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一二年十月三十一日上午九时,《诗歌与人》杂志社策划的“中国诗人出生地之旅”一行十一位诗人,分乘两辆车从广州出发,约于午后三点半抵达凤凰村。途经茂名时,刘付永坚设宴接风,之后赶往化州。从化州通往广西的省道北行二十多公里,在李山村委会路边看到化州市第九中学(其前身是我的母校石湾初中,但初中旧址并非此地,而在石湾墟西北向的山岭上),路过佛子村口,眼前的景物逐渐熟悉而生动,往昔的山野、村庄及草木亦从脑海中清晰地浮现,跟视野内的事物对照,但格格不入,无法对接。我少年时,公路两侧为相思树及桉树杂交的树林覆盖,如今荡然无存。两边的山头不时见到新房子,或被劈开而显露南瓜瓤似的黄土。村庄及山野面目全非,一方面是大多数泥砖砌成的老屋纷纷坍塌,又被一幢幢红砖钢筋水泥建造的小洋房取而代之,新旧并存,好坏参半,田野荒芜,草木疯长,在大块大块丢荒的田地之间,亦偶见零星稻田仍有种植,秋风徐来,晚稻渐熟,稻穗像金色的沙锤在悬垂。
从石湾街道前头拐入村庄的混凝土公路,从西埇进入村庄,先往南走,途经副食店、戏台旧址及水井头(此处有一片空地,犹如乡村中央广场,过去作为村庄的心脏地带,乃乡村文化活动中心、交通枢纽及消息发布的平台,有几个出村的通道在此汇合,亦是年例节时做戏、摆醮、集会的场所),从“水井头”拐向西,经过乡村小学(我曾在此读过四年小学,近年因并校而废置),之后再往南到了屋背坡及樟木头,顺着村边公路一直到尽头,就到了我家。家门前有一口百年老井。入村之后,鲜见有人走动,倒是狗吠声不绝于耳,看来狗比人多了。正是人的多寡决定了村庄的面貌。作为自然村,本村乃石湾水一带有数的大村庄,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口已逾两千,散居于五六个山头或山坡,在生产队时期分成六个小队。我们家本属第六队。近年来人口只多不少,但都进城务工或到城镇买房子去了,只有一些老人在留守。
六队坐落于一块鱼形(又曰龟地)的斜坡上,我家处于鱼头的位置,老井正巧位于鱼眼,西面及南面的田垌叫门口垌,皆为良田,大多抛荒,南面不足二十米外就是无名小河。村头的两幢红砖小楼,一幢是大伯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的,一幢是二堂哥于去年新建的,大堂哥在省道边的村口亦建有一幢小洋楼。在两幢楼房之间,有两间二层的红砖房,加起来不足八十平方,是父亲以前自挖砖窑烧砖建的,房子太小,手工粗糙,谈不上是像样的房子。我考上大学前住过两三年,之前住在祖屋,乃祖母遗留的泥砖老屋,二堂哥将其拆掉并在原址上建房,幸亏之前我拍过几张照片,作为散文《三十年,改变了一个乡村家庭的命运》、《我跟父亲的战争》的配图,刊于《作品》、《花城》,总算为我存放记忆留了一个容器。
见车辆停下,久候多时的父母、小弟、大堂哥及二堂哥一家笑声相迎,沉寂已久的山村立马有了生气。我家在一九九七年已搬到县城谋生,那幢小屋空置多年,我在村里可以说是没家了,想过建新居,但下不了决心。两个堂哥都是木匠,平时在外务工,很少住在村里,逢年过节还是要回来拜神或摆酒的,跟别人一样。父母更是从化州家里特意赶回。这次的来访者,除了陈海明不写诗,无一不是颇具建树、享有声誉的诗人,有几位更是如雷贯耳。我跟他们平时也有来往,像安石榴我视之若兄。他们在凤凰村的昼与夜,无疑是这个逾三百年的古老村庄最具诗意的短暂时光。我是本村出的第一个诗人。我三妹当问春红及四弟晓聪作为诗人亦小有影响。一九七四年九月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造物主通过父母创造了我,十八年之后,我考上县城高中,出现了离开村庄的可能,这一切要到三年后才见分晓。我在二十岁时,终于念完高中并考上了省城的大学,离开了从童年起持续耕种到成年的乡间,到今天也满十八年了。
