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风俗长卷中的人性回归

2013-12-29 00:00:00刘华
文学港 2013年5期

对于小说,我算是一个看客。看多了,就不免有些期待。在炫技与冷漠俨然成了小说时尚的当下,我期待的是那种接地气、有血性的作品。近日,一口气读完朱平江的长篇小说《雁归来》,悬置已久的期待感得到了极大满足,而且对在小说领域里热忱开拓的作者又增添了新的感佩和发现。

几年前,有幸读过朱平江的《春兮归来》与《夏雾火》。一个常怀道义感的故事写手,是作者留给我的最初印象。现在,《雁归来》又问世了。据说,经鄞州电台连播四个月后,赚得了不少人气。艳羡之余,心中油然升起新的悬念与想象:经过了三部长篇“助跑”后,新作会出现什么样的“跃升”和“落点”呢?

一、泼墨时代长卷 追求史诗效应

《雁归来》分上下两部,捧在手上,分量挺重,能够窥见作者的勃勃雄心:欲以六十多万字的鸿篇巨制吐纳乌溪镇的百年风云。三代人的兴衰,以接力的方式见证了邮票大小的地域长时段的变迁。这样的变迁,正史上难寻踪迹,教科书也语焉不详。

小说的上部前半部重点叙写民国初年张荣祥这一代,描述少年张荣祥及其伙伴们的生活场景和命运段落:波澜不惊与自由骚动的底层生活,纯朴天真与狡黠顽劣的少年冒险,自然风物与淳厚习俗,点染于各处乡村场景,如风行水上,行止不羁。张荣祥们少年的心,在野地里自由疯长。无论是善举还是恶行,都让自然塑造着,被习俗修剪着。“猫头鹰又叫了”,有如冥冥中的咒语,让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家伙们心惊肉跳,惕然噤声。

小说的上部后半部和下部叙述重心转向张家第二代和第三代,对应着从解放前夕到改革开放几个时代段落。随着离乡、经商、尼姑庵、匪患、水灾、战乱等场景次第出现,乡村的一池清波开始变得阴郁、浑浊和喧嚣。世事如转烛,世道渐浇漓。乱世中的人们,物质与精神皆处于极端匮乏与危机中,遁入空门和绑票杀人是两种极端的生存方式。新政权怀抱着黎明曙光,也裹挟着雷霆风暴,一路呼啸,不期而至。镇反、土改之类的剧烈运动,既触及灵魂,又威胁肉体,让张荣祥这些深深打着旧时代烙印、与旧时代无法撇清干系的旧人物,彻底丧失了新政权下继续生存的合法性。

时代的画卷继续展开,张荣祥退场,他的儿孙张永耀、张一溪接着替补出场。在新的时代舞台上,他们处于边缘的位置。虽持正守善,却命运多舛,屡遭恶人的陷害和打击。恶人中的最恶便是周家父子。土改、大跃进、知青下放和文革等运动,成了他们闻风起舞、施展恶德的练场,凭着微贱的阶级成分在新的社会角色分配中占据了制高点。权力,唤醒了蛰伏的私欲,发酵了心底的阴暗。迫害良善,玷污妇女,成了他们共同的代际爱好。这里,作者似乎又链接上了之前作品的主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所幸,最后迎来了据称“好日子”的时代:宵小遭谴,良善得赏,正义归位。

从近代演进到现代,长篇小说往往以人物作为中心来铺展时空、勾连材料,已然成为一种定式。其演进前后的区别在于,人物是仅仅作为推进情节的线索,还是又兼作表达主旨的载体。后者进一步将人物的性格与命运作为小说着力的中心,在此基础上展示人物与所处时代社会的复杂联系,从而表达作者对生活独特的评判与发现。

长篇小说也是消耗巨大智力与体力的“马拉松长跑”。其中“史诗性”便成了许多写家孜孜以求一个重要目标。与之前的长篇相比,《雁归来》颇有了一些史诗的气象。以张荣祥三代人的遭际与性格作为着力点,借助社会及代际关系生长出的复杂脉络,铺展出一幅以浙东底层乡村为地域中心的、具有历史刻度的时代生活长卷。作者凭着自己的草根角色、底层经历和坎坷命运,以一种贴近的身份来真切记录那段已然逝去但尚不久远的峥嵘岁月。

