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乳

2013-12-29 00:00:00老藤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3年4期

A

郑远桥又嗅到了那种奇怪而又熟悉的味道,这种鲜美的味道无影无踪却又无处不在,它似乎有一种致幻的作用,仿佛让你浑身都长满了贪婪的味蕾去吸纳这种味道。他抬头四顾宽敞的礼堂,主席台上三排领导,个个正襟危坐;台下四百名代表,正聚精会神听取市委书记老黄不紧不慢的讲话,毕竟是五年一届的换届大会,选举圆满结束,一府两院和人大的领导各得其所,这是值得庆祝的大事。黄书记的讲话如一篇凝练的报刊社论,像制式服装一样剪裁得体,做工考究,很难挑出瑕疵。台前媒体记者们长枪短炮地忙碌着,一切都很正常,可是,这奇怪的味道从何而来呢?

黄书记讲话结束,礼堂里掌声如雷,人大副主任老柳致闭幕词并宣布大会闭幕,然后大家起立,奏国歌,忙了三个月的换届大戏终于瓜熟蒂落,落下帷幕。郑远桥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但就在这时,这股奇怪的气息不知不觉弥漫开来,让偌大的会堂变得厨房一般混沌。他忽然有了一种预感,莫不是身体出了问题?记得一位养生专家说过:人,如果突然能嗅到一些别人嗅不到的气味,要么是你的鼻子特别灵,要么是你的身体出了异常。自己肯定不是鼻子灵的一类,因为自己对夫人身上的法国香水都毫无反应,鼻子迟钝得像块赘肉,就差当摆设了,那么去掉这一可能,剩下的就是身体异常了。郑远桥有点恐惧,自己过去的一个秘书,运动员的身板,单位体检,竟查出个肺癌,三十几岁的人一下子就萎了。郑远桥很纳闷,秘书烟酒不沾,唯一的嗜好是打网球,怎么偏偏就招了这么重的病?看来人生无常,疾病多变,还是提防一点为好。

在庆祝大会闭幕午宴上,郑远桥对市委黄书记说,大戏唱罢,小戏不急,我请几天假去做个体检。黄书记问:身体不舒服?郑远桥说,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老能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检查一下鼻腔和咽喉吧,咱蓝城在耳鼻喉科方面是弱项,需要到外地。黄书记停顿了一下说,政府组成人员等着你常委会下任命,但身体要紧,你还是抓紧去检查吧。老黄人很儒雅,只是眼花得厉害,读书看报需要带着花镜。他和郑远桥搭班子干了一届,虽说桌子底下有时磕磕绊绊,但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在他俩之前几任书记市长,总是尿不到一个壶里,下面的干部很难做,他俩团结,几股力量就会拧成一股绳,蓝城的日子也就显得风平浪静了。但这种平静在本次换届前却出现了轻波微澜,嗅觉灵敏的会察觉出一些问题,只是没有谁来说破它。事情的起因是人事,这次政府换届,省里本来确定老黄退下来,到人大当主任,郑远桥接任书记,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岔头,五十八岁的老黄依然留任书记,而五十五岁的郑远桥却到了人大,省里派了一个叫何阳的年轻干部来蓝城当市长。

依照常规,人代会结束后人大常委会应该马上对政府组成人员,也就是部委办局的一把手进行任命。任命由市委研究,市长提名,人大常委会投票通过。郑远桥当市长提过无数这样的人选,这是一种必须走的程序,一般不会出什么问题。他给几位副主任分了工,定下下次研究人事任免议题常委会大致时间,就动身外出。

其实,郑远桥并不是真的把嗅到异味看得多么重,他也想借着这个由头到外地走走。自从换届人选发生了离奇变化之后,他内心总是云山雾罩,他搞不清楚本来有板有眼的一首曲子,怎么弹着弹着就跑了调儿。自从省里传出消息由他接任老黄后,一向稳重的老黄变得更加稳重,一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姿态,郑远桥很是佩服老黄这种修炼的境界,与老黄相比,自己倒是不时有种窃喜之心。出乎意料的是,郑远桥的这种窃喜没有变成省委的红头文件,最后的结果是老黄原职务没动,他自然也就没接任书记,让他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到了人大,市长的位子被省里新派来的何阳给坐了。他并不怨恨何阳,何阳是省直机关来的,和自己当年下来当副市长一样,这是组织行为,和下派干部没关系,为此,人代会选举前,他在代表团长会议上下了死令,必须确保何阳高票当选。这要求很高,不仅当选,还要高票。话传到何阳耳朵里,感动得何阳差点流出眼泪来。选举结果出来后,何阳是唯一一个满票,比他这个人大主任,还多两票。何阳在向郑远桥敬酒时搂着他的脖子说,今后老市长的事就是我何阳的事,我要是说二话,我就是混蛋。郑远桥没有想到有着经济学博士学位的何阳还会说土话,他会心地点点头。这话虽土,但听起来舒坦,比一大堆啰里啰嗦的表白强百倍。

外出的第一站是上海。秘书长王义提议去北京,他否了。王义是个精瘦的矮个子,人很机灵,办事有根,在人大做了几年秘书长,口碑不错,郑远桥打算继续用他,这次出门的事就由他来操办。郑远桥对北京这个超大型邻居的拥挤一向不习惯,加之北京蓝城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去北京还叫去外地吗?在他的脑子里,北京和蓝城是一条藤上复制的两个瓜,无非大小不一而已。

陪同郑远桥南下的除了秘书长王义外,还有一个从事IT产业的老板,姓周,是个在蓝城颇具实力的人物。四年前,郑远桥招商引资把他从大连引到蓝城,两人一直走得很近。在上海,周老板通过朋友联系了一家上好的医院,给郑远桥做了体检,检查结果基本正常,只是肺部有一处阴影还需确诊,医生说过几天会给答复。走出医院后王义提议是否给黄书记打个电话,报一下平安。郑远桥吸着烟说:打个电话也好,但不说检查情况,就说还在等结果。王义和周老板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什么要保密这样一个结果,但既然领导发话了,作为下属执行就是了。这样的保密,让王义很遭罪,来电一个接一个,有市级领导,也有局级干部,还有企业界的老总,口齿伶俐的王义只能支支吾吾,左推右挡,瞒着这个正常不过的检查结果。郑远桥嘱咐王义,把所有来电话询问的人都记下来,王义想了个简便的办法,接一个电话,在电话簿相应的人名前画个对号,谁打谁没打,一翻电话簿就清楚了。

这期间,郑远桥也接了几个电话,一个是市委书记老黄打来的,老黄礼节性地问了问身体情况,然后说既然出去了,就别担心工作,好好调整一下。一个是何阳打来的,说老市长在外地不要节省,穷家富路,钱该花就花,财政给兜着。再有一个是东山宾馆经理王梅打来的,王梅说这段时间蓝城都传言他患了重病,议论很多,问他是否通过什么途径辟辟谣。

王梅是他担任副市长期间在故乡灞县发现的一个人才,后来改行当了东山宾馆经理。他与王梅之间的关系就像牛肉萝卜汤,尽管牛肉是牛肉、萝卜是萝卜,但彼此都煮进了对方的味道。

夜深,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像乱了程序的幻灯机,一幅幅未经剪辑的图片纷纷打出来,都是换届前的桩桩往事,这其中有一张图片特别清晰,图片中的人物是戴老,一个省城大院高深莫测的很神秘的人物。他当市长期间,作为省里实权派的戴老给他介绍了一个客户,想开发改造蓝城中心广场,他很重视,让规划、土地、城建等部门都提前介入了,如果这个开发商真的有实力,同等条件下应予以关照。但结果好事没办成,项目招投标时,中心广场的牌被别人给摘了。

事后,这个开发商给他打来一个电话,阴阳怪气的,说了一些招标之外的话,大意是怪蓝城政府一开始就没想把项目给他做,要想给他,还能让别人摘牌?这话着实没根没据,郑远桥早料到中心广场改造项目是块群狼撕咬的肥肉,他不想在这个项目上弄脏了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暗箱操作。但他不想和开发商说这些,他对这个总是斜视一切的商人有点反感,他想自己应该和戴老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只要戴老不误会,这事也就过去了。他给戴老打了个电话,想解释一下这个开发商没有中标的原因,但戴老在电话里的态度让他有些发蒙,戴老说:远桥呀,我给你介绍开发商了吗?我好像记不得了。他放下电话后,心里有点忐忑,戴老是个严谨的领导,一向以沉稳细致著称,他交代的事怎么会忘了呢?这事成了他一块心病;他谨慎地注意着蓝城换届前的风向,当省里传出这次换届让他接任市委书记的消息后,他觉得自己真是多虑了,换届人选戴老是决策人之一,如果他反对,省里不会这么安排。

换届前夕,戴老来蓝城搞调研,他请戴老去腊头驿吃了一次河豚,腊头驿原来是东山宾馆经理王梅开的一个小店,王梅调到东山宾馆任经理后,酒店由她父母经营,但郑远桥有应酬的时候,还是给王梅打电话,因为吃河豚非同寻常,要确保吃得安全才是。王梅接到电话说,放心吧市长,家父亲自下厨,把你们当扬州知府待,总该放心了吧?王家祖上做过扬州知府的家厨,烹调河豚是祖传技艺。王梅的安排果然到位,戴老在腊头驿坐下后便雅兴渐高,他对这个幽静私密的河边小店颇为好奇,左顾右盼看个没完。戴老很健谈,他对郑远桥说,河豚古称 鲐,俗称气泡、腊头,我国河豚大都是东方河豚,分为墨绿、菊黄、弓斑、紫色、黄鳍、暗纹、假晴等多种,河豚中的极品应该是燕尾河豚,肉质比菊花河豚和条纹河豚要细、要鲜。越是鲜美的河豚,毒性越大,吃的风险也越大,古话有:血麻籽胀眼发花,达子血一吃回老家。不遵这些古训,吃河豚就会吃出人命。郑远桥问:那为什么还有人愿意吃它呢?戴老说,对于有的人,吃河豚是吃一种精神,一种视死如归的气魄,一种敢为天下先的胆识!我分管干部工作多年,我认为在吃河豚问题上顾虑重重的人需要考察他的胆识。说完,戴老哈哈大笑起来。郑远桥感到自己需要学习的知识实在太多了,自己喜欢吃河豚,但却不知道河豚种类如此之多。戴老张口就说出河豚有多少种,而且每一种都能叫出名字,与戴老相比,自己是孤陋寡闻了,自己吃河豚,只能是空有口腹之快而已,人家戴老则是吃出了学问,并上升到了精神的层面。

两个人,一瓶酒,郑远桥像个私塾里的学生在先生面前吃小灶,专心听着戴老娓娓道来。当羊脂一样色泽的压轴菜端上时,戴老一双睿智的眼睛忽然充了血一般变得凝固起来,他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嘴角如同菱角一般翘起来。郑远桥本想卖个关子,让戴老猜猜这是一道什么菜,谁知,戴老几乎没有停顿就用标准的京式普通话道:西施乳!我只要闻一闻就知道,这肯定是西施乳。郑远桥大吃一惊,戴老是自己第一个遇到未加思索就能叫出这道菜名的领导,心中不由得对戴老再添敬意。戴老随即吟出一句诗来:河豚好比西施乳,吴王当年未必尝。一道有文化的好菜呀!西施乳让戴老很高兴,席中,他讲了很多典故,郑远桥注意到戴老所讲的典故较之别的版本有诸多新意,比如卧薪尝胆,戴老强调的不是如何忍辱负重,不是怎样十年磨一剑,他强调的是另一种含义:人不能总是装孙子,有仇不报非君子,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郑远桥听着戴老绵里藏针的话,感到有风掠过,带走了后颈上西施乳催出的一层细汗。郑远桥看看窗户,腊头驿冬季的窗户密封很严,但为了防止木炭燃烧产生的一氧化碳,火锅的上方有一个排气扇,正无声却又拼命地转着。

腊头驿一别,戴老再没来蓝城,有次在省里开会,他想去拜访戴老,却被秘书挡驾了,秘书说戴老最近忙于各地市的换届工作,礼节性的会面都免了。郑远桥一听心里就明白了,换届之际,瓜田李下之时,为了避嫌,戴老少些应酬这是明智之举,也就没再去打扰他老人家。他想等换届后,他以蓝城市委书记的身份再去拜访戴老,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他还想,一定请戴老再来蓝城,让戴老再吃一回西施乳,再上一堂河豚课,他已经跟王梅打过招呼,下次,一定要弄几条戴老说的燕尾河豚。

省委关于蓝城换届的人选公布后,和事先设计的版本有了较大出入,郑远桥这个原本要接任书记的市长,出人意料地到了人大。关于这种安排,说法不少,他在省里的关系也暗示他,高层在他的使用上似乎产生了分歧。尽管他自己也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他必须把握好,就是不去议论,有人提起此类话茬儿,他总是岔开话题,要么说茶,要么论酒,要么就侃侃河豚的吃法,识趣的也就不再多嘴了。

尽管郑远桥总是在回避这次换届人事上的蹊跷变化,但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这变化与戴老吃的那顿饭有关,莫不是戴老在借吃饭之机考查自己?自己又有哪句话说得不得要领呢?他几乎回忆了当时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记忆中,那个晚上一直是戴老在讲,他仅仅是附和而已。

郑远桥睡不着,脑子里总在过电影,就索性打开电视,电视一个读书节目在讲解古诗,正在解释“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烟花为何物,他想,古人的三月不正是今人的四月吗?何不去扬州走走?在上海几日,没有讨到想要的清闲,心思总是如风吹杨絮,喧嚣的大上海没一处安静,城小人少的扬州或许会好些吧。他当即给王义的房间打电话。电话响了四声,才听出王义睡意蒙眬的应答,他说:准备准备,明天去扬州!