之前,我每年都会返回村庄一两次,也仅在村子近处如长滩、屋背坡、门口垌、门前溪、过江埠、荷包袋等处溜达,未能深入更偏远、更广阔的旷野。大多数山野,我有二十年没有涉足了。这些年来,我经常梦见村巷、山水、草木乃至星空,但记忆也在逐渐变得模糊乃至飘散如烟,难以捉摸,我早就想回来看一看了。当《诗歌与人》主编黄礼孩跟我说将这次的“诗人出生地之旅”放在我家,我尚心情复杂,迟疑不决。当安石榴也说想来看看时,我再也没有理由拒绝。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花两个小时安排好了在茂名、化州及村庄的行程和接待事宜。车辆则由礼孩负责。我是一个急性子,也从没组织过三人以上的活动。这次我敢拍胸口,是因为家乡的向卫国老师及李院新、刘付永坚、黎怀骏诸兄出力帮忙。二十多年来,我跟他们以诗结缘,君子之交淡如水,随着岁月的增长,情谊如老酒愈见醇厚。在荒凉人世,对于恐惧社交而知己稀少的我来说,不能不说是奇迹。他们为我安排好了一切。这次活动的组织者,与其说是礼孩和我,毋宁说是家乡的兄长们。
二
二堂哥新屋前有一棵菠萝蜜树,生机勃勃,在初秋刚收获了十几个硕大如桶的果实,又从枝条及树干上抽出了数十个黄澄澄的小果子。我在十来岁时手植过数十株果树,存活的只有寥寥数株,此乃硕果仅存。旁边原本有一棵同根孪生(两条树干并起)的芒果树,也是我用果核一起种下的,每年挂果数百斤,味道很甜,果实熟时,弟妹们也不去采摘,想吃时就抱住果树摇撼,掉落的芒果就捡来吃,必是熟透了。芒果要“木熟”的才好,这在市面上买不到。可惜被二堂哥在建房时砍了,只剩下两截黑乎乎的孪生树桩。
在二三十年前,村边跟门口垌相接处,竹木成林,村口亦布满了桉树、相思树及苦楝树等,多为父辈所植,林中鸟雀啁啾,出没频繁,如今亦湮没无闻。尤其是家门前有两棵大树,胸径有一米多,两人合抱而不得,树干挺直,叶片阔大如蕉叶,乡下人叫角栌木,也不知其学名是什么。一株在大伯父于八十年代中期建房时砍伐了,材质松脆,他用来做了模板。另一株于十几年前,被十几户村人合谋而抢掠,大伯父拼死阻拦而不得,大树被抢走卖给了一个开木工厂的人,据说参与者每人分得八角钱。在京城工作的二伯父刚好给我打电话,他说在过去,水井四周有数十株老龙眼树,树龄均在百年以上,每年初秋,硕果累累。昔日村庄内外林木密布,多有古树名木,如香樟树、白玉香、荔枝树、龙眼树、橄榄树、荷木等等,胸径达一两米的巨木难以尽数。在小河两岸,从坡禾林、过江埠、碑头湾、荷包袋一直到米缸窝,河边两岸均长满了古老巨大的水蓊树,大者两三人没法合抱,春天繁花似锦,到秋天果实成熟,甜味在空气中弥漫不散。这些树木两三百年来安然无恙,却跟村外其他难以尽数的大树一样,在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被塞入炉膛化为灰烬。据说村庄过去到处都是荷木,我之前从未目睹,直至去年五月撰写《田野的黄昏》之初,才在龙眼洞森林公园远足时见到大片荷木林,今年在白云山及黄埔郊外亦有零星目睹。
母亲和二堂嫂之前去拜神,已从村中的文武庙、土地庙等三大庙返回,只剩下大众屋厅(属六队该房头供奉祖灵之所,房头即近亲宗族,本队数十户逾三百人皆为正瑞公之子孙。各队皆有类似祭祀场所,三大庙则为全村数千人共有之信仰道场)未拜,母亲让我也去拜了。
太阳高悬,阳光炽烈,我们遂喝茶小憩。深秋时分,在广州,阳光已绵软如抽掉了脊骨的蛇,在野外仍有虎威。到了四点半,我见阳光逐渐温柔,遂让父亲及小弟带我们出发,经屋背坡、樟木头、长滩、土地庙往牛洼山及江竹垌走去,目的地是去农场(属于红峰农场的联队,因种橡胶而设,故村人称之为胶厂)。屋背坡曾为堆稻草垛之所,现在一个草垛也见不到了。我指着一排倾塌的平房说,这些房子曾是生产队时期的猪圈,早已荒废。长滩跟土地庙的密林相连,本为河流的最开阔河湾,乃昔日大鱼的藏身之所,如今水已变质,淤泥堆积,长着茂密而墨绿的水葫芦。长滩之上的水坝及桥梁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了个水轮机房供碾米之用,但不数年已荒废,水轮机房在九十年代初倒塌了,其遗址长满了杂草、簕棘及灌木。我童年时仍能在屋背坡见到一些大树,现在要觅一株而不可得。土地庙的树林算得上村子唯一像样的林子了,山坡上除了杂树、小灌木、野草之类,多种上了速长桉,那种生长奇速但损害生态的外来树种躯干笔直,树叶稀疏,在山野上挺立如竹竿,诡异而丑陋,为我所不喜。
