无穷。
我是应该这样对自己说吗?
我习惯了跟你说一切。
我依然在对你说,每天,每一件事,每一个问题。
我想象你的反应,或者听到了你的回答。我确定了解你的态度,敏感你的敏感。我分明看得见你的欣喜,你的赞同,你的厌恶,你的不屑,你的逃离。我也猜得到你要我什么事忽略,什么事重视,什么事努力,什么东西放弃。
因此我可能会做到自信,做到坚持,做到你的期望?
有些话,我只能默默地跟你说,没有下笔。你肯定也听到了,像过去一样,我一开头说,你就知道我要说什么。而我,本来可能要问你,可我一跟你说,还没有说完,我就知道答案了,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有些话,只能在两个人之间说,就像爱情,不可以扩展到三个人。
有的时候,我们可以认为世界是险峻的,还有的时候,我们都知道,人与人的误解是必然。宽容是去做,抱怨和无奈,却要在最小的范围,谁叫我们是凡人。你现在也许不是了,是什么呢?真想不出来,你还能听懂我的无奈吗?
有时我也不敢确定,你是不是都听到了,我没有任何办法,只有等到我死,等到你来接我的那一天。那一天,是那么令人期待,那个时候,这个世界的谜,也将对我解开。
现在我唯一的法宝,是诚实,那是你留给我的最大财富,是对付人生最有效的方法。这一点点都不夸张,我看着你就是用它对付人生的,我已经学会,不管是对问题还是对人,只要静下来诚实地问一问自己,差不多无一例外,一切迎刃而解。
我们可能不得不原谅自己的自私,也不得不包容一点虚荣——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还要看清和承认自己的不足,这样坦然就来了,接受就来了,就有了节制,就有力量承担了。
你能一直陪我走下去吗?
你的无穷是我想象出来的吗?抑或我因为你而可能探究无穷?
今天读到一句话,伯恩哈德说的:“每当我们身边有一个人,一个可以与其无所不谈的人,我们才会坚持活下去,否则不行。”(我想把它说得更有力一点:“只有当你有了一个可以无所不谈的人的时候,你才能坚持活下去。”)
我想到了下面的意思,你有体会吗?
你只有跟他说过一切,你才可能说清一切。跟任何一个别人,不一定是你哪一件事哪一个想法没说或不能说,而是你没跟他说过一切。
现在,到处都是别人。
但是,还有书,那些伟大的、亲切的书。
但是,不管是重温我们以前看过的,还是开始读一本新书,最深的遗憾,就是不能与你分享。看书看到每一处精彩的段落,就是最孤单的时候,因为没有人分享,因为只想跟你分享,因为跟你分享才能满足,因为只有你才有能力与我分享,因为只有我们一致的认同才能使那些思想进入我们的身体。
我不知道是该为自己难过——因为无以述说,还是为你遗憾——在那个世界就读不到这样的思想?现在,无论是我把那些精彩的话描出来还是抄下来,都无济于事。
只有当你有了一个可以无所不谈的人的时候,你才能坚持活下去。
这样的话给人安慰还是教人绝望?
把另一个人视为自己生活的根本,是错的吗?
——竟然可以怀疑这一点。
《南方周末》上有一篇陈白尘的女儿写的文章《棉袄中的秘密》,说的是她父母的爱情故事。她的妈妈说:“我一生信奉的是‘爱情至上’。”我不禁看了下去。我自己不也是声称“爱情至上”吗。
陈白尘的夫人金玲一生以辅助陈白尘为业,放弃了上大学和自己非常热爱并且有才能的写作,在陈白尘去世后竟不顾儿女企图自杀,当儿女问她为什么要生下他们时,居然回答:“你爸喜欢孩子,我是为他生的……”在陈白尘去世之后十四年间,每天为其灵位点香泡茶……
她做到了极致!我自比不堪!
你肯定不赞同,你可不希望我这样,这样太过分,你从来鼓励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甚至到处托孤,希望我能再“嫁出去”。
那我呢?我应该怎么做?——这是问题吗?难道要以她为榜样?
