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2013-12-29 00:00:00孙频
文学港 2013年4期

在这黑夜和白天的交界处凹现出了一个宁静的峡谷,便是黄昏。一切身在其中都安静而肃穆。

最后一缕温钝的光线从绣楼的木格窗里滤进去,斑斑驳驳地落在了家具上,一簇一簇的光线慢慢移动着,就像这屋子里长满了时间的根须,会在那些幽静的角落里生根,开出花来。贺红雨盘腿坐在炕上正绣着一只鞋衬。因为坐得时间长了些,她便把腰倚在炕几上,歪着头,斜睨着那只鞋衬子。红木炕几上桃红柳绿的镶嵌着十几扇玻璃画,简直像个小型的乡间戏台。一幅画里有一个故事,有三打白骨精,有牛郎织女过鹊桥,都是些被漆匠烂熟于心的老故事,翻来覆去地用,是用油漆画在玻璃上的,用色极尽鲜艳,大红大绿,终年不肯凋谢,画里的人却终究是死的,倒像是装在玻璃橱后面的标本。朱红色板柜上是一只梳妆台,上面的玻璃被烟熏了的,人站在镜子前倒像站在湍急的河边,往里一照,影子也是要被冲走了的,松散得不成人形。

最后的一点光线也从针脚边蒸发走了,鞋衬上的那些花样也静静地萎谢下去了。贺红雨就是这个时候从炕上下了地,走到窗户前,推开了那扇木格窗。这个时候,就在附近的小学的钟声敲起来了,放学了。又是那个看门的老人爬上高高的魁星楼拿铁锤砸着那口锈迹斑斑的铁钟。钟声空旷萧索,像冰面上的裂纹在县城上空迅速奔跑着,蔓延开去。日本人投降已经有半年了,县城稍微活过来了一些,可是体质究竟还是虚弱的,走一步脚下都打着飘似的。一仗打了八年,安定县像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终于醒过来了却发现,就是在梦中这时间还是踩着额头踩着肩膀唰唰地流过去了,又老了几岁。战后的街道看起来都是空的,脆的,像一具里面已经被蚀空的果壳,荒凉得让人都不敢往上踩。

校门开了,放学的孩子们轰地涌到了街上,像一条暗色的河流淹没了这条街道。贺红雨站在窗前就着最后的天光低头看着这条河流,这河流开始在夜色里融化,渐渐变疏变散了,孩子们一个个地消失在了街巷里。这时候,窗下最后走过了一个人,却不是学生,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胳膊里夹着几本书,正缩着脖子匆匆往前走。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她看不清这男子的脸,却不看也知道他是谁。他每天都要从她的窗下经过的,这是安定县的小学教员段星瑞。这段星瑞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就在县里做教员,人生得周正俊朗却到二十四岁了还没有娶亲。却是因为他家里太穷,只有两间破窑,走风漏气的,睡在屋里和睡在大街上都差不多。家中只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父亲,浑身生满了褥疮,终日需要有个人在旁伺候着。有姑娘的人家都嫌他家穷,嫌他家里有拖累,怕自己家姑娘过去了受苦,一过去就得伺候着一个瘫子,瘫子死又不好死,脾气又大。因此几乎没有人给他说媒。

段星瑞可能是心里惦记着老父亲,步子走得很快,只几下,人就不见了。他像一只筏子堵住了这学生们的尽头,每天他一走过去,这街上就很少见人影了,只有猫的影子无声地在街头闪过。贺红雨关上窗,退回屋子里,走到梳妆台前点上了柜子上的煤油灯。

一灯如豆,那点芯子里的坚硬却在黑暗中辟出了虚虚一团光,放在镜子前面,和镜子里的那团呼应着,像两盏灯笼。贺红雨朝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灯光忽大忽小地跳动着,明灭的光影在她脸上凸起来又凹下去。背光处是漆黑一片,似乎整间屋子里只有她这个人浮雕一样凸出来了。她的皮色是浑浊的菜黄色,长着两只细细的眼睛,眼角挑上去,因为眼皮厚了些,两只眼睛看上去总像是哭过一样肿着。颧骨太高了些,把脸衬得一路直削下去,一根多余的线条都没有。要是再涂点胭脂,那整张脸上就剩下这两只高耸入云的颧骨了。嘴却是瘪进去的,倒像是嘴里已经没有了牙齿后的枯萎,两片嘴唇就是涂了胭脂还是嫌薄。她知道自己的胚子就放在这里了,就是再怎么打扮收拾也逃不出这个胚子去,这血肉打成的胚子比那钢铁铸成的笼子还要牢固多少倍,一个女人一辈子也闯不出去这副血肉的牢笼。

她今年都二十二了,却还不得不整日呆在这鸟都飞不进来的绣楼里绣鞋底子,就是因为实在没有一个合适的男人可嫁。她家还算是这县里的殷实人家,有几十亩地,父亲贺秀川手里还是有些钱的。没有钱倒好嫁了,随便跟个男人就算了,左不过就是有口吃的,能活下去就行。她家钱倒是有,偏偏她生得不够美。都说是女人最好就是做有钱人家的女儿,就是做有钱人的老婆也得看个眉高眼低的,女儿那就不同了。她倒是做了有钱人家的女儿,偏偏生得不够美。

她知道自己不够美,她父亲贺秀川也知道她生得不美,这县城里的那些年轻男人们就更知道了。所以如果是个贫寒人家或者是个歪瓜裂枣的男人来提亲,贺秀川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是冲着他的钱来的。难不成是冲着贺红雨来的?万万不会,她哪点让人家图了?也只有钱了。这些男人无非是想把一张嘴搭在贺红雨的肩上,以后靠吃他老丈人过活。即使这里面真有那么一个半个是冲着她的人来的,也真假难辨,贺秀川统统把这些男人扫地出门。有钱人家的儿子呢,她家又轮不到被人家来提亲,人家既然不谋钱,那就得谋点色吧,有钱人家的老婆又不是给自己看的,是做观瞻用的,总得找个漂亮的女人做老婆。贺红雨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

就这样,贺红雨像件家具一样被闲置在绣楼上一搁好几年,由着她自生自灭,转眼居然就二十二了。连着八年打仗打得人心惶惶,有的人怕活不到战后匆忙就成亲了,是个人就行,还有的连肚子都顾不过来自然无心思淫欲之事。如今仗打完了,虽是冬天,却自有一个无形的春天在这冬天腹内结成了胚胎。自顾自地迅速长大起来,并悄无声息地提前生出来了。枯燥的冬天挡不住这芯子里的蠢蠢欲动,像一条刚出壳的游蛇蜿蜒着爬过人们的心里。于是结婚的结婚,怀孕的怀孕,突然平添了很多奸情、酗酒和打架。从贺红雨第一眼见到段星瑞的时候,她就突然想到,这个人……这个人,也许还是可以的罢。

他长得漂亮,但是没有钱,当然了,如果他漂亮还有钱,那就万万不是她该考虑的。可是现在,他不是也娶不到老婆吗?他又有个瘫子的父亲,在这样内外交困的时候,有个女人愿意嫁给他,他自然是应该感激才是,他还想怎样?打一辈子光棍?怕他没那志气。等着自己咸鱼翻身?那都猴年马月的事情了,连点影子都捉不到。自己呢,嫁给他穷是穷了点,可是他如果感激她就会对她好,一个二十二岁的女人还图什么。那些有钱的人家也不是没有,可是他们的钱与她有什么关系,就连自己父亲的钱,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是都嫌她生得不好看吗,那她就偏嫁个漂亮的男人给他们看看。再说了,段星瑞虽然穷,但是毕竟有份教书的工作,也不至于是像她弟弟贺天声那样终日游手好闲,两只肩膀扛着一张嘴,就等着靠别人活了。就算有金山银山,还没有坐吃山空的一天?他有文化,这也是好事,至于他那父亲,一个瘫子还能不死了?伺候他殷勤点他就多活几年,不然还不就少活几年。

隔壁不就有个瘫子吗,三个儿子都不管,老太太瘫在炕上下不了地,整日不敢喝水,就怕要尿尿的时候没人伺候,实在憋不住只好尿到褥子上。尿到褥子上还不敢吱声,就睡在凉冰冰湿漉漉的被筒里。最后因为臭气熏天被儿子们发现了,就用油纸把她裹了起来。防水。老太太被包裹得像只蛹,整日在枕头上哭,哎呀,你说我怎么就不死呢,怎么就死不了呢,快点死了呀,死了吧。

他早早就没有了妈,这也是好事,要不过门了还得终日看婆婆的脸色。遇到那样的恶婆婆,修炼得像个千年的蝙蝠万年的鳖,什么能瞒过她们的眼睛?不死在她们手里也得脱层皮。

这家里是万万不能呆了。她能呆个二十二年真是连自己都不敢去想。她四岁那年,贺天声才两岁,他们的母亲就生肺痨死了。父亲就把他的一个姨太太扶正,做了他们的继母。这老姨太太不能生育,一辈子也没生出个一男半女,自己就觉得心里有愧,仿佛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辈子在她父亲面前都是低眉顺眼的,就没有把脊梁骨挺起来过。她又生怕贺秀川再纳个妾把自己扔掉,整天惶恐不安。但贺秀川是个节俭的人,有点钱也是靠节俭攒下的,再娶妾毕竟是花钱的事。又觉得已经有双儿女,就没有再娶。于是,贺红雨和她弟弟就是被这老姨太太带大的。

老姨太太因为自己不会生孩子,特别是没有生出个男丁,一见了小男孩就失魂落魄地盯着看,两只眼睛死死长到那孩子身上,一路跟着人家走出好远还回不来。所以这女人极其宠溺贺天声,贺天声长到四岁了,姨太太还不让他下地走路,不舍得,怕磕着碰着了怎么办?贺天声一直到五岁了,还终日在请来的奶妈怀里吃奶,奶妈换了一个又一个,始终不给断奶。贺天声就一直这样,像小老头一样终日挂在奶妈的乳头上,五岁还不会下地走路。

那么大的一个孩子了硬被当成婴儿裹在怀里,包得像一只茧。老姨太太强迫着不许他咬破这蛹自己出去,贺天声便一直像被盐腌过一样,无休止地无耻地做着婴儿。一直到六岁那年终于被姨太太允许了能下地学走路了,贺天声却不仅不会走路,连腿也站不直了。多少年没动过,两条腿已经未老先衰了,先于身体萎缩下去了。虽然后来还是磕磕绊绊地学会了走路,活人总不能一辈子不走路了,还能一辈子叫人抱着?但是他的腿是直不起来了,一直打着弯,成了两条死蛇一样歪歪扭扭的罗圈腿。腿不好,自然不能去上学,去了学堂也要被孩子们欺负,姨太太哪里舍得,那简直就是摘她的心割她的肉。

于是贺天声就叉着两条罗圈腿竟也长大了,因为腿向外撇着,走起路来一个人倒占了几个人的地方,宽阔得都能养一圈猪了。他又酷爱吃甜食,很早就把牙吃坏掉了,十几岁的时候已经拔了两颗牙,姨太太给他镶上了金牙。他一说话或咧嘴一笑的时候,牙齿便在里面金光一闪,像口刚被采出来的矿井一样。腿不好所以也出不了远门,贺天声便终日在家里窝着,终日绊在老姨太太脚边,老姨太太则喜欢摸着他的头和他絮絮叨叨地说话,就像脚边卧着一条叭儿狗一样。这母子俩在一起了真是上天入地地什么都说,所以贺天声的嘴越来越碎,简直赶得上十个女人的嘴。他会出其不意地对佣人说,你往下坐的时候也不知道把褂子的后襟撂起来再坐?你看看你一屁股的褶子,出去了还不是丢人现眼。女佣人听了连路也不会走了,果然觉得自己是一屁股的褶子,沉甸甸地赘在那里。