一路上,草木繁茂,空气很好,大家兴致高涨。父亲年轻时热衷于杂学及手艺,所涉及的门路有二三十种,中医、堪舆、算命下过工夫,他随手指着荒野上的野草及灌木,一一简说其药性及功效。在乡间几乎无草不入药,盛慧及风流颇有兴趣。但父亲的乡村土话在化州全境尚无法流通,何况外地人?听者也只能听懂三四成。石榴带了相机,专注于拍照,到时《诗歌与人》出活动专辑就不愁没图片了。礼孩则忙着用手机上微博,发布活动的图片及消息。
我指着路上的坡地及水田,将我昔日修补地球的地方一一指出来,说那就是我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自从我一家离开村子到县城谋生始,田地已丢荒至今,邻家田地十之八九,亦无人耕种。牛洼山、园山、马自山、竹箕山等诸山交界的田垌名曰江竹垌,以江竹溪命名,乃村庄丰美之粮仓,水源充足,肥沃松软,如今长满了野草,泉流不息,状若沼泽。垌中有一头母牛带着牛犊在吃草,满身泥浆。据父亲说,村里的耕牛只有三五头了,一是少人耕种,二是耕种亦有铁牛代之。那两头牛抬起头来,瞄了我们几眼,又低头安静地啃草。礼孩说,在他的出生地徐闻小苏村,无论是山头还是坡地都种上了作物,这么多好田没人种,真是可惜了。海明问我为何无人耕种?我说,也许是在家种田不如在外打工吧。父亲说,要种就得一起种,只种一小块,不够虫子吃,往往颗粒无收。
跟村庄相仿佛,农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达到极盛时期,那时农场屋舍成排,巷子井然,有幼儿园、水塔及大晒坪,四周果树飘香,俨然是微型城镇。农场工的工作是种植橡胶树并收割,说是工人,其实耕山掘地,跟农民无异,因是吃国家饷的,也就高人一等,跟村庄的关系很微妙,保持着既协作又对抗的张力。他们毕竟是外地人。农场隔五岔五就会在大晒坪上放露天电影,开始是黑白片,后来又有了彩色的。每逢传出放电影的消息,大伙儿早早收工做饭吃,然后扛着板凳去占位置。四邻八乡的人闻风而动,人头攒动,人多时有数百乃至上千。我最初几年看的电影,都是在农场看的。进入八十年代中期,凤凰村邻近拉上了电,每天晚上将电视机搬到晒坪上去放,一个小小的黑白电视,同样是人山人海。露天电影则越来越稀罕了。后来,随着村中富户也买了电视机,村里才没人去农场看电视了。《农场》一文,撰于二○○三年,乃《少年史》的章节。我的写作以诗及小说为主,正儿八经的散文,只写过两部长篇:《少年史》和《田野的黄昏》,加起来有五六十万字。如果说《少年史》讲述的是我少年时的经历,村庄及田野不过是背景;《田野的黄昏》则以村庄为主角,从自然学、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及哲学诸角度切入,通过揭示故乡沦陷的根源,映照长达二千年的中国农耕文明逐渐崩溃乃至解体的悲怆历程,并探寻新一代农民的生活方式。这是我欠了村子的。
在牛洼山侧的垌尾,赫然出现了一个近三十亩的大鱼塘,塘边建有猪舍。据父亲说,垌尾往西推进,皆为大鱼塘,水面开阔,怕有两三百亩之多。种速长林、开鱼塘和办养猪场,乃是粤西一带能人攫取财富的时兴做法。因涉及集体山地及多人稻田,普通百姓即使有资本也做不了,除了极少数能人,不是有点官场背景的,就是乡村的新兴豪强。路边有一大丛“簕固”(疑是野菠萝),叶片如剑如锯,叶边及叶脊均密布尖刺,虬龙盘曲,层层叠叠,有苍茫古意,但我肯定二十年前,此处没有一株簕固苗。距农场仅一两百步之遥,忽闻狗吠声大作,有十数条恶狗踞守路口,如剪径恶人。我们只好打消了去农场的念头,掉头折回。农场亦如村庄,留守者不过数人。
我们折上园山,在橡胶林中穿行,尽管橡胶树比我记忆中的高大粗壮了数倍,树冠如伞,并非昔日的小树林可比,但放眼望去,山野田垌面目皆非,那种缺乏人的活动而造成的“生”(陌生、不熟、荒凉)之感觉,驱之不去。相较之下,因橡胶林仍有几分旧貌,园山西面最接近我记忆中二十年前的模样了。我们从园山西南向的路口下来,跨过宽不逾米的江竹溪,横过江竹垌口,在竹箕山及鬼落山交界处的小径上徒步,走到竹箕山,彼处也有几条胶带(橡胶林带),变化不大。除了那些橡胶林守护着我的相关记忆,似乎没有别的东西了。
三