不,不是。没有应该,只有我想怎么做。我的做法就是我。
没有想到,有一天,竟然开始理解金玲,理解在家里为死去的亲人天天点香泡茶——过去曾经认为这样的行为简直不可理喻——否则怎么想念一个人?必须有一个方式,物质的方式。这就是你说的“复杂的必要”。那我的方式?除了写给你,还有什么世俗的方式?世俗的方式、物质的方式是日常的安慰,最容易达到。比如去墓地,起身、坐车即可。比如点香、泡茶,比如买花、点烟。
把你的骨灰带在身边,就是和你在一起吗?
像你一样天天抽烟——要是烟雾就是牵系、缭绕,就能跟你说话?
承认死亡,接受死亡,也要有一种方式?
一切都像安排好的。你死了,我终于去德国参加书展。每年你都说,你说等我死了你再去德国参加书展。
我想,一定要与你一起上路。
终于找到一个漂亮的小木盒,王安忆从日本带来送给你的,记得吗?上面的图案是用彩色木片严丝合缝拼出来的,一个优雅的盒子,会每时每刻带在我身上。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去买布谷鸟挂钟,就是你喜欢我也喜欢的黑森林咕咕钟。买回来放在我们家,催促我们起床和睡觉。
今天终于做了这件事。没有害怕,也没有眼泪。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骨灰,这是第一次。我打开了你的骨灰盒——那个盒子是真正的好木头做的,很沉;线条简洁、朴素,没有雕花,就像写字桌上的文件盒,很不中国,有点西式——那应该是你我喜欢的。我选的,我想,我没有选错。
骨灰,竟是白颜色。为什么是白的,史岚说,人说白骨,就是白的,她说她见过你妈妈的。不是粉末,是固体。他们把你烧了,变成了这样,这就是证据。
我拿出一小片,放在那个优雅的盒子里。
我去了德国。
这个世界没有因为你死而有丝毫影响,它照样忙忙碌碌,不管在中国还是外国。似乎只有我,孤身一人,了无牵挂。
在德国小镇罗腾堡。
碎石子铺的路面,石砌的尖顶房子,白窗格,阳台上彩色的野花。露天广场上喝咖啡、晒太阳的老头和老太太,牵着漂亮大狗的中年男女,路边小店里的布制泰迪熊、小锡兵,会唱歌跳舞的咕咕挂钟……
世界上,今天,竟还有这样的地方。我们真孤陋寡闻。
二楼的窗户里探出一个戴眼镜的德国老头的张望,与背景一起,定格成一幅油画。
在这里我驻足长久。
想象你的在场,渐渐地,画面里就有了你,蓝色的,你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冲锋服,你的电动轮椅停下来,你抬头看,也发现了这幅真实的油画,然后找我,要指给我看,发现我已经在看……
你冲我轻轻点点头,像是在感慨。我在看你。我要靠凝视,才能不让你消失。画面里有了你,我走不开。
这种石子路,你的电动轮椅车有优势,你开着车跑得比我们快,不时停下来等我。
走石子路,好费劲,你为什么不像往常一样让我扶着你的车?这么快你就忘记了?
我到哪儿你就也在哪儿。你是跟我一起吗?
为什么在这里现身?
