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笋(外一题)

2013-12-29 00:00:00沈学东
文学港 2013年4期

我的家乡有大海一般深邃的竹林,站在林海深处,眼前的竹竿疏朗,然而向远处望去,只觉得密密麻麻地构成了八卦阵,人似乎被数不清的毛竹关了起来,只听见头顶风声瑟瑟,原来是竹叶摩挲,看见脚下光圈斑驳,原来也是竹叶在随风起舞。大雪覆盖的深冬,或者在北风开始转了方向的季节,走在山道上,不小心就会一脚踢出株水嫩的竹笋,它们浅藏在地表下,一当春风吹拂,就努力地探出头来,欲要感受一下原野的生机。

竹笋的种类很多。按时令分,有早前笋、迟帮笋;按品种分,有雷竹笋、小杉笋、箭竹笋、毛竹笋等。毛竹笋通称毛笋,按笋质来分,有冬笋、黄泥头拱、青头钻,还有特征一般的笋,是谓大路货。

一般的笋,大都按几角的价钱被食品厂收去,做了罐头的原材料。对于黄泥头拱,大概是没有人不喜欢的,它生长在深厚的松散的黄泥地中,挖出来的时候,透着一股清新的气息,笋尖一簇黄嫩,吐着粉丝,软软的,像刚孵出的小鸟的喙,充满了生的活力。剥了壳,呈现在眼前的笋肉雪白粉嫩,光滑没有瑕疵,犹如处子光华的胳膊,我知道深埋于地下的,往往有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清秀气质。如果把它做主菜,不管是生炒肉片,还是水煮雪里蕻,味道都是一流的,鲜得使你啧嘴回味,甜津津的,三日不知肉味。《诗经》里说:“其簌维何,维笋维蒲。”大概也是因着这个原因吧。

然而我却莫名地爱着青头钻和冬笋。

青头钻不合时令,在暮春季节,才钻出头来;它也不懂钻营,选择田洋畈做自己的床,田洋畈中泥土层薄且坚硬,表面上覆盖着密织的竹节草,有时候,人们踩踏得寸草不生的道路,只要有空隙,它也不会抛弃这个机会,只要竹根从这里经过,竹笋总会倔强地钻出来,由于缺少养分,它的皮黑中泛青,毛细长且粗硬,肉瘦削且泛着青绿,我们当地就叫它青头钻。但是从它萌芽开始,它就充满了和环境抗争的气息,地下茎骨节粗短,如蜩腹蛇腑,质地坚硬,如金玉铁石。苏轼说“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它却是咀嚼一把渣,纤维丝嵌牙缝,结果适得其反,笋农抛弃了它,它反而上得了样,成为竹林中一棵不起眼的瘦竹,老且朘削。篾匠们往往喜欢选择它,制作竹席的边角,补制畚箕容易磨破的后部。

冬笋却无法成长为有用之材,不可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寒冬的风实在过于猛烈,寒冬的雪实在过于严酷,寒冬的霜实在过于凛冽,所以它总是生长在离地表几公分的泥土里,在还没有露出地面的一刹那,就被风雪永远地压在地底下,偶尔运气好,不经意地露出地面,也大都被风雪所磨蚀,最终腐烂了去。笋农如果要寻找它,需要花费一番周章。按我的经验,如地表有裂缝,或者土面隆起,它就有存在的希望,但也常常落空。如果土层绵软如床,厚达几尺,高品质的冬笋生长在地表几尺下,于它是默默地吸收贫瘠的土地里的营养,甘心生活在黑暗的地底下,于热爱它的人来说则实在难以找寻,但是有经验的笋农可以根据两株母竹的枝叶方向来确定地下茎的走向,再根据土层的深厚,整片地挖,也许能找到它。只是即使幸运地被具有雪样眼光的农人挖了去,质地如菜的冬笋也是用途单一,只能做餐桌上的小菜一碟。

熬过严冬,草木萌发,天地又是一番新气象,这个时候,艳丽的桃花开放了,活泼伶俐的燕子在青青的禾苗之间自由地飞翔。如果恰有淅沥的春雨,或者只要泥土够墒,在竹林里,那笋们就会轻松地舒展骨节,我似乎听到了它们活动骨骼的声音,那破土而出的喜悦,抑都抑不住的。可是竹农们都说其中几乎没有冬笋,一冬的抗争,它几乎耗尽了精力,再也缓不过气来,从此湮没于黑暗的地底中。只有瘦黑的青头钻,孤零零地生长在空阔处,那是大家不愿意立脚的地方,它就这样兀立不群。

