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光阴

2013-12-29 00:00:00孙文辉
文学港 2013年5期

一、天镜

过去的瓦屋毕竟矮仄些,青灰的瓦瓣覆着两边浅坡形的屋面,犹似一顶压得很低很低的绍兴乌毡帽。屋内有几扇日渐蒙尘的油纸窗,晴朗的日子里,尚可透出些许柔淡的亮光来,供人做活、辨物。倘使逢着阴雨天,屋子则会寂寂然灰暗下来,人呆在里边,仿佛掉进了黑乎乎的地窖内。

为了尽可能地采集天光,乡人们便设法在屋顶开一方空洞,再安上一块相应尺寸的玻璃,做成一面上下通透的“天镜”,其实就是天窗。老辈人视天镜为“龙气冲天的口子”,极为看重。据民间“光厅暗房”的风水观念,瓦屋顶上的天镜多开在客堂上或灶根间,用以集聚光亮、平衡阴阳。

未分灶之前,外婆家的联排屋顶上就有那么一方明晃晃的天镜,正对着堆满锅碗瓢盆的灶根间。犹记得每回吃饭,尽管已极尽小心,我的嘴角仍免不了滴滴答答地漏出些饭米碎来,掉在板桌上,东一颗西一粒的。外婆一边替我细细地拈捡着,一边自家絮絮地念叨着“罪过罪过”。我虽有不安,却更为不解:除了自家人,谁见着了呢?何至于“罪过”呢?此时,外婆总会狠狠地瞪我一眼,然后向着天镜努努嘴,极虔敬地正告道:“嘘——抬头三尺有神明。”碰巧下雨的话,外婆还会绘声绘色地虚构出一尊呲牙咧嘴的雷神菩萨来,仿佛就趴伏在天镜边沿,随时准备跳下来捉取掉落了饭米碎的孩子。多少年过去了,雷神菩萨终究未现身,但天镜的影子却深深地烙进了我的心田,让人时时处处心存敬畏。古人所谓“君子必慎其独也”,大概也是因为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面明晃晃的天镜吧。

月明星稀的夜晚,屋里不点灯,天镜反而显得格外清亮。皎洁的月辉透过一方薄薄的玻璃板,静静地照在灶台前的青石板上,如积水空明,直视无碍。大人们四散闲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地头上的作物。孩子们无以为乐,便围着天镜里投射下来的光框做起了丢手绢的游戏。“丢呀丢呀丢手绢”,伴随着众人的和唱声,月光变得狡黠而又神秘,仿佛在操纵着每一个孩子的命运。被投中手绢的小伙伴,要么唱首儿歌,要么即月背诗,诸如“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之类。有时玩得忘兴,睡梦里也会一遍又一遍地丢手绢,甚至误把天镜映射下来的月华当作手绢,不断地捡,又不断地丢,颇有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味道。稍能识文断字后,我便将这段童年旧梦化为了若干诗行:“我去捡一方手帕/它和月光粘在一起/我捡起一方/似乎又掉下一方/等我醒来/手帕/已在日光里融化。”虽曰敝帚,却也自珍。

像所有尘世之物一样,时日既久,表里通透的天镜也会惹上尘埃,布满蛛丝。大人们整日里忙于农活,极少有闲暇去持竿扫尘。我看着蛛丝一日密似一日,不禁耽想:天镜会不会因此而丧失了灵性呢?外婆微微一笑,说:“等着吧。”果然,某天清早,天镜上垂下了一条长长的蛛丝,末端坠着一只欲语未语的蜘蛛;而这一天,恰逢远嫁的小阿姨回娘家省亲。如今回想起来,其间的因果关系显得愈加神秘而又美好。有时,我真想再回到那个时空里去,呆在天镜底下,静静地等候人事流转的奇迹一个接一个地发生。

二、油纸窗下

旧时小户人家的窗棂多用桐油纸裱糊,简易亮朗,经雨耐蚀,俗呼之“油纸窗”。因与“有子”谐音,油纸窗也便透着几分祈愿的意味。上乡老屋翻造之前,每逢腊月掸尘,父亲总会取新油的桐油纸撤换南北向的窗纸。彼时清苦,桐油纸多用帘纹细密的白绵纸自制。犹记得父亲端着勺子,一口一口地朝料纸上喷水雾,待纸面匀湿后再放到羹架上蒸,蒸完后便用那把老旧的猪鬃刷一条一条地敷油。为使油匀纸坚,父亲还会将油过的料纸卷裹于圆棍上,外包护布,反复捶打。晒干后的桐油纸光鲜挺括,糊在窗框上,“蔻蔻”作响,煞是好听。

