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幅兴波寓真意

2013-12-29 00:00:00桂维诚
文学港 2013年4期

吴鲁言的小小说创作渐入佳境,去年,她继第一部小小说集《一朵蓝玫瑰》之后又推出了新作《善良如花》。她是个生活的有心人,善于汲取来自周遭生活的点点滴滴,写她自己最熟悉的生活,以此作为创作的发端。

小说的故事需要虚构,但是这种虚构并非凭空臆造。由于作家充分发挥了想象,并进行了巧妙的组织,读者会觉得这些故事比现实生活中的事件还要真实可信。吴鲁言的小小说通过发挥想象来构思故事,绝不是毫无根据地胡思乱想,瞎编乱造,而是以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冲突作为构成作品情节的基础,从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和形形色色的生活事件中,选取最能表达主题、展示人物性格的事件,经过提炼、加工、改造,构成富有表现力的情节。这种情节典型化的过程,正是文学创作的基本原则。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谢有顺说过,文学的力量不是来自声嘶力竭的叫喊,也不是来自鲜血淋漓的批判,而是来自一种对生命处境的真实体会,来自作家对人类饱含同情的理解。好的文学,总是力图在“生活世界”和“人心世界”这两个场域里用力,以对人类存在境遇的了解,对人类生命的同情为旨归。文学的正大一途,应该事关生活、通向人心。

现实远比小说更加丰富、更加生动、更加精彩。吴鲁言作为一位业余作家,她的创作构思源自生活,她的思考贴近民生,小说中的一个个人物呼之欲出,一件件事情仿佛就发生在我们的身边。她的作品是“接地气”的,给人绝无“隔”的感觉,她把自己热爱的写作化为一种依附大地的美的形式。她一路走来的,无疑是文学创作的正途。

打开吴鲁言的小小说集《善良如花》,开篇之作《最后一幅画》令人眼前一亮,陈亦饰小朋友最后一语道破天机:“爷爷,您不盖章,这画不值钱。”高雅的艺术一旦蒙上了铜臭,污染的不仅是艺术本身,更是人们的心灵,特别是下一代的心灵。这个主题在叙述中不动声色地凸显出来,给那些习以为常的成人们击一猛掌!

谢志强先生在他的《2012年浙江小小说创作述评》中,对吴鲁言的这篇作品做了精到的分析——

“值得一提的是宁波作家吴鲁言的一篇被忽视了的《最后一幅画》。当前的小小说创作,有一个需要警惕的现象:灵魂缺席,细节缺乏,许多作品在故事的流程上滑行。而《最后一幅画》是关注灵魂、珍视细节之佳作,也是吴鲁言小小说创作的一个突破。核心事件是修复宋代的吴家大院,六十年没有回过故里的九十高龄的吴思大师出席剪彩仪式,而大师已封笔,选择一个陪同吴大师的小孩破费周折。此作在从容的铺垫和渲染中,八岁的小女孩陈亦饰成为最佳人选。这个活泼伶俐的小女孩最后发挥了作用。已封笔的吴大师当场欣然作画(一只灵动的猫跃然纸上)——这也是主办方的愿望。吴大师当即将画赠送给小女孩。小女孩说:爷爷,您还没有落款盖章呢!吴大师显然没有带印章。小女孩进而说:爷爷您不盖章,这画就不值钱。吴大师惊叹:啊?

“结尾的三段对话,简洁有力。吴大师惊叹,读者也惊叹——这是‘救救孩子’的惊叹。不盖章不值钱又使前边的细节现出闪电般的光亮。一是在一次‘未来之星’的绘画比赛中,小女孩未能获名次,她竟然勇敢地向局长请求再增加她一个;二是给吴大师表演她画《春燕衔泥》,实为各方辅导她练习了一个来月。她的画成为‘诱饵’,小孩的画钓大师的画。吴鲁言写出了小女孩被侵蚀的灵魂。

“《最后一幅画》的大背景是文化热。恢复、重建名人故居是‘热’的一种。此作正是建筑在这个历史文化的根基之上的一个‘小景点’。更可贵的是在常态生活中发现了异常,显现出吴鲁言潜入人物灵魂的敏锐。怎么潜入?那就是用细节。”

谢志强先生认为关注灵魂、珍视细节是吴鲁言小小说创作的一个突破,此言不妄。在《善良如花》中,这样的佳作俯拾皆是。

据说,《带陌生人上路》是作家根据她的亲身经历写成的。下班时分,忽然下起了一场雷雨。“我”坐在老公来接的车子上,想起读中学时特别是周末,公交车特挤,雨天就更挤。有时远远地看到公交车开过来,他们一群学生在那里兴奋地向前冲,可车到了跟前却不停,直直地开走了,那真是气死人!不过,那车内真的已经无法再多容一个人了,那个可怜啊……于是“我”突发奇想:顺路带个陌生人上路,送他或她回家。

车子快开到下个站点了,“我”示意老公将车停一下,然后降下玻璃,冒着雨把头伸出窗外,鼓起勇气大声地问:“宁波天水家园方向,有人要搭车吗?”站内站外密密麻麻的人群好奇地看着她,没有一个人回答。她再继续高声说了一遍,还是没人作声,大多木然地看看她又转过头去,有的干脆当作没听见。

老公让她别叫了,然后把车驶入快车道,一个人在那边笑。她感觉非常沮丧,真的好心没好报哦。老公说:“这很正常,仔细想想,要是你站在那里,突然有一个人这么喊着让你搭车,你愿意搭吗?”“当然愿意啦,我会毫不犹豫地跳上车。”她争辩道。“你是个笨蛋!”老公骂道。她立即反击:“你才笨才蠢呢!这世界上就因为有了你们这群老奸巨猾的,才变得那么复杂,那么可怕!”

