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回顾新中国初期“十七年”的外国文艺作品译介活动,以上海为重镇的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出版活动取得了显著成果;而在1966—1976年间,外国文艺作品译介和阅读活动被迫中辍,文人学者们也在此期间留有难以磨灭的外国文艺图书的禁锢回忆。
[关键词] 外国文艺作品 译介和阅读 1966—1976
1966年8月,时值“文革”初起,在“红卫兵”破“四旧”行动兴起之时,即是我国各地的古旧书店业务告停之日。曾经见证其事的马嘶、陈诏、周岩历数道:
史无前例的“文革”爆发以后,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口号的蛊惑下,一夜之间,“红宝书”以外的书,几乎全部成了十恶不赦的“封、资、修”,于是烧书之风骤起。在这种情势下,古旧书业也便销声匿迹,延续了千百年的中国古旧书业,几乎是广陵散绝响了[1]。
“文革”政治风暴掀起后,古旧书被视作“封、资、修”的大毒草,古旧书店成为“贩卖毒草”的大黑店,霎时间,全(上海)市旧书店全部关门大吉,从业人员全部参加“斗、批、改”。除维持极少量的收购业务外,整个旧书业处于窒息状态。与此同时,散布在民间的旧书和古籍,更受到空前荼毒,有被毁的,也有自焚的,难以数字计,从此上海旧书业受到致命打击,一蹶不振[2]。
1966年6月—1976年12月,“文化大革命”使北京古旧书业遭到了严重破坏。中国书店曾被诬陷为“三家村”黑店,琉璃厂、隆福寺多处古旧书刊收售门市部被迫关门,收售业务全部停顿。企业大量亏损,职工人心涣散,等着“斗、批、散”。1966年至1971年,共亏损一百四十一万元,等于中国书店“文革”前十三年全部上缴利润的总和[3]。
陈诏认为,民间古旧书刊资源的大量毁灭,是1978年“文革”结束后包括上海古旧书刊业在内,在经营上每况愈下的三个主要原因之一[4]。由于当年整个社会文化系统都遭到了时政力量的全面破坏,因此包括外国文艺新书在内的编辑、出版和发行也同样跌入了低谷,并成为上世纪90年代以来旧书骤贵,甚至有价无书的根本原因。
据介绍,“到1960年,全国有新华书店五千八百七十二处。由于‘三年经济困难’和‘文化大革命’的破坏,发行网点减少了一千处”[5];同时由于“文革”之初的巨大冲击波,新华书店“门市部陈列的一大批书籍被打成‘封、资、修毒草’,只好下架封存或报废化成纸浆。在出版发行工作中禁区林立,‘帽子’和‘棍子’横飞,一片肃杀之气,营业萧条。1967年全国新华书店的图书销售额倒退十年,猛跌到1956年水平”。有统计数据表明,整个“文革”期间,出书品种大幅度减少。“从1966到1976十年之间,平均每年出书(含课本)七千多种,只及1956年的27.5%……真正有价值的学术著作和文学作品则出的很少,印数更少,书荒严重”[6]。
据在此期间深受时政迫害的陈白尘回忆说,在1969年夏天前后的一段时期,他每逢星期日,便与同受迫害的作家张天翼、张光年相约到王府井大街偷偷溜达,并去“东风市场逛逛旧书门市部,但每每无书可买”[7]。顾志兴则回忆说,“文革”期间,除了四卷《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语录》外,“余者皆为‘封、资、修’,都不能看,书店里也一色是这几部书。后来传出(伟大)领袖说要‘读点鲁迅’,又说《红楼梦》要读几遍以上的话。其时妻子在一个大机关里工作,与资料室那位女同志很熟,可能是为了供领导‘读《红》’,那时内部印了几部《红楼梦》的不同版本,记得的有甲戌本、庚辰本,还有戚蓼生序本等”[8]。
1971年3月至8月,国务院召开了全国出版座谈会,周恩来总理直接过问了书店的工作,他听取汇报后指示新华书店不得胡乱“报废”图书,不仅不能把“文革”之前出版的图书封存、下架,而且应该把它们从库房里拿出来,“公开陈列出售”。遗憾的是,周总理的指示受到当时极左思想的干扰,后来并没有将之全面落实。于光远就曾回忆说,1972年“到了‘干校’,总算有机会可以到银川新华书店走走。那时全国出版社都不出什么新书,书店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地都放着《毛选》和《语录》,别的书可以说简直没有”[9]。
直至1978年4月24日,国务院正式批转国家文物事业管理局《关于图书开放问题的请示报告》后,“文革”期间被封存的包括外国文艺图书在内的各种书籍,才得以较全面的开放。但就古旧书行业而言,由于新书编辑出版活动的十年停滞,使得书籍资源的积累形成严重断层,从而极大地制约了古旧书业在80年代以来的可持续经营。这其中,外国文艺作品的译介和阅读更是大伤元气。
1 新中国初期“十七年”的外国文艺作品译介活动