冬日里农活渐稀,母亲闲不住,常去镇上的炒货厂批购五香瓜子,然后运回村中做点零售的小营生。那时厂家只提供批发随装的大编织袋,瓜子零卖用的小纸袋只得由自家糊制。起先,母亲多趁晚饭后闲聊的当儿糊纸袋,就着灶根间幽幽的煤油灯,折啊,压啊,粘啊。后来,母亲嫌晚上糊纸袋费油,便把饭桌搬到北向的油纸窗下,借着米色的油纸透射出来的落日余晖,又是折啊,压啊,粘啊。见母亲忙碌,我也就草草写几笔作业,随着来帮忙。向晚的日光原就细柔,再经油纸一过滤,便更其和淡了。好在两旁有墙纸的映衬,窗下始终薄亮薄亮的,似有用不尽的天光,陆放翁尝谓“纸阁油窗晚更妍”,固非虚言。母亲埋头糊纸袋既久,免不了抬头转转脖颈,也就在那一刻,她会对着满窗的亮光发会儿呆,然后满足地笑笑,叹道:“天光从来弗小气,只怕人弗肯使力气。”

那时,隔壁的红梅姐尚未出阁,整日里忙着学绣花备嫁妆。偶尔,她也会慕“光”而来,坐在我家的油纸窗下,凝神静气地往花绷子上飞针走线。母亲自然欢喜,一边纳鞋底,一边为红梅姐穿针线,来不及时便叫我一起穿。莫看穿针线简单,做起来也挺讲究的。针要挑针鼻呈椭圆形的,这样穿绣布时才不易咬线,针尖自然越细越顺滑。绣线花色繁多,须依着绣样的色彩来穿。穿针鼻前,线头以尖硬为佳,过于卷曲的话要用锋利的刀口剪成45度斜角,不小心剪毛了还得用舌尖舔尖。拈线戳针眼时,红梅姐会提醒我对着窗口穿,免得累着眼睛。偶尔,她自己也会朝着半透明的油纸窗发一阵儿呆。此时,母亲总不忘拿一段越剧唱白来打趣:“祝英台默坐绣花,一心只念梁山伯……”多年以后,业已为人妻为人母的红梅姐每被聊及此情此景,还会如女儿般嗔怪母亲,两腮微微泛红,渐渐漾满记忆中的油纸窗。

自学堂里开设大字课后,母亲便将当年陪嫁的梳妆台搬至油纸窗下,改作书桌台,供我平日习字之用。乡人们识字不多,却对方方正正的汉字怀着一份天然的敬畏心,在他们眼里,字是有灵性的,能识文断字的才算“亮眼人”。每每见我临窗搦管学书,屋外闲坐聚谈的婶婶们便会彼此会意,渐次散开去,生怕搅扰了字的孕育。屋子一空出来,油纸窗也就更富静气了,日光在窗,笔影在案,仿佛全世界的声响都沉淀于尖尖的毫端了。有时,大舅公会飘忽而至,先以“深闺千金”调侃于我,继而谆谆训示习书要诀,诸如“怀中放只斗”、“腿开窜出狗”、“背后夺笔不撒手”之类。没过几日,他又会变戏法似的从大衣兜内掏出一本皱巴巴的柳公权《神策军碑》帖来,切切地叮嘱道:“柳字打桩,不二法门!”似乎冥冥之中真有定数,大舅公魂归道山后,我就以柳帖里的集字为他写碑牌,且书且泣。柳书向以骨力劲健见长,我紧执笔管以期力透纸背,但依然心怀惴惴,犹恐油纸窗上现出那张熟悉的面影,悄悄地从我背后夺笔。

丰子恺尝言:“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时光的纷纷消逝中,油纸窗渐渐淡出了家家户户的生活,犹如一只逐渐没入天际的风筝,悄悄地无影无息。没有油纸窗的日子,我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安然的,偶尔有人提及,才会轻轻地喟叹一声。

三、夜读之光

幼时读晋人车胤囊萤看书的故事,见其“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神往不已,乃起效仿之意。乡间的夏夜原少灯火,堂前屋后的草木丛里多有流萤出没,泛着点点毫光,便显得格外醒目。我常常拿着窄口的旧塑料瓶,对准粘附有萤火虫的茎叶或枝杈,小心翼翼地将谷粒般大小的虫儿一粒一粒抹入瓶内,集满后再倒进自制的白纱袋中,任它们在里面闪烁、明灭。纱袋的丝线虽已相当疏朗,但透出来的萤光终究有限,莫说照书里的蝇头铅字,就是照屋内的大件物什,也影影绰绰的。可不知怎的,离乡多年之后,我还会固执地虚构出瓦屋纸窗下就着萤火读书的情境,仿佛那一切确凿存在过。