快六点了,暮色徐降,西南面的中火嶂如巨人昂起的头颅,呈深黛色。中火嶂乃粤西名山,气势雄伟,奇峰罗列,主峰海拔近三百五十米。跨越官桥、石湾、新安等数个乡镇,离凤凰村只需步行半小时,越过数座丘陵及田垌即到。父亲常说,如果迷路了,就朝着中火嶂的方向走,中火嶂有我们的家乡。山上林木幽深,泉水叮咚,四面八方都有山涧流泉,是数十条小溪及小河的源头。凤凰村边的小河,有一条支流亦发源于中火嶂。它在四周低矮的面包山中鹤立鸡群,不唯独在村庄,就是在市区亦能看到。这是我心目中的圣山。我曾多次上山采摘野山竹及山稔子,也为我以前所做的无数个神奇梦幻提供了容器及舞台。梦亦非说,在他的家乡贵州大山深处,最矮的山也有海拔三四百米。他好奇地问我,山路的泥土中为何有卵石隐藏其中。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我不能断定此处曾为河床或湖底。这样的小石子,我童年时常用来玩“捉子”及石子棋的游戏,这次,我不禁捡了几颗晶莹通透的带走。暮色愈来愈浓,草丛中传来清越虫鸣,振颤着空气,不知来自哪些虫子。
我看见一只黄鹤从草丛间飞起,才霍然惊觉,过去珍禽大鸟虽已稀罕,但小鸟的种类及数量仍很多,譬如麻雀、燕子、叼鱼郎(翠鸟之一种)、白鹤和“红屎忽”(一种屁股鲜红、羽毛灰黑的小鸟)难以尽数,在屋舍、山野间随处可见,如今鸟类已难觅踪迹。我们在凤凰村的一昼夜,那只黄鹤是我见到的唯一一只鸟。在泥路尽头处,西南方为窑地山,西北向是马自山,皆林木繁茂,野草疯长,已难觅去路。此二山有大半曾为农场种植橡胶之地,树早就砍了。眼见天色渐暗,我们遂沿着鬼落山边往回走,南侧是猪娘山,两山之间的洼地本为良田,名曰“小横埇”,却无人耕种,在埇口倒有鱼塘及养猪场。
在鬼落山东侧及北面跟小河的荷包袋、米缸窝段之间,有一块沃野,是为荷包垌,往南有溪名“石头溪”,乃村内河段七大溪之一(皆为雨季时,我跟父亲扛着鱼笼去捕鱼之佳所),该溪将田垌分成两块,溪北仍属荷包垌,溪南至对砍笃山等数座丘陵山脚处为石头垌,乃村中最南之良田。再往西南向走,如双象山等山岭就属谢村了,该村亦姓黄,跟凤凰村属同一个祖宗。米缸窝乃村中鱼虾最丰的河湾之一,此处新建了一座水泥桥,过桥即为蛇龙垌,跟门星岭、蛇龙山、马园山等连接,田垌皆为良田,耕种者同样稀少,河畔植有一畦山姜,植株高大,叶片萎黄。我少年时曾以其植株自制“毛笔”写大字。本想带大家穿过蛇龙垌,沿着门星岭山边的小路(山脚下即为河面)返回,但野草封路,垌中水多,无路前行,只好折返,走过荷包垌,从门前溪的小桥回家。
到六时半,天黑透了。从茂名赶来的向卫国、刘付永坚和黎怀骏也到了。时值农历九月十七,圆月从门星岭西北面的林梢上升起,月光虽皎洁,仍有不少大星闪耀。野外虫鸣唧唧。大堂哥和二堂哥夫妇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晚餐,木柴在炉膛里烧得噼啪作响,火舌吞吐,阵阵香味弥漫出来。
饭后,大伙儿想去村巷闲逛。我拿了手电筒,父亲和小弟陪同,大家沿着硬化公路散步。往北走到乡村小学,再折向东到了村中的交通枢纽“中央广场”,此处有旧小卖部、水井头、戏台旧址等,小卖部虽已停业,但那幢泥砖房倒有存留,我用手电筒射了射,有人走了出来,居然还有人住。我跟大家说,这里是过去村中的文化活动中心,有井台两个,夏天时常有人坐在井栏上乘凉,小卖部内外更是聚集了大批闲人,侃大山,吹牛皮,村中的新闻旧事多经此地汇集,再往八方扩散。有一小溪名“裂坑”,发端于西埇,流经戏台遗址前,再沿着门星岭脚及门口垌田边流下;到我家旧晒坪处,筑有小桥,即为桥瓮儿(俚语指小桥洞),此处有一小水潭,再往下注入小河中的荷包袋。每逢雨季,春水起或秋雨降,鱼虾溯流而上,从石湾河乃至罗江、鉴江等大河赶来,几乎每场雨后,我都去桥瓮儿下的水潭抓鱼,每有斩获。
水井头前面,从山边辟有一片空地,乃过去作戏台之用,逢年过节,演木偶戏、摆醮等全村人参与的活动,均在此举行。四邻八乡的小贩闻风而来,人潮汹涌,热闹非凡。当然,现在已难见人烟,旧戏台亦坍塌多年,长满了野草杂树,已找不到戏台的丝毫踪影了。看来村中有多年没在此演木偶戏了。在过去,村中通向石湾墟主要有两条通道,一条是西埇,如今黄泥路变成了水泥路,可出入车辆,俨然是乡村公路。一条是从水井头往东南面的斜坡出发(我去石湾读书时,从家门口出发,涉过裂坑溪,登上门星岭的小径,在三队晒坪时汇入黄土路,乃是昔日主要大路,亦可行驶拖拉机等)。在水井头西北面亦有一条大路通向白庙、山口、棚村等地。我家门口经门口垌,涉过门前溪,再到荷包垌、石头溪、石头垌,即可到达层峦叠嶂中藏着的几个僻静山村,实乃诸村之来路(如谢村等要去石湾墟赶集或经省道去官桥墟,即必须途经村中诸路)。长滩处的小桥即通向农场及相邻诸村,农场及四周乡村的人,亦经长滩而出石湾。是谓村中五大出口。
