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的父亲林兴旺是个细工木匠,手艺精湛,专给大户人家画栋雕梁。母亲王樱桃,水嫩标致,凹凸分明,是红菱湖的一枝花。林家殷实,严父慈母,对阿三十分疼爱。
然而,在阿三五岁那年的一个深夜,黑风寨土匪头子王老虎带领匪徒闯进林家,刀劈林木匠,抢走了王樱桃,说是押去黑风寨做压寨夫人。樱桃不愿受辱,当匪船驶入红菱湖,她奋力一跃,跳进滔滔湖水之中……
向来父母宠爱的阿三,一下成了可怜的孤儿,在红菱湖一带游荡,以乞讨为生。
民国六年,桃源汉剧樊家班来红菱湖演出,历时数月。阿三平日喜欢吼几嗓子汉剧高腔,现在大戏班莅临红菱湖,他自然是每场必看。
阿三没读什么书,却对汉剧别具慧根,过耳不忘。有人曾以“望月楼”一桌酒席赌他唱整本《醉打山门》,竟然一字不错字正腔圆从头唱到尾,一举手一投足皆成招式,活生生端出一个鲁智深来!
樊家班离开红菱湖时,阿三也尾随戏班而行。樊家班演到哪他就看到哪,如痴如醉,如疯如魔。不过,他人生得机灵,手脚勤快,经常帮戏班搬道具,递衣袍,有时还跑跑堂,所以戏班不单让他看戏,还供他饭吃。后来樊掌班得知阿三的爹娘均被土匪杀害,便对这个孤儿动了恻隐之情,收他为徒。特别是他见阿三印堂饱满,地阔方圆,遂叫他跟自己学唱花脸。阿三口喊师傅,纳头便拜。
阿三用心学戏,一年下来,什么鹞子翻、倒折跟头、唱念坐打样样出神入化。特别是他还练——用石子击蛋,叫人不知所以然。把一个鸡蛋放在一丈开外,他不停地用蚕豆般大的石子掷击,一直到击破鸡蛋方才罢手。天天如此,从不间断。
一日,樊家班在常德下南门搭台唱大戏,围观者不下万人。摊贩叫卖声、婴儿啼哭声、打情骂俏声……简直闹翻了天,能否压得住阵脚,是评判班子好歹演员功底的首要标准。偏大花脸樊掌班临场伤风,唱不出声来,合班人马一下急傻了眼。阿三见状,便自告奋勇要代替师傅唱花脸。樊掌班知道阿三能唱,但对其音量并不摸底,一时犹豫不决。阿三诚恳地说,师傅,您就让徒儿试一回吧!
当时唱的是汉剧《司马毛告状》。只见阿三一个起霸动作,便赫赫一声高腔:“咳咳咳——肩挑人头上京城啦!”
这一声犹如霹雳炸响,穿云裂帛,震落房瓦数片。沸腾的戏场顿时鸦雀无声。
阿三一唱走红,自此成为樊家班的掌盘花脸。他戏路宽广,高(腔)、弹(腔)、文武行行皆精。他在《红梅阁》、《探阴山》、《锁五龙》、《野猪林》、《铡美案》、《海瑞打朝》等汉戏中扮演的花脸,名播四方。
一日,黑风寨二当家草上飞不请自来,把两百大洋和一把白晃晃的尖刀往樊掌班面前一拍:“樊掌班,后日是我寨大王60大寿,特请樊家班去黑风寨唱几本戏,为我寨大王祝寿呃,不知樊掌班肯不肯赏脸?!”
“去去去,一定去!”好汉不吃眼前亏,樊掌班满脸堆笑地答应下来。待草上飞一走,他便苦着脸向大伙问计。花脸王阿三说,是祸躲不脱,躲脱的不是祸,师傅不如带咱们去黑风寨唱几本戏,也不至于与土匪交恶噻。樊掌班觉得有理,便壮着胆子带领戏班上了黑风寨。
戏台搭在黑风寨老虎洞洞口的土台上。松明子把偌大个山洞照得通明透亮。身披老虎皮的王老虎极像只老虎蹲在太师椅上,他的两旁簇拥着大小土匪头目,一个个张着嘴巴等着看戏呢。
台上演的《长坂坡》。随着嘭嘭嚓嚓、嘭嘭嚓嚓的锣钹声,花脸王跃马上前,将手中长矛一横,怒目圆睁,声出如雷:“我乃燕人张翼德也!咳咳咳,谁敢与我决一死战?!”