长到十八九岁的时候,贺天声的很多习性还是保留着五六岁那时候的,似乎这些习性这些年里都被雪藏了,连变质的机会都没有,居然完好无损地跟到了他十八九岁。他现在要起钱来还像小时候一样,往姨太太面前一站,把手往出一伸,给我几块钱。说话的时候连面色都不变一下。只要他往那里一戳,姨太太绝没有一次不应的,哪里说过半个不字。她早放出话去,就一个儿子,还怕养不起么?贺家的东西还不就是他的?横竖都是他的,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别人谁敢放个屁。

贺红雨对贺天声是从来就不想多看一眼的,她觉得这就是个残疾人。老姨太太是他的壳,他没骨没血地长在她的身体里,吸她的血,吃她的肉,可是这姨太太难道还长命百岁不成?她还能活到揭了鳖盖子?她死了看他怎么活。这贺天声和她本是从一个娘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按理说,血液里的亲那是怎么都割不断的。可是贺红雨恨姨太太,也连带着恨他,他们俩本来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姨太太因为自己生不了儿子对贺天声宠得都近于谄媚,但是对贺红雨却是从来就没给过她个好脸子看。

老姨太太常年在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面前做着奴隶,在他们面前自卑地连头都抬不起来。可她终究也是个人,要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地方,也早被憋死了。贺红雨就是她出气的地方。老姨太太觉得自己一辈子受了这么多委屈,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地活在一个男人手指尖上,总怕哪天就被休掉了。自己又无后,老来无子靠什么活?有谁知道她的苦处?既然做女人这么难,她就干脆找个垫背的,再找个女人和她一起受苦,多少也替她分担点。贺红雨就是现成的。

从小到大贺红雨不知道被老姨太太打过多少次了,她从不打脸,脸是要给人看的,就打她身上那些暗处。特别是如果和贺天声抢什么东西了,老姨太太把养的足有一寸长的指甲就全掐进她的肉里面了,掐进去还半天不拔出来。所以从小到大,贺红雨只觉得贺天声在天上过,她在地底下过。终年不见天日。贺天声也不见得生得比她漂亮,不漂亮就罢了,还因为腿站不直,看上去就是个矬子。就是因为他是个男丁。

贺红雨因为这个恨毒了他,可是也不敢惹他,怕他去老姨太太那里告状。就算能打得过她骂得过她,要是被她告了状再被贺秀川断了零用钱,那她就真的山穷水尽了,花一分钱还要向她讨?她又觉得贺天声这样游手好闲下去总有个到头的时候吧,父亲和姨太太总是要先死的吧,那钱财也总是要花光花尽的吧。等他们都死了,钱也被他花尽了,像他这样一个残废可怎么活?贺红雨有两次居然梦见贺天声往她面前一站,伸出手来问她要钱。可不是,等哪天他山穷水尽地活不下去了,不就会去找她吗?到时候可怎么办,接济他吧,他就是个无底洞,没有个填满的时候,除非他死了。不接济吧,就眼睁睁看着他像丧家犬一样冻死饿死?贺红雨梦中醒来都觉得一阵凄惶,仿佛这被她想象出来的多年以后的事情已经提前验证了,就摆在了她眼前。差点暗暗生出几滴泪来。

贺红雨不好嫁,贺天声可是拖不得的。贺天声十八岁那年已经给他娶了亲,娶了个比他大两岁的,叫兰英。姨太太说不能娶那年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要娶就娶大一点的,大的好。像捡西瓜似的。那兰英家里很穷,个子不高,用老姨太太的话说,长得像个锤子一样。皮肤有点黑,眼睛很大,于是嘴唇也跟着厚厚的。可是身胚很结实,尤其是胸和屁股,隔着衣服都能看出里面的瓷实来。尤其是屁股,又宽又圆,伸开了都能摆一盘饺子。姨太太相中兰英就是冲着这个结实的屁股,一看就是能生孩子的,不是那种拿腔作势摆给人看的架子货。她自己不能生,所以对女人最防备的就是,能不能生育。其他都是假的。

老姨太太自然是看不起兰英家的,她对邻居说,呦,你可是没去过,全家人就住着两间房,半个院子人住,半个院子牛住。她爹她妈她弟弟弟媳还有她那老奶奶,就全挤在这两间房里。她那奶奶走不了路,每天就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看你们手里拿着什么,嘴里正吃什么,看着你们嘴动就问,你们吃什么哪?……院子里养着牛,羊,鸡,狗儿猫儿,啧啧,一个院子里能养得下这来多东西?……能吃,到了我家每顿饭都是从头吃到尾,只要吃上了就不撒筷子。就像几辈子没吃过东西,啧啧。虽然人家能吃了点,但肚子好歹争气,进门第二年就怀上了,这也就抵消了能吃的罪过,人家是两个人吃嘛,名正言顺的。

人家肚子里已经多出了一口人就更衬出了贺红雨的多余。贺秀川和姨太太倒不是不想嫁她,是有钱的攀不上,没钱的躲还来不及。她过了门受穷倒也罢了,只怕是日后要带着穷姑爷还有丁零咣啷的几只小拖油瓶到娘家来沾光,那不是引火烧身吗?虽然姨太太嘴里老是骂她,这么大的骨尸了,还得白白养着。可是也只能养着,万不能放出去又引回一堆来吃他们。

贺红雨这样每天在窗口看段星瑞看了一段时间后就打定了主意,不能再拖了。第二天她便悄悄出去找到了西街的王媒婆。王媒婆的两片嘴那不是白长的,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把辣椒说成茄子。王媒婆一见是贺红雨,两眼放光,说话都抿着嘴偷笑,她惦记贺红雨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贺红雨家有钱,若是能说成,不狠狠宰她家一笔才怪。这样一颗上好的种子种下去竟一直没收成?贺红雨面红耳赤地说了自己的意思,她想让段星瑞到她家提亲,像段星瑞这样的穷人家是不敢想去她家提亲的。她让媒婆去他家说,然后等他提亲了,她在自己家里里应外合,当然,王媒婆的嘴也得给出出力。

王媒婆惦记钱心切,当天晚上便去了段星瑞家。直对段星瑞说贺红雨是如何爱慕他的一表人才,爱慕他的才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段星瑞又惊又喜,正苦于讨不到老婆,没想到还有姑娘这般爱慕自己——已久?实在是想不到,想不到。居然还是有钱人家的姑娘,居然看上了他?不会是她认错了人吧?段星瑞简直是有点惊恐了。他那瘫在炕上的爹比儿子还激动,就差从炕上坐起来下地了。连声谢过王媒婆。眼看着别人家孙子都抱了,自己的儿子还是一条光棍,他就是死了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哪。

王媒婆领了段家的赏钱便颠颠又去了贺家,一说说了几个时辰,说得满筐满篓都是她的话。本来嘛,她最不缺的就是话,又没有本钱,简直是纯利。贺秀川一听是这个穷小子便皱起眉头,说句想都不用想就自己出去了。只剩下姨太太和王媒婆交锋。王媒婆最后还是把姨太太的心说活了,其实是她自己觉得这闺女不能再留了,她现在一见了她就像见了仇人一样,目光刀子一样就割过来了。恨不得在她身上剜几块肉才解恨。她毕竟也这么大了,再打也打不动了,再留下去除了要供她吃喝,还要养成仇人。这个姓段的穷小子虽说穷但毕竟还有点事做,只要有点进项,总不至于腆着脸找上丈人家的门来。安定县城就这么大,错过这个以后怕再没有更好的了。万一真的一辈子搁在家里那可怎么处置?一块烂肉似的,长在那里,割也割不掉。她便对王媒婆说,嫁给他也可以,但是嫁妆就不要想了。

老姨太太和贺红雨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达成了一条战线,开始瞒着贺秀川偷偷准备结婚用的红棉袄缎被子,还有花轿。贺红雨终日躲在绣楼上不分日夜地分针走线,做棉袄,绣鸳鸯戏水的大红被面,绣龙凤戏珠的轿帘子。她总得让自己体体面面地嫁到段家去,就算贺秀川不给她一分钱的陪嫁她也要嫁,在这个家她再呆不得了。有个男人那好歹是自己的,这家里什么是自己的?都是贺天声的。哼,让他都自己留着吧。

日子也瞒着贺秀川挑好了,就连贺天声也被她们利用起来了。到了那天,贺天声早早就把贺秀川支出去了,然后老姨太太把穿着红棉袄红棉裤披着红盖头的贺红雨送上了花轿。贺红雨坐在镜子前面等着老姨太太给她盖红盖头的那一瞬间,两个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了。她们像看着水中的倒影一样看着对方,这才突然发现,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两个人竟都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对方,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到底长什么样,竟是不知道的。这次看得这么认真,却是都带了点诀别的意思,仿佛都知道这次分开下次再见就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贺红雨本来就披挂了一身红,脸上又涂了些胭脂,整个人竟红到凛冽了,看上去硬硬的,冷冷的一块搁在镜子里。在红盖头就要盖上去的一瞬间里,贺红雨忽然对老姨太太一笑,坚硬地大义凛然地一笑,仿佛即将要赴刑场的英雄一样。老姨太太手一哆嗦,红盖头便落下去了。贺红雨的整张脸都沉没下去了。不见了。

贺红雨牢记着她可是从家里净身出户,没有一分钱陪嫁,这一箭之仇让她从嫁出去就再没回过贺家。新婚的夫妻俩倒还和睦,主要是因为段星瑞毕竟是个读过书的人,知书达理,而且被她猜中,在这个时候她能嫁给他,只让他觉得感激,仿佛是患难夫妻一般。对她从有钱人家带出来的那点脾气尽量是忍着让着,虽然贺红雨在贺家二十多年里其实并没有机会去养成这样一些小脾气。她只是在贺家多余惯了,老被当成一块赘肉,现在猛地尝到了被当了个人的滋味,竟一时贪恋不已,处处要显示出自己的重要,急急地要把前二十二年被忽略的空子都补回来。活到二十二岁,才成了个人。以前,那真是都不算人的。再加上她觉得自己能下嫁给段星瑞,腰杆子里没有一处不是硬的,她在他们段家随便说一个字那都是硬邦邦的,谁敢说她一个不字。

进门第一年她就生了一个孩子,虽说是个女儿,但起码说明她能生,头都开了这就不怕了。这么快就能生出第一个,那再生几个也是不成问题的,以后的还不就是个顺便的事。瘫在床上的段老爷子见是个女孩,多少有点不乐意,但毕竟段家是有第三代了,以后再生个孙子,他总算是有脸面去见阴间的列祖列宗了。虽说如此,可瘫子的命那都是架在弦上的,说断也就断了。还没来得及见到孙子出生的时候,老爷子就死了。倒果然应了贺红雨当年的打算,一个瘫子能活几年?瘫在炕上了还长想命百岁了不成?