我为大家简要介绍了此处过去在村中的重要地位及社戏、年例等习俗,略作停顿,然后顺着斜坡的大路拐上了地势较高的三队“禾地堂”(即晒坪,此处为三队集体所有),晒坪保存得还算完整,禾地屋倒塌多时,在泥砖头上辟了一畦地,种了甘蔗,月光下枝叶纷披。我说,此处亦常为年例节时放电影或舞醒狮之所。向卫国说,这儿有一个很好的用途,可以搞篝火晚会。恰巧坪上堆着几叠木头,乃是家具的半成品。有人笑说,此处就有完整的材料。月光白亮,我抬头望月,明月亦如篝火,只是过于松散,也不够炽热。
村巷沉寂,路边新盖的洋楼装修豪华,堪比城外别墅,看不到灯火,倒是狗吠声此起彼伏。在返程时,有人叫我摁灭了手电筒。众人在月光下散步,晚风中吹来的草木气息,夹杂着稻谷成熟的清香。我心沉静,依稀回到了年少时在村中漫步的感觉。
我们返回家中,业余魔术师刘付永坚要为大家献技。他一口气表演了十几个出神入化的扑克魔术,中间穿插了几个民间小魔术,大获成功,掌声及笑声不断。余丛、世宾等还想着要破解,但不得其门而入,只好打消此念,沉浸于永坚营造的魔法幻境之中。世宾还模仿着去耍一个变小纸团入碗的魔术,引来一阵笑声。
茂名来的三人由怀骏驱车,返回茂名。世宾、盛慧、东荡子、老刀、陈海明及风流诸兄不甘寂寞,亦驱车到二十公里外的化州城区玩。我跟石榴、礼孩、余丛、亦非诸人,喝茶、聊天至夜深。
我睡到半夜,将这两天来躁动而繁杂的思绪梳理了一遍,觉得心清如水,全身放松,又偏无睡意,索性披衣而起。村中原本没几个人在家,在凌晨三四点间,更是万籁俱寂。我举头望天,但见月亮如发光的圆瓮,在倾泻着豆汁似的光线,中火嶂那边白云黯淡而鲜明,就悬浮于黑蓝的天幕之上。我在广州生活近二十年了,乡村月夜中涌出的白云犹如梦幻在聚拢又飘散。月光浩浩荡荡,星辰虽不多,却颗颗耀眼如水晶,有一组亮星如勺柄,也不知是否就是北斗七星中的部分。门星岭的天穹上有一颗星大如灯盏,气势不凡,其光华的亮度似不输于月亮,而质感尤有胜之,当是启明星无疑。我默默地望了一会,想起了一个关于繁星与幻境的旧梦,那个情景无数次出现在我的脑海或梦境中:某天夜里,满天都是大大小小的星星组成了各式各样的图案,或如花园,或如屋舍,或如巨石阵,或如达利的画面,或如科幻电影中出现的古堡,无一不闪光如钻石,又透明若美玉雕琢,我从一个星球飞到另一个星球,星球亦在变幻成花园、城池或大海之类。我一向认为,你可以重温旧梦,但要完整地复述梦境是不可能的。当然,即使是同一个梦,每一次的重现都有变奏,但飞翔、天空及星球之类,作为其核心内容仍有保留,当然有微小的差异,但仍属于一个梦境的不同面貌。
四
村中很静,空气很好,但我睡得不沉。到七点,晨曦如鸡鸣,将我唤醒了。我起床一看,门星岭东坡的草木之上,朝霞满天,呈银白色、鱼鳞状的碎云密密匝匝,镶着红云的金边,阳光娇嫩如少女的眼波,太阳还得过一会才从岭顶上冒出来,阳光倒愈来愈耀眼。我们吃完早餐,到门前溪转悠一回。我跟石榴及余丛说,别看小河不起眼,也不干净,但在二三十年前景致很好。每逢山洪暴发,沿途溪流汹涌而下,河床骤然变宽,波涛翻滚,水声震响,犹如小矮人变成巨人。一九七六年的那场大洪水,是我目睹过的小河最辉煌的时候,河床从家门口一直延伸到石头垌的对砍笃山,村口池塘的塘鱼趁机逃之夭夭,黄浊的河水差点漫上了我家的门槛,一眼望去,我的视线全被黄色的、咆哮的波涛所充满,水面辽阔如汪洋。
余丛问我,村中可出过什么人物。我想了想,似乎没什么说得出名字的大人物。村民世代良善,没出过什么盗匪或官府的反抗者。相传明末出了一个胸怀大志的奇人黄庆国,在马园山的密林间啸聚了好几十人,招兵买马,私铸铜钱,蓄园养马,在山嘴河湾处筑坝建水碓,利用水力铸铁熔铜,现在仍存留水坝遗址,清晰可辨。马园山及水碓之为地名,亦据此而来。此处跟茂兰埇村交界,亦有村人田地。但这次无路可入,我们放弃了探访。黄庆国尚未举事,已事泄被官府捕杀于竹箕山的地洞之中。此事世代口耳相传,虽有遗迹可寻,但之前无半句文字为凭,顶多算得上是野史。有多少乡间曾轰轰烈烈的豪杰壮举,就此于黄土之中湮灭无闻?