老 牛

我们那一代人,写信已经有点落伍了,发明信片是挺时髦的。明信片的正面一般是摄影作品,图像特细腻,还因为自己是生活在田间麦垄上的农家孩子,所以脑海里始终抹不去一幅《夕阳晚归图》:灰红色的太阳斜挂在草垛中间,一个农人赤着小腿,背着犁,牵着牛,正在缓缓地行进。总觉得这是幅美丽的图画,有时我梦想着用彩笔描摹,用笨拙的傻瓜相机照相,用粗拙的文字来述说。然而当成之以像,或者述之以文,人们对我田园牧歌的向往,总是不屑一顾。

有一次,机会凑巧,我看到一只老牛因劳累跪倒在田埂上,然后被杀死,生产队长说:“贪便宜买老牛,一年倒十八头,被牛贩子骗了。”我心仿佛受到了震动,觉得那种美丽的景色,其实很空洞,很虚无。

乡里人,牛的死亡谓之倒爿。倒就是累倒,倒爿就是年老体弱而死亡。我想那个时代的人们一定是穷疯了,在暴雨酷日里,在板结如硬块的田野里工作的伙伴,它鞠躬尽瘁,毫无怨言,可是因为劳累,因为体弱,在回家时,只要无缘无故地弯下前腿,生产队就毫不迟疑地决定宰杀。这也许是个非常现实非常妥当的措施。因为一当老牛死去,牛肉自然走了味道。

我见过宰杀老牛的场面。几个青壮大汉用麻绳缠住老牛的四肢,轻轻一拉,偌大的身躯便轰然倒下。有些时候,我甚是奇怪,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只要提提屋柱似的腿,前后弹踢几下,人们就不能近身。可明知死亡就在眼前,竟然不掀起一丝抗争,任由宰割。

被捆绑的老牛横卧在地上,四肢伸得笔直。很好看的睫毛闭一闭,美丽的大眼睛便淌下了一溜眼泪。长长的眼睫毛随着眼皮子一夹一夹的,似乎是无奈,似乎是无辜,我到底也弄不清它的泪水是因劳碌一生却一场无结果的伤心,还是像鳄鱼的眼泪,只是纯生理的反应。我曾经翻遍了各种辞书,却没有答案。

当长尖刀狠狠地捅进它喉咙的一刹那,它甚至来不及轻哼一声。我老是想,工作时,老牛是被人日日挂在口头上赞美的耕耘者,可是被抛弃的时候,甚至比最下贱的猪还要下贱。猪到板上还要撞一撞,挣一挣,吼一吼,把狂溅的血洒得到处都是。

接下去的场面显得有点血腥,有点冷酷,有点悲怆。上千斤的躯体被宰割,被区分,被堆叠在河边的青草滩上,星星点点,是何等的“壮观”。人们兴高采烈。农村里,人们非常现实,全然没有如我书呆子般的空想。什么晚归图,早出图,耕耘图,还有什么勤劳的品性,都可以不论,充饥才是最需要的。

我曾经为此伤心,不忍伙伴就这样死亡,不忍看它躯干零落,所以不想沾一口牛肉,在牛肉简单烧煮以后,几乎全村的人都在狂欢,可是我却在田野里流浪。为此,父母在黑夜里焦急地呼喊寻找。当他们终于扭住了逃避的我,根本搞不清楚我古怪的思想。

它无论活着,还是被宰杀、死亡,都显得如此低贱。即使是它的生活,按理说躬耕田亩,应该有个固定的生活场所,然而它不得不到处颠簸,总是被贩卖,从一个村庄转到另一个村庄,甚至为此,农村里竟然悄悄地形成以此谋生的族群——牛贩子。

牛贩子观察牛的长幼,要看皮肉子的油光水嫩与否,还要抓住牛鼻子,扳开其双唇,以牙齿的多少,察其生命的长短。

让一只牛犊参加生产劳动,首先得管束。据说牛鼻最柔软,我亲眼看见细长的钢针刺过鼻孔间的息肉,挂上牛环,这样,无拘无束年轻活泼的壮牛成为不敢违拗人们意志的走卒。当你察看它的齿序时,我联想到十四五世纪站在街市上被贩卖的非洲黑人,或者就是扬州的瘦马。当然,稍有缺陷,甚至牙齿长齐,就已经不在收购之列。当壮实的牛被收购,我常常不舍,会跟出很远很远。当老牛收购被拒,我又希望它被人买去,另有一个好的去所。虽然明知它的命运,不是终日劳累,就是等待着被宰割,但悲惨的结局至少不在我的眼前显现。

在那个秋收以后的黄昏,夕阳西下,当老弱的牛轰然倒地的一刹那,当周围的人们开始踊跃时,当那一溜眼泪流下来凝成水泽开始,我就刻意忘记牛的故事。那一张不被人看好的明信片,甚至不再在脑海中浮起。偶然想起景象,竟然是污泥中艰难开步的老牛、草滩上堆叠的零碎的肉,是它临死前无奈的温顺,还有田垄中壮健轻快的脚步。■

选自《象山港》

责编 晓 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