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邹振环在《20世纪上海翻译出版与文化变迁》一书中指出,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为了与“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相适应,在上海翻译出版界实行的是“计划性”、“组织化”和“系统性”相结合的机制,这是“在政治、经济上模仿苏联的同时,在翻译出版体制上对苏联的一种模仿”,其中在选题规划上执行的原则是:“优先选译古希腊罗马、文艺复兴时期有定评的作家作品,优先选译‘积极浪漫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优先选译有‘人民性’的作家作品等”,因此,从1949年10月到1966年发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十七年”,以上海为重镇的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出版活动取得了显著成果。他指出:
“十七年”上海的外国作品的翻译出版,虽然打开的窗户还很有限,不时还挂上了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窗帘”,但毕竟是流通了空气,扩大了读者的视野。建国后成长起来的一代青年读者,认识莎士比亚,源于朱生豪;认识列夫·托尔斯泰,源于董秋斯;认识契诃夫,源于汝龙;认识莫泊桑,源于李青崖;认识泰戈尔,源于吴岩;认识车尔尼雪夫斯基,源于包文棣(辛未艾);认识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源于傅雷。他们的译笔使中国读者开阔了眼界,享受到译本的魅力,他们所提供的果戈理、屠格涅夫、高尔基、法捷涅夫、肖洛霍夫、歌德、巴尔扎克、雨果、泰戈尔、汤因比、杜威等世界名著,创造了一个不同于现实而又比现实更真实、更善、更美的世界,这种来自异域的智慧,使新中国的文化不致自闭和孤陋。为中国青年认识生活、认识社会、认识世界,开拓了一个广阔的空间[10]。
但汤永宽认为:“在过去的极左路线下,我国文学的翻译介绍工作受到严重破坏,成为‘重灾区’。从五十年代后期的‘大跃进’时期到六十年代‘反修’,直到‘文革’时期,二十多年来,外国文学基本上停止出版……外国文学书籍在偌大的中国图书市场,当时除了越南的《南方来信》以外,早已销声匿迹了。广大读者长期读不到文学书籍,精神食粮严重匮乏,达到了饥渴若狂的地步,不少读者甚至只得购买医书、药典聊以充饥。”[11]
诚然,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一波未平一浪又起的政治运动裹挟下,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和编辑出版活动萎缩严重,图书市场萧条极甚,有关的教学、著译活动动辄得咎,逐渐成为文化学术的畏途和禁区。据回忆:
(清华大学)学生们受“一面倒”学苏联方针的影响,急于以俄语代替英语为第一外语……(原来)西洋文学系自1925年成立,后改称“外国语言文学系”,一向以英文为主要外国语,法、德、日、俄为“第二外国语”。训练以文学为主,语言为副。到1950年,已分设俄文、法文、英文三组织,以训练语言干部为主了。随着教学改革的发展,大势所趋,截至1952年初,英文组的课程主要是英文读本及作文,英文翻译及口语实习。课本停止采用多年的英、美原著和清华自编课本,而一律改用莫斯科外国文书籍出版局编印的苏联《英文简明读本》。文学课程,过去必修的《西洋文学史》或《欧洲文学史》已取消,《文学批评》《戏剧》等亦压缩掉,只剩下莎士比亚和小说、诗歌及当代散文选读,限于高年级选修。学生常问:“学文学有啥用?”[12]
外语文学教育严重缺失的惨重后果之一是,在“文革”初,外国文学名著成为文化知识上无知和政治立场上“左视”的“红卫兵”们文化施暴的重要目标之一。
2 在“文革”中被迫中辍的外国文艺作品译介和阅读活动
外国文学研究专家屠岸回忆说,1941年底日、美“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寇进入上海“租界”地域。由于英、美人士被抓进“集中营”失去了人身自由,“他们家中的藏书大量流入旧书市场。当年我把零用钱全花在购书上,觅得了许多极好的版本”[13]。其中有购自旧书铺和旧书摊的莎士比亚戏剧作品、惠特曼和斯蒂文森的诗集、狄更斯的小说等英文原版书,待到1953年,他奉调北京工作时用整整一个大皮箱把它们带到了北京。结果在1966年破“四旧”时却被迫处理掉了。因为“一个女同事的公公家被抄,‘红卫兵’发现有许多外文书,说她公公里通外国,打死了她公公,所以我把原版书卖给了废品收购站,收购废品的人把精装的书皮撕掉,当废纸秤斤论价,二分钱一斤。虽然心痛,也不后悔,那时,只有先保护自己。”[14]随后,“一些中文图书也在被两次抄家后失落殆尽”,于是所谓书房便成为了“空巢”[15]。