过完满月,贺红雨就拿着喜蛋跑到自己以前住的西街去,给西街的街坊邻居们家家户户发喜蛋,告诉人家她生下孩子了。唯独到了自己家门口没进去,截过自己家门,再把剩下的都通知一遍。她是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她贺红雨生出孩子来了。当然主要还是为了让老姨太太知道。你一辈子都没生出个一男半女,我就偏要让你知道我能生。你不想知道都由不得你,这西街的家家户户都知道了,难不成你不是这世上的人?就你一个人会不知道?自会有人去告诉你。

背过人去她其实也暗暗有点沮丧,因为生的不是男孩。如果是个男孩,她简直恨不得把他伸到老姨太太脸上去,让她看去,让她看去。似乎只有这样的去报复她,力度才是合格的,才算得上是一次打击。不然姨太太恐怕在炕上抽着大烟抿着嘴嗤嗤笑呢,不就生了个丫头片子,还当生出金马驹子银骆驼了。贺红雨便暗暗鼓足劲,一定要生出一个男丁来,不生出一个来她贺红雨便一世枉为人了。她生出个男丁来,便等于是骑到姨太太脖子上了。

贺红雨一鼓作气,第二年便又生了一个,无奈生下的又是个女孩。段星瑞嘴上倒没说什么,毕竟是个读过书的人,可是眼神里却是怎么也按捺不住那一缕细若游丝的失望。也许他也是怕生不出个儿子来日后死了怎么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这缕失望像蛇信子一样倏地舔到了贺红雨的脸上,凉凉的,却是阴森森的,沿着她的血管向全身流去。她抱着那孩子,勉强地坚硬地微笑着,也不是具体对着什么在笑,就只是单单在微笑。越笑眼睛里越离迷,像一片雪后的空地,满是凌乱杂沓的脚步,却不辨方向的,也没有出口。这迷离慢慢结了一层冰,然后贺红雨自己把这层冰敲碎了,她不让它流下来,绝不。

尽管是第二个女孩子,贺红雨还是一过完满月就爬起来,又是提了满满一篮喜蛋去了西街。挨家挨户送喜蛋,到了自己家门口还是绕过去不进去。她边送喜蛋边四处宣传,又生了一个,是个姑娘,不急,来年再生一个,生他七个八个就不信里面没个小子。邻居们也纷纷笑眯眯地点头,是呢是呢,再生就是了,反正年轻,再生二十年都不成问题的。这不,周大妈今年五十五了,刚生了个末闺女,又好看又伶俐,一对黑眼珠子乱转,现在都能说话了。贺红雨也笑,谁说不是呢,女人腰不干就能生。

贺红雨觉得她给老姨太太的报复太轻了,她折磨了她二十年,她就这样轻地报复她?反倒是要被她笑了,连生两个都是闺女还出来卖弄什么。她提着空篮子冷笑着朝自己家门口走去。再生,一直到生出那个男丁为止。就是再生十年八年也要生。她就不信了。

生孩子前,段星瑞对她几乎是百依百顺。生了两个女儿之后,不知是她自己心虚的缘故,还是段星瑞对她确实冷淡了,她总想试探一下段星瑞对她还像不像以前一样好。晚上等两个女儿都睡着了,她便抱住段星瑞的一只胳膊说,你给我洗脚嘛。段星瑞没抬头,说,我得备课呢。刚结婚那会,哪个晚上不是他给她洗脚,不光是洗脚,恨不得把其他地方都替她洗了,现在倒装起正经来了。她心里一酸,那只搭在他胳膊上的手却更添了些力,外硬内软地摇着他,你给我洗嘛,你给我洗嘛。段星瑞周身没有一处软化下来的,他像见了风的泥浆,越发硬了,他只给她一个侧面,另一半脸都不肯给她,只说,我不是要备课吗,你就看不见?自己有手有脚自己不能洗?说完就起身向屋外走去。

贺红雨呆呆坐在炕沿上,两只手垫在屁股下面。只是干枯地坐着。她只觉得自己全身都走风漏气地被西北风扫了一遍,竟至于连一点犄角旮旯里残存的温度都找不到了。他竟然这样对她?难道她白白嫁给了他不成?她不惧贫贱地嫁给了他,居然也有这一天?她自小就没了娘,在个姨太太手里长大,虽有父亲却早中了姨太太的毒,也没有疼过她一天。现在,连他都不肯疼她了?这时候段星瑞又进来了,看样子是刚去解了个手。见他又进来了,她又是愤怒又是恐惧又是高兴,两只手也抽出来了,把整个人都向他送了上去,她怯怯地笑着,说,你怎么了?你不疼我了?段星瑞说,你说什么呢,我是没空。她把话抢过来,急急地尖尖地说,连你也不疼我了?我爹不疼我,我后妈打我,你要是也不疼我了我就死了算了,我就死给你们看。段星瑞把脸扭了过来,你怎么三句话就说到死上面去了,你就只会说这个,说出的话一点油水都没有。她笑着对他说,你也不肯疼我了?是不是?你也不肯了?她使劲地笑,泪却已经劈头盖脸地挂了一脸。

贺红雨一直断断续续哭到半夜,哭到后来,两个女儿也醒了,醒了就哭,娘仨哭成了一片。贺红雨想,他不就是嫌没在他爹死前生个孙子吗,让他爹没看上孙子就死了,那死了还能死得安心?他是个孝子,她知道。其实如果当初嫁给他的不是她,换个别人,他也一定愿意。只要是个女人,只要能生孩子就行。当时对于他来说,最急切的事情是,让他爹临死前能看到孙子。

那个深夜里她忽然想起了父亲的老姨太太,那女人就因为一辈子没生出个孩子来,自己就不能把自己当人看了,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没什么地位了,真的是恨不得做牛做马地服侍着一老一少那两个男人。欺负她是因为她也是女人,而且比她更弱,她能在她身上转嫁一部分自己的恐惧,要不然她一个人撑不住,她怕自己被装得太满了会裂开了会溢出来。幸好她陪了她二十二年,她走了之后呢,姨太太一个人又是怎么过的?好在父亲生性节俭,不舍得再娶女人,她才在贺家一直存活到今天,也算这女人上辈子修的福气吧。

现在轮到她了。其实说到底了,她和她又有什么不一样?

贺红雨快马加鞭,一口气都不带地喘,对段星瑞也决不手软,晚上能多做一次就决不少一次。结果,第三年就又怀上了。这次分娩,贺红雨几乎是胆战心惊地等着那个快要出世的婴儿,不像是等自己的孩子,倒像是等着自己的祖宗。这次要是又是姑娘可怎么办?再腆着脸去西街送喜蛋?一定要被街坊邻居笑话,更要被老姨太太耻笑。可是如果就不去送了,那不是她自己缴械投降吗?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缴了械?灰溜溜地把第三个姑娘藏起来?不行,如果这是个女儿,她决不能留她活下来。她只能告诉别人说,是个男孩,只是在肚子里就已经死了,没活下来。这样总比送喜蛋或者不送喜蛋的耻辱要好。

一个湿漉漉的头已经钻出来了。接生婆接住了这个老鼠似的婴儿,贺红雨躺在草灰上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却拼着命,急急地,嘶哑着问了一句,男的女的?接生婆有些讪讪地看着她,说了两个字,女的。贺红雨一阵眩晕,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正轻飘飘地向一片巨大的黑暗滑过去。可是,不能,决不能。她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硬是把自己从那团黑暗里拖了回来,她又睁开了眼睛,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面跌落出来了。这眼珠子灼灼地滚烫着却又是凄凉地寒冷着,落到了接生婆身上。接生婆顿时往后退了一步,有些害怕的样子。贺红雨强撑着把头从草灰上举了起来,虽然就举起来一点,但是脖子上的青筋还是紧紧地绷起来了,随时要断掉的样子,都能看见里面的血液在流动。似乎她的头和身体之间就只有这一根青筋连着。

她举起头,眼睛追过去又落在了接生婆的身上。接生婆无处可去了,贺红雨看着她用最低的却又好像是力大无穷的声音说了几个字,快,扔在尿盆里,溺死……不留了。钱,这是钱,给你的。接生婆抱着那粉红色的婴儿退到了那堵墙上,贺红雨的眼睛还是死死地追过来了,像绳子一样捆住了她。贺红雨的脸上和嘴唇都变成了一种颜色,青灰色,她的一切五官都在隐去,向后隐去,只留下了那两只眼睛。这时候,她灰色的嘴唇又动了动,抖出两个字来,求……你。

接生婆再无处可去,忽然像醒过来了,又像走进了一种很深的梦里,她两步就走到尿盆前,对着那只粗瓷的尿盆,那盆子里面满满一盆水和尿,像一口深井一样映出了她和她手中的婴儿。她又向里面看了一眼,便松了手。那婴儿只哭了一声便再没有声息了。那小小的粉色的身体泡在那汪液体里,像泡在酒里的尸骸。两个人都像沙子一样哗地坍塌了下去,像是两个人都把最后一丝力气用尽用光了。真是用得一点都不剩了,就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和一堆肉。

等到段星瑞赶回来的时候,那死孩子已经被捞出来擦干静静地摆在一堆草灰里,那孩子腿蜷缩起来,两只手还是保持着在子宫里的姿势,向上伸着,好像要顶住什么东西,不让它塌下来。贺红雨只告诉他这孩子在肚子里就已经闭气了,生出来就是死的。好在又是个女孩子,段星瑞只看了她几眼也就没有太多惋惜,只把这死孩子的尸体拿到野外草草埋了。小孩子家连棺材都用不着。

贺红雨对外就说,这次倒是个小子,可惜生出来就是死的。没活下来。别人背地里偷笑,表面上却只附和着说,那是他没福,阳寿不够,再生嘛,反正还小呢,这生了一个小子,以后就都是小子了,一起头就收不住了。好像他们都有过无数次死孩子的经验一样。贺红雨就说,是呢,三个都生过了,还怕再生不出来?

这次她没去西街。孩子都死了还送什么喜蛋。

一口气生了三个孩子,加上没人伺候月子,又要夜里起来抱孩子,贺红雨伤了些元气,开始落下腰疼腿困的毛病,下红也不正常起来,这个不正常了再生孩子就费事了。她心里也有些慌了,决定先歇上一年。正好这年解放战争也打完了,全国上下正忙得热血沸腾,谁还有心思顾及她究竟生了几个孩子,有几个是死的有几个是活的。

贺红雨便趁着这种热闹把自己隐居在人群里,别人越是热闹,她越觉得孤寂凄凉,似乎在这安定县里,独独就她一个人是住在一座孤岛上的。两个女儿台阶似的,一个比一个小,有一阵子两个女儿在晚上轮流哭,一个哭完另一个接着哭。刚在怀里哄睡着了,一放下就又醒了,接着哭。贺红雨几乎一晚上都坐在炕上,不是抱这个就是抱那个。段星瑞早就睡熟了,就是十个孩子一起哭他也听不见。贺红雨披头散发地坐在煤油灯的灯影里,正奇怪这夜怎么这么长,怎么天还是亮不了呢?她一低头猛然看到昏暗摇曳的灯影里,恍惚间觉得二女儿却是一边哭一边还看着她。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在炕上就向后蹭了几尺,在那一瞬间,她在二女儿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脸,是三女儿的。她一定是附到她身上了,她压根就没走,她一定还住在这屋子里,那只尿盆早就被她砸碎,扔掉了,那她住在哪?莫不是她就住在二女儿的身体里?就在那里面筑了个穴?