但“我”仍不甘心服输,在下一个站点又大声呼唤:“市中心方向,有人要搭车吗?”然而人们大都还是惊讶地看看她,总算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头顶着一份报纸靠近了,问:“多少钱?”她说:“免费的!”他摇摇头迅速跑了回去。气得她狠狠地骂了句脏话,拉上玻璃命令老公快开车。乐得老公在那里哈哈大笑。

在下一个周末,“我”竟乔装成一个外来民工,才让一个十七八岁的高中女生搭了他们的顺风车。最后,早已看穿西洋镜的老公笑喷了,“我”却在后座上无语地苦笑。

这个近似于“行为艺术”的实验,暴露出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感,做好事难,做好人更难。从主人公的苦笑中,我们读出了面对当下世风日下的一种无奈。吴鲁言的小小说透视灵魂的目光是犀利的,这源于日常琐碎生活给作家丰厚的馈赠,更源于她浸淫其中的认真观察和思考。

《三个鸡蛋》的故事也很有趣,真实的细节描写令人忍俊不禁。那个富得流油的老王头从香港旅游回来后,发现老母鸡下的蛋少了三个,于是怀疑是被隔壁老李家偷了,甚至怪罪老李家的公鸡诱拐了他家的母鸡,因为老李是全村最穷的。经过几次三番冷嘲热讽的互掐,没料到最后老王头被激怒的李家儿子一拳打在了头顶盖上……一个月后,老王头才从医院出来了。走到家门口,那只母鸡“咯,咯,咯”地迎了上来,后面跟着三只小鸡。

这不只是一段邻里纠葛的丑陋展示,更引发读者对那种歧视社会底层贫困人群的思维定势,进行一番深刻的审视。而这两个冤家对头养的母鸡和公鸡,不但能和睦相处,还收获了爱情的结晶,三个鸡蛋变成了三只小鸡,不能不说是一种幽默的反讽。

《文化》中那个名曰“文化”的女人把自家有着深厚历史底蕴的百年老宅卖给了一个文化公司,不久,却被那个“文化公司”偷偷地夷为平地了。文化的哥哥面对一片瓦砾,伤心地流下了泪,说,都是没文化的文化惹的祸。这如同一幅世情漫画,以反讽的笔法真实观照生活中的一些怪现象,通过洞悉人物的阴暗的内心,入木三分地揭示当下许多被物质化的可笑复可悲的灵魂。

在《警车被罚》中,作家心存正义和良知的壁垒,笔端生道义,以平民的视角,用不足千字的篇幅,刻画出小区居民的愤愤不平和省城警官的嚣张跋扈,揭露了人们对那种法外开恩的特权已是司空见惯的社会现象,用犀利的文字点亮了法制的火把,深深刺痛了人们早已麻木的眼睛。

《优雅地活着》用白描的手法刻画了一位历经生活磨难的中年女教师形象。她是县重点中学有名的数学教师,还担任着高三年级的班主任。对于丈夫下岗后的失落和粗暴,她再忙再累,也总是轻声细语地开导,就像对待她的学生那样充满爱心和耐心。后来丈夫罹患肝癌,她一如既往地精心服侍。十年前她送走了丈夫,成了一个寡妇,但依然笑对生活。看,她淡淡地笑着,静静地站在公交车站候车,一如平常,她的站姿,她的眼神,她的微笑,无不透露出她的优雅气质。作家对这个人物不吝赞美之词,笔下彰显出一位女性作家倡导的一种坚强乐观地面对生活的价值观。

微型小说可以说是一种敏感,从一个点、一个画面、一个对比、一声赞叹、一个瞬间之中,捕捉到一个耐人寻味的场景、一个新鲜的发现、一个深刻的思考、一种智慧、一种美或者一种丑。吴鲁言的小小说已初具立意新颖、情节严谨、结局新奇这三个要素。尺幅兴波,富于变化,读来引人入胜。

吴鲁言的文学创作肇始于高中时代,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但依旧保持着学生时代的那份清纯和真诚,快人快语,笑声朗朗。近年来她专攻小小说,收获颇丰,屡屡有作品发表,并结集出版了这两本书。这些作品,就像她的又一个孩子,蕴含着她的智慧和心血,更寄托着她的文学梦想和追求。作为一个职业女性,她为人妻为人母,肩负着养儿育女的重任,却始终怀着文学的梦想,笔耕不辍,十分难能可贵。她的许多文字,都是在孩子睡了以后,更深夜静时分在电脑上敲出来的。她为了不断提升自己,虚心拜师学习,还见缝插针地广泛阅读,甚至在旅途休息时也手不释卷地读上几页,这种好学的劲头真是难得。