B

到了扬州,入住瘦西湖畔的一家星级宾馆,周老板的朋友朱女士驾车拉他们去郊外的瓜洲吃晚餐。

晚餐在瓜洲古渡旁一个水杉环抱的农家院。郑远桥事先交代过,这次到扬州要做一回隐士,回归田野山林,吃点乡间土菜,喝点民间米酒。这是他谋划的一种软着陆,就像飞机在云层里飞,在接近机场的时候不降低高度会出大问题的,认识到这一点,就该早做心态上的调整,不能再风风火火地忙了,有些时候,你越忙,越等于给别人添乱,自己当了五年市长,对此深有体会。

晚餐果然和大宾馆那些花架子菜不同,炖江鱼、焖土鸡、蒸豆腐、炸河虾,每道菜都令人赏心悦目。场面热烈如同过年,郑远桥很开心,给大家讲发生在瓜洲的杜十娘的故事,讲秀才李甲的薄情和杜十娘的烈性。酒喝到好处,朱女士卖了个关子:郑市长,我们为您特意准备了一道菜,现在就隆重推出。郑远桥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身细花村妇装束的服务员已经端着一个白瓷盘上来了,不用说,这是一道西施乳。朱女士很投入地介绍西施乳的来龙去脉,她没有注意到郑远桥已经走神了。郑远桥眼睛看着那盘雪白的西施乳,脑子里却又过起了电影,影片是六年前在腊头驿那顿印象清晰的晚餐。

那是他担任市委副书记时发生的事情。也是换届前夕,省委组织部考核组来蓝城进行换届考核,考核组到达这天,依惯例,市委书记或市长要出面搞一次宴请。但事不凑巧,那两天,当时的书记老周临时有要事去了京城,市长老孙到南方招商未归,宴请考核组的重担落在了市委副书记郑远桥肩上。考核组组长姓乔,是个有板有眼的局级干部,他五十有四,年龄不算大,但过早地白了头,大伙都叫他乔老爷。在考核组下榻的招待所,和乔老爷并不熟悉的郑远桥提出要代表市委宴请考核组时,乔老爷说,不必搞这些场面了,我们是有纪律的。一句话把郑远桥撂在了那里,乔老爷没说假话,换届考核的确有纪律,可是礼节性宴请已经是人人心知肚明的规矩,这个乔老爷竟然会油盐不进。

考核组在蓝城考核了两周,民主推荐、个别谈话、延伸考核,把蓝城政坛惹得风生水起、短信横飞。对于这次政府换届,身为市委副书记的郑远桥没有动过念头,因为换届前市委书记老周在常委会上说过,省委领导已经打过招呼,本次换届是大局稳定,局部微调。什么是大局稳定?也就是说人大、政府、政协的三个巨头不会动,要动也是动动三个班子的副职或检法两长,这样才是局部微调,郑远桥分析过,三个班子的一把手年龄尚未够线,不到一刀抹脖子的时候,别人着急也是干上火,至于他自己,因为还有两届的余地,这一次也就没什么打算。考核组和他谈话是在一个晴朗的下午,乔老爷一双眼睛盯着他问了许多问题,尤其对市长老孙,乔老爷似乎格外感兴趣。郑远桥给了老孙高度评价,说他有能力、有魄力、会干敢干,能担重任。说心里话,郑远桥对市长老孙有些意见,老孙一门心思抓GDP,在预算方面对党群口是能减就减,弄得组宣纪工青妇像后娘养的孩子,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但这是换届考核,他不能把这些意见反映给考核组,他必须维护市委班子的团结。谈完话已是饭时,乔老爷说,老郑呀,蓝城有没有特色小吃?我想换换口味。郑远桥有点受宠若惊,乔老爷主动约他吃饭让他出乎意料。他说我请你们去腊头驿吧,一个小店。乔老爷说,别人不去,就我俩。晚上,两人去了郊外的腊头驿。腊头驿规模不大,藏在城北北大河边的柳林里,是市评剧团下海的王梅所开。王梅人生得标致,像仕女画的翻版,她举止文雅,笑容可人,她一袭白衣早早地就在门口迎候。腊头驿包房少,一般需要事先预订,一旦有了政要巨贾预订,其他客人就不接了,原因很简单,一来大人物需要清静;二来厨师也忙不迭,因为腊头驿专门烹饪河豚。对这种有剧毒的鱼,烹饪需要慢工细活,桌一多,万一厨师乱了次序,那是要出人命的。郑远桥喜欢吃河豚,他在给王梅打电话时特意嘱咐,今晚的客人很重要,要让厨师拿出点绝活来。

乔老爷一迈入腊头驿,两道眉毛便展开了,如同一对儿上翘的羊角。他问:你哪来的情报知道我喜欢吃河豚?郑远桥心里暗喜,没想到歪打正着撞上了乔老爷的痒痒肉。就说,乔局是潮州人,潮州可是出美食家的地方。郑远桥在如何称呼乔老爷上颇费了一番脑筋,老乔是局级干部,但巡视员是虚职,称呼起来不妥,称组长吧,又太小,他想还是称乔局为好,这样既表明了级别,又显示出一种尊重。乔老爷道:美食家我不配,可这乌狼的确是我的最爱。郑远桥知道潮州人称河豚为乌狼,就像河北称河豚为腊头一样,这是方言差别。他想,王梅的腊头驿如果像潮州方言改成乌狼驿,恐怕就没人敢光顾了。两人被王梅迎进包房,还没坐下,乔老爷就盯着王梅道,好面熟呀,我们在哪里见过。乔老爷的口气不容商量,等于是一个结论。王梅的目光在乔老爷的脸上迟疑了片刻,附和着说,是有点面熟。郑远桥知道,漂亮的女人总是让人似曾相识,乔老爷认为见过王梅这并不奇怪。

碧绿的明前龙井一沏,并不大的包房里便弥漫起一股奶香,这是优质龙井茶的特征,郑远桥一直怀疑茶农在炒茶时加了牛奶,否则,本是植物的茶叶怎么会有一种动物的味道。郑远桥递过一支烟,乔老爷摆摆手拒绝了。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太阳穴说:考核干部这活儿真是熬心血,脑子都熬成了一桶糨糊,唉,换届换届,一桶糨糊,糨糊一桶!真该早出来透透气。郑远桥说:招待所的伙食都是大路菜,吃一顿两顿尚可,天天吃就折磨胃了。乔老爷道,不瞒你说老郑,今天我这是第二次出来,第一次是老周请,他是市委书记,我不好不出来,今天是我主动要你请。郑远桥狡黠地笑笑问:不对吧乔局,孙市长没请过您?乔老爷停顿了片刻,端起茶杯凑在嘴边道:老孙忙,一市之长嘛,那天谈话,四十分钟他接了七个电话,我们考核组的一个同志给他数着呢。郑远桥点点头,蓝城经济不发达,市长压力大,没安排吃饭也可以理解。

菜上来了,有清炖河豚、凉拌河豚皮、生河豚片和红烧河豚,另外还有一盘河豚馅水饺。郑远桥要了一瓶十年的古越龙山,两个人边吃边聊。郑远桥发现乔老爷很豪爽,如果不听口音很难看出他是南方人。他原来在空军工作,十年前从师职岗位转业来到省委机关,在省直机关一个部门任巡视员。他告诉郑远桥,换届的事情虽然大政方针已定,但天下之事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事在人为,比如干部安排问题吧,现在的政策是越来越重视民意,群众认不认可很关键,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群众不买你的账,也是白搭。乔老爷还给他讲了个故事:说早年间有个大户人家,生了一对双胞胎,老大和老二相差一个时辰,算命先生说,老大是王侯之命,老二则命里注定是乞丐的料。孩子的父母于是对两个孩子的态度有了天壤之差,老大从此养尊处优,老二处处遭受白眼。可是后来呢,老大并没当成什么王侯,而老二却成就了一番事业,这是为什么?用唯物主义者的话说,后天努力很重要。郑远桥听出乔老爷话里有话,摇摇头说,老二就是老二,再怎么做也当不了老大,这就是命了。话说到这个程度,两人都止住了这个敏感的话题。乔老爷说,老郑啊,这个饭店的经理看上去很有品位啊。乔老爷在说这话时,正夹起一块河豚皮,却没有下嘴,而是停在眼前等着郑远桥回话。郑远桥没有直接回答,他朝外面喊了一声,小王!门外脆脆地应了一声,王梅推门进来。郑远桥道:领导正夸你的人和菜呢,敬杯酒吧。王梅很有分寸地点点头,挨着乔老爷坐下来,其实,虽然是郑远桥和乔老爷两个人吃饭,但餐台上却摆了三套餐具,乔老爷早就看到了这个细节。乔老爷把那块河豚皮投进嘴里,一种胶质研磨的声音从嘴里传出来,如同咀嚼海蜇。待这种研磨之声弱下去,王梅斟满酒,举杯说,我敬两位领导一杯,感谢两位领导光临小小的腊头驿。乔老爷端着杯说,店小名气大,眼界别开啊。郑远桥微微笑着,他知道乔老爷这话是真话。三个人都干了杯中的酒,再斟,一瓶酒已经见底。郑远桥问,再喝一瓶吧,菜还没有上齐。乔老爷很绅士地说,喝不喝要看王经理了。王梅拍了拍手掌,一个服务员推门进来,王梅吩咐,再拿两瓶酒。服务员走了,乔老爷却怔住了,他盯着王梅问:两瓶?王梅莞尔一笑:好事成双嘛。乔老爷再看看郑远桥,郑远桥说,乔局,我虽然酒量不大,可也是一条慷慨汉子,喝!乔老爷毕竟是飞行员出身,军人的血性不减当年,看王梅如此豪气,一腔军人的热血顿时逼近沸点,但他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有道是客随主便嘛,不过老郑我要多句话,这酒钱可不能让人家王经理出,今天是你请客。郑远桥没想到乔老爷这样会送人情,就哈哈一笑道:我出,别说两瓶,就是三个两瓶我也出。

酒至三瓶,王梅和乔老爷已经谈得很熟了,原来,王梅当演员时,曾到乔老爷所在的部队慰问演出,乔老爷的面熟自然也不是杜撰了。乔老爷问:你是评剧演员,可我记得你到部队唱的却是越剧,是西施。王梅点点头,是的,我喜欢越剧,我们团到杭州小百花学过一出越剧《西施断缆》。乔老爷来了兴致,道:我虽是潮州人,却也喜欢越剧,王经理可否唱一段让我们饱饱耳福。王梅的两颊洋溢着两抹酒红,她看一眼郑远桥,在得到郑远桥肯定的目光后,她说清唱一曲可以,但我有个要求,不知乔局给不给面子?乔老爷眯着眼看王梅会提什么条件,他没说行或不行,他要等对方提出条件后再做答复。王梅说,如果我清唱一曲助兴,那么请两位领导再上两瓶红酒怎样?乔老爷把目光转向郑远桥,似乎在问,你老郑是否带足了酒钱?郑远桥说,干脆,再上三瓶,我们也图个六六大顺!王梅说,好,那我就唱了。两人鼓起掌来,王梅站起身,站成丁字步,右手兰花指在面前轻轻划了个弧度,一双眸子顿时被擦亮了:

范郎本是英雄汉

为何今日失了常

莫非他,

难使大王改主张

……

王梅唱的是《西施断缆》中西施那段名唱,这曾叫无数戏迷潸然泪下的唱词悲戚婉转,拨人心弦。郑远桥几次听过王梅唱这段越剧,每一次心里都充满了一种无奈的悲壮。乔老爷听得入迷,右手的食指轻轻叩着桌面,为王梅打着拍子。一曲唱毕,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似乎都在体会唱词中的含义。还是王梅打破了宁静,用新上的酒斟满了三杯,然后说:献丑了。说完,徐徐地干了一个满杯。两位领导见王梅喝了个满杯,都意识到刚才的失礼,便快速地端起杯,相互示意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郑远桥感到酒力有些失控,板着舌头问,压轴菜呢?还要等吗?王梅笑着说,等不及了吧?美味要在最后品尝。郑远桥说,等喝多了,再好的美味也感觉不到了。王梅纠正说,郑书记这话虽然有道理,但也不全对,其实你们当领导的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说美味在最后,强调的是一个等字,等的过程,是一个期待的过程;很多事情,过程比结果重要。郑远桥不说话了,他低头轻轻喝了一口汤。乔老爷却有些糊涂,他问:王经理呀,河豚鱼能吃的都上齐了,还有什么压轴菜?王梅说您等等,我亲自去端这道菜。说完,王梅去了后厨。乔老爷说,老郑,这个王经理好酒量。郑远桥道,她酒量也不大,今天是遇到知音了。乔老爷用湿巾擦了擦下颌,颇有感触地说:人才呀,越剧名角开腊头馆,可惜。郑远桥也若有所思地说,据说当年那个扮演杨子荣的京剧名角也在上海开小饭店。乔老爷点点头道,此一时,彼一时。他似乎还没说完,王梅端着一个硕大的骨瓷平盘进来,小心地摆上餐桌中央,对乔老爷说:请领导品尝。乔老爷一看,盘中是白色的蚕豆状的东西,他从没有吃过这样的菜,便夹了一块来吃,一入口,这膏状的东西便豆腐脑一样化了,像热雪糕,又像咸味奶油,感觉鲜美无比,美妙绝伦。好吃!乔老爷禁不住赞美了一声,问:这么好吃的美味,肯定和店名有关吧?