二女儿见没人搭理自己,便带着点愤怒似的屈辱,更是憋足了劲地哭。贺红雨缩在炕角里瑟瑟地看着这个一岁半的孩子,她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哭?绝不是她一个人在哭,一定是有另外一个人在她身体里和她一起在哭,在向她示威,在索债。贺红雨看着躺在炕上的三个人,在他们中间却似乎还躺着第四个隐形的人。她看不见她,却感觉到她就在那里,还是那个姿势躺着,两条腿蜷着,两只手向上举着,伸到耳朵上方。她回来找她了,可是,那是她的错吗?如果她活下来……她怎么能活下来,她来就是来错了。贺红雨恐惧地盯着二女儿,她还在哭,她看了看睡在炕头的段星瑞,想把他叫起来,可是叫起他来怎么说,难道告诉他三女儿是她溺死的?不能,绝不能。她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哗哗的。

这以后,贺红雨就一直对二女儿喜欢不起来,二女儿用的东西都是大女儿用剩的。因为长期不被重视的原因,那二女儿很小就学会了用白眼珠子看人。

冬天又到了,这个1948年的冬天却与以往所有的冬天都不同。就是在这个冬天,土改在这个小县城里开始了。一些崭新的陌生的称呼似乎是在一夜之间被创造出来的,就像河水分流一样,县城里所有的人家一夜之间都被贴上了一种叫成分的标签,分为地主,富农,中农,贫农还有雇农。贺红雨的父亲家自然被划到了地主成分,县里几户有钱人家都被划成了地主。当大队干部在大会上一次又一次地讲地主们要“三献”(献出金子,献出银子,献出现金)时,被划成贫下中农的人们终于明白过来了,这是要把有钱人家的钱都拿出来分给他们这些没钱的人家。可是那些有钱人家怎么会愿意把家产都乖乖交出来呢?大队干部说,不交?不交就斗他们。

离贺红雨家不远有户张家也被划成了地主。张有生一直随着他父亲在北京做生意,一直到抗日战争打起来了才匆匆从北京回了山西,再不回来就被困在北京城了。张有生回了安定县,又在县里开起了麻油店,布店,做惯生意的人是不愿意歇下来的。他家的院子比贺家的还大,自然是要被划成地主的。大队干部们带着贫农们上他家要他进行“三献”时,张有生一口咬定家里没钱了,他说钱都散出去了,自己家里没了。眼巴巴等着分钱的贫农们哪里肯信,大队干部一挥手,他们便涌进去搜他家里外,连院子里也差点掘地三尺,居然真的没找出一文钱。看来是张有生早有准备了,多年的生意人都是把钱看得比命还重的,也不知道藏到什么隐蔽之处了。

人们搜不出钱财,就把张有生捆到了大队里,审问了一天一夜也问不出一个字。到了第二天,大队干部指挥把张有生的一只脚用绳子拴住,抓着绳子另一端的人骑在马上,狠命抽马,一路狂奔了十几里地,每跑一段就回头问张有生,说不说。张有生只说,没了,没了就是没了。骑马的人想,爱钱爱到这种地步也真算是条汉子了。既然不说就再快马加鞭,又拖出去几里,然后回头又问,又拖。这样一直拖到瓷窑河的河滩上,又在满是卵石的河滩上跑了一路才停下来。想要再问时,才发现,张有生的半张脸已经被磨掉了,那半张脸上的眼珠子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只剩了一个血肉模糊的黑洞。张有生已经死了,至死都不肯说出把钱财藏到了什么地方。大队干部就又指挥人把他全家老少都关起来,一个个审问。

段星瑞自然是被划成贫农了,倒不必担心会被抄家,他自己不去抄别人家就不错了。贺红雨担心的是父亲家里,特别是听说张有生死了之后,她突然有一种很恐惧的感觉,她觉得应该回去看看父亲。从出嫁后她就再没回过娘家,只怕一进自己的家门就要被父亲和姨太太疑心是来沾光来了。既嫁了个穷人,又添了两张嘴,那是活都活不了的,上门还没张嘴就被当成是讨债来了。贺红雨又一直记恨着父亲不给她一分钱的陪嫁,所以一直就没有回家的心思。一心等着生个儿子再抱着回去伸到老姨太太脸上羞辱她一番。现在,儿子倒没生出来,却开始土改了。可是这出嫁三年都没登过父亲家的门,又怎么回去呢?要是说担心父亲回来看看,怕那老姨太太还不信,就怕她要钱,吓也要吓死了。

她正惶惶不安地坐在家中拿不定主意时,却听到西街上又传来一条消息,贺秀川也死了。县城里本来就这东西南北四条街,像筋脉一样彼此连着,东街上放个屁,西街都能听到。贺秀川也是因为不肯交出财产被绑到了大队里连夜审问,贺秀川本来就是出了名的倔脾气。他说,我家的东西都是我辛辛苦苦攒下的,一没偷二没抢,为什么要给众人分了?那好吃懒做的张三李四凭什么也要分我的家产,又不是我儿子。最后被拷打了一番,贺秀川只觉得屈辱,想和他们对抗又寡不敌众,又想起张有生的下场,便知道只有以死相抗了。他的手还被绳子捆在身后,他趁着那一刻身边没站人,一头就向墙角的一口大瓮撞去。当时就断气了。

贺秀川死了的第二天,贺家的姨太太却做出了一件让全县人吃惊的事。她把家里所有的财产包括土地包括房屋列得清清楚楚的全部拱手让了出来,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放了她和贺天声一家三口。大队干部用两天时间详细把账单查了一遍,发现这姨太太竟然真的是分毫没有隐瞒,就剩下了三大一小四条光人,忍不住也有些佩服这女人。没收了房产地契就再没有对他们怎么样,还分给了他们城边的两间破瓦房住。现在,他们成了贫农,贺家原来的房子被穷人们住上了。

县里的几个地主都已经被斗倒了,穷人们每天兴高采烈的像过年,没想到还有今天。贺红雨几次走到那两间破瓦房前就是没敢走进去。不管怎么样,姨太太把财产全部捐出去这个举动还是让她有些吃惊的,她对这个女人忽然有了些从不曾有过的陌生的感觉。张有生、贺秀川都看不开的一些东西被这个女人一眼就看清了,这样一个做了男人一辈子奴隶的女人。

有一次她远远地看到老姨太太正在门口劈柴。毕竟是上了几岁年龄的人了,动作笨拙迟缓,半天才劈了一小堆柴。这时候兰英已经和贺天声离婚了,把那个孩子留下了。她本来就是贫农的女儿,后来嫁到地主家那真是一时糊涂,现在,她要和地主家庭坚决划清界限,重新做人。不久,她就嫁到另外一个县的一个村里边了,嫁给了一个老光棍,绝对的根正苗红,家里赤贫,一无所有,她放心地嫁过去了。只剩下老姨太太带着贺天声还有他儿子了。

她自然是舍不得用贺天声的,她怎么会让他劈柴?他除了吃还会什么?可是这样一个儿子不是被她自己一手制造出来的吗,她也算自作自受了。以前不想上父亲家的门是怕人家担心自己上门是要钱沾光去了,现在呢,现在要是过去又被她以为是看她的笑话去了。墙倒众人推。还是过去不得。有时候她也真想见见贺天声,不知道他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他嘴里的那两颗金牙是不是也被献出去了?这个罗圈着两条腿的男人现在靠什么活?会不会真的有一天实在活不下去了,他就真的会往她面前一站,伸出手来,姐,给我几块钱吧。她究竟是他的姐姐,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可是她自己也这么穷,一个月段星瑞也领不了几块钱,还要养两张嘴。他要是真找上门,可怎么办?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那时候是1950年了,贺红雨又怀孕了。那个早上,段星瑞去了学校之后,她开始感到肚子里开始有些作痛了,便打发大女儿去叫前几次给她接生的接生婆。等接生婆来了,贺红雨已经自己躺到草灰上了,羊水已经开始破了。接生婆连忙忙着烧热水,打手巾把子。她刚走到贺红雨跟前,就看到贺红雨的一只手已经牢牢向她伸过来。那只手连同她的脸色都是蜡黄色的,像一枝雪地里伸出来的枯树枝,那枯树枝的尽头长着一卷钱,散发着一种荤腥的汗味,长在那里像一朵已经枯萎下去的腊梅花。接生婆看着她,她也死死看着她,她已经开始了一阵紧似一阵的腹痛,身体里好像有根绳子在被拉紧又放开,每扯一下,她就周身抽搐一下。她的身体渐渐抽成了一团,除了那个湖泊一样的肚子在不断地长大长大,其他部分却越来越小,越来越萎谢下去了。那只手还是牢牢地长在她的身体上,伸出来,像是下了死力地要把这卷东西托出这水面,托出来。接生婆握住了那只铁硬铁硬的手,把那卷钱从里面抠出来,那只手才像折了一般很脆地栽了下去。

最后一缕尖锐的痛也从身体深处游出去了,贺红雨急于想陷入一种巨大的昏睡中,好像她都几年没有睡过觉了,实在已经等不及了。就在这种混沌中却听见接生婆一声惊叫,小子,是个小子。贺红雨明明听见了,却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她把半张脸斜斜地埋进草灰里,闭着眼睛,却满脸是泪。

现在,她总算生一个儿子出来了,她不用再担心像老姨太太那样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不用再担心段星瑞嫌弃自己了,她名正言顺地生了个儿子,就是将来死了也对得起他段家的列祖列宗了。她不是都已经打算了好几年了吗,生了男孩子就抱回娘家去,把这儿子伸到姨太太脸上去,叫她看清楚。

可是,现在。

段星瑞想了一晚上给儿子想了一个名字,段东麒。至于两个女儿虽没有认真起过名字,却早已经叫顺口了,大女儿叫女女,二女儿叫二女女。

段东麒八岁那年,也就是1958年的一天,段星瑞忽然被抓走了,关在了远在晋北的大同监狱劳教。原来当时学校里也正在轰轰烈烈地打右派,有一个做临时工的老师就向教育局检举揭发段星瑞曾经当着老师们的面说过“三多一少”的话,他说,老师们工作时间多,说话多,吃的粉笔面子多,就是工资少。那临时工看来也不是观察他一天两天了,又揭发他用的是一支进口的派克水笔,还成天夸赞外国的水笔就是好用。教育局很重视,专门成立了调查小组查这件事情,结果一调查老师们确实都听过段星瑞发这样的牢骚。于是,他的右派身份很快就被确定了,批斗大会之后又被发配到大同劳教。

家里就剩下了贺红雨带着三个孩子。因为是右派崽子的缘故,三个孩子都没有上学的资格,都从学校回到了家中。那年段东麒刚刚上了小学就被迫辍学了。五八年五九年的时候日子还勉强能过,全县人都是吃食堂,从地里劳动回来就去食堂排队。一个大队一个食堂,一天的时间似乎就用在食堂的排队上倒比用在地里的还多。排完早晨排中午,排完中午排晚上。一家四口人轮着去排队。越到后来粮食越不够吃,打到的饭越来越稀,只能拿回家以后再往里面掺水,然后灌到肚子里,把肚子灌圆了就会有一种类似于吃饱了的幻觉。再到后来,人们就开始抢饭。一个人刚从窗口把饭打出来,就有人上去抢,打饭的人死死抱着盆不放,一面死命抱着不放一面大口大口地往饭里面吐唾沫。抢饭的人有的看着恶心就骂着走开了,再踅摸别人的饭去。还有的就是见饭里面漂着黏稠的雪白的唾沫也还是要抢,抢过来把那层唾沫刮掉就把自己的脸埋进去啃,连筷子都不用。

因为是右派的家属,贺红雨经常被人欺负,动不动还要受些打骂。一次队里派她去地里摘豆角,结果走了一会她就哭着回来了。女女正等着看她回来时能不能悄悄带些豆角回来吃,却见她没走一会就回来了,当时竟失望得将近于恼怒了。她跺着脚问,妈,你怎么又回来了。贺红雨哭着说,他们不让我摘,说我是右派家的,会给他们投毒,就把我赶走了。女女只好带着弟弟妹妹到地边潜伏着,等人家都摘完了,人也走光了,他们才敢上去看地里有没有残留下来的烂豆角和老豆角。顺便再捡点烂菜叶子,植物的根茎,回去了熬着吃。

到了1960年,饥饿像瘟疫一样在安定县的上空盘旋着。这时候很多人已经饿得开始浮肿,一开始的肿是随便身上哪块肉一按就是一个深坑,像泥土一样,都能在这肉里面种东西了。到后来是全身肿到了透亮,像枚熟透的果实一样,似乎一碰就会从里边挤出浆浆水水来。脚也塞不进鞋子了,干脆就光着,身上也渐渐肿得包不住了,就也露在外面。反正就是让人家白看人家也不稀罕,人人都肿得像鱼缸一样,隔着皮肉都能看见有鱼在里面游动。

贺红雨带着三个孩子能拖过一天就是一天,她白天去地里劳动挣点工分,右派家属挣的工分本来就比别人要少,人家算十个,他们算八个。再加上贺红雨生孩子这几年已经坐下了病根,身体本来就虚,一天从地里下来就快走不了路了,也只能挣五个工分。到了年底分粮食的时候,总是她分的最少,两百斤粮食四个人要吃一年。