1942年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法律系的法国文学翻译家郑永慧回忆说,“第一本引诱我想将世界名著译成汉语的小说,是俄国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法文版——引用者注)……这本书激发我强烈的共鸣,使我产生抑制不住的与人共享的欲望,宛如我初读《红楼梦》后的感觉”,“我译的第一本书是巴尔扎克的三篇短篇小说《猫求商店》《苏城舞会》和《钱袋》……从此一发不可收”,在以后除了“文革”期间的半个世纪里,一共翻译了巴尔扎克的《舒昂党人》《中短篇小说选》《驴皮记》《古物陈列室》《被遗弃的女人》,雨果的《九三年》《笑面人》,左拉的《娜娜》,大仲马的《蒙梭罗夫人》《我们的爱情》,纪德的《梵蒂冈的地窖》,以及乔治·桑的《魔鬼池塘》和《梅里美小说选》等40余种书,累计字数六百多万,成为“拥有读者最多的”一位中国翻译家。他写道:“只有在‘文革’时期,我随大伙到河北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方停止了翻译;我的家人还认为今后不可能再翻译了,把我的大部分外文藏书都卖掉了。”[16]
陈若曦曾经多次回忆1966年10月16日,其夫妇由上海入关时的遭遇:
飞机在(上海虹桥机场)跑道滑翔时,才见到机场大楼前一字排开的十几个工作人员,膀子上缠着红袖章,手持一本红色的《毛(主席)语录》,作挥手欢迎状。这就是机场的“红卫兵”。当时自然想象不到红袖章所象征的威力和破坏性,还同机上寥寥几名外国旅客一样,大赞“红卫兵”是“新生事物”。行李验关时,我们才第一次品尝了这“新生事物”的厉害。我们行李不多,但世尧喜爱画,经过欧洲,参观美术馆时,买了几本画册。海关人员把每本画册都打开一页页检查。除了一本中国古画外,其他每本都有一两张半裸或全裸的人体画,一律斥为“腐朽的资产阶级意识”,当场没收……[17]
我们衣服不多,两人总共两只箱子,却有一半装了幻灯片、八本集邮册以及参观欧洲美术馆时购买的六本画册。关员先打开画册,一页页翻看;碰到半裸或全裸的人体画,就抬眼瞪我们一眼,翻完后神色不屑地合上书:“腐朽的资产阶级意识!”五本画册在这个判决下被没收了,只放过一本中国古画。邮票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关员也是一张张检查邮票,结果全部没收,包括当时和中国友好的苏联和外蒙古邮票,也无一张幸免……四个小时的折腾,应该给我们一个警惕,即我们视为珍宝的,在人民中国的海关人员眼中,全和“资产阶级”“腐朽”挂钩,势在没收销毁之列。我却还未警悟,只当个别事件,以后碰了几个钉子,才慢慢醒悟过来,原来到了一个价值观迥然不同的国度了[18]。
这数个“钉子”中,就有1966年底,其美国朋友分批寄给他们夫妇的书籍的命运:
科技书全收到,有关文学的则没收。我其实早有思想准备,虽然修了很多美国文学的学分,约有两百本英、美文学书籍,临走时前都赠送给了一个希腊朋友,只保留二十多本法国小说和文学批评的书。我当时是有些“投机”的意思,心想英、美是“帝国主义”,中共视作“眼中钉”,但是刚和法国建交,签了文化交流协定,可能会容忍法国的文学作品,岂知不然。朋友分三批寄,我便前后接到三张书面的通知。通知上罗列了邮寄的书名,最后一行是油印字:“以上书籍均属于资产阶级反动思想,特予没收。”
那时,我在北京已住了半年。眼看举国上下在“破四旧”的口号下,不但批评莎士比亚,连《傲慢与偏见》也列为“大毒草”(北大的“大字报”说,学生读了它,“态度更傲慢”,“偏见更深”!)我知道西洋文学在中国不会有前途,倒也死了心。遗憾的是,我曾花了半年研读普洛斯特的作品,而普氏全集是夏志清所赠,没收了再购置也难。第三张通知上有本台北出版的《台湾风土志》,是当年绰号“红狐狸”的巴特斐送的,由于是仅有的一本有关家乡的书,我特意要带去大陆。这本书没收,颇使我不服气。它又不是文学作品,而纯粹是地理和风土人情的介绍,台湾是中国的一省,自己领土上的知识还要封锁不成?我写了一封信向北京(海)关抗议。过了一个星期,北京海关回了信,说他们“审查”了这本书,肯定它是“四旧”,因为里面有一章叙述了各族山地同胞的风俗和生活习惯,而这些都是“旧”的,“不合乎毛泽东思想”,因此,“没收无误”…… 不久,邮差忽然送来一本莫泊桑小说选集,大概是朋友寄漏了,事后补寄。莫泊桑的小说与被没收的巴尔札克小说相比,“资产阶级思想”绝不会少,我猜想这本书是漏网之鱼[19]。
按:因陈若曦拥有美国国籍的国际背景,她在“文革”前期在北京生活和南京执教期间,并未受到政治上和生活上的留难。1969年被安排到华东水利学院任教。1973年由深圳离开中国,举家移居香港。次年再迁居加拿大。随后以其在中国大陆的耳闻目睹,以当事人身份写了一系列小说,结集为《尹县长》(台湾远景出版社1976年版),问世后以题材和视角的独特性轰动一时。1979年应美国伯克利加州大学中国中心之聘,移居美国。1979年底台湾发生震惊海内外的“美丽岛事件”,遂于次年元月,携带一封旅美学者、作家联合签署的求情信函由美返台面呈蒋经国,以通达海外同胞对此事件的关切和忧心。1985年5月在北京得到胡耀邦接见,名噪海内外。1989年创组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当选为首任会长。1999年被《中国时报·人间副刊》遴选为十二位跨世纪作家之一。2001至2004年间,担任台湾“中华民国著作权人协会”秘书长;2007年当选台湾“中国妇女写作协会”理事长,均业绩斐然。