你发现我喜欢这儿,你就来了。你知道我多想你也能跟我一起来看看,你就来了。
我们都想起了那年我们在瑞典,在博姆什维克。偌大的湖面上,只有慢慢荡漾开的涟漪,和远处静止的小船;湖的周围是看不过去的林子,林子深处,有一个红色的小木屋,窗子是白色的,挂着绣花窗帘,窗台上摆满了鲜花;通往森林的路边到处是蘑菇。那时我们还在一起,像两个走进童话世界的孩子,四周安静无比,只有我们两个人,慢慢往林子里走,直到快要迷路。
下一辈子(你的下一辈子已经开始了吗?),我们就住这样的地方,你找到了、确定了,要告诉我,想方设法,我会收到。
我买到了黑森林布谷鸟咕咕钟。
还记得吗,铁良带我们去看过,我喜欢,你也喜欢,可那时我们觉得太贵了。现在我要把它买回家,挂在我们家里,让时间一秒一秒地发出声音,让每一个时辰都有一个仪式:时间一到,布谷鸟就叫了,水车开始工作,音乐响起来,男孩和女孩开始亲吻……我站在挂钟下面,长时间地听着挂钟的嘀嗒嘀嗒声,等待仪式一次又一次降临。水车、小木屋,门前的栅栏、小树,草地、木凳,漂亮的窗帘……就是我们未来的家,就是自由平安的地方。想到这些,心里特别安慰,你就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陪着我。我每天都会给挂钟上弦,这个机械挂钟不准,和标准的时间不一致,正好,我就要它的时间和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同,它是另一种时间,意味着另一种在,单属于我和你。
我有时让它随便走,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完全与这世界不相干,是你说的“没有时间,只有转动”。在无限里,时间没有意义。
有时让它夜里不工作,因为你睡觉怕吵啊。
有时,它随着我们人间的时辰,跟着我一起过完了白天,再进入黑夜。就好像你来访:时间又开始了。
* * *
皮皮写你,题记用了爱因斯坦的话:“我孤寂地生活着,年轻时痛苦万分,而在我成熟之年里却甘之如饴。”
刚看了题记,你就放下稿纸,嘴里念叨着,“这皮皮”,一边就去摸烟,找打火机,不慌不忙点着了,舒舒服服地猛抽一口,等烟圈慢慢散尽,然后仰着头,才开始说,“这个皮皮”,无限感慨地说,“真是说得太好了,没错是我,我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甘之如饴!这皮皮从哪儿找的这句话!”你点点头,又说一遍!后来,你又说过多少遍记不得了,每次想到这句话,总要感慨。你认同用这句话来开始说你的一辈子,我真是无比心疼又无比欣慰。
真的,你真的是“甘之如饴”!你真是“大松心”。锅碗瓢盆吃喝拉撒都不用你操心,我们吃得饱,穿得暖,吃得香(你当年说,只要还能有炸酱面吃,就能活),穿得漂亮,我们有电动轮椅,还有移位机,我们有善良聪明的小阿姨,还有数不尽的天南海北帮助我们的新朋老友,我们不买房子不还房贷,不评职称不做官,我们不挣大钱,不得大奖,没有要跟别人竞争的,也没有什么要乞求别人。欢呼和抑郁都与我们无关。除了想你的问题,写你的书,外边的所有污泥浊水都进不到我们家里。我们俩挣的钱足够我们买想看的书,想看哪本就买哪本,还够我们有好朋友来的时候请他们在门口的小馆子里吃一顿(那是你当年想望的好日子),甚至还可以帮帮我们有了难处的亲戚和朋友,你知足得不得了!还有,你每天看到自己的老婆,都要满意一次,再满意一次!婚姻是冒险啊,上帝待我们真不错!皮皮,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那么会说话,说到了他的心坎。
一个无限感慨的开头是一本书起始的动力。我相信,皮皮引的这句题记,是你写《地坛与往事》的缘起。
今天,我甚至以为,那是你在告别,你怕来不及告别你就走了。
那是你在最后的几年里最想说的话,往事,终于以一个老人的视角呈现,那里面不仅仅有坦然,有自信,有自由,还有,简直可以说是热情,对重温的热情?抑或满足?是淼的热情感染了森?还是因为森站在淼的位置对着未来……