此外,长篇小说的创作存在着一个可能的诱惑,即作者过分依赖自己的理性思考以成就所谓的宏大叙事。这是一种靠理性导引、纲举目张式的艺术经营。《雁归来》则不然,它属于贴近大地的浑厚朴实,倚重原生的、诚实的人物叙事和场景呈现,并将其置于较为开阔的生活背景之上来表现,记录并最终透视出那些沉默而丰富的时代社会信息,那些正史中无法捕捉或刻意隐匿的记忆得以形象鲜活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源于生活自身的朴直,自有值得珍视的写实魅力。

二、打捞集体记忆 呼唤人性回归

二十年代叶公超的《写实小说的命运》总结了作家在其小说中所持的四种主观态度:“感伤”、“讥讽”、“训世”和“冷淡”。叶氏对现代作家常持的“客观”或“理智性的中立态度”明显不以为然,认为那不过是掩饰其态度的“冷淡”而已。如果将叶氏的不满移植当下,依然能深中肯綮。朱平江的小说则没有这样的缺陷。他的《雁归来》有血性,有热度,不只是记载时代幕启幕落的编年史,更是“怀着饱满的现实干预冲动和道德评判热情”的激扬文字,一如他之前的小说。时代场景中活跃着的人物始终是作者叙事的中心,人性中善与恶的交错、正与邪的较量成为他关注的焦点。这,正是我佩服他、看好他的地方。

将人性置于乡村政治的背景之上,并习惯于从善恶伦理层面加以考察,构成了朱平江小说的主题取向。《雁归来》因史诗性的强化和社会政治背景铺陈更加绵密,故这一主题取向较之作者先前作品更为鲜明和深入。乡村的权力与人性的品相在小说叙事中构成了一种具有诠释意味的紧张关系。

费孝通在他的《乡土中国》一书中指出,乡村社会的权力结构中存在着三种权力,即不民主的横暴权力、民主的同意权力和长老统治的教化权力。它们影响着乡村的秩序,也干预着人性的成长。比如,少年张荣祥,从始乱终弃、幡然悔悟、天良发现的心灵成长到善良淳朴、重情尚义、知恩图报的性格养成,一向孽根未清最终却在佛门前获得觉悟,在心中完成了恶魔向天使的转变。所有这些都有赖于后两种权力(及其变体)——民习乡风和儒家道德——的塑造。由此,不难辨认出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特征:一个受宗法伦理统治着的、自在而自足的传统乡村社会。

然而,横暴权力在乡村总是如影随形,不断坐大:先是以散兵游勇形式出现的绑票土匪,后是以国家机器形式出现的极左政治。它们都让底层乡村的社会伦理秩序变得紊乱可怖。尤其是极左年代,秽乱得以公行,不平居然成律,社会价值系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昏昧。作者通过一幅幅阴郁的图景揭示出乖张政治给社会生活造成的混乱,给下层民众带来的苦难,给公序良俗留下的伤害。

不仅如此,小说更倾注笔墨讴歌良善与正义。虽然健康的人性常遭遇磐石压顶,但还是在缝隙中曲折艰难地生长。“公共食堂”叙事段落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公社书记叶伟岳带着村民在门口堵住了偷盗米饭的周瑞良一干人,其要旨不在于“今天的粥不稀了”这个偶然的、战术上的胜利,而在于昭示了一个真理:良善更切近人性,它植根在底层民众的内心,如同“田野上散发出清新潮湿的泥土气息”,可以哺育出生生不息的正义力量,足以抵制那些“喝血”的“恶鬼”继续干那些“伤天害理之事”来。作者基于史家的良知与作家的敏感,追溯了这段不堪回首的尘封往事,打捞出饱蘸着乡亲泪水的集体记忆,成为佐证那个年代的生动碑铭。这才是小说真正显示出的现实主义力量之所在。