3 文人学者们难以磨灭的外国文艺图书禁锢记忆
出生于江苏苏州的叶正亭在《借书》一文中回忆说,自小就想看书,但家里却无书可看,因此,当他在业余合唱团结识了一个生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本人又在大学图书馆工作的女友时,便几乎每月去图书馆两次,把《红与黑》《战争与和平》《怎么办》《悲惨世界》《约翰·克里斯朵夫》《大卫·科波菲尔》等许多被当时封闭起来的“禁书”都给读了[20]。
1966年正在成都一中读高三的徐友渔回忆说,“文革”前因自己喜欢阅读外国文学作品,结果受到当时的班主任老师和共青团中的积极分子同学的严密监视,被他们认为是“思想有问题”的学生,但实际上,只是因为“我看的书他们不懂而已。比如说《怎么办》,作者为了逃避沙皇的检查作了许多爱情描写,团支部不懂的人认为是‘坏书’;还有《红楼梦》,放在课桌里有人查。‘文革’时这些全被打乱了,以前图书馆控制很严,‘文革’中图书馆被抄,大量图书流传到社会上,阅读和思想无形中放开了,后来能够产生‘天安门事件’,能够迅速否定‘文革’,与这些是有直接关系的……下乡后,大家相互交流,表达了对‘文革’、对现实的不满”,“文革”发生后,“图书馆里的图书流传到社会上,‘走资派’的书也流传出来了,我们下乡的地方有一个人,他爸爸是四川省社科院的,他把那里的书偷出来,像希特勒《我的奋斗》、蒋介石《中国之命运》这类书都有,更不要说一般的书了。”[21]
清秋子回忆说,在“文革”期间,他除了拼命搜罗“禁书”以供阅读之外,甚至在手抄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戏剧集》,以及《瞿秋白文集》中的“好词句”外,他还曾借到一部“残破的精装本”——《普希金文选》,以及“封面已然失踪”因而一直不知书名的老版本苏俄散文选集。多少年之后,他还清晰记得,书里节选有苏俄作家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行文空灵之至”[22]。
1971年被推荐进入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学习的段晴回忆说:“那时候,北京大学图书馆尽管藏书万卷,却处于封存的状态,特别是西方文学作品被视为洪水猛兽不对学生开放”,当时,“老师不敢教,图书不开放,现在回想起来,在那时的环境中上大学,就好像在大海边的荒滩上漫步……”,以至于当有的老师暗地将私人藏书借给她看时,起初还总是要特别交代一句:“你要批判地阅读喔!”[23]
郭丽鸿回忆说,其“文革”劫存之书中,有12卷本的《莎士比亚戏剧集》,屠格涅夫的《父与子》《贵族之家》《前夜》《罗亭》,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邦斯舅舅》《高老头》《贝姨》,托尔斯泰的《复活》《安娜·卡列尼娜》,以及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集、戏剧集等等当年“屡禁不绝”、东挪西藏无处躲的名为“大毒草”实际上最为孩子们欢迎的一批书,以至于都被他的儿女及其小伙伴们把书给传阅烂破了。“孩子们毕竟是50年代在红旗下出生的,对‘苏联老大哥’有着天然的仰慕,因此,高尔基的《母亲》、法捷耶夫的《毁灭》、马雅可夫斯基的《列宁》等,也破旧不堪。至于《铁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则早已不翼而飞”[24]。
凡此种种,严重损害了一代青年的读物结构、知识结构和文艺视野。上海知名出版家赵家璧回忆说,在“文革”后期,“我所收藏的外文书被迫出售,用以补贴生活,但上述那类‘西书’(指1930年代所喜读的裘屈罗、斯泰因、海明威、福克纳等近十位作家的所有英文原作——引用者注)珍藏迄今,现在列在一专柜中。当年的中国文坛,对这些美国现代作家还是生疏而轻视的”[25]。
以莫言为例,在1984年夏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之前,他在家乡山东高密的读书生涯中,只看到过一套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电影版连环画,以及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后者是一个平时很赏识他的老师借给他看的。他回忆说:“晚上,母亲在灶前忙饭,一盏小油灯挂在门框上,被腾腾的烟雾缭绕着。我个头矮,只能站在门槛上就着如豆的灯光看书。我沉浸在书里,头发被灯火烧焦也不知道。保尔和冬妮娅,肮脏的烧锅炉小工与穿着水兵服的林务官的女儿的迷人的初恋,实在是让我梦绕魂牵,跟得了相思病差不多。多少年过去了,那些当年活现在我脑海里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是三十多年前读的这本书,之后再没翻过,但一切都在眼前,连一个细节都没忘记。”[26]