聪明!郑远桥竖起拇指,乔老爷的睿智非同一般,他请一些领导吃过此菜,有人猜这是豆花,有人猜是鸡肾,能一眼看穿这和腊头有关的还没有。

这是腊头鱼的精囊,只有雄性的腊头鱼在特定的季节里才会有,乔局有口福呀。王梅说。乔老爷问:这菜叫什么名字?王梅说,一个很美丽的名字,西施乳。

西施乳?乔老爷重复了一句,专注地盯着这盘西施乳,似乎这乳里藏着什么秘密一样,他小心翼翼地再夹一块入口,美美地品味一番,然后说:难怪古人有拼死吃河豚一说,原来奥秘在此啊。

佳肴不负美酒。乔老爷很兴奋,酒喝得开心,开始反客为主,一杯接一杯劝酒,把郑远桥喝得头重脚轻起来,乔老爷也不难为他,只是看紧了王梅的酒杯。王梅并不拒绝,很优雅地喝着,每次干杯后王梅会把空杯持平,嗯一声让对方看个清楚。郑远桥有些坐不住了,说我去透透风,等会儿回来补上,不差酒。他走出屋外,沿着河堤漫步。色彩凝重的河水没有一丝波澜,像石油一样缓缓地流着,他感到头胀胃涌,扶住一棵柳树,用食指刺激了一下喉咙,哗哗吐了几口,脑压才轻了些。

郑远桥回来的时候,发现乔老爷已经走了。郑远桥问喝了多少?王梅说你出去后我又要了一瓶,一共七瓶。郑远桥心里一颤,这可是自己喝酒的纪录了。王梅虽然酒量不小,但古越龙山后劲足,她双颊灿若桃花,挽成发髻的头发有点乱,白色制服上衣搭在椅背上,条纹衬衣甚至多开了一个领扣。郑远桥不能再留,他说今天要多谢你王梅,乔局开心不是装出来的。王梅看着窗外说,谢什么呢?我又没帮上你什么。郑远桥说,一道西施乳,多喝四瓶酒,还能说没做什么?王梅说,酒,只是一种介质,通过这种介质传递的其他东西才是正题。对了,乔局说了,他很欣赏你。郑远桥愣了一下,笑笑说,因为我没有野心吧。

换届考核结束,乔老爷临走时给郑远桥打了个电话,他说:老郑啊,有朝一日别忘了再请我吃西施乳,那个腊头驿的王梅是个人才,有朝一日应该用用。乔老爷连说了两个有朝一日,这让郑远桥很纳闷,他不便多问,就嘻嘻哈哈地答应了。

让蓝城上下没有想到的是,省委对蓝城政府人大换届的班子做了较大的调整,市长老孙按着七进八不进的原则本来还可以干三年,却突然调整到人大常委会当主任,新一届市长人选并没外派,是副书记郑远桥。市委书记老周五十七岁,由老孙从一线退出的残酷现实,他联想到明年党委换届自己也该下来,不免就有些兔死狐悲,他对郑远桥说,老郑呀,年轻就是实力呀,我们可都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 了,以后就看你了。市委换届时,果然老周退下来,邻市的市长老黄过来当书记,老黄一到蓝城,就另开炉灶,把老周那一页刮风一样翻过去了。

郑远桥当选市长后,他没有忘乔组长那个电话,每年都请乔老爷来蓝城吃一次西施乳。至于王梅,他让市政府秘书长李正给调来担任接待处下属的东山宾馆总经理。秘书长李正是条领导肚子里的蛔虫,做什么事都能和领导的思路合拍,郑远桥很信任他。王梅调走时把父母从灞县接来接管腊头驿,腊头驿在她父母的经营下名气越来越大,许多省城的老板都慕名而来,一尝美味。

现在,接待方的领导热情地请他品尝西施乳,他礼貌地用筷子点了点,便不再动了。这盘西施乳让他的注意力总是走神儿,接待方热情洋溢的介绍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瓜洲古渡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伤心地,是个让人心事纠结的地方,接待方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个地方接风呢?

这顿饭,郑远桥喝了不少花雕酒,从农家院出来,他感到两脚好像踩在棉花上,他自言自语:扬州,不光有杜十娘,好像还出了个史可法吧。

C

郑远桥当初认识王梅其实很偶然。十几年前,他还是蓝城主管文化教育工作的副市长,春节回故乡灞县省亲,灞县属于蓝城的郊县,离蓝城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回去后几个中学同学在酒馆里热聚了一番后觉得意犹未尽,非要拉他去歌厅唱歌,他碍于情面,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敷衍。同学间是不能摆市长架子的,这些同学一见面还是当年的德性,尤其喜欢拿他和同桌孙小杰那点糗事当下酒菜,全然不顾他和孙小杰的尴尬。也难怪,四十几号人,就他和孙小杰考上了大学,其他人最好的才读个大专,虽说同学们在灞县也算有头有脸,但与他和孙小杰相比,还是有差距,他是蓝城的副市长,孙小杰在蓝城师专当历史系主任,两个出人头地的同学自然就是露头椽子出头鸟,大伙不拿他俩开涮就对不住他们了。

去的那家歌厅是量贩式自助歌厅,没有小姐陪唱,这是他之所以答应去歌厅的条件,作为副市长,他不想涉足异性陪侍的场所,以免影响自己的仕途。请客的人是大桩,县公安局治安大队的民警,安排洗洗唱唱是家常便饭。大桩是郑远桥在灞县的死党,郑远桥一回来,大桩就成了他的专职秘书,郑远桥知道大桩除了好饮几杯外,没有敲诈勒索祸害百姓的恶习,对他就比较信任。那天,一身白衣白裙的王梅进了他们的包房,为大伙点歌服务。郑远桥开始没有注意王梅,他点了一首歌,是越剧《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平心而论,郑远桥唱越剧并不拿手,他看到同学都唱流行歌曲,就想来个花样,剑走偏锋,免得落入流行歌曲的俗套,他听到同学们左一首《纤夫的爱》,右一首《迟来的爱》,唱得都不错,他要是也来唱,还真唱不过这些老同学。他点这首歌时,王梅怪怪地看了他一眼。郑远桥随着乐曲唱起时,包房里安静异常,同学们都静静地听他唱,连一直在张罗着喝啤酒的大桩也端着杯子停在那里,他们了解郑远桥的底细,了解他走过的每一步,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会唱这种南方的越剧。歌毕,大伙热烈鼓掌,负责点歌的王梅也面呈微笑跟着鼓掌。大桩放下酒杯问:远桥啥时候学的这一手?深藏不露啊!郑远桥谦虚地摆摆手,道:瞎唱,跟电视学的。大桩这一问,问到了郑远桥的软肋上,其实,郑远桥唱越剧是跟孙小杰学的,孙小杰是杭州人,喜欢唱越剧,但这一点中学同学毫不知情,孙小杰在大学时才显露这一特长,两人暑期在一起时,孙小杰教了郑远桥两个剧目中的一些唱段,一个剧目是《红楼梦》,另一个是《西施断缆》。孙小杰是个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子,在中学时就崇拜李清照,喜欢古典诗词,这一爱好与喜欢历史的郑远桥自然就多了些共同的话题。更让郑远桥刮目相看的是,孙小杰喜欢篆刻,在石头上刻的篆书他一个也识不来。孙小杰是初二时随父母工作调动转学来到灞县的,那一天,当班主任老师把这个穿着红格小衫的女同学介绍给大家时,郑远桥瞬间就生出一种别样的冲动,好像那红格小衫的每一个格子都是一扇能看得见风景的小窗,以至于多年以后他还对红格衣服情有独钟。老师安排孙小杰和他同桌,作为班长的他,自然就担负起呵护这个新同学的责任。那个时候,中学里有一种欺负外来生的习气,刚刚步入青春期的男孩子个个都有一套恶作剧的本领,班里三个外地转学来的石油职工子弟,都有过当受气包的经历。但孙小杰因为和郑远桥同桌,她躲过了这一劫。孙小杰身体很软,说话声音也软,甚至她的头发也比别的女同学软。让郑远桥好奇的是孙小杰那双手,胖胖的,每个关节处都有个圆圆的酒窝,他想,别的女同学酒窝都长在脸上,孙小杰的酒窝怎么就长在了手背上?后来,他还问过一个算命的瞎子,瞎子告诉他,说这是观音手,福相。郑远桥对孙小杰的保护从小就有一种政治家的智慧,他不直接出面,而是把这个任务布置给了大桩,大桩牛一样壮实,是个靠蛮力横冲直撞的学生,大桩连老师的话都不听,却听郑远桥的,大桩对别人说过,远桥是咱们班的宋江!我大桩就是李逵。郑远桥虽然保护孙小杰,却从没有向她表示过什么,用郑远桥的话说,两人之间没有情感上的纠葛,尽管上大学时几个假期他们都在一起,但那层薄薄的窗纸却水牛皮一样坚韧,孙小杰试图戳破它,刻了一枚闲章赠他,闲章上是高山流水四个字。郑远桥熟读历史,知道这是伯牙子期知音之喻,却只是收好图章,没敢越雷池半步。大学毕业后,孙小杰分回蓝城师专当了一名历史老师,而郑远桥留在省城从政并娶了省城一位领导的女儿。当然,作为省城领导的乘龙快婿,他的仕途少了许多磕绊,成为省直机关一颗耀眼的明星。几年后,作为省直机关里年轻的处长,他被派到蓝城担任副市长,家还留在省城。

大伙接着唱歌,郑远桥点燃一支烟,眯着眼看这些往日同学的表演。刘彪是当年的体委,也是班里的帅哥,当时迷倒了一片女同学,现在竟然有些秃顶,低垂的眼袋似乎储满了流不尽的泪水。刘彪现在开饭店,整日送往迎来,过度的酒精侵蚀了他的身体,使帅哥风度蜕化殆尽。总是争抢麦克的是马小红,当年班里的文艺委员,现在在县信访局当科长,她条件虽好,可惜婚姻不幸,据说办公司的老公嗜好赌博,欠了赌债无数,为了不被债务拖垮,两人只好离婚。离异后的马小红开始发胖,但并不臃肿,她的歌悲催无限,听得同学们心酸不已。坐在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喝酒的是丁喜发,这是一个心事重重的人,同学都称他发哥,他本来在县纺织厂当书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知一夜之间企业改制,他没处当书记了,因为过去也算个领导,下岗一年后被组织照顾到交警队当协警,协警又叫二警察,是警察里的帮办,好歹也穿一身不伦不类的警服,挺能唬人的。其他几个同学郑远桥只记住了姓和绰号,至于大名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们都在办公司做生意,凭穿戴就知道腰里不会少钞票。大桩的酒喝得有些猛,他惺忪着一双眼对王梅说,听说你是戏校毕业的,来一首怎么样?王梅没有婉拒,因为这些人是她在歌厅里看到最有身份的人了,从老板对大桩毕恭毕敬的礼貌中她也明白了几分,就问:各位想听什么歌呢?这一问,倒把大桩问住了,大桩看看郑远桥,道:远桥你点吧。郑远桥正在想着心事,就敷衍着说:随便。王梅想了想,说:刚才这位领导唱了《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受到大家欢迎,那么我也来段越剧吧,就唱《西施断缆》中的一段,说完,从电脑中选好曲子,手持麦克站起身来。郑远桥一听到这个剧目,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年轻女孩子,突然觉着很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王梅唱的是“舍身去,离家园”那段戏,唱腔十分专业,别人听不出来。郑远桥却不外行,他听出来了,没经过专业培训,腔调不会如此婉转。郑远桥听得很投入,两眼一直没有离开王梅的侧脸,对面橘黄色的壁灯,把王梅唱歌的侧脸幻化出一个金色的剪影,连蓬松的头发都成了金色,郑远桥猛然意识到:这不是孙小杰吗?他几乎要叫出声来,孙小杰何时来到了现场?孙小杰作为师专历史系的主任,不仅在电视上开讲座,而且她金石篆刻的作品也成为收藏者的至爱,蓝城政坛文坛上有名有姓的人物都以拥有她刻的一方印章为荣。王梅的《西施断缆》唱完了,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明白自己这是一种移情现象。郑远桥忘了鼓掌,依然看着转过脸来的王梅,像!太像了!他自言自语。像什么?王梅腼腆地问。大家把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郑远桥的脸上,郑远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灵机一动,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也都跟着鼓掌,一场尴尬被掌声化解。大家又开始唱歌,马小红凑过来坐下,附在他的耳朵上说:我知道这个小姐像谁?郑远桥警觉起来,问:像谁?马小红卖了个关子,道:还用我说吗?市长大人刚才眼都直了,谁能让你这么忘情,你心里明白。郑远桥脸有些热,他倒满两杯啤酒,递给对方一杯,说:你无非要逼我喝杯酒而已,来,我敬你一杯。马小红笑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郑远桥已经举起白旗,她也不必再穷追猛打了。两人喝了一杯酒,马小红又去抢麦克唱歌了。郑远桥没有想到,他俩刚才小声对话,却被王梅听了个真切,马小红离座后,王梅过来倒茶,她倒得很慢,边倒边不抬头地问:领导还没有说像什么呢?郑远桥示意她在邻座坐下,问:你是专业演员?王梅说自己是省戏校毕业的,因为没找到工作,就在歌厅打工。郑远桥又问:在戏校专攻越剧?王梅说自己主攻的是评剧,越剧只是选修。郑远桥马上就想到了蓝城自己分管的文化系统的评剧团,评剧团多年没有进人,还真缺少年轻的演员,就问:怎么没到评剧团试试?王梅小声说:去了,人家连面试的机会都不给。郑远桥知道,现在想进事业单位,没有门路不行,更何况省戏校只算个专科,够不上事业单位的门槛。不过,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孩是个人才,在歌厅当点歌员着实可惜。他想帮帮这个女孩子,但又不知她的底细,散场时,他叫住大桩说:大桩,给你个任务,查查这个点歌的女孩是不是正经人,如果没有毛病,我想介绍她到蓝城评剧团工作。大桩道:活我可以干,可我怕你家那高干家庭出身的嫂子,她要是怪罪下来,我没法交代。郑远桥推了他一把,道:你小子想哪儿去了?离开灞县的途中,郑远桥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理由:一个管文化的市长发现一个沦落歌厅的人才却无动于衷,那是一种罪过!

一周后,大桩给郑远桥打来电话,说王梅的确是良家女孩,父母都是厨师,她在歌厅打工只负责点歌,连陪唱都不干,那天能给您唱一曲《西施断缆》,连老板都觉着奇怪。大桩在县里眼线多,他的话不含水分。郑远桥便推荐王梅去了蓝城评剧团工作,王梅也长志气,几年后就成了评剧团的当家花旦,在京津唐一代颇有人气。后来,剧团改制,她不再唱戏,下海开了那家腊头驿。

王梅进入蓝城评剧团后,一个周末,穿一身便装的大桩领着她来到郑远桥在省城的家,两人拎着大包小裹,像出差赶火车一样。郑远桥一看顿时火了,说大桩你脑子进水了?我安排小王进剧团因为她是个人才,你来这一套简直就是打我的脸,东西怎么拎来的,就怎么拎回去,下回再这样你就别进我的家门!大桩面红耳赤,一再解释是王梅的父母非要表达一点心意,他推辞不过才带王梅来的。大桩挨撸的时候,王梅一直怯怯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像个局外人。过了些日子,大桩又来找郑远桥,说王梅的父母天天磨他,非要表达一点心意不可。郑远桥看着大桩为难的样子,就说:他们的礼物我绝对不能要,这样吧,王梅的父母不是厨师吗?等我回县里的时候到他掌勺的店里一起吃个饭就行了。大桩说:你一个大市长,会跑到小吃店吃饭?王梅的父母开的是一家小吃店,叫扬州小吃。郑远桥说,小吃店怎么了?我们上中学时连小吃店都不敢进你忘了?大桩笑了,道:远桥你真是个好官!