我高祖如拭公曾是禀生,做过化州的催粮官,负责粮食的催收与贮藏,曾置下不少物业,算得上村中大户,所建的上下二进九间大宅仍惠及我祖父。我曾祖是个私塾先生,粗通文墨。我祖父黄高声则大字不识一个,为人憨实,常受人忽悠,他解放前夕因饥饿早逝,享年四十八岁。他在三十六岁时娶了个好老婆,我祖母性格刚烈,精明能干,家道得以重振。祖母育有三子一女,她于一九七六年逝世,享年七十二岁。我于二○○二年写了长诗《农妇陈高英的一生》。我大伯父头脑活络,精明能干,是村中的能人,做过六队的生产队长。我二伯父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考上省城的大学,曾轰动石湾水一带,现在北京工作,任某部师级军官,可能是村子官阶最高之人。二伯父儿子也是村中出生的,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后移居加拿大。我兄妹五人,有四人大学毕业。近三十年来,村中还出过一些乡镇干部、中小学教师和包工头,据说亦有数人在县市机关任低级职务。
世宾和盛慧驱车从市区返回,尚有四人在城里休息。我们七人又在父亲的带领下闲逛。沿着旧塘堤往西南走,经过过江埠,沿着荔枝园的田埂往江竹垌走去。过江埠是村中主要的洗濯之所,譬如小孩戏水,妇人洗衣,洗牛吃的青草。那时河水清洁,洗菜、宰禽亦常于此处。小桥下的洗衣台比过去宽阔、结实,但水脏了。此处是六队人过河往江竹垌、马自山、大横埇乃至中火嶂的主要通道,如今河湾死寂,河水污秽,鱼虾绝迹。江竹垌口夹在园山、鬼落山两山之间,状若葫芦,垌口有一小溪仍水声潺潺,颇为清亮,垌口有一畦稻田,有人种稻,成熟了的稻子像一大块黄金在轻风中晃荡。溪之南侧的鬼落山脚,本修有水渠,如今早已荒废,溪涧之上有一条两三米长的水泥引水槽,水可从渠中引到园山脚下荔枝园的地里。该槽宽不及尺,当年大人小孩子常将其当成桥梁,即使挑着柴禾或粪水亦照样通过,犹如耍杂技,也没听说过有谁从上面摔倒致伤。
水槽边的山坡上,过去有一株小樟树,不过粗若儿臂,如今竟如巨蟒般从灌木丛中脱颖而出,气质非凡,树干大如木桶,这是我这次看到的唯一一棵樟树。站在此处往垌里眺望,目光直到城堡状的马自山为止。江竹溪往东南流入小河的碑头湾,我在碑头有一块田地,亦抛荒多年。余丛说,这只不过是寻常山村,山水亦属平常,在《少年史》中却写得犹如仙境,引人入胜。石榴打趣说,我知道这次的文章该怎么写了,就是将《少年史》中所涉的地方及风物列出来,将我所目睹的东西写出来一一对照,读者将会发现其中的鸿沟,标题就叫:论《少年史》的“欺骗性”。
我笑说,我所写的事物原本就是真实的,并无半点杜撰或虚构,也警惕记忆和想象对事实的损害。出于对语言、思想、情感种种局限的警惕,我当然不会自信到认为写下的就等于存在或事实,但也不至于存心杜撰乃至美化村庄的山水及草木。看过《少年史》及《田野的黄昏》的人都知道,我向来对田园牧歌式的写作嗤之以鼻,就是试图写出乡村及自然的复杂性及丰富性。但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大自然的美,即使是一条小溪或一片云,也有变幻不定的神奇——
众人哈哈大笑。有人说,一段两米长的引水槽,你也写了几千字,一株草也赚了一笔稿费。亦非说,每个山包都翻来覆去写了好几篇,村庄被你过度消费了。我说,我总能发现有新东西可写。大家说村子平常也平常,但说神奇也神奇,至少我无法穷尽其奥秘。譬如说这条小河吧,每朵浪花都不一样,在水中游动的鱼儿、沉默的河蚌、河边吹拂的草叶,几只水鸟如遥控的飞机模型在水面上低低地飞,这些事物都具有独立而尖锐的美,又构成了一幅完整而神秘的画面,既难以描述,又让人无法忘却。现在生灵几近绝迹了,但它们的魂灵仍可能在山野中呼吸。村庄及山野间的建筑(尤其是谷仓、老屋、祠堂和庙宇)、池塘、草木、禽兽和昆虫,既平常也神奇,连一只蚂蚁也带着神的表情。只要乡村上空仍翻卷着辉煌的火烧云,晚上仍有浩瀚的星空,草中仍有清越的虫鸣,就不能不说它仍有奇异的事物和大自然的遗迹。况且,不仅村庄(诸如建筑、山野、风俗乃至天空、流云、风声等)每一刻都在以惊人的速度彰显其变化,而我的记忆及感受亦日日新,与之的综合反应更如河水在流动中保持着神秘:它在滔滔不绝而不重复一个词语。我至今仍有书写村庄的兴趣和激情。