写作的最大意义,也许是在创作的过程中反观自身,寻求对自我的确认。这种确认包括对自己的价值观、自己在社会上的坐标点,以及对人生和事业是否具有价值的自我质询。因为个体生命在独立感受与把握生命的航向时,往往缺乏有效的参照系,容易产生孤独感;而与现实人物之间的交流又常常缺乏深度,容易产生误读和错位。所以文学的写作就是一种自我的内心交流,甚至会逐渐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精神需求。吴鲁言在创作谈中说:“在我的人生旅程中,父亲教我做个好人,多做善事。我的写作过程也离不开父亲的支持,我总想在作品中努力多表现一些‘善’的东西。”她的作品通过一个个看似平淡的故事,贬恶褒善,激浊扬清,彰显出人性之美。

读她的作品,如见其人,不做作,不矫情。这些原生态的文字不事雕琢,如一丛丛小草、一束束野花,清新素朴;又如一条条小溪,清澈见底。她善于切入身边的生活,捕捉含有深意的生活细节,说家长里短而不琐屑,议街头巷尾而不流俗,有着独特而丰富的人生感悟和个性体验。相对于其他文学形式,小小说的表现形式限定了它不能有过多的视角。如果对一些事物的建构仅仅限于表层,就会失去深层次探索的意义,也就失去小小说写作的终极探寻。

在文学创作中,作品真正的叙述对象不仅仅是客体,也不仅仅是生活本身,应该是自身和外界的统一,是内心的真实感和对生活本真的理解。唯有立足于这两者的统一,才能清晰准确地显现对立和冲撞,从而达到创作的目的——揭示生活的本来面目以及生活固有的美感。吴鲁言的小说对生活的观察和描写近乎原生态,但在矛盾冲突和结局的设计上,则是很用心的。一幅幅世情速写,描绘出温暖人间的亲情、爱情,吉光片羽,以小见大。让人们在感叹世风日下的同时,深入人物的内心,关注灵魂,鞭挞那些被尘世劣俗日益侵蚀污染的假恶丑,得以窥见底层人物精神世界的真善美。

当然,吴鲁言的小说在题材的多样化和想象的拓展上,还有更大的提升空间。在虚构的小说中,隐身于卑微生活的戏剧化想象虽然带有偶然性,但这种想象体现了某种冲突和对抗的深刻寓意。新奇的想象有时比严密的逻辑更具感染力,让人感受到生活中的良善和暖意。此外,她的小说结构和表现手法还略显单一。小小说最讲求行文的省略,注重切入的角度、节奏感和结构上的空白,意在让读者依据自身经验参与文本创作,最大限度地实现作品价值。“空白”在微型小说创作中具有独特的情韵,行文如绘画,巧用空白省略之术,以最简洁的笔墨唤起读者最丰赡的想象,可诱导读者积极参与文本的再创造。

吴鲁言的描写语言简约朴实,但有的地方写得有些满,“留白”不够。是否可以借鉴西方现代派手法,尝试一些情绪化的描写,改变那种注重性格刻画的传统写法,避免过于直白的明晰性。其实,小小说的人物往往只需用“他”或“她”等代词来称呼,就如同缥缈的影子,而所反映的正是生活中平常的人和事,更具草根的普遍性。吴鲁言在《我们》等作品中对此已做了一些可喜的探索,试图使人物趋于类型化,细节描写也不乏神来之笔,但行文结构尚欠“空灵”。如果让某种情绪气氛笼罩全篇,有意识地做一些深层意识的剖析和细微感觉的刻画,则能营造出一种朦胧而又深刻的意境,使情节的展开更加摇曳多姿。

要收获果实,就得辛勤耕种。持之以恒,坚持一个目标,就会有成功的希望。不克服惰性,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或懒于思考地奔忙着,都不会产生创作的灵感。勤写勤练勤修改;写累了,就枕着书本打个盹;没了灵感,就迈开双腿去生活中寻找。相信勤奋如斯的吴鲁言,今后一定能博采众长,不拘一格,不断提高语言的功力,力求在富有“动势”的瞬间生活中,表现丰富的人生场景,表达耐人寻味的思想旨归,源源不断地从生活这座富矿中发掘出闪光的金子。

吴鲁言是性情中人,恪遵庭训,知恩图报,所以为文也有真性情。四年前,她高中时代的恩师金时荣老师猝然辞世后,她在守灵时含泪写下《兰花香气依旧在,师生情谊绵绵续》的悼念文章,几天后发表在报纸上,字字真情,令人动容。文学即人学,为人之道就是为文之道,她的文学之路还很长。成功总是青睐持之以恒、不言放弃的人。看到吴鲁言的两本小小说集相继出版,我感到由衷的欣喜,十分期待她今后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