郑远桥回县里的时候,果真兑现承诺,到王梅父母开的小店吃了顿饭。回来时没告诉在蓝城的王梅,他和大桩微服私访来到扬州小吃部,小吃部靠近灞县一中,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街上的土路坑洼不平,街面每一户门脸都像黄土高原上的放羊娃,生气很足但缺少滋润。郑远桥很奇怪,问王梅的父亲王师傅:既然叫扬州小吃,王师傅祖籍应该是扬州吧?王师傅面色白皙,言辞木讷,是个身材不错的老人,不像有的厨师,大腹便便靠一肚子油水来炫耀自己。王师傅说自己是杭州人,因祖上曾在扬州知府家做过私厨,所以才叫扬州小吃。郑远桥心里明白了,为什么王梅越剧唱得那么好,原来人家与孙小杰同样根在杭州。小吃店就是小吃店,没什么高档菜,但这顿饭有两样东西却让郑远桥有些印象:一样是一坛封酒。这酒用黑瓷坛封着,大概有十升左右,封口是黄绸布,用红绳系着,解开红绳揭下绸布,便是厚厚一坨干黄泥,去掉黄泥,又是两层油纸,油纸一开,米酒的醇香散发开来,小店顿时弥漫起一种过年的味道。王师傅说这米酒已经封了二十一年,是王梅出生时封的,原准备王梅出嫁时再开,今天请郑市长,好酒当为贵人开,就提前喝了它。另一样是火锅,锅由紫铜打制,燃着木炭,这火锅很怪,一般的河豚鱼汤都乳汁一样白,但这锅里的汤却泛着绿,连鱼肉也呈绿色。吃这道菜,有七分鲜、一分呛、一分晕、一分幻,五味杂陈,感觉奇妙。火锅显然已经传世几代,沟沟回回的地方沉淀着积年的锅灰,火锅上的铭文很有意思,是五个反正读起来都通的字:难得糊涂也。郑远桥试着读了读,又得出三个结论:得糊涂也难,糊涂也难得,也难得糊涂,句读不同,读法不一,但万变不离其宗。火锅底部的托上有大清乾隆年制几个隐约可辨的铭文,郑远桥想,在电火锅时代,能吃上这种炭烧的铜锅,吃上鲜美的野生河豚,实属不易。

王梅的母亲是个很麻利的女人,皮肤白皙,眉眼含笑,很像礼数繁多的日本太太。她脑后梳着一个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根檀木筷子一样的发簪,郑远桥觉着面熟,想了好一会儿,才觉着她很像阿庆嫂。女人把小吃店打扫得很干净,桌上地下纤尘不染,只是吃饭的人少。一问,才知道这小店主要靠午餐时放学的学生来吃扬州炒饭,晚上几乎没什么客人。

王师傅说自己有道祖传的厨艺,可惜弄不到原料,如果有机会,一定给郑市长展示一下。郑远桥问:什么原料?该不是果子狸穿山甲之类的保护动物吧?王师傅说,这道菜叫西施乳,是河豚身上的一道菜。

当时郑远桥就记住了这道菜名:西施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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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远桥在扬州闲得有些闷,就让周老板和王义去古玩市场淘宝,自己则选了江边一个鱼塘垂钓。一个人,一把竿,一个马扎,一顶遮阳帽,坐在橘树环抱的鱼塘边,他想感受一种期待已久的轻松。五年的市长生活,让他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孙小杰说过,人可以变成一台机器,可机器永远不会变成人。他很无奈,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整个体制就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他作为其中的一个零件,一个局部要紧的零件,怎么会停下来?

鱼塘里的鱼不咬钩,他的精神便集中不起来,对面那个看管鱼塘的农民总是斜眼看他,似乎在嘲笑他的钓技:在鱼塘里都钓不到鱼,还出来钓什么鱼?他微微一笑,心想,别以为你早晨喂了鱼别人不知道?你这样经营鱼塘还有谁来钓鱼?我郑远桥好比姜太公,来这里垂钓,钓的是心情,不是几条草鱼,真要钓上一筐鱼来,倒是麻烦了。

这时,手机响了,是从他的私密号码上打进来的。一看,是王梅的号码,他预料蓝城肯定是有事了。果然,王梅告诉他,李正已经正式通知她,市政府接待体制要改革,东山宾馆将改制,她的去留问题请她尽快考虑,如果她要买下宾馆,作为现任经理她有优先权。

郑远桥只是听,并不发表意见。王梅说她不想买,东山宾馆的改制不是简单的改制问题,她想好了,自己决定到京城开一家河豚馆,目前已经兑了个装修好的店面,只要蓝城腊头驿的厨师带一个过去就可以营业了。郑远桥问:怎么,你何时有了把腊头驿搬到北京的想法?王梅说,今天的结果我早就料到了,《西施断缆》里的范蠡不就是泛舟避险吗?我虽是一个女流,可也知道常将有日思无日的道理。

郑远桥扣死电话后,擎着鱼竿的手有些抖,东山宾馆改制的事太突然了,是何阳的主意吗?何阳刚来,蓝城的工作千头万绪,他怎么会拿一个接待单位开刀?是李正?李正跟了自己五年,自己一直视其为心腹,李正也知道王梅是他调来的人才,为什么改制这样的大事不事先和自己通通气?李正原来是商贸局的局长,尽管近视,但很有眼色,无论做什么事总像个患得患失的棋手,深思熟虑而又举棋不定,自己任市长当年,把他选来担任秘书长,看中的正是他的谨慎。他相信李正不会在这么个敏感时期着手东山宾馆的改制。他提起鱼竿,重新挂了鱼饵,再甩竿入水。他知道王梅在京城很有人脉,到京城去发展特色餐饮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时机实在不佳,这个时期离开蓝城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但事已至此,他也不便多说,不过,他还是很佩服王梅,自己当年没有看错人,能做到进退自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想在扬州多盘桓几日,静观蓝城还会出什么新闻。

收获往往来自心态放松之后,正当他默认了这种无望的垂钓,手中鱼竿忽然重重抖了一下,再看水面,鱼漂早已不知何去,他用力提竿,竿很沉,抖动着晃来晃去,他知道钓到大鱼了,不觉吆喝了一声:来了!对面的看塘人站起来,好奇地看着他。他费了好一番力气,终于提上一条大鲤鱼,足足有五六斤。他从没有钓过这么大的鱼,看着草地上乱蹦的鱼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对面的守塘人如丧考妣地跑过来,可怜兮兮地说,老板,你怎么把我的种鱼钓上来了,这是我的镇塘种鱼呀!郑远桥故意问他,我买票钓鱼时可没有约定不能钓种鱼呀,再说你不是已经喂过了吗?喂过了,还钓上来,这是我的本事。守塘人脸红了,两眼看着地上的鱼,一时无言以对。郑远桥说,放心,我不杀这条鱼,这鱼满肚子籽,杀了可惜。守塘人面呈喜色,搓着手要来捡鱼。慢着。郑远桥拦住他说,我要放生,但不在这里。说完,他抱起鱼,快步穿过橘树林,来到江水边,用一个抛保龄球的动作把鱼低低抛进江中。他回来时,那个守塘人还站在那里,对他说,你花了十块钱,却让我损失了不下两百块,我今天赔大了。郑远桥笑笑,道:你少了两百块,长江里却会多一群鱼,这就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钓到了大鱼,郑远桥乘胜即收,不想再钓了。他收好鱼竿,离开鱼塘,回宾馆理一理东山宾馆改制的事。

东山宾馆改制的事由来已久,这是他和市委书记老黄之间没有公开的分歧。老黄是个贯彻上级文件不走样的书记,这一点郑远桥对他心存敬意。老黄来蓝城后,一直在推动国企改制。蓝城国资委所属十八家企业,三年被他改了十五家,仅剩下了蓝城卷烟厂、蓝城市政建设公司和蓝城煤炭集团。这三家企业是郑远桥的眼珠子,在改制滔滔浪潮中,郑远桥像个护蛋的母鸡一样,硬是留下三家市属企业。郑远桥并不是抵触上级政策,改制是大势所趋,老黄全力卖企业也不是胡来,但他作为市长,他知道自己手里一定要有牌可打,否则,企业卖光之日,也就是自己无奈之时,为此,他坚持留下了这三家效益相当好的企业。老黄不理解他的固执,曾问他:抓大放小是上面的要求,我们一个地级市根本谈不上大,全都该放,现在放还能回笼点资金,将来说不准就是些想甩都甩不掉的包袱。郑远桥说,我们虽没有国家所说的大企业,可这三家企业都是赚钱的企业,卷烟厂是高税收企业,是市财政的顶梁柱,把它卖给人家,咱就要受制于人,那时候你我就要看烟厂老板的脸色了。市政公司干的都是财政投资的项目,自己的锅煮自己的饭,只要不跑冒滴漏管理好,绝对不会亏损,没必要把自己家的锅卖了;蓝煤集团是资源性企业,不存在竞争问题,挖一筐煤,赚一块钱,我们自己当家作主,多挖多赚,少挖少赚,什么瓦斯透水安全生产管起来也能落实下去,真要是卖给只顾赚黑心钱的老板,一个事故蹦出来,埋单的还是政府。黄看他态度坚决,只好依了他,对这三家企业收刀不砍。但对于其他企业,老黄则大刀阔斧毫不手软。国资委的企业改制后,老黄又把注意力转向其他企业或企业化管理单位,一个月一次调度会,把改制当硬仗来打,终于在企改工作上全省报捷,受到上级表彰。但百密一疏,老黄在改制中忽略了眼皮底下的东山宾馆。一次公务接待,老黄发现了这一疏忽,他把秘书长李正叫去说,政府要管的事很多,留着个东山宾馆干什么?吃喝接待这种事完全可以社会化嘛。李正回来向郑远桥传达了黄书记的指示,郑远桥笑笑,未置可否。李正看出了门道,东山宾馆改制的事就一直拖着没办。好在老黄工作忙,也没再过问此事。

郑远桥深陷在沙发里,他在想难道真的是老黄催着东山宾馆改制?当市长五年来,自己和老黄总体还是罩着脸面的,如果说有什么分歧,那就是关于干部的使用问题。比如说三年前,老信访局长退休,物色接替局长人选时,老黄选了个在妇联当副主席的小艾,小艾工作不错,但人长得太漂亮,说话慢声细语,像某个热播电视剧里的女主角。郑远桥对此有顾虑,信访局虽说是窗口单位要有形象,但也要讲究访民心理,你派个美女去接待访民,访民养眼啊。老黄不听,坚持把小艾派了去,结果正如郑远桥所料,自从小艾去了后,信访大厅没有个消停的时候,访民们甚至在网上建立了小艾吧,把小艾弄得很尴尬。但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估计老黄也不会放在心上。他沏了一杯茶,在开水冲泡茶叶翻滚的瞬间,他忽然嗅到了常常在礼堂中嗅到的那股奇怪的味道,他揉揉鼻子,这味道愈发浓重了,他连打了三个喷嚏,才慢慢恢复了常态。

他想给李正打个电话,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等着李正来电话,他相信李正会来电话的,王义来电记录的电话本他翻过,发现李正的名字前没有画那个醒目的对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放不下李正,是因为李正跟了自己五年吗?五年,是形影不离的五年啊,李正几乎成了自己的影子,影子一旦不在,人便会感到一种孤独和尴尬。过去,一天里会接无数李正的电话,现在突然一个也没有了,他像少了些什么。他也想过,李正现在有了新的市长,新市长刚刚上任,身为秘书长李正跑前跑后一定忙得不可开交,可是,再忙打个电话的时间总会有吧。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莫不是李正处于一种不被信任的危险境地?因为一般来说,新一任市长都要选择一位自己的心腹任秘书长,正所谓新官不用旧臣,自己当年不也是这样做的吗?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李正急于改制东山宾馆就意图明显了,这样做无非是想向老黄和何阳表明一个态度。郑远桥的胸口有些闷,从包里摸出一小瓶丹参丸来,也不数粒数,倒出一小把吞下去,然后打开电视,选了戏曲频道,看一出不知名字的折子戏。

周老板和王义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看了半天电视竟不知看了些什么。王义在市场上淘了一个小叶紫檀笔筒,雕工甚好,捧着请郑远桥鉴定。周老板则买了一块火柴盒大小鸡血石,这不用鉴定,因为是在正式珠宝店买的,产地、证书等一应俱全。王义说,郑市长到了人大,工作不像以前那么忙了,可以练练书法,练书法要有好笔,有好笔自然就要有好笔筒,我看到您办公桌上有几支湖笔,却插在一个树脂桶里,这就像千金小姐却穿了一身粗布衣裳一样,不般配,所以我就选了这小叶紫檀的笔筒。郑远桥接过笔筒,用手一摸就知道这的确是个好东西,摸紫檀的感觉就像摸婴儿的皮肤,是一种有血有肉的细腻,这笔筒虽说不是古董,但木质、雕工堪称一流。他点点头道:是小叶紫檀,没走眼。

再看那块鸡血石,的确昌化料,周老板说,写书法没有像样的印章怎么行?回去请孙小杰教授刻一方,闲章。周老板提到孙小杰,郑远桥的心动了一下,孙小杰在这次换届由上届的常委升为不驻会的常委会副主任,和他等于在一个班子共事。孙小杰知道这种人事安排有老同学的作用,就发来一条短信说:投之以木桃,不能报之以琼瑶,非我无情,我心金石。他接到短信琢磨了好一会儿,心想,孙小杰把一件工作上的事感情化了,他也回了一条:不敢贪天功,水到渠自成。

郑远桥端详着鸡血石道,孙教授可不是那么好求的,人家凭什么给你刻?周老板做了个鬼脸:我求不动,您可以下指示呀,她现在是您的副职。郑远桥笑了,周老板这句话听起来舒坦,人代会结束时,他曾对孙小杰开玩笑说,以后我再让你做什么,就是工作了,看你还敢推辞。二十多年了,孙小杰大学毕业时那探寻的目光和那件红格子布衫至今还常常在他脑海里水母一般浮现。

这时,王义接了个电话,或许怕打扰周老板和郑远桥谈话,王义到走廊里去通话。回来后,见两人还在把玩那块石头,王义突然冒了一句:我们早点回蓝城吧。

郑远桥和周老板面面相觑,不知道王义为什么没头没脑地这样讲。郑远桥慢腾腾地问:家里有事吗?

王义眨了眨眼说:我听到一个消息,说家里正在动干部,不知是真是假。重要的人事安排,我想至少该征求一下您的意见。王义知道所有蓝城打来的公务电话,都是打到他的手机上,没人来电话沟通干部事宜,这一点他很清楚。

郑远桥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我现在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是个度假养生的闲人,不关心什么人事安排。

周老板推了王义一把:你老兄糊涂了,不管人事怎么安排,不都得等老大回去开人大常委会选举嘛,老大是一枝不动,百枝不摇。周老板喜欢称郑远桥为老大,尽管郑远桥一再提醒他不要这么叫,但周老板总是改不了口。

可是,这次要动的是李正呀,李正可是郑市长的老部下。王义有些急,他知道李正和郑远桥关系不一般,这一点,在蓝城政坛已经不是秘密。

周老板眼睛转了转,问:怎么个动法?