他后来回忆说:“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比较纯洁的少年,对于书中描写的保尔和冬妮亚的爱情非常的神往,但又生怕别人知道我神往。那时我就感觉到外国小说与我们中国小说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后来就再也没有机会读外国小说的机会了”[27]。读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而莫言的童年读书经历也就到此为止了。
注 释
[1]马嘶.我国古旧书业源远流长[M]//种福元.中国古旧书报刊收藏交流指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9
[2][4]见陈诏.上海旧书业今昔[M]//文史拾穗.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8:363。陈诏认为,另两个原因分别是:1956年和1957年前后上海旧书业“公私合营”后,经营网点和布局的萎缩;1978年后,上海古籍书店和上海书店转向经营新书,从业人员失去了古旧书经营的积极性。
[3]周岩.北京市中国书店建店五十年记[M]//我与中国书店.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27
[5]郑士德.新华书店简史[M]//新华书店五十年.北京:新华书店总店,1987:3
[6]郑士德.五十春秋话新华:新华书店简史[M]//新华书店五十春秋.北京:新华书店总店,1987:32-34
[7]见陈白尘.我这样走过来……[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8:66。据陈白尘1969年8月10日(星期天)日记记述:“每逢周日,大楼中仅剩下我与二张(光年、天翼)。于是每每分别请假,然后共餐于东风市场,再去北京浴室洗澡。”见:牛棚日记:1966—1972[M].北京:三联书店,1995:145
[8]顾志兴.浙江印刷出版史·后记[M].杭州:杭州出版社,2011:453
[9]于光远.“文革”中的我[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56
[10]邹振环.20世纪上海翻译出版与文化变迁[M].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0:312-313
[11]汤永宽.从成立“翻译连”到创办《外国文艺》[M]//我与上海出版.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214
[12]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M].北京:三联书店,2008:242-243
[13][15]屠岸.萱荫阁沧桑[M]//董宁文.我的书房.长沙:岳麓书社,2005:78-79,78-79
[14]屠岸.生正逢时:屠岸自述[M].北京:三联书店,2010:69-70
[16][18][19]郑永慧.往事[M]//郭凤岭编.译书记.北京:金城出版社,2011:15-16,12-22,12-22
[17]陈若曦.文革杂忆·第一集[M].台北:台北洪范书店,1978: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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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徐友渔.历史研究不能留下空白:关于红卫兵与“文革”[M]//李辉,应红.世纪之问:来自知识界的声音.郑州:大象出版社,2004:243,250-251
[22]清秋子.我是老三届:60年代的青春记忆[M].北京:中国长安出版社,2011:173,221
[23]段晴.迎接挑战[M]//魏国英.她们拥抱太阳:北大女学者的足迹.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3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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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躲斋.劫后书忆[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2-5
[26]莫言.童年读书[M]//会唱歌的墙.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109-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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