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那年,王映霞从浙江女子师范学校毕业了。她,像一朵风中带露的玫瑰,芳香迷人,摇曳生姿。
作为江南名门之后,江南的诗露花雨,浸染出她肌肤的水灵,更浸染出她心魂的空灵。她的才情,她的美貌。像高栖枝头的凤凰。熠熠生辉。
枕着民国“杭州第一美女”的美名。她的身边从来不乏倾慕的目光。她是一朵花,千娇百媚地开了,蜂蜂蝶蝶的爱慕追逐,却都不能打动她的心。
第一次遇上郁达夫,是在上海,她寄居的朋友家中,她并没有怦然心动。郁达夫的才情学识她虽仰慕已久,但他的年龄大她许多,容貌也乏善可陈,更重要的是他已“使君有妇”。郁达夫却对她惊为天人,一见倾心。她在上海的那段日子,他几乎每天都来找她,激情四射的情书铺天盖地,才子的爱情,酣畅淋漓,浪漫多情,也暗合她对爱情的向往,但谈婚论嫁,她犹豫了,以她的家世才情容貌,怎么可能嫁给有妇之夫。
她明明白白地拒绝了郁达夫,并启程回杭州。郁达夫急坏了,立即奋笔疾书,给她写了封长信,并随即跟到杭州。他在信中说:“你情愿做旧式家庭的奴隶吗?还是情愿做一个自由的女王?你的生活尽可以独立,你的自由,绝不应该就这样轻轻放弃。”
这正是她心底难以言说的遗憾。“自由”和“独立”这样的字眼在她年轻的心里。是何等美妙,珍贵而神圣,爱情的天平,偏向了她憧憬的自由和独立,偏向誓言旦旦要让她做“自由女王”的郁达夫!她顾不上计较郁达夫在富春江老宅还有未离婚的妻子孙荃。便与这位中年浪漫文人匆匆在上海结婚,才子佳人一度成为美谈。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爱上的,其实不是他,而是他的爱情。
可惜,所有的爱都会花开荼靡,所有的情也都会繁华落尽,谁也无法抵挡光阴的苍凉。
“富春江上神仙侣”没有做多久,郁达夫食言了,他虽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还在杭州造了一座“风雨茅庐”,但他没有给她尊严和自由。郁达夫婚前婚后判若两人,年轻的她喜欢融入社会,进出社交场合,郁达夫却十分不喜欢她抛头露面,当初虽然承诺,让她成为自由女王,但在潜意识里,他把她看作自己的私有财产,在诗中常把她比作苏东坡的侍姬王朝云。王映霞的“自由的女王”梦碎了。
美丽如她,身边始终有不少追求者,即便是和郁达夫结婚后。仍有不少人写热情洋溢的情书给她。一天,郁达夫“在屋角捡得遗落之许君寄来的情书三封”。狂怒中,竞在王映霞晾晒在外面的纱衫上浓笔重墨写下“下堂妾王氏改嫁前之遗留品”,还将这三封情书照相制版,在朋友中广为散发,且在《大公报》上登出“警告逃妻”启事。郁达夫斯文扫地,王映霞也颜面尽失,曾经的爱都随风飘逝。荡然无存。后来,都达夫又发表《毁家诗纪》,自暴家丑。王映霞岂能无动于衷,忍无可忍,激愤无奈的她单方面刊登“离婚启事”,那一年,她已34岁。
离婚后,王映霞不愿以“弃妇”的形象示人,她重到社会上工作,离开郁迭夫,她要活得更好。她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她还是美的,丰姿绰约,风韵犹存,追求她的人仍然不少,而且还不是无名小辈。
她的第二次婚姻,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她选择老实厚道、其貌不扬的钟贤道。她的心底是澄明的,风浪过后,作为再婚女子的她,更知道这种不动声色的男子,往往内心深处充满爱的力量,才足以抵挡寻常岁月的平淡和无奈。她说:“我既不要名士,也不要迭官,只希望一个老老实实,没有家室,身体健康,能以正室原配夫人之礼待我的男子。”她要的,无非是一个尊重,爱情里,没有尊重,爱情又从何谈起。
那一日,雾锁山城,天地间只剩白茫茫的一片苍凉,红尘万丈,她看到自己的灵魂在独自踉跄飞奔。朝天门外,嘉陵江边,他陪她消磨漫漫长夜,钟贤道说:“我懂得怎样把你已经失去的年华找回来。”也许冥冥中,她一直在等待,等待时间深处的无限可能,而钟贤道这一句平实无华的話,好像命运为她揭晓预设的谜底,她突然愿意再相信一次。这一次,她的选择没有错,他践行他的诺言。至死都不曾放下对她的呵护。
他们的婚礼排场盛大,贺客盈门,宴宾三日。他只是想在众人面前,为她找回面子,让她那被郁达夫踩落在地的尊严。经他的手,徐徐栖回她生命的高枝。
他们做起柴米夫妻,用彼此的温暖,来滋养寂寂无色光阴的花枝。钟贤道称呼孩子们为“小心肝”。称她为“老心肝”,事事都让着她,想着她。那时,他们并不富裕,薪水只够应付日常开支,钟贤道对自己相当刻薄,不吸烟不喝酒,一件灰色的棉袄,他一穿就是十几年。但在王映霞身上用钱,却总是慷慨潇洒。王映霞喜欢旗袍,他每一次外出,都省吃俭用,坐末等车位,住最便宜的旅馆,回来,却一定会给她带一块时新布料,他们家的衣橱里。花花绿绿的,挂满了她时尚而精致的四季衣裳;解放后,她去单位上班,一片灰绿蓝黑中,她仍是最精致的,齐整的短发,纹丝不乱,雪白的衬衫外小翻领的粗布衫,总是笔挺合身的,她的身上,处处都是他的心思。
“文革”时,她身为“黄色作家”郁达夫的前妻。拉出去批斗成了家常便饭,他每次都紧随而去,守在一旁,苦苦哀求红卫兵,愿意代她受过,甚至不惜跪地求饶,只求不要打她。那些苦难的日子,因为有他替她抵挡一阵尘世的乱箭,所有的苦涩和疼痛,都不再那么难挨。“文革”结束,她仍然去上班,工作虽然烦琐,但她能从中得到认同,感受自身的价值,而他,仍然默默地分担她工作中的烦恼,分享她的喜悦。他是她身边的棉,打在她身上的痛,经他的缓冲,到她身上已消弭殆尽,侵袭她的寒,因他的阻隔,而温暖和煦。
三十八年的婚姻生活。没有声裂金石。没有风花雪月。但她是满意的。在向晚的风中,在破旧的藤椅上,阳光的金线,把尘埃编织戍眩目的锦缎,她想起年少的梦想,想起曾经的风流花吹雪,笑了。她的光阴,也像这些尘埃,薄了厚了浓了淡了,因为有他,淡然笃定,都织成了一匹匹锦缎。她懂得,所谓爱情,就是在多雨的黄昏,煮一盏薄荷茶,与岁月,与怜惜她的人,共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