到了后半年的时候,经常是锅里的水哗哗地煮开半天了,还满屋子找不出一粒米下锅。贺红雨把所有的瓦盆簸箩敲打了一遍,都没有从角里缝里敲打出一粒粮食,一粒都没有。所有粗瓷的细瓷的盆盆罐罐全摆在了地上,高的矮的圆的扁的,像一群孩子,每一只都对着空中张着一张空虚的大嘴,静静地吞吐着稀薄的酸凉的空气。锅里的水已经煮成大花了,一朵一朵翻江倒海地开着,雪白的蒸汽就像是从这些瓦盆里冒出来的,越长越大,渐渐把半间屋子都装满了,四个人都坐在这屋子里却也渐渐看不见彼此的脸了,就像是,每个人的脸都突然消失了。只有这些瓦盆们安静地执拗地站着。

没粮食的时候,女女每天带着弟弟妹妹去山上找野菜找树籽,到地里刨菜根,和鸟儿们抢烂菜叶。段东麒有时候捉到一只骨瘦如柴的老鼠也要打死了带回家去。晚饭就把这些菜根、烂菜叶子再加点麸皮熬一大锅,段东麒把自己的那只老鼠也煮进去。煮了没一会儿功夫,那只老鼠的两只眼睛已经被煮得暴出来了,肚皮朝上翻了上来,白色的肚皮被灌得圆圆的,鼓鼓的,像一面小月亮一样在水面上旋转着漂流着。周围那些绿色的菜叶则像田田荷叶一样围绕在它的周围,那些麸皮则像鱼儿们一样在水中游来游去,就差一两朵荷花的点缀了。锅端起来放在木桌上,四个人一人舀一大碗,端起来就扣在脸上,哧溜哧溜往下灌。贺红雨舀汤的时候先把那些菜帮子菜叶子捞出来放到段东麒的碗里,把那只煮得肥肥胖胖的老鼠也夹起来送到他碗里。段东麒先把老鼠用筷子戳破,放了肚子里面的水,等它像灌汤包一样瘪下去了,再蘸点盐细细啃起来。

贺红雨身体越来越差,加上饮食的粗劣,经常就病倒在炕上,出不了工分。三个孩子就像三个台阶一样立在她炕前,眼巴巴地等着她爬起来。段东麒身上穿的棉袄是女女穿小了的棉衣,本来是一件红底白花的棉衣,被她染成了蓝色就穿到了段东麒身上。大人小孩都是赤身裸体地直接裹一件棉袄,棉袄里头发里满是虱子。因为那棉袄是被染过色的,所以段东麒只有露在外面的脸和脖子是黄色的,下面的部分则已经被染成蓝色了,就是脱了棉袄也像是在身上穿了一件什么蓝色的衣服,剥也剥不下来,洗也洗不掉,就由着它茂密地长在身上了。

因为段星瑞劳教走的时候拿了一只被子,现在家里只剩下了两只被子。没有褥子,大冬天里,四个人脱了衣服就睡在冰凉的芦苇席子上。炕是和灶连在一起的,在灶里烧柴就能把炕烧热,可是这火候并不好把握。灶里火烧旺了能把炕上的席子引着了,睡在席子上的人就会被烧伤。要是烧得不旺呢,炕又热不起来,席子还是像块石头一样凉冰冰的,人每天晚上往那席子上睡都像打一场仗一样艰难。先让胳膊或屁股什么厚实的地方先挨上那席子,等里面的凉气从这个挨着的点渐渐钻进去了,钻满了半个身子,然后钻满整个身子的时候就可以躺上去了。这个时候身体已经和一株植物差不多了,木质的,没有太多感觉,芯子里也像是凝固住了。这时候就是从中间拦腰切断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血流出来。四个人合盖两条被子,女女和二女女盖一条,贺红雨和段东麒盖一条。被子里的棉花已经结成了球,在被子里呼啦呼啦地滚来滚去。谁扯一下被角,里面的球就向谁滚去。在这样的席子上睡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四个人身上都各自烙了一身苇席花纹。那肉上的花纹均匀清晰,倒像是特意熨在上面的花纹。一家四口都这样,就是走散一个估计也丢不了。胎记似的。

这些年里贺红雨和老姨太太和贺天声都没怎么来往过,尤其是和老姨太太,就是在街上碰着了,贺红雨也是宁肯掉头折回去也决不上去和她说一句话的。听说现在老姨太太也和队上的其他女人一起在地里劳动挣工分,她要养贺天声,她说贺天声腿不好,下不了地。在这几年时间里,贺天声倒是没有像贺红雨当初担心的那样有一天站在她面前伸手向她要钱。可是她还是不愿意见到他,不见到他的时候还可以让自己根本想不起这个人来,可是一旦见到了还是觉得心口处有一种钝钝的痛,像一只木杵一样一下一下地捅着她,捅得她几乎站立不稳。父亲的钱一分钱都没有留下,全被分光了,他连坐吃山空的机会都没有,现在,这个罗圈腿只有拄着老姨太太这根拐杖了。可是,老姨太太终究要比他先死的。到时候他又该怎么办,他又靠什么活?

六○年这一年,贺红雨残存的一点意识里就只剩下两个字了,吃的。只有这两个字还无比坚强无比强大地生长着,而且是砍不尽杀不完地生长着。所以几乎不会想到老姨太太和贺天声活得怎么样了。只有在偶尔稍微吃得饱一点的时候,意识才能自己活过来,才像是有了力气独立行走一般,只鳞片爪地想到他们。那也只是转瞬即逝的一刻,她想他们也白想,如果他们有吃的,也不会想到接济她一点。如果她有一点吃的,也断不会去给他们送去,她的三个孩子已经快饿死了,她哪里还能顾得上他们?

前半年的一天,她在地里9WDq8VIAO+AOBeNab9MTnQ==劳动的时候忽然听见几个劳动的妇女在议论着贺家的事情。她一边干活一边留着耳朵极力捕捉她们在说什么。她们是绝不会和她说的,躲都躲不及,她们生怕她会害了她们,好像她是潜伏在她们中间的一只吸血虫。她断断续续地听到她们议论,说老姨太太的孙子前些日子得了肺炎,没钱看病,拖延了几天,昨天晚上就死了。她们一边议论一边狠狠地说,地主家的,报应。

贺红雨的手没有停下来,她一下一下地木木地刨地,手里像凭空就突然长出了很多力气,这力气像铅芯子一样灌在她的胳膊里,又把她的胳膊铸在了那只锄头上。她的两只浮肿的脚陷在了刨起来的泥里,就像一尊埋在土里的石像。从地里出来往回走的时候,贺红雨不知不觉就拐到了西街尽头的那两间破瓦房前。那里面住着老姨太太和贺天声。屋前没有人,老姨太太也看不到在劈柴。屋里也没有电灯,那两间瓦房看上去就像从梦境里浮出来的一样,虚虚的,空空的,没有根的,似乎一个指头就可以戳破了。一时贺红雨都疑心里面究竟还住不住着人,想进去看看,还没走到门口就停住了。她不敢。她不敢拔开这只塞子,她知道一拔开她就收不住了。他们缠上她怎么办,她养不了他们,她连三个孩子都养不了,就连她自己也就只剩下这半口气了。她知道她见了他们终究会觉得痛的,因为血液里的那点东西是怎么割也割不断的,可是就是痛也只是徒劳的痛,痛在她身上,拧着她,撕碎她,就是这样,她也不能给他们一毛钱啊。

然后她转身就走了,踉踉跄跄地,像喝醉了酒一样回了自己家。家里还有三张嘴等着自己。

饥饿越来越剧烈,开始有人被饿死了。有的死在自己家里,有的在死在了街上。那天早晨,贺红雨刚走出家门就看见邻居们都看着她。她有些害怕,却没有走过去问她们。她胆战心惊地又迈出了一步,这时候,她已经几乎走不稳路了。脚肿得比平时大了一倍,连脚底都成了圆滚滚的,踩在地上倒像踏着风火轮一般。她的手肿得已经快捂不住锄头了,每根指头都像青色的小萝卜,五指合不到一起去,只能叉开着张着,有些张牙舞爪的样子。她的脸也肿了,头看起来大了好几圈,像个簸箩一样,五官都陷到肉里去了,眼睛勉强睁着一条缝,目光挣扎着挤压着从里面射出细细一缕。为了看清人,她把头向上昂着,想从窄窄的眼睛缝里看清人,好像正扛着一副千百斤重的上眼皮一样。

她刚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就见一个人向她走了过来。是东街大队的队长,队长对她说,去西街看看吧,你兄弟死了。她一路摇晃着跑到西街那两间破瓦房前时,两具尸体已经被抬出来了。一具是贺天声的,一具是老姨太太的。原来是下地的女人们一连几天都没见老姨太太来地里劳动,就有点疑惑,不知是偷懒还是生病了,就告到西街的大队队长那里去。队长领着人来到瓦房前敲门,没有人来开门,也没有人在里面吭声。好像里面根本就没有人。问住得最近的一家邻居,那家人说,这几天根本就没有看见这母子俩的人影。队长只好叫人砸门,门是里面拴住的,看来他们是早已打算好了的。刚把两扇门砸开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臭味。是死人烂掉的味道。母子俩都躺在炕上,已经死了好几天了。衣服都穿戴整齐好的,被子也没盖,躺着的姿势也是平平静静的,似乎是睡着睡着就悄悄死了。两个死人都肿得不成样子,手和脚都是圆的,又开始腐烂,皮肉简直薄脆得像熟柿子外面包的那层皮,轻轻一动尸体里面就流出黄色的水来,像水果里面的瓤子。往出抬的时候,两具尸体居然还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肉掉皮,一路滴水,皮肉黏糊糊地落在地上,拾也拾不起来。

队长看着地上的两堆不成形的肉,说了一句,饿死的。

贺红雨站在屋檐下的人群里也瑟瑟地看着那两堆肉,她已经看不清他们的脸了,但那时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具尸体上的那两条弯弯曲曲的罗圈腿。就是到死,他那两只腿也是弯的,只是因为肿胀,连个弯都没有打。她一直怕他有一天站到她面前要钱,她一怕就怕了十年,现在,不可能了。再不可能了。

贺红雨在人群中缓缓倒下去了,她碰着这个人的肩膀,又碰着那个人的胳膊,她竭力想让自己站住,可是,不行,她使尽全力想打捞自己,可是她还是看到一点一点地坍塌下去了。她坍塌下去的那个地方空出了一块白,像长在人群中的一块癞疤。

段星瑞是1961年从大同监狱里放出来的,发配到了安定县附近的农场里工作。他四年时间没有回家了,从监狱出来的时候正是七月。

段星瑞那个早晨下了车就沿着那条通往安定县的土路回家,因为脚板肿成了圆的,走不快,走走停停,一段不长的土路竟走了整整一上午。路两边种的都是玉米,玉米花的清香被太阳烤得发了酵,沉甸甸地荤腥地坠在空气里,粘在人的皮肉上,走路就更走不快了。中午的太阳越来越毒,烤得人皮开肉绽似的,段星瑞眼前全是大大小小的太阳,闭住眼睛也是,像是已经长到他眼睛里去了。每走一段路他就觉得应该能看到县城了,可是路的前面还是路,就是看不见县城的影子。他一时疑心安定县是不是已经在这条路上消失了,四年没回来它去哪了?他有些青天白日里的恐惧,这种恐惧比那种黑暗中的恐惧更深更无边一些,就像是从梦中醒来了,已经知道了这不再是梦的惊恐,因为知道这都是真的。走了一路竟然没看到一个人影,居然就白花花地走着他一个人。