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有来历,每一句话都有出处,每一个人都有名字,每一处含蓄都意味深长,每一处重复都是必须,每一个不曾经历的情节我都听你说过,每一种经久萦绕的情绪我都熟悉、我都理解,那种目光我知道她的方向,那种微笑我知道他的自由……
那些纷飞的往事,母亲和恋人,“日渐虚幻却永不磨灭”,几十年的思绪,和梦,终于丰饶。
爱情之歌终于唱出:
我坐在轮椅上吻了她,她允许了,上帝也允许了……
在晴朗或阴郁的时刻,如同团聚……
(要像黑人灵歌一样,忧伤要在久久的高音区消散,遥远了再遥远,但永不遗忘。幸福震撼似的降临,一桩接着一桩,合唱终于迎来,团聚了就永不再分离。那些苦难是曲折的,欢乐却简单,执着终于灿烂起来,像祈祷看见了梦想。)
(那些灵歌,我们总是在周末上午的阳光里听,忧伤也雄壮。)
那些歌,那些景象,后来被你看作了征兆。
那些折磨,你已经不在意它是否真的发生过,发生在你身上还是发生在老屋里那些残疾哥们儿身上,都一样。要紧的是它们给你的启示,已经成为理性。
终于可以告慰,终于平安。
那不一定是电影,那不是电影,那是魂牵梦绕你的影像,是心里的“想电影”。
那是印象,刻骨铭心的印象,比真实更清晰。要是拍摄,就是妄图拍摄你的全部印象,你的一生。
你反复地在写那些印象,一生都抹不去的印象!你不用另外的语言和故事,你不,你就直接把曾经写的拿过来。因为那种思绪就是来自那个细节,那句诗就是来自那片云,那处创伤就来自那个早春的午后,那种安慰就是来自那种眼神,那种恐惧就是来自那个可怕的孩子……你的感激就是来自那个天谕,你的情歌就是那间老屋,你的凄苦就是那个梦,你的埃及就是那样走出,你的爱人就是那个顺水漂来的孩子……那些印象,那些挥之不去的印象,就是必定要加入你的,就是必定要成为你的。不管你在哪儿写,不管你写什么,它们都“挥之不去”,它们已经和你的生命融为一体,跟你一起繁盛、生长——在你的身体里,在你的作品里。这些印象,就是你的魂,在你所有的作品里持续回旋,是那些印象造就了你,是你给了那些印象梦想的生命。
你的印象,就是你的历史.就是你。就像你说的: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我相信,你也是在这魂系梦牵的印象里走来走去,终于看清走过来的路,终于明白路是这样迂回往复上升着的。往事终于定格。
我想,那部电影,让人“想”的电影《地坛与往事》,开头应该是满天的树,树梢,对,是一个人仰起头,坐在轮椅上看天,看参天大树,轮椅转来转去,天空在晃动,跟着轮椅在摇曳,有时候慢,有时候晕,有的时候,静下来,仿佛世界不再转动,轮椅也不转。然后,树越拉越远,看见了林子。一个人,在林子里,在天空下,微乎其微,所以养分足够,足够喃喃自语,足够思绪万千。
结束的时候应该是那群鸽子,徘徊于楼峰厦谷间的鸽子,它们“以鸽子的名义在天地间盘桓,永远都是以其艰难的路途、卓绝的寻觅和对团聚的渴盼,在一座座神魂颠倒的城市里传达着生命本真的消息”,它们“已然超越了时间,因为它们确认了一条命定的恒途——在祖祖辈辈无尽无休的迁徙中,没有什么成就可以作为路标,唯美丽地飞翔是其投奔”。
那是“你”永久的歌吟。
它们会捎来你的消息吗?
* * *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偶尔的炮声越发让小区显得安静,人们似乎都在冬眠。外面在刮大风,风的声音超乎了通常能够形容的,隔着厚厚的窗户,那声音更像是被看见的,但是太阳,照样高高在上,风刮不动光线,我总是在这样的光线里,看见你坐在桌前的剪影,我就轻轻掩上门……
因为你再不用出去透析,所以今年的风像雨一样肆无忌惮。我们家里静得只有阳光在说话,说你每天就是在这样的光线里写作,就像你去年给我的短信里写的:“我窗外有一轮朦胧的太阳,而且室内温暖……”
你每天就是在这样的光线里写作,你说那是你最惬意的时候,你熬呀熬,熬过了透析,熬过了失眠,挨过了躲不过的俗事,就为了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度过一段自由的时光。你说你心里有写不完的东西,只恨万恶的透析,耗得你筋疲力尽。你说写作还是一件体力活,所以你着急去换一副身躯再来干。
你终于歇息了吗?你这会儿在忙什么?