王老虎手舞足蹈,狂笑不止:“哈哈哈……好好好!妙妙妙妙!”他张开的大嘴还未来得及合拢,忽地从台上飞来一颗钢球,不偏不斜,正击在王老虎的天灵盖上,顿时七窍喷血,当场毙命。
“抓混豆哇!”“抓混豆哇!”土匪窝里顿时乱作一团。
紧接着,数百名土匪把戏班包围得水泄不通。草上飞拧眉竖目地吼:“跟老子把这些戏子统统抓起来!”
就在众匪正要对戏班动手时,花脸王阿三一个跟斗翻了出来,大吼一声:“王老虎是我花脸王所杀!与戏班兄弟无关!”
草上飞阴森森地盯着花脸王,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为啥要杀我寨大王?!”
花脸王胸脯一挺,如铁掷地:“为我爹娘报仇!十九年前,王老虎杀了我爹,抢走我娘……”
“原来你就是那林木匠的儿子?嘿嘿嘿……”草上飞冷笑几声,突然白眼珠一翻,“弟兄们!给老子把花脸王绑了,剖腹剜心,爆炒下酒,为大王报仇雪恨呃!”
话未落音,一颗钢球又击在草上飞的天灵盖上,只见他血浆直喷。
“为大王报仇!为二大王报仇!”数百名土匪操刀舞棒,张牙舞爪地向花脸王扑来。
“爹呀——妈呀——!儿来也——!”花脸王唱着拖尾腔,纵身朝洞口石柱撞去。石柱上立时绽开一朵血花。
错位的婚戒
在母亲弥留时,她颤颤巍巍地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地展开,最后露出一枚黯淡无光、黄中发白的戒指——这是父亲求婚时送给母亲的定情物,它像一颗朱砂痣硌得母亲的心生疼。母亲气若游丝地说:“霞儿,娘走后,你替娘把这枚戒指还给你爸爸,不然……即使娘到了那边……心里也不安哪。”随后,母亲噙着泪,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她和父亲的故事——
你父亲年轻时,正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最火热的时候,他和很多知青一起,从上海来到我们这个小山村。由于你父亲是师范生,而且当时农村又十分缺少教师,就调他到村小教书。
你父亲长得高高帅帅,有文化,又是大上海的人,一下就成了我们这里很多姑娘的梦中情人。
不曾想到,一天上体育课,一个顽皮的学生冷不防扔去一个篮球,正好砸在你父亲的前额,致使他的视网膜受到重创,被送到公社卫生院治疗。负责给他换药和缠纱布的,是一个声音甜美轻柔的姑娘,父亲看不到她的容貌,但凭感觉,猜测这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因为每次给你父亲换药,她的手轻轻触及到他面部肌肤时,他都感觉像是一块温润滑透的玉,在他额头脸上游走,将他所有的疼痛瞬间消融。渐渐地,你父亲开始迷恋上这个手指柔软、走路轻盈的姑娘。尽管她很少和他说话,但当她靠近的时候,那种少女特有的清香气息,将你父亲的心倏地包裹住了。甚至,当那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时,你父亲就会紧张到近乎窒息。
你父亲为一个陌生的连模样都不知道的姑娘,夜不能寐。休息不好,他的眼睛,也就没有尽头似地模糊下去。但你父亲却从没有惧怕过,他甚至希望,就这样永远做她的病人——那该有多好啊!一日三餐,都是那位护士端来的饭菜。那时粮食不够,你父亲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一餐才三两米,只能吃个半饱。姑娘每天来上夜班,就给他带来煮玉米或是烤红薯。一打开那包薯的纸,整个病房里都弥漫着薯香。因为你父亲的双眼缠了纱布,她就小心翼翼地剥了皮,捧给他,说:“很干净的,你放心吃吧。”你父亲感激地咬上一口,立马就甜到心里去了。
过去了半个月,又过去了半个月,终于可以摘掉缠在你父亲眼睛上的纱布了。那天晚上,他兴奋不已,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将要见到所爱的姑娘时——那份盛不住的惊喜和爱恋。他亦不知道,如果向她表露内心的秘密,她会不会拒绝?但你父亲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让她知道他心中疯狂生长的爱情。