一直走过一道坡,下了坡时,一片枣树正站在前面,枣林的缝隙里露出了一角房檐。他这才松了口气,滚着两只浑圆的脚向那角屋檐走去。这时候已经是晌午时分,家家户户的门都是紧闭的,只有门口睡着几只瞌睡的瘦狗。段星瑞穿过一条空荡荡的街,满街还是看不到一个人,他提着一口气向自己家门口走去。他总觉得这城像是已经空了,他家里呢。走到自己家门口时却看见院子里正站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他顿时松了口气,还有人住着,他们还住在这。院子里还多了一棵桃树,不知道什么时候种的,估计是为了吃桃子才种的。如果搬走了,他可去哪里找他们?他真想在那门口就躺下去,却还是勉强提起身上的肉不让它们塌下去。他往门里走了一步。

段东麒一回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黑胖子,吓了一跳,连声叫妈,妈。段星瑞在劳教的四年里一直在山上采石头凿石头,常年被风吹日晒着,自然要变黑。胖却是因为全身浮肿着,哪里看起来都是圆圆的。段星瑞以前是双眼皮,大眼睛,现在因为脸上肿得厉害,两只眼睛被挤着嵌在一堆肉里,好像被埋在沙土里的石头,吹一吹才能看得见。段东麒自然认不出他来。

这时候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女人,正看着他。这女人在七月的天气里居然裹着冬天的棉袄,头上一面一只卡子,把头发胡乱别在了耳后。若不是那两只锋利的颧骨,段星瑞也差点认不出这是贺红雨。因为瘦,她那两只颧骨更高更尖了,都像是要从皮肉里戳出来的样子,皮色黄中泛着一种浑浊沉重的黑色,就像河底的淤泥被搅起来的样子,一团一团地往上涌。贺红雨也认出了段星瑞,一时也惊得立在了那里。段星瑞看见她穿着棉衣顿时觉得头皮发炸,莫不是她已经……疯了?他吓得不敢往前走,贺红雨却开始哭了,也不往前走,就站在那里哭,只是声音一声比一声尖利。听她的哭声还像个正常人,段星瑞便上去问她,你怎么能大夏天穿棉袄,你怎么了?

说了几句话,段星瑞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这几年里缺吃少穿加上地里的劳作,贺红雨的身体彻底垮下去了,虚得太厉害了,大夏天还觉得全身冷得打哆嗦,手脚冰凉,不穿棉袄都不行。就是再热的天,她也感觉不到热。她像是和别人已经不在一个世界里了,别人在阳间,她却是在阴间的,都晒着一个白花花的太阳,却照不到她身上去。

这以后段星瑞就在农场里劳动,一家五口人每天要对付的头等大事就是今天吃什么。早晨就开始想着中午吃什么,中午又想着晚上还有什么吃的,睡觉前又在想着明天早晨吃什么,全家人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吃,别的都顾不上了。孩子也顾不上再生了,就这三个都养不活。

这样一晃就过去了好几年,女女这时候已经二十五岁了还没有嫁出去。没有人给她说媒,因为右派的女儿属于黑五类,没有人愿意娶。贺红雨着急了,眼看着女儿一年比一年大,老一年就更难嫁出去。谁家的女儿敢放到二十五不嫁出去,再嫁不掉那就坐实了要留在娘家了。可是留在娘家那也不是个办法,全家人挤在一条炕上,又是父亲,又是长大了的兄弟,女儿们都是只有一条粗布内裤,连个换洗的都没有,洗出去了晚上就没得穿,光着屁股钻进被子里,吓得贺红雨一晚上不敢点灯。早晨等父子俩还在睡觉的时候就得悄悄把两个女儿叫醒了穿衣服,然后再等父子俩起床。除了没个睡处,还有粮食的问题,留在家里就得养着,就得多一张嘴。还是得往出嫁,转眼儿子也大了,还得往回娶媳妇,那又往哪里睡,总不能全家人都摞在一条炕上了。

贺红雨托人帮着打听,她知道在安定县是不用想着嫁出去了,那是根本没有希望的。邻县也不好嫁的,只能往一些小村子里打听,看还有没有家里穷娶不起老婆的光棍们,有这样的光棍又愿意要女女的话,就打发掉算了,还想怎么样?就是这样也比一辈子留在家里强吧。后来有个媒人来找她了,看女女不在家,那媒人就说,我可是给你相中了一个主。贺红雨连忙把媒人让到炕上,让她细细说一下,媒人盘腿坐下了就说,是成头村的一个光棍,今年三十二了,家里穷,娶不起老婆,去年他老子又死了,更娶不起。这几年缺吃少穿的又没个正经营干,粮食也不够吃,他就给人掏粪再挣点零钱。不过人是真老实啊,一棒子也打不出个闷屁来,脾气绵善,女u71k8LME/oBSFeVnHejyeA==女要是嫁给他,一定不会受欺负。我也问过他了,他倒是愿意。不是我说,像女女这样能嫁给他也算可以了,还想嫁给谁?老也老了nGEAUMcKKOJljI1WFa9tOw==,成分又不好,再不嫁就留下了,赶紧打发出去吧,你还真养她一辈子?二女女也二十四了吧,啧啧,你这两个闺女的,都养着?

贺红雨谢过媒人之后,和段星瑞商量了一晚,决定就这个吧。掏粪就掏粪,左不过就是嫁个庄稼人,还嫌什么臭不臭的,能有个人要就不错了。他们知道女女肯定是不愿意的,女女在没有辍学前,一向是班里第一名的学生,唱歌又唱得好,心灵手巧的,有块布自己就能做成件衣服。后来学也上不了了,唱歌也没那心思。可是这事决由不得她,就替她做回主吧。

女女哭了好几天还是过了门,大约她也是替父母考虑,总不能跟着父母一辈子,就吃父母的?女女出嫁那天,都走出去好远了,一家人站在门口还能听见女女的哭声。一家人都呆呆站着,一群泥塑似的。贺红雨一回头,正看到二女女在看她,她忽然便有些奇怪的羞愧,而刚才看二女女这一眼似乎是更不应该的了。就像是案子上的两片肉,卖出这片就该那片了,迟早都要卖出去的。二女女却只是呆呆地虚虚地看着她,又像是要穿透她看着她身后。她有些微微的不寒而栗,从二女女身边往过走时,又看见了二女女手上的那串佛珠。那是几年前二女女从山上下来手里就多了串佛珠,她说是在山上遇到了一座寺庙,里面有个老和尚给她的。从那以后这串佛珠就一直戴在她手腕上,没事的时候她就把珠子捏在手中,一颗一颗地抚摸那些珠子。

贺红雨本来就不是很喜欢二女女,二女女和她也亲不起来。特别是二女女手上多了这串佛珠后,她就对她更厌恶了些。那串佛珠让她觉得像一条诡异的木船,船上坐着二女女一个人,她被锁在了这木船上,身心渐渐的就不再是她自己的了,她觉得她在渐渐离他们远去。虽然事实上她也没有和她怎样近过。她一直觉得这个女儿的身上潜伏着三女儿的魂魄,那个短命的三女儿,如果不是这样,她何以从小就不黏自己,哪有做女儿的不黏母亲的?她记恨她,或者说是她身上的另一个人记恨她。她知道这种恨是怎么都消化不掉的,它只能越长越大越长越硬,却永远不会消失。

快把她嫁出去就算了,怎么也是自己生下来的。可是二女女比女女又能好多少?二十四了,一跌年就二十五了,还是个黑五类崽子。也是难嫁啊。忙完了女女,贺红又开始托人打听,尽快把二女女处理出去。留下一个儿子了就怎么也好说了。就这样打听了半年也没个合适的人,贺红雨暗想,只怕二女女嫁的却连女女都要不如了。还有段东麒,都二十一了,也该娶媳妇了,可是谁愿意嫁给他啊。忍不住也是一阵凄惶,早知道是这样的,当年又为什么要心急火燎地把他们生出来?生出来就不能让他们再回去了,简直像钻进了自己的圈套。

无论怎样,一年总算过去了,转眼就是过年了。年底队里给家家户户分了些粮食,过年的时候成了一年粮食最充沛的时候,甚至可以奢侈地吃顿饺子。除夕早晨,贺红雨出去割了一斤肉,准备包饺子。卖肉的李屠夫刚杀了一口猪,切成片盘,摆在案上,很多人正围着两盘肉看,好像从没见过肉一样。猪肉挂在钩子上正冒着热气,红红白白的赤裸在凛冽的空气里。众人围着议论割哪块好点,哪块太肥了没瘦肉,哪块又太瘦了缺油水。李屠夫一边噌噌地磨一把白花花的刀子,一边高声说,不用看了,都是好肉,千言万语一句话,割了我的肉你家炖肉我在十里外就闻到了。众人哄笑,一个女人说,倒是张老太把你给渡出来了,她说她家的猪还长着双眼皮呢。众人又是笑,说着笑着都战战兢兢地割了一斤半斤地回去了。最多也就一斤了,万万多不得了,这一年不过了么?一年还这么长,这才不过开了个头,现在吃多了,一过夏天全家就得把眼珠子都饿蓝了。

贺红雨也割了一斤回去了,又剁了一堆白菜帮子和胡萝卜,和馅。一斤肉一搅到一堆白菜萝卜里就基本消失了,连影子都找不见,就闻起来似乎还勉强有些肉味。全家人等一年就等着这点肉味了。饺子包好了,下锅煮了,又捞出来捞了一大盆摆在了桌子上。全家人围着吃饺子,哧溜哧溜着,烫着舌头和嘴唇还是硬塞进了嘴里,雪白的蒸汽哗哗地冒着,四个人的脑袋都被这蒸汽淹没进去了,看起来就像是四个无头的人正围着桌子坐着。饺子咬开一个,里面黄黄绿绿的38bfcee0b9be39cd78b5aca97fa6325f173f3bf5473ba1ab16983a680263c4a8,咬半天也不一定能咬到一点肉星。蔬菜咬起来咔嚓咔嚓作响,一窝兔子似的。因为嫁走了女女,大家就都能多吃一点,把她那份均分了。贺红雨边吃边想,明年得把二女女也嫁出去。

哪知过完这个年,二女女就从安定县蒸发了。那是正月初六,贺红雨从外面回来不见二女女在家里。一会儿段东麒回来了,满脸是汗。贺红雨问他干什么去了,跑成这个样子。段东麒突然就哭了,说他追二姐去了。他说昨天晚上二女女忽然和他说,她是不想嫁人了,她觉得还是出家去做姑子好,清净。段东麒当时只以为她是开玩笑的。今天上午,二女女说她要出去,走前忽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奇怪。她手里什么都没拿,只戴着那串佛珠,就出门去了。她走了好一会都没回来,这时候段东麒忽然想起了她临出门时看他的那一眼,他这半天怎么就觉得哪里硌着他疼,说不清是哪里,但一直在疼,现在他明白了,是那一眼硌着他。他立刻就跑出去去追二女女,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他追到了县城的西门外,还是看不到她一点影子。她不见了。

段星瑞回来了,听了这件事,半天没说话,过了好长时间他忽然大笑起来,贺红雨觉得有些害怕,往后退了几步,段星瑞却说话了,他看着门外说,由她去吧,真要是嫁个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像她的姐姐也不过嫁个掏粪的,她早就明白了。由她去吧。冬天苍白的阳光落在他脸上,他脸上的两道泪痕闪闪发光,就像两条明亮的冰川里的河流。

二女女出家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家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又过了几年。这年,段东麒都已经二十七了,还是娶不到媳妇。没有人愿意嫁给他,贺红雨把县城里所有的媒人都求了个遍也没用。媒人们都吃了贺红雨的点心,但是还是没有一个能说成的。到了二十七希望就更小了,眼看着段东麒这辈子只能打光棍了。贺红雨真觉得自己是嫁错了人,自己当初是瞎了眼么?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穷教书的?钱也没跟着他花上几个,房也没跟着他住过个宽敞的,就莫名其妙地做了右派,这一做就翻不了身了。最主要的是,他自己是右派也就罢了,连她和她的三个儿女也成了右派,他们一家人额头上是全刻了字的,走到哪里人家都知道他们是黑五类,不是好人。他们这辈子就只能背着这口黑锅,一条道走到黑了,像地鼠一样就只能这样被人踩在脚下了。只是自己的儿子可怜啊,千辛万苦地生出个儿子来,千辛万苦地长这么大了,连女人是怎么回事都不能知道,眼看着就是个老光棍了。她想着想着就哭,段星瑞一副自知理亏的样子,一句话都不敢说。自己儿子娶不到媳妇是自己害的,还说什么。