王义说:听说是由秘书长改为发改局长。

周老板不太了解政府的事,问:发改局长是不是比秘书长的位置好?有人说发改局管项目管钱,是婆婆,秘书长整天就是吃喝拉撒睡,再大也是媳妇。

郑远桥没有回答,他从沙发里站起来,缓步走到窗前,窗外瘦西湖垂柳如雾如烟,远处二十四桥若隐若现,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怅然。看来苏杭二州是不能去了,江南再好,毕竟不是自己的乐园啊!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说:明天回去,但不是蓝城,回灞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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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灞县,郑远桥就难有瘦西湖的清静了。郑远桥下榻在县政府的白洋淀宾馆,灞县几套班子的领导自然不能怠慢,纷纷上门看望,但郑远桥拒绝了所有的宴请,他对灞县的领导说,自己的身体不适,想好好休息一下。领导们悄悄问王义,王义闪烁其词,让人生疑。疑惑的话传来传去,便传出郑远桥肺上长了个东西的说法。这说法很能让人相信,因为郑远桥嗜烟如命,一天两包芙蓉王,这样抽烟的人,肺上长东西一点也不奇怪。

蓝城离灞县不远,一些领导就利用下乡调研的机会来灞县看望郑远桥。郑远桥住在宾馆里,他已经让周老板回去忙生意,在宾馆陪他的只有王义和大桩。大桩是郑远桥在灞县的编外秘书,郑远桥的到来,就是大桩的假期,治安大队的工作可以放一放,这一点,连公安局的领导都明白。

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老柳来了。老柳话不多,却硬。他看郑远桥一根接一根抽烟,就说,少抽点吧,抽烟能抵个球?老柳任常务副市长和郑远桥工作配合很默契,能力也不差,本来郑远桥是推荐老柳接任自己的,但上级有规定,市长不能本地产生;老柳是土生土长的蓝城人,当不了正职,这正职的位子就由省里来的何阳坐了。问题是老柳不但正职没当上,因副职已满八年需要交流,就跟着郑远桥到了人大,任副主任、党组副书记。老柳个不高,眼眉却又黑又密,络腮胡子也重,郑远桥每次出国,都给他捎一个电动剃须刀,什么三洋、飞利浦、松下,国外的名牌几乎买遍了,但再好的剃须刀老柳也用不住,少则几个月,多则一两年,好端端的剃须刀便转不动了。老柳说自己的胡子像猪鬃,还是用刀片刮方便。但这样一来,老柳的下颌、脖子处总有刮破的伤痕,血丝甚至常常沾在衬衣的领子上,这成为他的一大特色。

郑远桥说,就这么点爱好,难舍啊。老柳道:当了五年多的常务,现在不会干了,常务常务,成了常常被耽误。老柳显然有牢骚。郑远桥笑了笑说,要怪就怪我把你带到了人大来,不过,这一步早晚要走的,你跟我来人大不还是常务嘛。老柳说,我他妈就没有当正职的命,当什么都是副的,去年得了个睾丸炎,医生说也是副的,我就纳闷了,难道真有副睾丸炎这么个病?郑远桥笑笑道:有的,你这一脸胡子医生也不敢调侃你。老柳叹口气:这些年忙惯了,闲下来难受!说完,从包里掏出几条芙蓉王往床上一放,说:别人给我的,我不抽,给你吧。郑远桥道,一边劝我少抽烟,一边给我送烟,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老柳说,矛盾就矛盾吧,反正我心里也矛盾。老柳临走时,突然放低了声音对他说:别的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超脱,干部问题可要瞪起眼珠子来。郑远桥心里一颤,用力在老柳的肩膀上拍了拍,没有说什么。

老柳来过之后,市委组织部苏部长来了。苏部长是老常委,又是常委中唯一的女性,和郑远桥的关系不远不近、相敬如宾,她是明年市委换届副书记的不二人选。苏部长是带着一份名单来的,她受黄书记委托,来征求新一届政府组成人员构成意见。郑远桥接过名单后,眼睛扫了一遍,心里就明白了大概。这些干部都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名单中,李正果然是发改局长的人选,而政府秘书长由原财政局长季卫东接任,财政局长则新提拔了一个副处级干部刘清。郑远桥问:这个刘清是谁啊?怎么没有印象呢?苏部长说,刘清嘛,不是政府系列的干部,是市委政研室的副主任,市委的笔杆子,经济学博士。郑远桥哦了一声,知道这一定是老黄提名的人选了。财政是个大局,要协调国地两税,一个笔杆子主政,能行吗?郑远桥心里画了个问号。但他没有对苏部长说什么,他知道苏部长这是例行公事,和她说这样重要的人事安排,是给她出难题。五年的市长经历让他很清楚,政府的几个重要部门,都是由书记市长把着,提名权不会旁落他人。苏部长告诉他,如果他对名单没有异议,最近就要开市委常委会研究这个名单了。郑远桥点燃一支烟,吸了两口,才说,对名单,我没有大的异议,但个别人选需要再斟酌一下,比如重要的综合部门,还是用一些能看准的干部好,当然,我这仅仅是个建议。苏部长对郑远桥很了解,知道他这话里的含义,就起身说,我把您的意见转达黄书记,有的岗位人选,黄书记和您会通通气。

传言被证实之后,郑远桥的心里倒平静了许多,只是李正没有来灞县。但他理解李正,当下正是李正在新市长面前表现的时候,过于谨慎的他怎敢分心?再说东山宾馆的改制也不是个小手术,王梅已经辞职去了北京,宾馆一摊子事情李正也会伤些脑筋。

大桩穿着便服来到宾馆,拿着一份拟好的名单让他过目。名单上一共七人,都是自己关系密切的下属,郑远桥问:搞什么鬼?你又不是组织部长,拟这样一份名单干什么?

大桩说,我这个编外秘书该记住的一定会记住,明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五一呀,你的生日,正赶上放假,我们找几个人聚聚,我和王秘书长商量,请的人不能太多,请了七个,加我们三人正好是十,取意十全十美。

明天确实是自己的生日,郑远桥想,自己这个生日真是辛苦,赶上个劳动节,还是国际的,他多次感叹自己就是一个操心的命。看不出你大桩真是个有心之人,他表扬大桩,大桩却连忙摆摆手,说,我不敢当,要谢你谢孙小杰,是她打电话提醒我的。郑远桥感到心里暖暖的,有一个心仪的女人记着自己的生日,这是一种福报。大桩说,不在宾馆里聚,我和王秘书长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灞县一中旁那个吃河豚的小店,你去过的。郑远桥心里一动,问:是扬州小吃吗?王师傅两口子不是去了蓝城经营腊头驿了吗?小店怎么还在开?

大桩说,王师傅去了蓝城,小店兑给了一个老乡,扬州小吃改头换面成了个不错的小酒馆,在灞县火得很。

郑远桥本不想庆贺什么生日,但出来半个多月,有些亲近的人也想见见,他看到名单里有王梅和孙小杰的名字,知道这定是大桩的主意,就说,女士就不要请了,王梅在北京不方便回来,孙小杰从来不愿意参加饭局。大桩说,只要您发话,她俩敢不来?郑远桥道,你别强人所难,喝酒有女士在连玩笑都开不得,还是算了吧。大桩说,我定的是十人的台子。郑远桥想了想,叫王义进来对他说:明天吃饭叫上李正吧,我正好有事想问问他。他特意嘱咐:电话通知由大桩来打,但不许提生日,不许带礼物,小车也不能在扬州小吃门前停,让司机一律回宾馆就餐。大桩揶揄说,你还当你是市长啊?郑远桥道:夹着尾巴做人,翘着尾巴做事,这是我当年给你写的毕业留言你忘了?大桩撇了撇嘴:就因为照你话去做了,夹了二十五年尾巴,我还是个小民警。郑远桥对王义说,明天的饭不要小民警埋单,你来付账。大桩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你这不打我脸吗?我要连顿饭都安排不了,还配给你当编外秘书。

郑远桥的生日宴如期举行。

扬州小吃其实已经更名,改成扬州河豚馆。店面不大,却比杨家经营时多了些奢华。牌匾是黑底金字,宫廷体的楷书,门两侧还挂着一副黑底金字的楹联,上联是:寒夜客来茶当酒,下联:竹炉汤沸火初红。郑远桥琢磨着楹联的含义,觉得这诗挂错了地方。进到屋里,发现环境与上次大不相同,屋内摆了一大两小三张桌子,桌椅都是藤编的,显得很雅致。店主也姓王,胖胖的,眉眼之间有点面熟,一问,才知这个胖子是王师傅的远房侄子,算是王梅的表哥。胖子在扬州开有河豚馆,王师傅到蓝城照顾腊头驿后,把这个小门面让给侄子开了这家连锁店。胖子说,灞县这家扬州河豚馆,门脸虽小,但生意不错,来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主顾。郑远桥问:主要是些什么客人呢?胖子说,主要是些领导。郑远桥皱了皱眉头,道:吃河豚冒险,依常理领导干部吃河豚会更有顾忌呀。胖子摇摇头说,这个我不懂,反正来这里的客人都是有身价的,本来晚上还有一桌国税局的,因为大桩定了台子,才辞了。郑远桥又问,你这里的河豚是野生的还是养殖的?谁来加工?胖子指着墙上的几幅照片说:野生的和养殖的都有,价格不一样,养殖的由我徒弟加工,野生的就由我亲自操刀了。郑远桥想起了,王师傅祖辈上是扬州知府的私厨,看来厨子这个职业是杨家的祖传了。

来的客人有人事局长栾鹏、市委办主任孙克勤、供电局长马坤、监察局长吕学义和公安局政委张毅,只有李正没有如期到。郑远桥和大家喝着茶,问着几位下属的近况。栾鹏是个接近退二线年龄的老臣,在中层干部中很有影响力,是郑远桥了解中层动向的鱼漂。栾鹏垂着两只硕大的泪囊,看着电视上正播出的一部清朝宫廷剧不紧不慢地说:这些年宫廷戏太多了,康熙、雍正、乾隆天天都在忙,想不到死了几百年倒成明星了。栾鹏没有说蓝城的事,他的话一向闪烁其词。孙克勤是市委的人,郑远桥任市委副书记时与其建立了私交,五年来,郑远桥一直保持这层关系,但这种私交是一种潜泳,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孙克勤说这段时间太忙,书记不离开办公室,我就不能走,今天让秘书顶着,我才开小差溜了。马坤则很逍遥,他是中直单位,用不着跟谁请假,所以他来得最早,还给郑远桥带了两听明前龙井。监察局长吕学义比较古板,是个唯郑远桥指示是从的好人,他是部队师职干部转业,是郑远桥安排他当了监察局长,他自然也成了郑远桥手中的一把利剑。张政委是从外地交流来的干部,郑远桥对交流的干部一向很关心,帮他在一个高档小区解决了住房,这让张政委感激不尽,两人的关系也由工作深入到生活层面,节日假期,两个家庭经常在一起聚聚。

过了约定的开饭时间,李正还没有到。郑远桥不动声色,王义起身到外面打电话。过了一会儿,王义回来了,对郑远桥说,李正有事来不了了。大桩睁着一双河豚眼说,不对呀,我昨天通知时他说得好好的,怎么变卦了呢?郑远桥微微—笑,击掌一声道:上菜!

席间,坐在一边的王义对郑远桥说,他把那块鸡血石捎给了孙小杰,请她刻章,她问刻什么字,请您来定。大家都等着郑远桥说话。这时,胖子端上了那道名菜——西施乳。郑远桥看着盘中洁白的汤汁,不容置疑地说:就刻西施乳三个字吧。

满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老领导为何要刻这样三个字。

胖子老板过来敬酒,他眯着两眼说表姐王梅从北京打来电话,叫他一定要敬郑市长一杯酒。胖子是个闯南走北的人,谙熟人情之道,他特意订做了一个奶油蛋糕,亲自端了上来。郑远桥坐在那里,却把手中的酒杯举得很高,以示谢意。喝过酒后,大桩表扬说,王老板今天菜烧得挺棒,尤其这河豚,味特鲜。胖子笑笑道:这河豚也就你们当干部的吃才能吃出滋味,平头百姓吃,还不如吃红焖肘子呢。郑远桥好奇地问:为什么这么说?胖子双手捧着喝干的酒杯说:河豚有三绝,一绝是一心两用,它两只眼睛一只盯着食物,一只放哨,用干部的话说,这叫两手抓。大家都笑了,这胖子还挺幽默。胖子说,第二绝是诈死,渔民捕到它时,它会迅速吸气,膨胀成圆鼓鼓的状态来诈死,让人觉得可恶难看,恨不得踢它一脚,这样,它会翻身入水躲过一劫。当干部的管这叫假象,叫计谋。大家都没说话,这个比喻似乎有些不中听。这第三绝嘛,就是嘴硬,一条斤把重的河豚,能一口咬断六号铁丝,要是让它咬到手指头,连骨头带肉一口就下来,这一点太像当干部的了,干部嘴大牙硬,说话办事斩钉截铁,所以河豚又叫干部鱼。干部吃干部鱼,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嘛。大家又被胖子逗笑了,几个人盯住刚刚上来的那盘西施乳,似乎都在琢磨,这粒粒蚕豆般的东西,是不是也会变得硬起来?郑远桥倒了一杯酒回敬胖子,他依旧高高地擎着酒杯说:你不但能当厨师开饭店,我看还能说相声当郭德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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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远桥在灞县闲居的日子,除了上次扬州河豚馆小聚,再没参加什么活动。蓝城上下关于他肺部长了东西的说法传得沸沸扬扬,王义建议他回去在公开场合露露面,新闻里上上镜,谣言即可止住。郑远桥笑笑,肺里长没长东西自己清楚就行了,为什么还要让别人知道?王义说这么传下去,对你开展工作不利。郑远桥说不利就不利吧,我一个闲职,就该以闲为重,要那么多有利干什么?王义不明白领导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上次聚会李正缺席,他已经看出李正不是真有事,而是找托词不参加宴会。他没有对郑远桥说破,看样子郑远桥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连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王义暗暗感慨郑远桥和李正关系到位,扬州时李正没有电话,郑远桥不责怪;这一次,李正缺席生日宴会,郑远桥还是没有表示,要是换了一般的关系,不骂娘才怪呢!