你父亲坐立不安地等了足足有三个小时后,才听到轻盈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进了病房,姑娘叮嘱他:“你慢慢睁开眼睛,或许对光亮有些不适。但等会儿就会慢慢好的。”父亲几乎听不见姑娘的声音了,他内心的狂喜像机器一样轰鸣着,那一刻,他只想看到他心爱的姑娘。
当你父亲揭开纱布,睁开双眼的那一瞬间,见到眼前的姑娘时,就木在那儿不知动弹了。她高而不挑的身材,端庄文静的脸蛋,像月亮一样姣好。
你父亲想对姑娘表白,但怎么也开不开口,于是就在纸上写了一句话递给她。姑娘一看,见上面写着“我爱你”三个字,脸一下红得像醉了酒的桃花瓣儿。他一见这情形,知道姑娘也爱他,于是你父亲单膝跪地,大声说:“我爱你,我向你求婚!”说罢,拽过姑娘的左手,硬是把一枚早就准备好的戒指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最后我要告诉你,你父亲戴婚戒的这个姑娘就是你的母亲我。你父亲之所以把这枚婚戒错戴在我的手上,是因为他爱得太痴迷,忽视了其中一个重要的细节……
母亲在病床上煎熬了两个多月,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们。入殓时,老父竟然拿出一枚金光闪闪的——24k白金戒指,郑重其事地戴到了母亲左手的无名指上。当时母亲的身体已经僵硬,哀恸的老父费了很大的劲。老父泪流满面地说:“我向你妈妈求婚的时候,我很穷,只买得起18k铂金戒指。现在,在你妈妈离开我的时候,我要补上这个遗憾。”
老父呆滞苍老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泊着无限的哀痛。
后来的后来,老父渐渐从丧妻的哀痛中走出来。我才把母亲弥留时托付交给我的那枚婚戒转交给了父亲,并说:“妈妈在走之前,她要我转告您,您的这枚婚戒应该戴在一个名叫林吟的护士手上。因为在您双目失明的那段时间,全身心照料您的林护士,在您即将揭开纱布的那一天,她随院长下乡抢救一位危重病人去了,临时指定妈妈代替她……”
父亲接过我的话茬,很平静地说:“林吟是早我一年从上海来的知青。我出院不久,她就返城进了一家大医院。”
我吃惊地盯着父亲:“爸,您原来知道真相啊?”
“我给你母亲戴上婚戒不久,就从你母亲的声音和体香中辨别出来了——她不是照料我的那位护士。”
我关切地问:“那您就不后悔?”
“不后悔。”父亲很坚定地说,“那天,你妈妈代替林护士为我揭开眼上的纱布,那是上苍安排我和你妈妈相遇,天赐啊!所以用了我一生的爱和热心,爱着你的妈妈,一直到她离开我们。”
牵挂
“紧急台风预报:由于受热带气旋影响,台风于今晚子夜在我市沿海登陆,平均风力达12级以上,阵风高达14级并可能持续……”
正在电视荧屏上搜索着韩剧的我,无意中被本市插播的一则台风紧急预报击得头晕目眩。待我缓过神来,下意识地摁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可是对方关机。我晓得他有个习惯:每当赶写大稿时,怕别人打扰他,所以就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我决定回“家”跑一趟,可前几天我的单车又被小偷“借”走,只好走路回去。一路上,我的思绪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任其恣意驰骋。我和他已分居一年有半。就在这个月初,我约他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可他说,正在外地采访,下个月再说吧。既然我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又何必互相折磨浪费青春呢?