又翻过一个年头,这年是1978年了,段东麒都二十八了,眼看着真的是要成老光棍了。两口子终日慌得都不敢看儿子的脸,他们商量着由段星瑞上趟山,到山里找个媳妇,实在不行就买一个下来给他做老婆。眼看着就要过三十了,三十了那就半辈子也过去了,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哪知道,段星瑞还没来得及上山给儿子找媳妇的时候,一个消息已经传到了安定县。右派要大平反了。贺红雨的第一反应就是,活出头了,这辈子居然还能有活出头的时候。儿子有救了。

平反摘掉帽子之后段星瑞又去了学校教书,补发了一笔工资,段东麒也被安排了工作,去了矿上当了工人。这时候媒人们都纷纷踏进了她家的门槛来做媒来了。好像安定县里一夜之间忽然长出了这么多已经到了婚龄的姑娘们。以前她们都像种子一样不知道被埋到哪里去了。

介绍来的姑娘里段东麒看中了一个,是南街豆腐三的五女儿,刚满二十,名叫惠春爱。

贺红雨本来就对这媳妇不是很满意,因为她为什么不早点嫁给段东麒呢?就算她那时小,她的四个姐姐呢?看着她家平反了,工资也补发了这才腆着脸送上门,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图了个钱。那豆腐三又要了三百块钱的彩礼,贺红雨便觉得,这和卖有什么区别?段星瑞一个月的工资才三十块一毛钱,就要了三百块钱的彩礼,一年的工资。不过好歹就一个儿子,又是他自己看上的,贺红雨就捏着鼻子给他们办了喜事。

段东麒在矿上上班,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段星瑞白天去上课,晚上又被扫盲班请去做辅导。家里经常就这婆媳俩。下午的时候,惠春爱在院子里编芦席子,编一张三毛钱,贺红雨是什么都不做的,就到邻居家串门说话去。她说,我还给他们做?我做了一辈子还不够?伺候完这个伺候那个,我早晚要死在他们手里的。邻居就说,看着那媳妇倒也整天趴在灶台上做饭呢。贺红雨一声冷笑,撇着嘴看了一眼窗外,说,她倒想吃现成的呢,她挣下什么了?一看见我们家补发了工资就忙不迭地扑过来了——叫人小看。饭?你去吃吃去,每天就喂猪打狗的。她突然压低声音说,在娘家就没吃过个好的,什么都没见过,那来了我们家就是为着吃来了。吃了个罐头都攒着瓶子,回娘家的时候给她妈带回去。啧啧。邻居也拧起眉毛回应,啧啧。贺红雨嗑了一只南瓜子,又说,慢不说她这么嫌贫爱富,就是她不嫌贫爱富,那儿子也不是她的,我这么多年怎么把他拉扯大的?六○年的时候脸都肿成脸盆那么大了,谁看着我都觉得我活不了了,我熬到今天了她倒过来吃现成的?他婶,你说吧,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什么都让她占了?可怜我两个闺女都没跟着我好活过一天。说着就扯袖子抹眼睛。

女女是很少回娘家的,但听人说她和她男人也过得不好,倒是不吵架,那男人脾气极好,简直是任打任骂。可是女女对他是不打不骂,就是不愿意和他说话。刚生下一个儿子就搬到了另一间房里自己和儿子睡,再不和那男人一起睡了。就好像生个孩子已经把她这一辈子交待完了,剩下的就是等死了。二女女自从出了家就再没回来过,贺红雨一个人的时候也想,她是不是在半路上就死了呢,还是找了个男人嫁了?总之她是不回来了。贺红雨越是觉得对不起她,就对眼前的媳妇越是恨,她心里骂,不劳而获的东西,过来坐享其成。似乎她把她两个女儿应该享受的那部分全给占去了。

惠春爱头胎生了个女儿,贺红雨逢人就说,我就说嘛,她妈一口气生五个闺女都生不出小子,到了她姑娘手里就能了?人跟种子,地跟垄子,真是说什么有什么。我还以为人家有多大能耐呢,连个小子也生不出来。所以惠春爱生的那姑娘她是基本不看的,伺候月子都是惠春爱的母亲,她连块尿布都没洗过。她说,我生了三个孩子,谁可替我洗过?才生完孩子一个星期我就站在院子里喂羊了,让她也试试去。

段星瑞给这生下来的小姑娘起了个名字,段采云,小名叫云云。这年云云已经两岁了,段星瑞做了学校的副校长,贺红雨便更不正眼看这儿媳和孙女儿,似乎这副校长是她一个人挣下的。因为早些年她身体亏空得太厉害,这几年生活好转了,段星瑞便让她每天吃些鸡蛋牛奶,补补身体。贺红雨每天早晨坐在炕上剥鸡蛋壳的时候,云云就站在炕下眼巴巴地盯着她手里的鸡蛋,口水流出老长,挂在胸脯上。贺红雨像没看见一样,仔仔细细剥了皮,吃完蛋白吃蛋黄,吃完再把手指上的蛋黄舔掉。一口都不给云云留。

惠春爱看在眼里早就气不过,所以一等段东麒回来了就在枕边告状。男人娶了媳妇一般就拐到媳妇那边去了,架不住这枕边风。听了几次就也生气了,但是不好说出来,见了母亲脸上就阴着。贺红雨一下就感觉到了,便知道一定是惠春爱在背地里说她什么了,对惠春爱更是恨得牙根都痒痒。

那时候正是秋天,院子里的那棵桃树结了有二十多颗桃子。芦苇也收割了,县城上空飘着一层雪白的芦花,直往人的鼻孔里钻。女人们就在自己家院子里把芦苇压扁了,剥开,用水泡过以后就开始编苇席挣些钱补贴家用。惠春爱也编苇席,贺红雨到邻居家聊天玩纸牌,不肯带云云。惠春爱只好让云云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贺红雨每天出门前站住桃树下把桃子的颗数数一遍就走了,回来的时候再数一遍,看有没有少一颗。那天惠春爱在编席子的时候,云云在旁边又哭又闹,吵着要东西吃。惠春爱担心席子编不完影响了交席子的工期,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她想了想便站起来从树上摘了一颗桃子给了云云。由着她自己到一边啃去。

贺红雨下午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树下数桃子,数完发现少了一颗,就又数了一遍,发现确确实实是少了一颗。她站在那树下连脚步都没挪就骂开了,馋得活不了一头碰死就算了,一张嘴就这么要紧么?八月十五还没到就先摘下来尝鲜了?一家老少,两个老的都没吃一口,你就先顾你自己那张嘴了?你那嘴就那么不值钱?啧啧,我还真是没见过,这回可长见识了。一颗桃子也稀罕的,就像八辈子都没吃过东西一样,我们家就是最缺吃少穿的时候也没见过嘴这么不值钱的。惠春爱羞得面红耳赤,几欲抱着云云寻死算了。一等段东麒从矿上回来,她就告状。段东麒除了心疼老婆还心疼女儿,见女儿吃个桃子就被骂成这样,着实恼火。又不好和贺红雨大吵,就阴着脸提着一把斧子往桃树下一站,冲着母亲的窗口大声说,妈,咱们把这桃树砍了吧,你看怎么样?贺红雨隔着窗户听见他这样的口气,心里就明白是什么回事了,顿时心中也十分窝火,心想,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是怎么把你养大的,才娶了个媳妇就不认娘了。于是窗户都没开,就隔着窗纸,在里面冷笑一声说,吓唬谁呢,砍吧,谁怕谁啊。又不是我每天站在那树下等着吃桃子。

段东麒本来也是气话,这树长这么大也不容易,又是自己亲手栽的。但听她这么一说倒觉得不砍不行了,不砍倒成了他们是每天巴巴地等吃桃子的人。他提起斧子就砍下去,就是再老的树也抗不过斧子,砍了几斧子就倒地身亡了。这桃树的尸骸在院子里躺了几天都没有人去动,上面的桃子也没人动,似乎要由着它去腐烂了。

平时贺红雨每天出出进进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棵桃树,现在一进门的时候老觉得那棵树还在那,就像一个人一样老在那等着她。可是进门一看,那里是空的,就像那个人突然就不辞而别了。没有了树,院子里一下空旷得有些荒凉了。两间房赤手空拳地晾在阳光下,连一点遮挡都没有了,看上去就像人没穿衣服一样,别扭得很。这棵树没有了,贺红雨还是很心疼的,只是嘴上不说。她就尽力避免去看那块桃树站过的地方,就像尽力不去看死掉的亲人留下的遗物,免得睹物思人。那天她正在街上走着,猛地看到路边有个小孩子在啃着一只大桃子,她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家院子里的那棵桃树。突然就难过起来,她边走边想,这桃树为什么会被砍掉呢,究竟是谁的不是。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老姨太太,她看到她正对着自己笑。她吓了一大跳,路也不敢走了。老姨太太竟走到她面前笑着说了一句,你和我又有什么不一样?贺红雨走得快了些,她不想看见老姨太太,她恨这个女人恨了一辈子。

可是她一边走一边还是不停地听到有个声音在自己身体里细细地响着,你和我又有什么不一样?突然之间,她的泪就下来了。是的,她和老姨太太……又有多少不同呢?老姨太太那么宠贺天声,那样对自己,因为她没生过儿子,她觉得自己没地位,她恐惧自卑了一辈子,才会对别人生的儿子那么好。那时她是真的恨那些男孩子们,包括贺天声,都是人,差别却是天上地下。她讨厌他们,讨厌这些老女人们。可到了她自己出嫁后呢,在没有生出一个儿子之前,她也是多么恐惧啊,她怕段星瑞嫌弃她,怕他对她不好了,不疼她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疼她?现在,她为什么那么不待见那个小孙女,还不就是因为她不是个小子,她觉得这个儿媳妇对不起段家,对不起她儿子,还有什么脸面在她面前理直气壮?可是,她有错吗?她不就生了个女儿?像是在那一刹那,她似乎突然惊恐地发现,老姨太太其实正站在她的身体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她跟了她这么多年,就一直站在她的身体里,像一种毒液。

自从桃树被砍倒以后,段东麒一家就和他们分家了。段东麒在院子里又盖了两间西房,他们一家三口就搬了进去。说是分家却还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其实是分锅。分开各吃各的。贺红雨和惠春爱在一个院子里出出进进的也像不认识一样,互相都不看一眼。贺红雨逢人就说,你说说这生儿子有什么用,啊?有什么用?当初那么困难的时候还舍得花了我们家的三百块钱,最后来养着养着都养成仇人了。我就当我从来没生过儿子,就像我们家的老姨太太一样。

又过了三年,惠春爱又怀孕了,然而生的还是女儿。段星瑞给起了个名字,叫段海鸥。惠春爱说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的时候,贺红雨对躺在炕上的惠春爱说,你可要弄清楚,这是我伺候你,不是你伺候我,你给谁摆脸子看呢,谁就是该看你的脸子的?说完一挑门帘就出去了,再不管了。惠春爱哭了一天一夜,虽然知道母亲每天半夜就得爬起来磨豆腐,还是托人把自己的母亲叫来伺候月子。