我不仅仅是去描述乡村及存在或消逝的东西,这一切也是我用来打量世界的长筒镜头。我以此为据点,展开了我对自然、万物、风土、人类乃至宇宙的思考,《少年史》的写作如是,《田野的黄昏》乃至相关的乡土小说系列,亦莫不如是。因此,我写的无一不是村庄,但又因丰盈而溢出。我无意于夸张、粉饰或歪曲,我力图还原真实,但我只能一次次无限地接近而永远无法抵达。在我看来,一座没有人的村庄变化得更快、更大。有人的时候,倒相对凝固或维持在某种“人性”(尽管借助于化肥及农药的现代农业,也许是背离自然而不是走近自然)的状态中,当然这种变化前途未卜,几近崩溃,未免让人感伤。
对荒野、田垌的参观暂告一段落,我们从过江埠折返屋背坡,因过去贯通六队南北的村巷已被人建屋封堵,我们只好又自西向东横过村舍,沿着旧大路北行,再折往西侧长滩岸边,绕变压房边走过,登上长滩东北岸的黄栌山。在此居高望远,可将六队的村舍、土地庙的树林、桑园旧址、长滩、水轮机房遗址等一览无余。小河在长滩的上游贴着牛洼山的北坡流过,河边的洼地曾是丰美水田,如今亦有零星种植。父亲说,别看这座黄栌山很小,在过去曾被原始森林覆盖,不乏古树名木,如数人合抱而不得的白玉香、银杏树、樟树、荷木等等。也有多个野果林,如龙眼、荔枝、橄榄等,其中最让人难忘的是一种栗子树,果仁雪白糯香,炒熟了吃或磨粉打糍粑,乃无上美味。林中亦多有斑鸠、白鹤等珍禽出没。每天清晨,都有人在林中采蘑菇,其中有一种红菌,滋味鲜美无比。这一切,如今当然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了。林子跟诸山林中的古树一同毁于大炼钢铁时期。翌日,在京城工作的二伯父亦来电说起黄栌山昔日之好处。我当然无缘目睹,但此山亦为小时候的乐园,或在山上游戏,或在冬日挖树桩取暖,其乐无穷。由于山上在八十年代曾修有黄泥公路通向六队,近年虽少人行走,却依稀保持旧貌。
我们横跨通往白庙方向的黄土路,在相接的山坡上看到了一个生产队时期的大晒坪,旁边的禾地屋居然保持完整。我说,我曾在此处跟一个小伙伴共同看完了评书《兴唐传》中之一册。之后,顺着乡村公路到了西埇,此处算得上村中交通咽喉之一,在九十年代也曾有一个小卖部,平时也有不少村民聚集休闲。我少年时,路口有十几棵大榕树,如今尚存留一棵。乡村公路亦在此处分岔,一通往黄栌山,再到六队屋背坡;一通往水井头、乡村小学而到六队门前溪,村头处即为我家,过河即到鬼落山那单独的一户,是为公路尽头处。我们到了水井头,在戏台遗址处,觅得一条小径,登上了门星岭,在岭脚曾有几块坡地,地边有一棵品种上乘的橄榄树,属私人所有。每当果子饱满之际,总有孩子想办法采摘。主人用簕竹围住树身,孩子们爬不上去,便用石头投掷,亦能使果子坠落如雨。主人闻讯赶来,放狗追逐,或从山顶上用石头掷击,孩子们如被驱赶的麻雀轰然四散,往坎头田野上纵跃,夺路而逃。如今小径被野草掩埋,举步维艰,那棵橄榄树亦荡然无存。
最后一站,我带大家参观我们家的旧晒坪,是祖先遗留下来的,父亲以土话介绍说,晒坪约有一百三十年历史,岭边有一条千年古道,可由化州通往广西,过去倒是村人经马园、水碓等处的必经之道,如今人迹罕至,也看不出古道痕迹了。原籍江苏近年入粤的盛慧,居然能听懂几成,我以前也听过他唱粤语儿歌,有板有眼,不禁佩服他对语言的敏感。昔年我在乡间跟父母耕田,亦利用此晒坪以脱粒、扬场、晒谷子等,当然也可以晒花生、木薯片、番薯丝乃至晒柴草。我一边看晒谷(主要任务是驱赶啄食谷子的家禽,并在下雨前及时收拢谷子以防淋湿,多有老人或小孩等弱劳动力担任),一边带弟妹玩。东头的龙眼树及西端的桉树林,都曾是我们玩游戏的乐园,早已湮灭无踪。连晒坪上也长满了高及腰间的杂草和小灌木,如果不说,已无人能看出这是晒坪了。