我和他走进婚姻,或许是命运开了个玩笑。
我中韩剧的毒太深,总是喜欢做梦。我期望能遭遇一段缠绵悱恻的犹如韩剧般的爱情。
大学毕业后,我便开始寻寻觅觅。
或许是天意,在那个百花烂漫的春天,我遇到了他。他在一家文学期刊做编辑。他收到我的投稿后,便打来电话说,你的稿子我看了,很有思想,文字也干净鲜活,我刊打算留用。但还稍有瑕疵,请你来编辑部改一下稿。
当我听到电话那头那富有磁性的声线,我的心就止不住地狂跳。我尊他为“老师”,说很早以前就拜读过老师您的作品,言辞之中,对他仰慕有加。
我如约去了编辑部,在他指点下改写稿子。我浅笑着,静静地听,惊讶他居然懂得那么多。他的成熟,儒雅,睿智,觉得他就好像是自己梦中所憧憬的那位白马王子。
我天性散漫,不喜欢朝九晚五的工作,所以辞职以码字为生。他便指导我写稿改稿,还编发了我的几篇小说。他长我6岁,在我面前,他是兄长又是老师。他喜欢我的清纯和美丽,我喜欢他的睿智和风趣。
我们就这样相爱了。
和所有的爱情一样,开始的时候总是浪漫甜蜜的。我们在一起谈文学艺术,话题从梵高的《向日葵》到博尔赫斯的《物种起源》,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到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从高雅的文学艺术谈到如何煮鱼头,我们在一起无所不谈。五一长假,他带我去南方看海,或去张家界爬山,欣赏自然美景。我们经常牵手漫步在公园的林荫小道,看日出日落;还自己营造烛光晚餐,欣赏各种音乐,一起唱歌跳舞;一起泡温泉或洗花瓣澡……我们陶醉在自己营造的浪漫情调中,沉醉在柔情蜜意的温柔乡里。
然而,一当我们走进烟火婚姻,成天为衣食住行劳神,为一日三餐的油盐柴米忙碌,日日的琐碎平淡,就没了往日的浪漫和激情。我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业,懒得沟通,话语也少得可怜。于是有了争吵,于是有了冷战……
“我们还是分手吧。”有一天,他终于开口了。
“随你。”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仿佛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分手前的散伙饭,我醉了。生命中的聚散离合,我早已见惯,谁是谁的天长地久?不过是彼此的过客而已。
我把房门钥匙扔给他,自己去近郊租了间房,房租不是太高,靠稿费能勉强维持。
半年来,我没回过那个曾被称之为“家”的寓所。他也没来找过我。可在这台风来临之际,在这六十万人口的海滨城市,自己头一个牵挂的人怎么会是他呢?!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离开半年的“家”,可房门紧锁,屋内一团漆黑。这也好,避免了见面时的彼此难堪。可在我心里,又涌起一缕淡淡的失望。人真是个复杂的矛盾体!没法,我写了张字条,从门缝里插进去。叮嘱他,今晚有台风,别睡得太死。
在回去的路上,我有些后悔。我不能理解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此时此刻的行为,这岂不是鬼扯腿吗?!说不准,当他进门看到纸条后,还会责骂自己生得贱呢!
回到家时,风已经很大了,我赶紧进屋关窗户。就在这时,我发现写字台上压着一张字条。拿起一看,和自己写给他的那张字条——除笔迹不同以外,内容几乎一模一样。
今晚有台风,不要睡得太死。
这一刻,我仿佛听到自己心里铁马冰河一般轰隆作响。在这台风来临之前,原来他也同样牵挂着自己呀!
我闭上双眼,任凭泪水一滴滴落下,在这张字条上洇出了一朵又一朵无色的花。
屋外的风愈刮愈大,树梢呜呜直叫。
大哥
大哥是我姐夫,但我习惯叫他大哥。
大哥和我姐都是阀门厂的工人。我姐是他徒弟,跟着大哥学钳工,两个在一起久了,就擦出了火花,就有了感情。他俩在“地下”爱了一段时间,就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就要见双方父母。
就在那个“五一”节,我姐把大哥领回了家。大哥手里拎着酒呀烟呀糕点呀——两大包礼品,然而,我爸我妈对他非常不满意。虽然大哥一米八几的个头,铸铸实实,但他皮肤黝黑,看上去像非洲土著。特别是大哥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孤儿,没家业根基。而我姐是天生的美人坯子,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段有身段。我爸妈一心只想给我姐找个条件好的女婿,好改变一下家里的现状。所以,我妈就直截了当地对大哥说:“你和我家春桃不相配,俺和她爸都不同意呢。”
大哥便扑通跪到地上,两行泪水从他黝黑的脸上滚下来,央求说:“叔,婶,我和春桃已经有了感情,求您成全我们吧。”
我妈用很伤人的口气说:“你先拉泡尿照照自己,看你和我家春桃配不配?快走吧,别在我们眼前晃!”