你让我不得不执着于神秘的感应,执着于异次空间传来的消息。
人们都说缘分。都说两个人好,必得是上一世有缘。那我和你,我和你史铁生之间,我们的缘是什么呢?
我和你在前世有过什么故事?是什么关系?我想我也许可以自己编一个,虚构一个,一个让自己满意的故事。可是大脑一片空白,像是有屏障,强行比照过去看来听来的故事,哪一个拿来都不对,真的很奇怪,一想到那些浓烈的善与恶,那些充满了曲折的故事,那些可歌可泣,当然还有平庸,都强烈地拒绝,心里确凿得很,这些绝不是我们的故事,一点点都不像!
我就等着,还是屏障,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出来什么,马上就知道不是,就否定。再等,发一阵呆,好一阵子,然后一下子有了一个,马上就觉得对,你猜是什么?我们上一世不认识!对,或者几乎不认识,也许有共同的朋友,有过一面之交,可我们甚至都没有说过话。我们最多仅仅是互相听说过。
想出这样的关系,我开始满意,连生理上都觉得舒服,真的。那说明这是对的?因此就可以说这是回忆出来的?可这,是我们的缘吗?不认识,也叫缘?
那么,我们两个上辈子是什么样的人呢?要是听说,彼此听说到了什么?
又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我们各自的故事。
应该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都是有关爱情的。我们两个都是情种,在上一世就都是情种。
再发一会儿呆,就慢慢地有了一点眉目,或许:
那个男人是这样的:抽烟,差不多是烟鬼,但不喝酒。跟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优秀女人葆有长期的高质量的婚姻。对爱情的心态,一直如童贞般纯洁。这个男人如此幸运,居然找到与自己相配的女人!
那个女人声称,只找最好的男人,终身的理想就是爱情,就是找最好的男人,到处这样张扬,并且努力去找,去尝试。却总是因对男人的失望而逃离。每一次都是认真地开始,投入,每一次都以逃离告终。结果终于孑然一身。
关于那个男人的美满婚姻,传得到处都是,她记住了他,遗憾他已经属于别人。
那个女人的执着,也传到他那儿,他就想,我为什么不可以娶两个? (你上辈子就是这样的家伙!)
你说我编得太离谱了,我也觉着离谱。但是你让我往下写。
不认识,也是缘。
他们离得很远,最多也只是彼此听说过。
他们为彼此做的准备,不是物质的,不是血缘,不是距离,就是说,上一世他们不是兄妹也不是亲戚——亲戚是被选的,爱人则不是。他们谁也不是谁的什么人,他们都是“我”,是自己,用第一人称说话,也真正理解对方同样在以第一人称思考。之后,最重要的是,等基督的目光降临,他们就想要合二为一。
他们“不相干”,所以他们下一世才能彼此吸引,更加吸引。
他们是异乡人,是相互找寻的人,为了探访彼此,途经几世。
因为倾其所有终究要找的也一定是倾其所有的那一个,那样才般配。
因为诉说必要找的那一个一定是倾听,因为面对无比的专注才能有无比的诚实,因为他们心里的上帝是相同的那一个。
他们是,终于要被彼此认出的那一对。
下一世,他们仍将相互寻找,并且找到。
要是让你来“回忆”,你会“编”出什么故事?什么样的故事你能接受,会觉得对?
对了还有,上一世你就是男的,我也是女的,两个人都是典型的男人和女人,生下来就是,前世就是,而且还是绝对的异性恋。这个肯定没错的。你说对吗?
