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队长二哥

站在队长的墓碑前，我深深地鞠了3个躬，点上一支烟放在队长的墓前，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墓中躺着的，是一位个性鲜明的山区农民队长，在那艰难的岁月里，他带领着父老乡亲，与天斗、与地斗、与手中的饭碗斗。无数的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

队长姓汪，个子很小，因为排行老二，社员都叫他“二哥”。二哥给人的印象，是两片八字胡须在他那不停唠叨的嘴上闪动，有烟无烟总爱把他自制的烟杆咬在嘴上。二哥没有上过学，几乎没有读过什么书，但为人耿直是出了名的。他的社会阅历丰富，善于表达，直言不讳，还带点刻薄。如果社员间产生矛盾，经他快刀斩乱麻地调解，还没等你过多地申辩，问题就解决了。当时你可能不服气，但事后—想，还是他说得对。

记得当年下乡分配时，我与5名知青担心吃不饱饭，不愿意到那个太穷的生产队。在与公社安置干部僵持了两个小时后，一位留着八字胡须的小个子农民悄悄把我拉到旁边说：“到我们生产队来吧，我们队不富，但绝对不穷，因为我们瞒产了，实际情况比好多生产队都要好。”我顿时感到惊讶，如此耿直爽快的话在当时是不敢说的，于是我们决定到这个队去。

我在二哥家住下后，慢慢体会到了农民的艰辛，一年四季他们以红薯、玉米等杂粮为主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几碗大米饭。

可浮夸风刮得挺盛，田里分明只有200斤产量，硬说你有500斤，有些生产队为此搞得饿死了人。我们那个大队书记就是靠刮浮夸风起家的。那一年这个书记到我们队搞晚稻估产。吃完生产队特做的招待饭，到地里转了一圈，便信口雌黄说亩产可达1000斤。队长二哥一听傻了眼，因为这年正闹旱灾，稻谷都稀稀拉拉的像癞痢头，满打满算也只有200斤左右的亩产，如果被估上1000斤，那就得按比例多交公粮，这样一来生产队不仅将颗粒无剩，还要倒欠上几百斤。

队长二哥虽然在村里挺有威望，可对书记的权威却束手无策。队上百十号人的性命捏在他手中啊！几天来队长二哥闷闷不乐。

一天，吃过晚饭后，他对我说，他对估产的事想尽办法，已无路可走了，想请我帮忙。我说，我能帮什么忙？他说我是学生，头脑活络，会有办法。我说我虽是学生，但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他叹了口气，有些失望。他忧虑重重的说，如果不把估产压低，明年全村百十号人是无法活了。他捶着自己的脑袋说自己真无能。

我突然觉得自己太冷酷了，想到队长二哥对我的好处也应该出力呀。一股豪气突然从心里头骤然升起，我说明天去找书记。队长二哥听了以后激动地拉着我的手说，只要你去了，大家就有救了。他说他也知道我有难处，怕以后抽调不了。他请我放心，说，如果我走不了，全村人养着我。听他这么一说，我热血沸腾了，也对他说，我要不把估产压下来就不回来。其实，当时我根本就没想到用什么方法去对付书记，只是心情一激动就顺口说出来了。

我来到大队部时，刚好在开估产总结会。我说，书记我有事找你。书记说他正在开会没空。我说只消几分钟就足够了。书记无可奈何地走出会议室来到办公室，催我快说。我说，书记你给我们队估的亩产太高了，能不能压低些？书记说，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我就说，那就请你收回去点儿。书记看我来者不善，警惕地翻着鱼泡眼，问我要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只是请你把估产压低些。书记叫我不要管闲事，“你的任务是接受再教育。”我说今天就算一课吧。书记说估产高可为革命多做贡献。我说人饿得不能动了还能做什么贡献。书记说我诚心来找茬，我说就算是吧。书记劝我趁早回去，我说空手回去难向全村百十个老少爷们交代呀。书记要我考虑前程问题，我说我是铁心务农派，扎根派。书记说要叫民兵扣我起来，我说他那几条破枪算什么玩意，造反那阵枪林弹雨我也闯过。书记说决不压产，我掏出水果刀往办公桌上一插说，那就看着办吧。书记的脸一下变得灰白，愣了一刻钟，书记屈服了。书记问我压低多少，我说压到亩产200斤就行了。书记说200斤太低不行，我说不行也得行。最终，书记抖着手将写好的估产凭证交给我。我说还得盖上公章，于是书记就取出大队公章盖了章……

后来的日子里，我在队长二哥家生活了大半年，同吃同住，在队长二哥手把手地教育之下，种种农活我都能独立地完成，成为本队的一名全劳力。

特别喜欢冬季农闲时，一家人围坐在火坑旁听二哥摆龙门阵（拉家常）。他讲述古老山区祖祖辈辈流传的种种故事： “杀猪匠深山背活虎还债”、“康熙皇帝做媒”、“后山坡打鬼”、“干河沟求雨”等，既有山神鬼怪，也有才子佳人，我听得如痴如醉。

不久我返回了城里，但知青岁月里的一切都让我魂牵梦绕，尤其是队长二哥，他的耿直和农民的狡黠，都让我记忆深刻。谁知，再传来的却是二哥的噩耗。队长二哥去世的经过更让我感动：连绵一周的大雨刚过，二哥挑着水桶去取水，路上发现本村的一名社员倒在地上，一根裸露的电线正缠绕住他的脚。情况万分紧急，二哥放下水桶取下扁担救人（山区的扁担两头有一长串铁钉组合件固定，最下边是勾），二哥勾住电线试了几下都没有成功。由于地形狭窄、情况紧急，于是他一使劲，电线脱离那人的脚在空中乱舞，瞬间弹射回来死死地将队长缠绕住……

二哥就这样离开了人世。人们把他安葬在山梁上，让他的灵魂守候着这块土地，凝望着他的乡亲和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