郑远桥在灞县每天都和大桩、王义,还有司机小赵打牌,玩一种打滚子的玩法。郑远桥和大桩对伙,结果十次有九次是王义和司机小赵赢。大桩忍不住就埋怨郑远桥出牌不认真,说要是赢钱的话,咱俩连裤子都剩不下。郑远桥并不生气,大桩说得多了,他不慌不忙地跟了一句:动真的,不见得就会输。王义和司机早就对他的牌技了如指掌,就提议动真格的。郑远桥说,赌钱肯定不行,如果你们真要动输赢,咱就赢酒吧。

王义和小赵同声响应,大桩却有些犯怵,他知道两个人输的酒肯定要他一人喝,就提议说:啤酒吧。一次一瓶。王义和小赵不同意,要赢就赢白酒,一次两口杯。三个人都看着郑远桥,赢什么酒最后只能由领导来定夺。郑远桥不紧不慢地说:白酒,茅台,一次一瓶酒两人分。三个人都傻了眼,互相看了看,谁也没说话。郑远桥说,小赵去车里拿酒,车里的茅台是真品,可以放心喝。

小赵乐颠颠去车里拿来了酒,向大桩做了个鬼脸,意思是说得罪了,这回喝酒吧。四个人坐定,大桩反复洗了三遍牌,然后看看郑远桥,郑远桥若无其事,嘴里衔一根烟漫不经心地上牌抓牌。大桩心想完了,这瓶茅台肯定要灌进自己肚子了。

牌抓到手后,大桩感觉自己的牌还不错,有一张大鬼两张小鬼。正暗自窃喜,对门的郑远桥问:有大鬼吗?他点点头,他没有想到郑远桥会有扣鬼的想法。郑远桥看他点头,就让他把手里的大鬼扣了,自己接着扣了两张大鬼,这样本局牌就是一把定输赢了。大桩的手有些抖,他不知道郑远桥的牌是真好还是假好,因为这几天打牌,郑远桥从来没有扣鬼,没扣鬼都输牌,这回动真格的,还一次扣了仨鬼,会有多少胜算?

郑远桥这次出牌十分怪异,全不管打滚子的一些套路,以往按部就班的打法不见了,弄得对手慌了架势,短短十几分钟,扣了仨大鬼的一局,竟然赢了!

大桩从椅子上跳起来,欢天喜地忙着开酒倒酒。王义和小赵傻了,还在检讨刚才是不是出错了牌。大桩不给他们检讨的时间,端着两杯酒逼他们喝下去。王义和小赵在郑远桥的微笑里每人喝下半瓶酒。再开牌,王义手里的牌有些拿不稳,总是往下掉;小赵的眼皮也开始耷拉,牌,打不成了。大桩伸出大拇指说,难怪您能当市长,您是一局定乾坤呀。郑远桥笑着说,小赌赌钱,大赌赌命,关键时要敢于孤注一掷。

郑远桥在灞县逗留的日子,又接到两条让人烦心的消息。一个是东山宾馆的改制停止了,新任命了一个经理,听说有点背景。另一个消息是周老板被检察院立案调查了,原因是偷漏税。

宾馆改制的事郑远桥不去多想,反正王梅已经辞职去了北京。周老板的事不能不管,蓝城上下都知道周老板是他引进的企业,这个时候拿周老板问罪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给公安局政委张毅打了个电话,问周老板的事情起因何故,张毅说此案不是经侦支队干的,是反贪局搞的。反贪局搞的,来头一定是政法委,政法委书记是老胡,他不便再打电话,心里却在一页页翻阅往事。

政法委书记老胡是个脑子从来不装条条框框的人,什么红线、黄线在他眼里都是色盲一般的灰线。老胡原来在下面当县长,因为没经国土部门批准,占地建了一座规模不小的清平寺而遭到举报,国土部门层层查下来,三级高官有批示,蓝城想捂也捂不住了,不得不依法依纪进行问责。案子是纪委查的,问责却让市长来启动,黄书记说了,这是行政案子,属于行政监察,你老郑就走走程序吧。郑远桥只好找老胡谈话,让他表态接受处分。老胡火气很大,像头见了红布的公牛,见谁顶撞谁。说:这些年蓝城招商引资引进了几个企业?有几个税收?我建清平寺没有手续不假,可是效果怎么样?现在的清平寺香火鼎盛,已经是蓝城的一块旅游品牌了,拉动了地区经济,你们不奖励我也就算了,还要问责我,这不公平!郑远桥说,国土部门是条条管,地方没办法,你建的庙,不扒掉就是你的政绩,去上香拜佛的人都会感激你这就足够了,你还想要什么?老胡气呼呼地说,国土部门说违章,让他们把庙扒掉就是了,违章建筑还保留它干什么?老胡知道没有谁会去毁一座庙,故意这么说来赌气。郑远桥有些生气:国有国法,党有党纪,不能因为发展经济就去碰红线,这点道理都不懂,难怪你犯错误!但批评归批评,对老胡,市委还是刀下留情了,他在受到记过处分之后,平级调动到政法委任副书记,主持政法委日常工作。政法委位置虽然重要,但毕竟不是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上面还有担任常委的书记,老胡就有点闹情绪。上班没几天,老胡就向政府打了个报告,说他的红旗车太老太旧,要换辆奥迪,报告到了郑远桥桌上,郑远桥只是轻描淡写地批了两个字:缓议。这件事老胡很有想法,他传出话来,说什么车是官之仪,我是人熊车也孬,和武大郎一个档次。黄书记为这事找过郑远桥,商议能不能考虑一下老胡的车,郑远桥当即拒绝了,他认为购车的口子不能开,一大摞报告在案头压着,给老胡买,别人的请示怎么办?要买也要成批研究,不能零揪。现在,突然间冒出个周老板的案子,郑远桥心里也能猜出个大概。平心而论,人代会闭幕后他之所以出来,就是想讨个清静,现在看来,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清静之处。他像一张蛛网上的蜘蛛,无论爬到哪个角落,身后总有一根黏黏的丝线牵着,让他不能自主。他知道这是体制,体制如同蛛网,会把撞进网里的一切都牢牢地粘住,除非你是一只有着强大外力的飞鸟,一头把这蛛网撞出一个洞来,否则,你只能被缠住,而且越缠越紧,动弹不得。

郑远桥被一种沮丧的情绪缠绕着,这是一种难以自我排遣的情绪,他想摔东西,想大吼几声,但他什么也不能做,只是看着天花板上那个消防喷淋装置出神,那个装置上有个小小的红灯,一闪一闪,如果不留心,很难发现它的存在。这时,一个来自北京的电话,让他沮丧的心情更加晦暗起来。

电话是王梅打来的。王梅的声音很细,像羽毛在他的耳边轻拂。我想订婚了,她说,男朋友姓单,是个高干,大我二十岁。他没有插话,只是屏住呼吸听。王梅说:我们是多年前在腊头驿认识的,其实也很偶然,他在省里当厅长时来腊头驿吃饭,吃到了西施乳这道菜,很喜欢,便常常私下来吃。后来他提拔到了北京,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不知怎么就在车里看到了我刚开业的腊头馆,进门问有没有西施乳这道菜,就遇到了我,我们交流后,才知道他夫人几年前车祸走了,他一个人,位高身单,也挺不容易的。那天见面后,这两天天天来腊头馆吃饭,昨晚向我求婚,我问他求婚的理由,你猜他说什么?他没说怎么喜欢我,只是说喜欢我做的菜,说他的胃喜欢,他的心才能接受。这话打动了我,从进入评剧团那天起,就遇到很多夸我美丽的,说我赛过西施比过貂蝉,但我知道,美貌这种东西犹如盛夏的水果,是很难保鲜的,当青春逝去韶华不再,我靠什么资本享受这份爱呢?但是我知道,我祖传的烹调西施乳的厨艺却会越来越娴熟,越来越精湛,我想自己终归是个小人物,早晚要嫁人,虽说感情发展快了点,可我们毕竟不是初次相识,我想答应这桩婚姻。

郑远桥想起来了,省里确实有个姓单的厅长几年前奉调进京,现在是一个要害部门的副职,但他记不起此人的名字,他也不想问王梅。他知道,王梅的选择是对的,尽管他和王梅之间没有任何超乎友谊的情感,但在听到王梅要订婚的消息后,他还是不太自然。王梅是个难得的好女人,美丽端庄又善解人意,还能唱一腔让人意乱情迷的越剧。在形象上王梅像孙小杰,但在情感上孙小杰却不如王梅,孙小杰太过理智,大概是与金石打交道太久的原因,婚后的孙小杰那头柔软的丝发不再那么柔软了,她擅长的越剧也不再唱了,尽管郑远桥几次提出想听她的《西施断缆》,孙小杰都礼貌地婉拒了,孙小杰已经完成了一个柔情少女到才艺教授的华丽转身,而王梅却还那么纯情,还在延续着孙小杰的青春。王梅也要完成某种转身了,郑远桥心想,为什么这样的消息都会集中在自己刚刚卸任市长的这个春天?他记得诗人林徽因有过一首诗,似乎有万古人间四月天一句,这说明在诗人的眼里,春天是最美的,可是对于自己来说,这个春天却晚秋一般充满惆怅。

王梅在电话里说:欠您的,我一定会想办法补偿。

郑远桥感到很疑惑:你欠我什么呢?你什么也不欠。

王梅道:电话里不说了,你记住我说的话,我会补偿你的,到时候再告诉你。

郑远桥想,王梅是个知恩图报的义女子,肯定还是为当年评剧团录用她的事心存感激,其实,任何一个欣赏人才的领导,遇到那种情况都会像自己那样去做的,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自己当年拒绝大桩和王梅送来的礼品,并不是装样子,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拒绝,因为王梅的确是人才,如果评剧团不解散,王梅说不准就是第二个新凤霞。

王梅的电话还透露了一个消息,周老板的案子似乎不是简单的经济案子,希望他留心。

郑远桥说不要胡乱联系,不就是一个调查吗?

王梅问:问句不该问的话,您在周老板身上有没有闪失?

郑远桥反问她:你知道我从政的座右铭吗?王梅说不知道。郑远桥说:女人和钱,是从政的两条高压线。

电话的另一边传来开心的笑声。脆脆的,动听悦耳。

我相信您,郑市长,祝您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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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远桥在接到上海专家的电话后决定返回蓝城。专家歉意地说因为工作忙,忘了给他打电话,经过会诊,几个医生都认为他肺上的黑影是个钙化点,并无大碍,也无须治疗。郑远桥放下电话就找来王义说:不能老在这里泡着了,回蓝城吧。

灞县离蓝城不远,他们直接回到了人大机关。一进到市人大那幢米色的大楼,他就嗅到了那股熟悉而又奇怪的味道,他吸了吸鼻子,对这种让他特别敏感的气味他始终找不到源头,过去,只有在会议室里,他才会时常感受到这种不见踪影的气味,那么,这神秘的气味何时渗透到人大的办公楼里了呢?他猜想这味道应该来自地下室的食堂,但作为人大的一把手,他不可能刚回来就一头扎进食堂去检查工作,比食堂要紧的事有很多。他回到人大机关和几位副职见了个面,便带着王义驱车去市委。他要到黄书记那里销假。在扬州,他买了几盒上好的茶叶,让王义顺便送给市委的几位常委。

黄书记正在办公室带着花镜看一本线装书。黄书记的办公室并不大,但房间很多,套间里面还有套间,他的办公室是中间一间,外间是会客室。见郑远桥进来,黄书记摘下花镜说:瘦了,老郑你瘦了!郑远桥道:出门千里,不如家里,瘦一点不奇怪。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来,秘书端来两杯绿茶。郑远桥说,这次到扬州,给书记捎了几盒新茶,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黄书记问:是扬州春吧?我喜欢的绿茶。你知道老郑,今年春旱,明前龙井少得可怜,京城里一斤新茶都过万了。郑远桥说,扬州、杭州,虽说都叫州,但茶叶的名气差别可是大了不少。黄书记点点头,道:历史上扬州多难,而杭州多福,嘉木择地而生啊。接着,黄书记转换了话题,他端详着郑远桥的脸问:怎么样,身体好吗?

郑远桥笑了笑说:还好,在扬州检查身体,以为肺里长了个瘤子,后来复查,发现是个误会,虚惊一场。

黄书记哦了一声,道:没事就好,到了你我这个年龄,身体不比年轻人,唯有健康为重。工作这种东西就像时间一样,无论你怎么干也不会干得完。有些时候,真该学点黄老之学。

郑远桥对黄老之学没有研究,他也不喜欢谈论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就打住这个话题道:我这次出去检查身体,把人大常委会会期拖延了,希望没有影响市委的工作。黄书记说,没关系,市内的事,我们自己都能把握,对了,上次我让小苏去灞县找你,沟通一下本届政府组成人员的事,小苏说,组织部的盘子你总体同意,但个别综合部门的人选你有顾虑对吗?郑远桥点点头,说:蓝城总体上是个吃饭财政,财政收支压力大,何市长又刚上任,这个时候换局长,万一财政完不成任务,出现寅吃卯粮的问题,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

黄书记捏着下巴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新选的财政局长刘清是没有财政工作经验,用他是要冒点风险的,这也是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颠来覆去,还是刘清更合适一点。

也许我官僚,对这个刘清我一无所知,所以我没有个人成见。郑远桥知道应该解释自己的立场和观点。

刘清嘛,是市委政研室的副主任,跟了我五年,我也观察了他五年,他看问题有深度,抓工作有办法,是个可造之才。黄书记用食指敲着沙发扶手,一下接着一下,这显然是在定音定调。

如果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让季卫东再干两年也是个办法。郑远桥进一步坚持自己的观点。

年龄不饶人呀,黄书记道,老郑你想想,当初你我走上重要领导岗位时,就有这些岗位的经验吗?不给年轻人搭个台阶,他们很难上来。

黄书记这样一说,郑远桥知道这个话题不好讨论了,刘清的使用木已成舟,再提异议就会不愉快了。其实,他提出刘清的问题,本意是虚晃一枪,谈判的艺术就在于有选择地放弃,自己真正想说的是李正的使用问题,他不希望李正改任发改局长,政府秘书长的位置等于准副市级,离开了这个位置,将来提拔就没了优势。老黄这样坚持用刘清,想改变对李正的使用难度也会很大,但他还是想试试,对李正的使用就像两个人在角力,不能没用力气就放弃。他端起茶杯似乎很随意地问:李正同志由秘书长改任发改局长,从使用的角度讲是平调偏下,他会同意吗?

黄书记微微笑了笑,重新带上已经摘下的花镜,边看茶叶盒上的说明边说:这个嘛,你要问李正。

一句话,郑远桥噎住了,是啊,自己的确没有和李正探讨此事,难道到发改局去是李正自己的想法?