稍长,隔着矮矮的树篱笆,听秀才阿爷摇头晃脑地高吟“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诗句,不禁又幻想开来。只可惜彼时清苦,即便细细短短的洋蜡烛,也不能任你用爽快,除却吃夜饭、做夜活,家里极少点蜡烛。在严峻的生活面前,夜读自然沦为一件可有可无的闲事。阿爷明白我的心思,便教我自制蜡烛。在他的提示下,我四处搜罗废旧的蜡块,用小刀一一切碎,并抽出其中残留的棉芯,再将这些蜡料碾细,放入铅皮罐里,往灶火洞烧剩的炭火上一烤,须臾便化。阿爷则依着细竹节锯出一段一段竹管,上开口下留底,中间穿一根棉线作烛芯,算是蜡烛的模管了。接下来便往竹管里倒烛水,颇似卖油翁“徐以杓酌油沥之”,手熟方好。待烛水凝固定型,即可裂管取烛。也许是亲手做出来的缘故吧,幽幽的烛火仿佛渗透了阿爷与我的手温,时时弥散出盈盈的暖意,经久不消。冬季夜长,一个人点亮瘦瘦的烛棍,四顾茫然,倍觉夜的清寒与深广,于是紧紧地依偎在烛侧,犹如守护着一颗黑夜的心脏,难舍难分。烛光黄里透红,静中蕴动,四下里氤氲着,萦绕着,映得乌黑的铅字也沾上了几分诡秘的色彩,让人分不清自己的心魂究竟是迷失于文字中了,抑或消融于烛光里了。

极偶尔地,母亲会从屋旮旯里掇出一盏陈年百古的煤油灯来,高高地端放在灶头,供家人们洗碗、煨粥、搓绳、拣豆、缝衣、绣花之用。但要取煤油灯光来夜读,在那个几乎样样凭票供应的年代里,未免过于奢侈。白石老人曾道“灯火无油何害事,自燃松火读唐诗”,美虽美矣,终不实用。不过,到了打菜籽油的季节,我就有机会从村里的打油坊中讨得若干新榨剩的籽渣,堆放在面盆里慢慢地沥油。正如集腋可以成裘,一个夜头下来,盆底还真能攒起一汪菜油,虽然粗稠,却足以燃灯。与煤油灯光的昏黄不同,菜油灯光略偏青白色,照在泛黄的书页上,好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清霜,直透心底。为了减少耗油量,我总是把灯芯拨得很小很小,青荧的灯光便更其昏暗了,古人所谓“一灯如豆”的景况,绝非随意夸张。倘使逢着风雨潇潇的夜晚,一个人孤零零地株守着这样一隅灯火,任你读什么样的文字,都难免凄清不堪。好在那时年少多憧憬,一夜连着一夜地做着苏秦式的美梦,灯火越显凄苦,反而越能激发出奋发砥砺之志。陆放翁由“白发无情侵老境”动情地回顾“青灯有味似儿时”,大概也是领略到了人世间的某种“苦趣”吧。

离乡念中学之后,白炽灯、日光灯逐渐成为夜读的主要照明工具。电光毕竟不同于火光,雪亮,明净,稳定,照射范围又广,着实让人欣喜了一阵。那时的乡土教材里有一篇题为《效实奇迹》的文章,讲乡贤童第周在宁波效实中学刻苦读书、终获成功的励志故事,如今回想起来,那篇长文不知曾经激励过多少颗乡间少年的雄心呵!尤其令人难忘的是,童第周为了赶超同学,每晚熄灯钟敲过之后,就偷偷地溜出宿舍,躲到实验室附近的路灯下做几何题。受此启发,我突然对寝室外的廊灯发生了兴趣,也曾捧着果戈理的《死魂灵》,在昏白的灯光下形影相吊地默读。可能是夏天的缘故吧,廊灯下稍站一会儿,便有一只接一只的蝼蛄和蚊虫来骚扰,使你无法长久地静心,兼之生辅老师随时都有可能杀个回马枪,夜读只得草草作罢。

时日一长,我渐渐发现,联排通明的电灯光彻底消灭了身边的黑夜,反而给人一种无处可藏的惶惑感,夜读的蕴藉滋味荡然无存。唯有极凑巧的停电当儿,校工才会挨个发蜡烛,权作同学们夜读之用。借着教室里星星点点的烛火,夜色变得无限温柔,绵长,醇厚,轻轻地翻着火光所及的书页,我仿佛又回到了年幼时光。

本栏责编 晓骏 选自《浙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