其实,你知道是我瞎编,我真想听你也瞎编,我们怎么会忘记做这件事了呢?
确实,我们俩,我相信我们俩原本不是一体,谁也不是谁的另一半。我们俩的相貌完全没有人们说的夫妻相,真正是南辕北辙,于是只能这样说,越不像,就越能做夫妻,或者说,不像的一对要是对了,就对上加对!再比如,你是蒙古族系的,爱吃羊肉,可我不吃羊肉不喝奶;你那么爱体育,我终究一窍不通;可我们是一对,是在人间重配的一对。我们都那么热爱哲学,太共鸣那些深刻的见解;我们都那么有感觉,对那些微妙的独特;我们都是爱情至上,对感情倾其所有;我们彼此袒露一切,我们都懂得活得好的法宝是真诚。
对了,别忘了你说过的下辈子还要娶我。
你说你下辈子一定身体健壮,或者是运动员,我说我可不想要傻子,你说我不懂,好的运动员没有傻的,笨的人不可能做运动员,那些跑得快跳得高的都非常聪明。算你说得对。那我当然也不再是瘸子。一定优雅漂亮,对,比这辈子文雅,就是你喜欢的淑女。我们说好的,你要等我。
以前我说要是再选一次专业,我就学哲学,现在改主意了。我要学外语,好几门外语。哲学不用跟别人学,有了外语这工具,学习就有了通途。文学和哲学,哲学是寻找第一因,文学是表达,这就够了,够我们一辈子干的。你下辈子除了身体好,还有什么要改的吗?脾气改好点?要是改成了娘娘腔可怎么办,啰里啰嗦的男人,温柔无比的男人,我可不喜欢。还是这样吧,就像今世一样,我喜欢男人有男人样,我喜欢男人黑黑的显得粗犷,喜欢男人沉默抽烟的样子,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得有思想、有幽默感。这些你都知道,下一次来一定不会忘。我呢,对男人的上心和周到,不能再超过今世了,何况你下辈子身体健壮,无须无微不至,否则你一定烦我。再有就是,自然和爽朗,那是你最喜欢的。有时也要矜持一点,优雅一点,主要做淑女,偶尔也“疯狂”。
还有,漂不漂亮无所谓。对男人,不论外表多么英俊的男人,我都害怕他们说出话来,说出让你失望无比的话。而所谓难看的男人,等到他的幽默他的深刻在谈话里表现出来,我就能忘掉甚至喜欢他难看的外表。
女人就得漂亮,这是为什么?我知道你是要漂亮的,那我就漂亮吧,但是我喜欢单眼皮,我觉得一个爽朗的单眼皮姑娘才生动,还有,似乎单眼皮的女人才更优雅,你觉得呢?当然仍然漂亮,毫无疑问。
但是要不要孩子呢?真是犹豫,看看我们投胎到哪里吧。
以前我一直说自己是一个爱男人的人,甚至戏称是男权主义者。可是近些年来我越来越发现,优秀的男人就像聚集在金字塔的顶端,虽说女人到达顶端的很少,可是,那金字塔的中部,承上启下的,几乎都是女人。女人,达到了基本水准的,明白、勤奋又坚韧的,太多太多。这你不会不承认吧,你也眼睁睁地看见了那些个男人,那又一个男人,以及那些个女人,优秀的女人。也许,是女人对男人的期望造就了男人,是女人对自己的爱塑造了女人自己。男人对女人的需要表现在男人重视女人对他的期望的程度,女人对他的期望愈高,他愈看重这期望,他的成就就愈大。女人对男人的需要是为了男人,男人对女人的需要是为了他们自己。
我这些怪论你同意吗?算一种说法吧,你抬头一笑:就是说你造就了我?!