如果把小说所写与作者所历加以比照,就会发现有作者本人投影其中。确切地说,背后存在一种“结”,由不公正的现实沉积而成的、忧愤深广的“郁结”。它不但形成了作者小说中执着表达的母题,也为小说提供了连绵不绝的叙事动力。因此,读朱平江的小说,“常常感受到一种山风激荡的叙事张力和虎啸龙吟的阳刚之气”。

三、诗意、原生态与风俗画面

福克纳曾称,做一个作家需要三个条件:经验、观察和想象。在我的理解中,观察是对经验的选择和穿透,强调的是思考的力度;而想象则是对经验的变形和转换,强调的是虚构的功力。无疑,朱平江的现实历练和心理体验成就了他较为丰沛的经验资源,然而,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而言,对经验的穿透与转换可能更为关键。

人们容易注意到朱平江小说所表现出来的正义立场和道德勇气,相对而言可能会忽视他平实、朴素的叙事后面在艺术上所作的努力和探索。如果将《雁归来》与他之前的长篇小说拿来做参照考察,这一感觉便愈加强烈。

印象比较深的是,小说展现了一幅颇具时代感和地域性的风俗长卷。童年乡间游历、底层风俗场景的描绘,读来不但恍若置身其中,而且洋溢着自然和世俗的诗意,令人驻足神往。相当多的叙事段落中,生活画卷和人物命运展示出原生的驳杂和自在的丰富来。场面调度和叙述语态看似不假经营,但人物、细节、戏剧性场景皆各安其位,生机盎然,读来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

刻画人物则注意内在情感的刻画和诗意的营造。《雁归来》下卷知青下放乡村的背景下,张一溪与王浣娟这一对青年男女的交往和情感纠葛等情节,读来虽未必感受到太多的情感震荡,但自有“润物细无声”似的寻常感悟和感动,一种基于生命的诗意让读者氤氲其间。相反,其中穿插的周建国窥浴遭打之类等相关细节,因亟欲达成作者主旨反倒显得有些生硬,有刻意斧凿之嫌。

组织结构方面,作者也显示了驾驭复杂叙事的才能。代际接力对应时代演进,张周家族对应恩怨正邪,配以散点透视式的人物设置。借助时空的经纬线,作者绘制了近百年浙东乡村的、有如清明上河图式的风俗长卷。这一风俗长卷以鄞州乌溪镇为中心,点染着浙东自然风物、人情世相和文化传统等地域特色。

与前几部小说相比,《雁归来》更多地保留了生活的原生态。仅人物设置而言,不再是善恶分明、阵营清晰的叙事模式,出现了面目不甚分明、性格游弋生长的人物,比如,张荣祥、周建国都不是可以简单贴上标签的人物,有一定的性格复杂度,这说明作者对人物的感受和认知有了较明显的突破。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正邪互搏的模式在这篇小说中已经消失,相反,这种模式仍然占主导地位,并最终影响小说主题的深入表达。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还塑造了像王浣娟这样内外兼修的理想女性形象。表明作者在展示乡村权力交织、消长的同时,更着力勾勒人性成长、放逐和回归的完整轨迹。西哲有云,“永恒女性,指引我们向上”。每当世道昏聩堕落,人们便期待正义与爱之神的出现,以此来平抑邪恶、祛除恐惧和救赎内心。

至于“雁归来”这一小说题名,看似平凡,实则准确而精警地点出了小说的内容和主旨:在情节上,张荣祥作为游子离家归乡,有如大雁北飞南归,完成了小说内容的起承转合;在题旨上,雁飞“人”字,渡过了阴暗荒诞的劫波,带着理想人性的晨光,进驻人们的内心,重新筑巢归位。

当然,读完小说欣悦之余,也还有稍许的不满足:感觉还缺少一个过目不忘的形象,一个内涵丰富、个性独特的形象。或许,有时作者像保姆,把笔下的人物视作了顽童,看得太紧,生怕逃逸出自己的视线控制。这样,人物的“跳跃腾挪”便多少会显露出某些“规定动作”的痕迹。都称小说是一门遗憾的艺术,握过铁锤的作者也许比别人更能体会到“百炼成钢”的甘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