晒坪东侧有一个大坑,曾是大伯父挖泥做砖坯的地方。半坡上原有一口砖窑,大伯父壮年时曾多次以此烧砖。往东的山脚及小河之侧,有几丛竹林,此处曾是父亲昔日挖窑烧砖之所,在小路两侧,各有一座很小的砖窑,如今荒草萋萋,也看不出有砖窑的痕迹了。
门星岭西南坡上,一间泥砖小屋赫然可见,彼处有我堂哥家建于三十年前的晒坪,那屋即为禾地屋。我们披荆斩棘,艰难前行,但路途实在难走,大家热情不高,尚距十来米时,大家转身而返,功败垂成。亦非建议大家登上门星岭最高处,正合我意,登高望远,可一览村庄六队全貌及四野景观,但无人响应。我们从原路返回,世宾眼明手快,从旧晒坪的茂密草丛间觅得出口,通过裂坑溪的桥瓮儿返回家中。
庭院中的旧磨盘引起了石榴的关注,他建议我搬回广州去,做茶具或放东西都很有意思,我有点心动。又担心石磨太重了,对车总是不好,终究没有动手。石磨和舂坑功能相仿,都是乡间打粉的常见用具,磨豆腐、磨粉皮、炊点心及做“簸箕炊”(化州乡间一种用米浆分层炊熟的名小吃),逢年过节都用得上。后来有了电磨坊,才逐渐淡出。
五
我们在午饭后离开村庄。路过石湾街道时,我执意要去看看石湾小学,拍了几张照片。尽管初中已更名为市九中并搬到了李山路口,我本想再花十分钟到小学后头山坡上的初中旧址去看看,但不忍拂逆诸人之意,遂驱车返茂名,入住熹龙酒店。礼孩见我怅然,说小学是新盖的,这又不是你读过书的地方,有什么好看?我说,这是我母校,前几年还是旧校舍呢,是在原址上重建的,我父亲及二伯父都是从这里毕业的。我在小学读过五年级,在石湾初中断续读了五年才毕业,而这几年的时光都跟石湾墟紧密相连,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我的长篇小说《我的一九八四》就以石湾初中及石湾墟为背景。石湾墟原为乡级行政单位,生产队时期为一大队而隶属于官桥公社,因得地理之便而商业发达,逢一四七为墟日,四邻八乡的人均来趁墟(赶集),其繁荣堪比市镇,曾易名为管区、乡、村委会,后来升格为镇,近年更升级为化州市河西区的一个街道,楼房密集,店铺林立,俨然如繁华城区。凤凰村的无名小河从马园山脚流出,经茂兰埇村、山茶根村等,再从下游注入石湾河。在我读书时,石湾河边树木繁茂,于密集的相思树之中,也能见到水蓊树等野果树,河水清澈,田地葱绿,有数条小溪穿过田垌,汇流入河,如今田地均用于建房,树木消失,房屋密集,尘土飞扬。昔日草木茂盛的河岸,被混凝土河岸取而代之,跟珠三角城镇的河涌相仿佛,这样的河流犹如戴上了镣铐的囚徒,再无行动自由,亦无生态可言。
到茂名不用一个小时。我们在酒店小憩,至傍晚,我们在李院新的安排下,参观了茂港区滨海公园(即过去的“天下第一滩”),在海边绿道及沙滩上漫步。二○一一年我做“珠三角十大景观”评委时看过珠三角的绿道网,其中肇庆的星湖绿道及增城鹤之洲绿道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还是第一次在银白海滩边的绿道上行走。绿道两旁林木繁茂,树种颇具观赏价值,绿道又分两条,行人及自行车各行其道。沙滩有数十里之长,海风吹来,心旷神怡。我们走了一段绿道,又从海滩上折回来,感觉沙子细密松软,为别处所未见。耳畔涛声阵阵,远处大海蔚蓝,海天一色,我极目远眺,放鸡岛赫然在望。我们在海边餐馆用了晚餐。
翌日返程,中午途经阳江时,跟诗人陈计会、黄昌成等小聚,下午返回广州。至此,“诗人出生地之旅凤凰村站”划上了句号。这次由广州出发的人,有黄礼孩、安石榴、世宾、东荡子、余丛、梦亦非、盛慧、老刀、陈海明、风流和我。■
责编 晓 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