下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开始。但我知道,不论我还要活多久,你都会等我。
* * *
H回来了。
因为她和你有过长久的肌肤之亲,所以她应该也是我可以毫无保留的人。
H,你是他的旧情人,没有比这个称呼更叫我感到亲近了,更能使我愿意和你讲心里话。听到你说,那些年里你几乎每天都去看他,我对你充满感激。无论怎样,你给过他这么多的爱,这么多的安慰,用他自己的话,他曾经对我说过的,他说你是救过他的人,他一辈子都不能忘。你一定还记得十年前我给你的信:“我经常想,要是没有你,说不定史铁生会走不过那段艰难的日子的。”我一直都这么想。像你这样真诚和简单的女人,无论是现在还是那个年代,都是那么少。虽然你也给他带来过痛苦,那痛苦的程度,虽然也是无论怎样形容都不会过分。
对于今天向过往做的一切,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完善自己。
我现在越发懂得他所做的一切的意义。但愿你也懂。
你,史铁生,你看见我和她在一起吗?在一起谈论你,我知道你愿意看到这一幕。
那个地坛里没有说出来的故事,你忘不了,我也忘不了。
虽然我早就听见你已经坦然,已经感慨。可每一次想起,现在想起,那一点一滴无声的惨烈,还是让我心如刀割。因为我和你一样是情种,和你一样“用尽全力”,和你一样信仰爱情。
在那桩刻骨铭心的爱情里,我看到了你的自信,你的执着,你的疯狂,你的自尊,你的骄傲,你的谦卑,你的诚实,你的固执,你的善良,你的幼稚,你的软弱,你的盲目,你的隐忍,你的高尚,你的信仰,你的绝望……
要是读到你当年的书信,那么我这样写就一点也不过分。
一个有骨有肉的男人,爱到极致的男人,心血枯焦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找不到任何方式可能安慰这样的男人,“那叫人瘫痪的绝望”——曾经以为最可怕的绝望,在这里什么也不算,他已经瘫痪了,真实地瘫痪了,他的绝望,让瘫痪微不足道。
他是个男人,是个瘫子。全世界的人,所有的人都同情他,却不理解他,不懂得他。他们不知道,一个瘫子,照样会有欲望,有人的欲望,有男人的欲望。全世界(!)都轻轻地不假思索地否定了他,否定了他的爱,否定了他的欲望。他们还不知道,一个瘫子,也会有魅力,也会被欲望,会被爱!被一个不瘫不残的女人爱上!全世界(!)都不相信这样的爱会长久,会有生命力!
不是不知道,是从来没有人把思绪停在这里,没有人停下来仔细想一想,站在他的位置。
他站在他的位置,上帝要他站的地方,对着上帝做。
一个瘫痪的男人,对他心爱的女人并且爱慕他的女人说,如果你确定不是爱情,就请离开,再痛苦也是我自己的事;如果确定是爱情,就必须留下和我在一起(决不要跟那些俗人一样)。
一个一根筋的男人,执着到蛮横。(——通常的情形是:我不能给你幸福,你走开吧,你走开我不会怪你;你有权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他给不给得了幸福似乎不用讨论。)
卫卫“读”出了少见的自信:他竟敢以为他一定能给女人幸福。(——事实上他真的做到了!)
也有人“读”出了必然:因为只有这样,“爱”才对这两个人真正存在,唯如此,爱,才确立在真正的爱的位置(意义)上——对一个瘫痪的男人尤其如此。因此这是唯一正确的态度——不,做法,唯一正确的做法。
上帝给你的是自由,他让你自己做。
他只能为他的病负责,负责到底。他没有错,可他没理!没理的人就只有自己受!
他要是自杀成功,是他的福气!他要是把房子点了,也没有什么不应该!
我看见你一遍一遍地给自己写,一笔一画地给自己写:世界上最没理的人是谁?——史铁生!