万般无奈,大哥只好走了,既伤心又尴尬。我爸叫他把礼物拿走,他没拿,我妈就拎起来,朝他身后扔去——两瓶酒立时在水泥地板上开了花!
我爸妈做得太绝情了,我姐哭着冲出家门,说永远都不回家了。姐在外租了房,不久,就和大哥同居了。
人有旦夕祸福。不久,我爸出了车祸,被酒驾司机夺去了生命。我姐和大哥急忙回家为爸奔丧,这叫“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呀。
大难临头,我妈我姐和我三个女人,只晓得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爸的丧事,全由大哥一人操办。
办完丧事,我妈见姐和大哥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加上大哥在丧事中的表现,所以我妈就叫我姐和大哥搬回家来住。反正大哥没有父母,他把我妈当亲妈来服伺。但无论大哥怎样孝顺,我妈对他总是不冷不热。
五年后,我妈不幸患脑血栓瘫痪在床。正好这一年,我老公调往省城,我和女儿也随他去了。“五一”长假,我回娘家,大姐不在,大哥正在给妈妈喂饭。我站在大哥身旁,看着他轻轻地吹着匙中的热气,将鸡蛋羹喂进妈妈嘴里。妈妈早已不能说话,她看着我,眼里滚动着泪珠。
站在院子里,我望着消瘦的大哥,问他:“这十几年来,我妈对你不好,你还对她这样好啊?”大哥说:“其实,我觉得这个家挺好的,有妈妈,有妻子,还有妹妹。我从小父母早逝,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啊。”这些年来,我家又有谁把他当亲人了?他就像我家的仆人一般,却过得这样知足。
接下工厂改制,我姐大哥都下了岗。我妈仍需人照料,家里的事都压在了大哥一个人身上。有一天,我姐在电话里把我骂了一通,让我把妈接到省城去。而这时的我,工作特别忙,老公又出差在外。还没等我想好解决的办法,我姐就将妈送过来了。
我哭了。自己的亲妈,又能推给谁?整整一夜,我无法入眠。不承想,大哥第二天一早赶来,他手上有抓挠的痕迹,不用说,那是我姐的杰作。大哥说:“二妹,你放心,你姐不要咱妈,我要呢!”说罢,他就背着妈去了车站。
待老公回来,我们一合计,打算还是把妈接过来。电话打过去,却没人接。往大哥的工厂打,人家居然说他下了岗。
我和老公心急如焚地往家里赶。路过附近的水果市场时,透过车窗,我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大哥正在给一个顾客称苹果,他鼻子上架着一副旧眼镜,看称时,眼睛几乎要贴到了秤杆上;我姐正在摆放水果;我妈则坐在轮椅上,呆呆地望着路边两只打架的小狗。
大哥不同意我们接走妈,而我不忍心将妈再丢给家境不好的大哥,他的孩子面临着中考,光凭一个水果摊,又养老又要养小,那怎么行呢?
老公递给大哥一支烟,给他点上,大哥狠狠地吸了一口,对我们说:“你们还是回去安心工作吧,妈在我这儿很好的。”我姐低着头不说话,大哥继续说:“大家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而我呢,打心眼里都想当这个家的儿子,从小我都想有个妈啊。”他抬手摘下眼镜,使劲儿擦眼泪。
次日,我到街上给大哥配了副新眼镜,他戴着新眼镜,在水果摊前继续忙碌。我推着我妈走到水果摊前,对大哥说:“还是让我把妈接走吧。”大哥停下手里的活儿,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蹲在我妈跟前,将妈的手放到自己手上轻轻地搓揉着,小声问:“妈,你是想走还是想留下?如果你愿意留下,就动一下你的手指吧。”
就在这一刹那,我妈竟然奇迹般地动了一下她的手指,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大哥居然像孩子一样,伏在我妈的膝上哭了起来。■责编 谢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