这以后贺红雨和惠春爱基本就没再说过话,贺红雨干脆叫人在院子中间又砌了一道墙,把院子掰成两半,谁也不用看谁的脸色。贺红雨白天没事干,就守在门口等兔子一样和过来过去的人说话,逮着一个就说半天,她说话时,就按着个胸口,一个指头指着西院说,早知道是这样,当初他一生下来我就把他摁到尿盆里溺死了,还让他活到翅膀硬了?别人敷衍她几句也就过去了,她接着等下一个。一直到段星瑞快下班回来了,她才回去做饭。

就连那云云见了她居然也不说一句话,扭头就跑。有一次她居然听见这小丫头对别人讲,她自己一个人在炕上吃鸡蛋就没舍得分给我一口,就她自己独吃了。贺红雨一听就知道是惠春爱教给的,她居然给这么小的小孩就教这些?倒是段海鸥见了她还不怕,大约是因为她常给她些吃的,经常就从西院里拐到东院来,贺红雨边给她吃的边想,过来也不过是为了找口吃的,看来,这人就和狗一样,喂多了也就喂熟了。

她越发想念自己的两个女儿,可是女女从不来娘家住,她也从不去闺女家住,就是在过年时候女儿来送包点心。这年,贺红雨却连女女的点心都没吃上。女女这年得病死了,死的时候四十岁整。她一辈子就生了一个儿子,贺红雨知道,从生下那个儿子之后她就在等这一天了。

她静静地等到了这天。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快得连影子都没看清楚呢就不见了。这年刚过完年,段星瑞突然就一病不起,没过一个月就死了。段星瑞死了,只剩下贺红雨一个了,段东麒又终年不在家,惠春爱带着两个女儿和贺红雨只好又折合到一起吃饭去了,总不能两个人还两口灶吧。因为惠春爱一直没有生出个儿子来,贺红雨比她还着急,她说她年龄也大了,如果她死了怎么去见那些地下的人,没有个男人靠什么来撑这个家。惠春爱则逢人就说,那老不死的一天到晚催着她要孩子要孩子,好像娶她来就是娶了个生育机器。

贺红雨也暗暗叫苦,大有上当受骗的感觉,本想着过两年再生一个,就像她当年那样争口气。但见惠春爱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就先急了,四处求医问卦,把县里的几个中医的药都吃了个遍,可惠春爱那肚子还是没有一点动静,真比那盐碱地还贫瘠,一副寸草不生的样子。

反正婆婆厉害,惠春爱基本是不管家的,什么都交给婆婆,她懒得落个清闲。因为儿媳不挣一分钱,段星瑞死了连点退休金都没了,为了补贴家用贺红雨只好出去做点零工,砸核桃摘红枣,挣几个买菜的零花钱。两个女人谁看谁也不顺眼,终日暗自里斗智斗勇。倒也把一天天的时光给消磨过去了。也不失为一种消遣。

这样快两年过去了,惠春爱始终没有怀孕的迹象,眼看着年龄大了就不好生了。贺红雨便押着惠春爱去做了检查,结果检查出来什么事都没有,可就是再也怀不上了。贺红雨又一天到晚催段东麒一年多回来几次,沸沸扬扬地整条街都知道了,人人都抿着嘴笑,就男女生孩子那点事倒被贺红雨宣传得无人不晓了,好像她家的儿子儿媳整日没事就在忙生孩子。段东麒本来就头疼这婆媳关系,又听了流言更不回去了。贺红雨每天看惠春爱的时候就先看她的肚子,仿佛这个人身上就只有这个肚子,别的地方都不存在了。她的眼睛看过来都是直的,看得惠春爱浑身汗毛倒竖,大白天都把窗帘拉上,老太太在院子里她就不出去,免得碰上。惠春爱在屋子里也暗自垂泪,这日子过成什么了,大白天的也见不得阳光,倒好像做下了什么偷人的事。

越觉得委屈她便越想发泄,但又实在没有渠道可以发泄。她便在饭菜上加倍挑剔,这个也做得不能吃,那个也做得不能吃。她以要怀孩子为借口,一碗饭挑上几筷子便扔在一边了。偶尔做了鸡鱼什么的,她就一个人全霸占住,贺红雨一筷子也别想插进来。吃不完再放到橱柜里,让女儿们晚上当零食吃。万一要是坏了,那就扔了也不让她吃,狗日的。反正她是随时准备着要怀孕的女人,有这个特权,吃也不是为自己吃,是为肚子里的另一个人吃。

这样吃了一段时间,再加上终日闲在家里,一个钱的活也不干,惠春爱像个发面馒头一样嗖嗖地胖起来了。肚子上的肉倒是多了几层,但那只是脂肪。白天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孩子们上学去了,家里就剩下这一老一少两个胖子,两个人能躲就躲着,就是去院子里上个厕所,也要躲在窗帘后面看看对方在不在院子里活动。每一步都好像在对方的监控器内一样,就是一个人在屋子里也时时得注意自己的表情,不敢暗自傻笑,不敢嘴里悄悄骂人,生怕已经被监视到了一样。

有那么几天,贺红雨病了,在炕上躺了几天,不能下地做饭,平时做饭的都是她。但四个人都要吃饭,那就只能交给惠春爱了。反正她也没怀上,有什么理由推辞不做?惠春爱满心不情愿,却也没办法,把菜叶子切得比巴掌还大就扔进锅里炒,因为发呆又把菜炒糊了。贺红雨在屋子里就闻到了糊味,就假装到厨房里拿东西,实际是视察一下惠春爱把饭做成什么样子了。她一看碗里盛的那碗菜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女人都被惯成什么样子了,只以为自己是公主王妃了。惠春爱心里也正堵着,看见老太太进厨房就冷笑一声,知道她来干什么。就开始发牢骚说,嫌不好就自己做,她还每天七病八痛的呢。

贺红雨正准备挑起帘子出去,一听这话,挑帘子的手就钉在那里了,她的一张脸也衬在帘子里,出奇的清冽整齐。她看了一眼灶台旁的女人,冷笑了一声之后才说了一句,你就连个饭都做不了么?你还能干什么?我就应该每天把你供在神龛里,每天给你烧香磕头才对。不想做就放下,我什么做不了,莫说是个做饭,就是孩子我都生得了,可惜我现在是不想生,加上死去的那个我怎么也生了他四个了。你呢?

说完就把帘子一挑,那帘子像蛇一样跳了一下,贺红雨的影子就已经在帘子外面了。惠春爱呆呆站在灶台上,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嘴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似乎是大半天都过去了,她才像苏醒过来了一样,把手里的勺子狠狠一扔,就冲进了自己屋里,把自己扔到了床上。这一躺就是一天一夜,一天一夜里一口饭都没有吃。孩子们回来了她也不看。第二天下午了,可能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她才爬起来出去找些吃的。却看到婆婆正在厨房里忙碌,这时候惠春爱忽然心生一计,也不进厨房了,就在院子里缓缓躺了下去,躺下去了还不忘枕了一条胳膊,然后把眼睛闭上,只等着婆婆发现自己。

果然,贺红雨一挑帘子就看到院子里倒着一个人,顿时吓得不轻,走到跟前仔细看着地上的惠春爱,却看到她闭上的眼睛还在微微眨动,睫毛一闪一闪的,说明她是醒着的,并没有失去知觉。心中便明白怎么回事了,知道这女人是装病来要挟自己,真是可恶。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径直就走了。这时候云云回来了,一看母亲倒在地上就急了,连忙跑过去扶惠春爱,惠春爱也觉得不好装了,就慢慢睁开眼睛,云云吓得连问,妈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惠春爱有气无力地捧着头说,头疼,疼死了。

贺红雨冷眼看着她演戏,就是不说话。最后惠春爱自作主张打电话叫回了段东麒,找了个车把她拉到县医院里做了个脑CT。检查完什么事也没有,就又回了家。做了脑部检查花了四百块钱却什么事都没有,贺红雨一阵心疼,心里知道儿媳是装的,只不过存心要她花点钱而已,以作惩罚。心里憋得难受就走到街上,见过来个人就诉苦,我家那败家子啊,你是不知道啊,明明什么病也没有,就是要装病花掉我四百块钱啊,好像花的是别人家的钱。

惠春爱更不能起床了,她继续在床上装病,要装就装到底。贺红雨也绝不到屋里去看她,只是每天将就着做两顿饭,自己和两个孙女吃了也不叫惠春爱,饭就放在锅里,她要吃就自己去吃,不吃就拉倒。惠春爱又不好意思自己去厨房吃,她又不肯给自己端进来,要了面子又饿了肚子,一时对贺红雨简直恨得咬牙切齿,这个老不死的。

一周过去了,这天,两个孩子都上学走了,惠春爱实在饿得难受,就站在屋子里,站在拉起来的窗前的缝隙里往外偷看,看贺红雨什么时候进了屋,她好出去吃点东西。贺红雨好像刚在厨房里忙完,抱着一只坛子从里面出来了,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大约是刚腌上的咸菜疙瘩。她把坛子放在屋檐下,又拿出一双筷子就猫下腰搅那坛子里的东西,估计是要搅咸菜,防止长霉了。那坛子很矮,她就使劲地猫着腰,想要看清楚那坛子里。她太胖了,腰弯下去是很费事的,她费了半天事才把水桶粗的腰猫到了一个合适的高度。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地,贺红雨摔倒了,没有什么击中她,她自己猝然就倒在那坛子的一边了。两只筷子摔出去很远,惠春爱在窗帘后面吓了一跳,几欲冲出去,却想,她自己不会爬起来吗?贺红雨还在地上,她像一只受了伤的笨重的动物一样,两只腿空蹬着,抽搐着,却是爬不起来的样子。很快,惠春爱感觉到了不对,是贺红雨的眼睛不对,她从没有见过她眼睛里会有这么恐惧的目光,她一定是感觉到什么或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了才会这样。可是,她的周围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她的手和脚都在剧烈地抽搐着,抽搐了几下却渐渐弱下去了,最后竟不再动了。惠春爱猛地拉开了窗帘,想看得清楚些,在那一刹那,她忽然看到了贺红雨的眼睛,她的眼睛像磁石一样吸了过来,她正死死地牢牢地盯着她不放。她的全身只有这眼睛还在动,她用眼睛看着她。

惠春爱明白了,她在叫她。她怎么了?她看着贺红雨渐渐僵滞下去的表情和手脚,忽然明白了,她这么胖,刚才那一猫腰,一定是脑溢血了。她的一个舅母就是这样死的,也是这样的胖,一低头血就涌上去了,人就瘫了,一个星期后就死了。

她感到了恐惧,想冲出去。她的手已经挨着那门把了,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的,诡异地把手又缩回来了,如果她活着,她一定要逼自己生儿子,说不来还要逼自己离婚,女人离了婚究竟就不值钱了,这都是被他们段家害的。她还活着干什么?如果别人问起,她就说自己躺着没看到,不知道她摔倒了,事实上就是她自己摔倒的,又不是她把她推倒的。她怨不得她。想到这里,她心里的东西像冷却下来的水泥,自己就凝固住了。

她重新拉上了窗帘,最后还是忍不住从窗帘的缝隙间往外看了一眼,她们的目光相遇了,贺红雨正看着她,那是她最后的目光,死死的,牢牢的,却是凄凉的,恐惧的,哀求的,甚至还有一点点很深很深的笑容游动在里面。

她不敢再看了,窗帘彻底拉死了,屋子里陷入了午夜般的黑暗,她瑟瑟地贴着墙站着,像是要把自己嵌进那面墙里去。

贺红雨渐渐不再抽搐了,她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变冷变硬。在她最后的视线里,她看到的是一个迎着夕阳渐渐走远的女人,是老姨太太的背影。突然之间,她想叫住她,这么多年了,她都没有再和她说过一句话,可是,她有多少话要和她说啊,她使劲张开嘴喊着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在这个时候,前面走的老姨太太忽然站住转过了身。就在那一刹那,贺红雨忽然发现,那张转过来的脸就是她自己的。

她的背后是苍青色的铁一般的无际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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