黄书记放下茶叶盒端起茶杯,吹了吹杯中的浮茶说:老郑呀,既然回来了,就抓紧把常委会开了吧,政府几十个局长等着你下委任状呢。

好的。郑远桥说,因为我的外出耽误了时间,我很过意不去。

黄书记说:你是向市委请了假的,不能说耽误,再说,这些干部大都在原岗位上干,无非需要一个法律上的名分而已。

停顿了一会儿,黄书记突然问:检察院在调查一个姓周的企业家,机关里有人传,说这个企业是你当市长招商招来的,我没信。

郑远桥说,传说没错,是我当市长时引进的。

老黄摘下花镜觑了郑远桥一眼,说,也不奇怪,你当市长五年,引进的企业何止百家?谁能保一个也不出差头?很正常嘛。

郑远桥道:不管是谁引进的企业,只要违法,就该依法查办,这也是人大监督的一项内容。

黄书记站起身和郑远桥握了握手:你我都明白,我们不能干预司法,这是一条纪律。

告别了黄书记,在下楼的电梯里,郑远桥忽然嗅到了那种熟悉而又奇怪的味道,他下意识地环顾左右,电梯里除了王义和自己再无他人,他感到纳闷,这种只出现在会议室和机关大堂的味道怎么钻到了电梯里?看来,这味道已经成了空气的一部分。他吸了吸鼻子,看到电梯开关的上方贴着一块不干胶制成的语录牌:提示机关同志熟记公民道德建设20字规范:爱国守法,明礼诚信,团结友善,勤俭自强,敬业奉献。郑远桥知道这是文明城市评比要考核的一项,检查组将抽查机关干部,看能不能背下这20字方针,他试着念了念,眼睛一离开,脑子里就串了行,区区20字,却怎么也背不下来,总是把词放错位置。回到办公室,他让王义通知李正下午来办公室,自己要和李正谈谈。

下午,郑远桥办公室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每个打来的电话都很关心他的健康问题,他知道,关于自己肺部长了瘤子的说法已经潮水般退去,蓝城上下,很快将知道他是个健康人。

下午,李正没有来,市长何阳先来了。何阳来蓝城时间不长,却接了地气一样滋润了许多,腹部有点微微隆起,黑色皮带扎得很松,似乎有随时脱落的危险。何阳说:老市长,你的气色真好,我来是给你接风的,你晚上想吃什么?郑远桥没有想到何阳不谈工作,进门就说吃饭的事。就推辞道:你工作那么忙,吃饭就免了吧。何阳摇摇头:什么都可以免,就吃饭不能免,民以食为天,天大的事怎么能免?郑远桥被他说笑了,心想,这个何阳,身上还真有点年轻干部的爽快。他说,要请,我请你吧,你刚到蓝城,给我这个上届市长做一回东道主的权力。何阳又摇摇头:你是老哥,我是小弟,伦理还是要讲的,小弟请大哥,天经地义。郑远桥不再推辞,但他对何阳称兄道弟这一套不太习惯,当领导多年,他一直秉承一种正统严肃的官话习惯,对称兄道弟这种江湖气不太认同,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这种江湖气竟日渐流行,一次,一位省领导在向外地客人介绍他时,也是小弟长小弟短的介绍。

到哪里吃呢?他刚想问,何阳就带着一丝炫耀的口吻说:我请你去腊头驿,吃河豚。

郑远桥心里一震,腊头驿?何阳来蓝城不到一个月,竟然知道小小的腊头驿。

那是一家小店呀,郑远桥问,蓝城大酒店不少,你怎么淘到这么一家小店?

何阳说,这要感谢李正,五一节那天我没回省城,李正陪我去了河边的腊头驿,一吃,真绝了,蓝城还有如此美味,出乎意料,出乎意料啊!

五一?李正?郑远桥心里咯噔一下,他明白自己生日那天李正缺席的原因了。

何阳走后,王义来告诉他,李正在县区调研,下午赶不回来,但李正让政府办的行政处长送来四条香烟,是冬虫夏草牌的,算是极品香烟了。王义拿着一个纸包,香烟用一张旧的蓝城日报包着,报纸上有一张新闻图片,正是人代会结束时会场的大幅彩色照片。

郑远桥说,把烟打开吧,我正要找人大常委们谈话,到时候每人发一盒,不管会抽不会抽,算是常委们的第一次福利吧。

何阳的接风宴请人并不多,郑远桥、王义、即将新任秘书长的季卫东和人大常务副主任老柳。让郑远桥感到奇怪的是李正也不在其列。

腊头驿还是老样子,只是不见了一身白衣的王梅。王梅的父亲系着一条围裙在厨房忙碌,并不出来招待客人,服务员有两个,都是清一色的男生。郑远桥借口上厕所,到后厨和王师傅见了个面,王师傅很激动,却不多说话,显然是心存芥蒂。倒是王师傅的老伴心直口快,悄悄把他拉到一角,告诉他要小心那个李秘书长,因为上次吃饭,服务员听到那个秘书长和新来的市长说他和王梅的坏话了。郑远桥点点头,李正向新来的领导介绍腊头驿、介绍王梅,不可能不谈及他,但具体是什么坏话,他没有问,也不想听。离开后厨时,他突然闻到了那股熟悉而又奇怪的味道,他停住脚步,环视了一眼并不大的厨房,灶台上铁锅里正热汤翻滚,缕缕白气升腾着,味道就是从那里弥漫开的。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进过饭店后厨,他忽然发现那种总是幻觉一样在他周边出现的神秘气味,竟然来自这翻腾的铁锅!他靠近仔细一看,发现乳白色的河豚汤里还浸着一根麻绳,就问:汤里煮着根麻绳做什么?王师傅用筷子挑了一下,夹出一个纱布包来,包已经被煮成了茶色,阵阵奇香随着热气散发出来,十分诱人。王师傅说,这是料包,配方是祖上在扬州知府当大厨时传下来的。郑远桥点点头,既然是秘方,也不便再问里面都包了些什么,但凭直觉,他知道包里少不了罂粟壳。

何阳虽然年轻,但道行不浅,整个晚上他显得很活跃,频频向郑远桥敬酒,他谈论八大菜系,谈论奇闻逸事,谈论最近手机短信里流行的一些似黄非黄的段子,就是没有谈论一句蓝城工作上的事。王义秘书长做得久了,深谙陪酒之道,每次都抢着筛酒,绝不乱插话。季卫东因为马上就是新任秘书长了,提前进入了角色,主动替何阳喝了不少酒,他酒量奇大,但有个习惯让人不舒服,他每喝一次酒都要用舌尖抿抿嘴唇,令人联想到荒岛上的某种蜥蜴。老柳没了上次在灞县时的怪话,他敬酒从不分开敬,每次都是说敬两位领导,和何阳的称兄道弟比起来,老柳倒显得有些见外了。

晚宴,没有那道让郑远桥魂牵梦绕的西施乳,代之的是浓浓的河豚汤。王师傅解释这几天没有买到雄性的河豚,没料下锅,何阳说等老板买到了雄性野生河豚,再请老市长吃。郑远桥说,吃西施乳光有口福不成,还要有机缘,并不是每个季节的雄性河豚都有西施乳,传说中的吴王就没有这个机缘。

起身离开腊头驿时,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天上星汉灿烂,一个难得的好夜晚。他对何阳说,良宵美酒,谢君盛情呀。

何阳握着肋下的皮带说:谢什么,这是小弟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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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远桥在自己尚存一丝甲醛味道的办公室开始了他的谈话。谈话先从几个副职开始。谈话之前,他就明确了一个基调,自己虽然在上演一幕进入尾声的歌剧,但演出不能没有高潮,至少自己要把自己当盘菜,就像西施乳,料理好了是一道美味,料理得不好也会致命。

第一个谈的是老柳,老柳的性格变化如此之快这是他没想到的,和几天前在灞县的表现大不一样。老柳说自己现在最想做的事是钓鱼,为此他花了上千块来置办渔具。他的渔具就放在车的后备箱里,有时间他就往郊外的鱼塘跑。郑远桥看得出来,老柳的脖子明显晒黑了,和雪白的衬衣形成鲜明的对比,乍一看,像来自非洲部落的酋长。问他工作上的事,老柳嘻嘻哈哈,说二线的干部,能往后靠就往后靠,再出头露面就不识时务了。但老柳还是讲政治的,在结束谈话时他小声说:钓鱼归钓鱼,姜子牙钓鱼的故事你也知道,我老柳到什么时候都是个忠臣,到常委会上你怎么说,我怎么画圈。老柳说到这种程度,郑远桥无须多言,他微微叹口气说:有些干部,只有靠时间去检验。没等郑远桥说完,老柳便打断了他的话,道:老市长你甭说了,我明白,其他几个主任你也甭说了,我来打招呼。

郑远桥未置可否,只是笑笑。

其他程、贾、晁三位副主任,大概都受到了孙小杰在金石上走红的影响,也想用某种雅兴来延续仕途上的末路,因此在闲情逸致方面个个怀有绝技。程主任潜心研究四大名石,把偌大一间办公室布置成了奇石馆,灯光一开,琳琅满目;贾主任醉心收藏五大名瓷,满屋子都是瓦砾碎片,捏起任何一块瓷片,他都会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讲上半个钟头;晁主任则迷上了高尔夫,天天和草地上那些小洞洞较劲,据说他已经是蓝城高尔夫协会的副会长了,他的理想是把世界上所有离任的又喜爱高尔夫的各国元首邀请到蓝城来,搞一个高尔夫元首锦标赛。几位副主任虽然爱好不同,但在维护人大的利益上绝不含糊,用老柳的一句话说,谁当年不是过五关斩六将?啥架势没见过。

一向善于表达的郑远桥与孙小杰谈话则有点被动,应该说在这个懒散的下午他是被孙小杰谈了。白衣白裙的孙小杰一进到办公室,郑远桥就感觉办公室的空间顿时变小了,他想开开窗户,但北方的春天尚冷,只能凭窗子上的玻璃来感受春光的温暖,一旦没有了这层玻璃,衣裙单薄的孙小杰感冒了怎么办?他起身开窗的动作,在犹豫了一下后,变成了一个泡茶的动作。扬州春,他说,我从扬州带回来的,看看,叶片多绿!

孙小杰端起茶杯看看,道:杯中满春色,远桥尽风光。

郑远桥脸刷地红了,在这个中学同学面前他总有点心虚气短。过去的同桌,今日的同事,世界是那么大,又是那么的小。

孙小杰突然道:远桥,你还对历史感兴趣吗?

郑远桥愣了一下,摇摇头说,工作太忙,没时间看史书了。

孙小杰说,我认为你是历史学的天才,中学时你说起历史故事简直如数家珍。记得我们曾探讨过一个话题,是关于南唐后主李煜的,我说我喜欢他的词,你却说他是诗词误国,给我讲了一大通李煜的人生经历。说真话,当时我只知道李煜的词很美,也知道他为了黎民百姓免遭涂炭而投降北宋,但对于他的不理朝政,对于他的小周后,对于他被宋朝皇帝的羞辱,都是从你那里知道的。那次交谈,我坚定了要学历史的想法,后来成就了我这个历史系教授。

那个时候我只是对历史感兴趣。郑远桥神情有些不自然。

兴趣就是老师。孙小杰说,可惜你后来改变了兴趣,或者叫背叛了初衷。

政史不分家,从某种程度上讲,学政治也是学历史。郑远桥听出她话里有话,就辩解了一句。

区别很大。孙小杰道,政治是治理活人,历史是研究故人,研究故人可以钝化爱恨情仇,治理活人却像参加假面舞会,真真假假,真假难辨。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看到郑远桥没有反应,就正视着他的眼睛说:远桥,你从政后,我对你的欣赏变成了一种敬重,敬重是一种很奇怪的情感,它会使本来很近的距离越来越远。你身上似乎有一种烤瓷,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失去了别人。

郑远桥心里酸酸的,耳边似乎又传出那句唱词:舍身去,别家园……他和孙小杰之间总有一种割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在缠绕着,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因为当年两人都有一份克制和自尊,后来的交往还不算尴尬。孙小杰不知道,其实他们这对儿有情人只差一步就会走到一起,毕业前夕,就在郑远桥准备向孙小杰求婚的时候,他现在的妻子,一个省领导的千金走进了他的生活,神秘的高干家庭背景,对一心想在政坛干一番事业的郑远桥产生了不可抗拒的诱惑,一番权衡利弊之后,他在孙小杰和省领导千金之间选择了后者。尽管他和高傲的妻子是真心相爱,但他知道孙小杰会怎么看他的婚姻,孙小杰一定认为那是一种交易,是一种可悲的嫁接。

我失去了谁呢?郑远桥紧闭着眼睛问。

孙小杰说:你失去了王梅。

郑远桥睁开眼睛说:瞎说,我一个有妻室的人,和王梅之间清白如水。

孙小杰表情严肃地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让你娶她,我说你失去了王梅,王梅无助地离开了蓝城,离开了故乡去京城当北漂一族,而你本来能保护她的,很正常的保护,但你做不到,你的顾虑太多,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我理解王梅。孙小杰停顿了一下,放低了声音道:何况她是因为你而走。

宾馆改制,很正常,王梅要想干,还是可以继续干嘛。郑远桥在说这话的时候,底气明显不足,其实,他知道即便是宾馆改制,王梅也没有必要离开蓝城。他离任市长这短暂的时间里,莫名其妙的事总是接二连三地出现,他本来想通过李正这个渠道了解一下事情的原委,但李正这条渠道显然不通了。

孙小杰说:你说服了别人,却说服不了我,连大桩都能看出一点端倪,你还自欺欺人吗?

孙小杰以为她的话会激怒郑远桥,但她看到这位昔日的老同学再次在沙发上闭起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孙小杰知道他不敢睁开眼睛,因为一旦睁开,泪水可能就会决堤而下。她太了解郑远桥了,仕途是他唯一的寄托,荆棘丛生的仕途,耗尽了他的睿智与聪明,让他成了一个矛盾体,有时候胆识过人,千万资金一笔带过;有时候又谨小慎微,即使面对自己心仪的女人,连眼神都那么怯懦。

郑远桥起身去了卫生间,回来时,他像一条恢复常态的河豚一样,没了腹胀如鼓的感觉。他给孙小杰的茶杯里续满水,很认真地说:我们谈正事,这次人大常委会需要任免新一届政府组成人员,你有什么意见?