你只能用诚实,只能用智慧,以男人的胸怀、男人的骨头。
谁也帮不上你。你要一直等,等到那首歌唱起来的时候,你写的那首歌:
我坐在轮椅上吻了她,她允许了,上帝也允许了……
——那个时刻,我终于泪流满面……
那个地坛里没有说出来的故事,在你心里,也在我心里。
过往的爱,在我们心上一样重。
你想象、向往的“重逢”是:
……她看见了他,忽然认出那是他,于是不管她正在干什么都立刻停下来,一动不动,笑容慢慢融化,凝望他,像他一样,不招手,也不召唤,互相凝望,直至夜色深重谁也再看不见谁。
我的日记里曾经也有过梦中的“重逢”:
他们坐在房间的两个角落,远远地相互望着,不起身,不说话,没有一句话,用全部身心望着对方,一直望到两个人都泪流满面……
我们都曾经不惜燃烧和战栗。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当你向另一个人敞开自己的时候,不仅感受到了世界的接纳,更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在发现自己。有一个“他”,不再是“别人”而是“你”。“我”不仅仅是在爱“你”,爱一个别人,更是在审视自己,在探索人生,在爱自己的爱,在走向上帝。就像索洛维约夫说的:“我们在爱情中肯定了另一个性的绝对意义,而这样做也就肯定了我们自己的绝对意义。”所以我们在爱情中经历的,更是自己的成长。
我们深深地读懂了: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所以知道:不依靠实现而信的人是有福的。我们终于竟可以说,是“痛苦”滋养了我们。对过往,我们知道美和真诚要被纪念,不能轻慢也不能忽略,不能折损也不能玷污。
你说的:“他曾经是这样供奉的,现在依然这样供奉着,故不容忍以任何理由来修改它、轻视和偷换它。他供奉的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甚至曾经也不是,他供奉的是爱情本身,是一种理想,是心魂万死不弃的一种信念,这就是神约。换言之,现实的爱情虽已结束,但这并不使他迁怨于爱情的理想,并不因此而轻慢爱情本身,这就是对神约的供奉。”
对于“重逢”,我们都不能容忍简陋与平庸,更知道它的旋律一定不是轻松和亲切。你在《务虚笔记》里写过了,懂得的人就不会错过读到。
看重过往的人,才会看重今天,“保存曾经的独具与美丽”,“把曾属现实的美丽封存进供奉的美丽中去”,而不是否定和漠然,这是一件大事,是人必须要去想、去做的事。
不存在和今天断裂的过去,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在心里,对每一个曾经的“我”的“你”,我们都必将遭遇“重逢”。我们都奢望,会有一个不同凡响的“重逢”,我们都愿意相信,存在着不同凡响的“生长”,我们更是深深地知道,它的土壤是真诚。
你一直都在做这件事,做了一辈子。你最看重的事情,是爱情。你以无比的诚实、勇气和智慧,尽全力做到了极致,做到了最好。你说,这是人生里最重要的事,我也这么看,我们完全一致。
现在我更加明白,你所做的“完善自己”有多重要——关于H。
我现在受惠的是,在别人提到H的时候,完全的坦然。
你让我再一次给她寄书,我说,太贵了,寄国际邮件,我寄不起了。你笑,你说,你敢不寄?地址变动,被退回来了。你又托老同学辗转打听新地址,当着老婆,你做这些事心里真有底。你知道你该做这些事。你知道我也知道。你知道你活着的时候,必须做好这件事。你想到了,就去做。没有耽搁.没有犹豫。你做得坚定,从容,因为那是你想过无数次的事情,那是你心里最宽厚的地方。你怀着最大的善意,就像是命运必须要你去做的,更像是你对命运最大的感激。终于,没有给自己也没有给别人留下遗憾,你做好了你认为应该做的一切才离开。你知道我因此今天会坦然。你就坦然。
那个地坛里没有说出来的故事,是你的,也是我的。你的故事,我的故事,都是我们的故事,是我们的思绪,我们的养料。在说出和续写那些故事的努力里,我看见了你无比的执着,终于懂得,只要我们怀着最大的真诚,就看到了最广阔的路,发现最不同寻常的起点,得到最大的收获。
选编自《让“死”活下去》 陈希米 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1月版
原书责编 丁丽丹 刘诗哲
本刊责编 章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