孙小杰说:我对干部情况不了解,还是听人大党组的意见吧。

郑远桥点点头道:我认为,尽管强调德才兼备,但德还是第一位的,鲁哀公曾经问过孔子取人之法,孔子的回答很有道理,孔子说:弓调而后求劲,马服而后求良,士必悫而后求智能者,不悫而多能,譬之豺狼不可迩。就是说一个人如果不忠厚却足智多谋,就像豺狼一样不可接近。

看来你还是在读史书。孙小杰眼睛一亮。

郑远桥道:你是历史学者,对我的工作有何见教?

孙小杰沉思了一会儿说:你刚才讲到了史政不分家,我想做官和当厨子大同小异,能当好一个厨子,就会当好一个官员,也可以说当官需要向厨子学习。

郑远桥问:何以见得呢?

割烹即政治。孙小杰说,想必你知道伊尹辅佐商汤的故事,伊尹是做什么的,一个庖丁,厨子,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这都说明了做官和做厨子的道理。要知道,乱炖成不了名菜,杂烩上不了宴席,做一桌好菜和治一方清明是一个道理。

郑远桥被孙小杰的奇谈怪论吸引住了,忽然嗅到了腊头驿后厨里那股味道。

见他不说话,孙小杰从坤包里掏出一个红木盒,笑笑说,我学学观音菩萨,给你一个锦囊妙计,我走后你再打开,我还有课,告辞了。郑远桥送她到门口,很礼貌地握别,孙小杰布满五个酒窝的手很软,像一团米粉。

郑远桥回身忙不迭地打开木盒,里面原来是扬州买的那块大红袍鸡血石章料,拿出细看,印章已经刻好,篆书,阴文,三个字:西施乳。

西施乳,郑远桥沉吟着,那种神秘并充满诱惑的味道越发浓重起来,他郑重地盖上木盒,把它端放在台历旁,台历上他用红铅笔写了个醒目的时间:五月十四日,这是人大常委会召开的日子。他盯着这个日子看了许久,五十四,这不是一副扑克牌的数字吗?

接下来,郑远桥又找了一些人大常委谈话。这些常委来自党政群企各个阶层,除了一些法定的职务常委外,其他常委都是经过他同意才进来的,对他很尊重。他的谈话主要讲人大常委会的重要性,他从美国的议会讲到国内人大对一府两院的依法监督,着重强调了人大常委会依法任免干部的重要性,他说既要讲大局,在政治上和市委保持一致,又要对政府负责,对于那些群众不认可的干部,使用后对政府会产生负面影响的干部要敢于说不,这样做才符合市委要求。讲得每个常委都血往上涌,心里充满了强烈的责任感。

谈话进行了三天。这三天,人大机关出奇的平静,连几位爱好广泛的副主任这几天也没有离开机关,他们都看出,郑远桥这种谈话不是常规的出牌方式,是一种不是动员的动员。这三天里,市委大楼那边出了个上访事件,被拘留的周老板的夫人到市委政法委上访,上访之所以成为事件,是因为周夫人联系了一些媒体的记者和她一起去上访。周夫人是省城文化系统的干部,人脉丰富,她带了四个知名网站的记者和她一道来上访,这样的人数正好没有超过五人,打了上访条例一个擦边球。周夫人提出的问题很尖锐:如果企业在税收方面有问题,税收稽查部门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即或有问题,企业认罚认杀就是了,为什么要抓人还不允许保释?企业上亿元的固定资产在那里,还怕跑了几个税款?政法委负责接待的是个老大姐,没有接待媒体的经验,信口说连刘晓庆偷漏税都能抓,你丈夫怎么就不能抓?不抓怎么顺藤摸瓜?这些话被网站的记者们在媒体上炒了起来,弄得沸沸扬扬,倒救了被拘留的周老板,使蹲了半个月小号的周老板得以取保候审。周老板出来后,让王义转告郑远桥,他已经领教了蓝城的厉害,案件一结,他就要把企业迁走。郑远桥听王义说完,久久没有说话,他知道这半个月周老板吃尽了苦头。在王义向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停留在桌上那方小红木盒上,周老板不愧是条汉子,在里面没有乱说,他知道,尽管他和周老板之间恪守君子之交,但相互之间礼品往来还是有的,比如这方章料,说它是问题,就肯定是个大问题,而且是足可以把自己置于死地的大问题。但周老板扛住了,他在对别人负责的同时,也让自己躲过一劫。

郑远桥对王义说:不能让他走,他是纳税大户,走了是蓝城的损失。接着,他用铅笔在台历上戳了戳:你告诉他,不要急,慢慢来。王义点点头,但王义不明白什么是慢慢来,又不便问,就说,是啊,反正人已经出来了,也没什么大问题。

人大常委会如期举行,四十三个常委悉数到场,王义悄悄告诉郑远桥,这是很难得的事情,以往开会缺席几个都是常事。

所有的议程进行都十分顺利,但在人事任免事项上出了个问题。其他政府组成人员基本高票当选,包括黄书记很担心的财政局长刘清,四十三名人大常委都投了赞成票。但谁也没想到平调偏下的李正却没有通过,差两票不够半数。问题是李正的政府秘书长免职却通过了,季卫东也顺利当选为新的政府秘书长。这样,李正的任职就成了大问题。

散会后,老黄把郑远桥和何阳召集到一起商议李正没能当选的问题。问何阳,何阳说李正是老市长的秘书长,怎么办还是老市长拿主意。问郑远桥,郑远桥说,这事出乎意料,李正是平调偏下,按理通过没问题,我们人大党组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刘清身上,要力保刘清当选,这也是黄书记交给我的政治任务,我不能不重视,谁想跟了我五年的秘书长却翻了船。老黄捏了捏下巴说:这样吧,任李正发改局党组书记兼副局长主持工作好了,等过段时间再推荐上会一次。老黄说完,大家没有出声,沉默片刻,老黄把目光投向郑远桥,他希望自己的提议能得到这个人大主任的支持。郑远桥很坚决地摇摇头道:这样不妥。郑远桥没有看老黄,而是盯着脚下的地毯说:虽然按规定可以推荐两次,但这是人大第一次常委会,第一次,要有严肃性,市委要求重点保的刘清同志尽管很多人有意见,却一票不少,说明人大常委和市委是保持一致的。李正的问题也许是大家认为他应该走上更高的岗位才不同意这么安排,是一种民意,如果硬要让他副职主持工作,势必和代表们顶起牛来,不仅以后工作不好做,再次通不过的话也把李正彻底毁了。另外,大家都知道,李正是我当市长期间的秘书长,和我关系不错,对此我更应该慎重,否则,我在人大不好说话。

老黄的脸色有些黄,目光逼着郑远桥问:你说该怎么安排他,总不能吊着吧。

郑远桥拿起一根烟在鼻子下嗅了嗅,却没有抽,然后道:我建议由组织部在市委所属的部门里给他找个位置,既体面又不用选举,也不耽误今后的使用。

老黄看看何阳,何阳正在手机上发短信,他头也不抬地说:老市长的提议有道理,我同意。

从市委回到人大机关,郑远桥意外地发现李正正在等自己。李正的眼圈有些发红,随郑远桥进到办公室,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郑远桥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他欠起身,把台历上五月十四日这张黑色的台历翻了过去,然后对李正说:

晚上一起吃饭吧。

他把王义叫过来,对王义说:晚上去腊头驿安排一桌,我请李正吃西施乳。

I

郑远桥在人大主任的位置上干了一年零三个月。蓝城上下依旧称呼他老市长,除了人大的干部外,没有人称呼他主任,这一点,很多人都是从何阳那里学来的。郑远桥知道到了目前这个位置,仕途上已经日薄西山,也就超脱了许多,读的书也多是名人传记。孙小杰为他送来一套二十四史全译,说让他好好读读,将来退下来到蓝城师专当特聘教授。他说史书就不要读了,要学,我想跟你学金石。他觉得自己迷上了印章。孙小杰开始不太同意,认为研究历史才是他的长项,应该扬长避短。但郑远桥是个主意很正的人,坚持要带着几个副主任学金石,孙小杰只好同意教他们,每月一次,课堂就在腊头驿,每次课后王义都会安排一顿河豚宴,大家学习劲头因此而高涨。

让人颇感意外的是,一年多没有去过省城的郑远桥,在第二年蓝城市委换届时被省委任命为市委书记兼人大主任。老黄因年龄问题,调回省城工作,享受副省级待遇。

当戴老代表省委来蓝城宣布这一决定时,郑远桥脑子有些乱,他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他觉得运气这个东西真是不可捉摸,想它的时候,它像一条鲇鱼,哧溜一下就滑过了;不想他的时候,它却会兔子一般冷不丁撞入你的怀里。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向台下与会的干部们,无意间,他的目光在一个角落里停下来,他看到了李正,依李正的资历他应该坐前排的,怎么会坐到后排去呢?李正似乎是在用手机发短信,低着头,不时扶一下眼镜,茂密的头发有点乱。李正的职务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任精神文明办公室主任,还是正职。

上任后的一个周末,孙小杰来电话,要约他吃饭,他同意了。接任老黄当了市委书记后,他的工作就忙起来,上个月的金石课没有上,他很有些过意不去,他辞掉了所有祝贺他当书记的酒,唯独没有拒绝孙小杰,在孙小杰面前,自己总是矮半头。

吃饭的地点当然是相对安静的腊头驿。

郑远桥按时走进腊头驿那间熟悉的包房时,他看到了略微发胖的王梅,他怔住了,看着一身波西米亚长裙的王梅,他竟忘了握手,这是王梅离开蓝城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我们姊妹俩一起来为你祝贺。孙小杰打破了沉默。

郑远桥缓过神来,问了问王梅的情况,三个人开始坐下吃饭。

席间,郑远桥问,你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密切呢?

孙小杰神秘地说,从你调她到评剧团开始,你的一举一动通过王梅我了如指掌。

郑远桥心里明白了,肯定是大桩,是大桩这小子把王梅介绍给了孙小杰,自己却蒙在鼓里。好在自己还算个正人君子,要是对王梅真的有点儿女情长的话,在孙小杰面前可就无地自容了。孙小杰果然是棋高一着,她这双观音手总是无形地在把持什么。

他看出来了,王梅生活得很好,因为有了身孕,她现在滴酒不沾。王梅用果汁向他敬酒,说:祝贺您。他笑笑,道:也祝贺你,在北京这么幸福。

还记得我说要报答您吗?现在,这个愿我还了。王梅微笑着说,她的笑容依旧灿烂迷人。

他有些糊涂,端着杯没有喝,疑惑地看着王梅。

是这样的。孙小杰接过话说,你知道你怎么能接任书记吗?大家知道你连趟省城都没跑,这书记的乌纱帽还是落在了你的头上,不是很蹊跷吗?

郑远桥端着杯问:怎么回事?

孙小杰说:是王梅在为你跑啊,王梅通过自己的爱人一直在为你的事做工作。

郑远桥明白,王梅的爱人在京城是个位高权重的角色,他的话,在省里应该有分量。

王梅说,其实,上次你就该当书记,但因为我,害你没有当成,这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

郑远桥越发糊涂了,他放下杯,问王梅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梅说,上次政府换届前,省委的戴老来蓝城你还记得吧?你请他到这里吃饭,为什么那顿饭回去你的事就搁置了呢?没有人和你说,这件事一直保密。那是因为戴老吃西施乳中毒了,回去病了好长时间。

郑远桥张大了嘴,他哪里知道戴老吃西施乳吃出了问题。可是,好端端的西施乳为什么单单吃坏了戴老呢?

那一天,家父有病,没有亲自上灶,西施乳是家父徒弟加工的,估计汤中带进了河豚卵。王梅说,戴老并没有怪你,这次我老公找他时,他说了,让你当人大主任本来就是一个过渡,将来省委要求各市人大主任和市委书记要一人兼,才会这样安排。

郑远桥心里似乎开了一扇窗,同时也关上了一扇门。他又嗅到了那股神秘的味道,他知道,让他荣辱交汇的那道菜又上来了。

原载《十月》2013年第2期

原刊责编 杨靖

本刊责编 章颖

作者简介: 老藤,男,本名滕贞甫,山东即墨人,196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现任大连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兼市文联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有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入选多种选集。出版长篇小说《樱花之旅》《鼓掌》,小说集《大水》《会殇》,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等多部,曾获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等。

创作谈:厨子与官员

老藤

我对“民以食为天”这句话特别感兴趣,既然吃饭是天大的事,那么厨子当是天下第一职业,和补天的女娲有一比。后来读史,发现厨师的祖师爷伊尹不仅是个厨子,还是一代良相、帝王之师,是为官的楷模。我对比了做厨师和做官这两个职业的长短,发现两者真的很同理,除却两者在形象上大都肥头大耳之外,其工作原理亦大致相当,厨师做菜讲究色香味形俱全,官员做事要上下左右和谐统一,两者追求同一个效果:口碑。

能当好一个厨子的人,就具备当官的潜质,因为能调好众口,需要调查研究制定菜谱,需要精通煎炒烹炸等操作技艺,需要美化亮化摆好盘碗工程,需要钻研营养学经络学生理学,找够理论根据,有了这些软硬功夫,才会纵横捭阖轻掂大勺做出一桌好菜,赢得众口赞誉。好的厨子,必须全身心投入厨房,以拿手菜出名,不会搞豆腐渣工程,不会违背相克之道胡乱料理,更不会心不在焉错把陈醋当酱油。伊尹的经验说明,名厨可以为官,为官的却不一定会当厨子,这里固然有孔圣人君子远庖厨的告诫,但鄙视卑贱者的心理才是主因。窃以为,让各级官员都下下厨,做一回厨子,国人关注的食品安全问题会不会有所改观呢?伟人说过,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因此,想做好官,应该向厨子学习,从厨艺中感悟为官之道,真正悟透民以食为天的含义,别让天出问题。

我第一次吃西施乳是在扬州,长江边的一个农家乐,我十分感慨厨师技艺的精湛,野生的剧毒河豚,鱼血、鱼肝、鱼籽、鱼目这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原料,都被厨师料理成了美味。我发现河豚的加工十分讲究流程,要做到一丝不苟,有条不紊,不允许任何微小差池,而且河豚烹调好之后,主厨的师傅要亲自品尝,有毒先毒自己,不拿顾客当试验品。我想,如果官员以这种精神状态处理政务,那么任何复杂问题都会找出解决之道。我的一位刚从领导岗位退下来的好友,有记日记的习惯,整理日记发现,影响他四十年政治生涯的竟是几个饭局,可谓成也饭局,败也饭局,人生的跌宕起伏莫不发轫于饭局上的推杯换盏,这真是一个有趣的现象,于是,我就写了这篇《西施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