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青拿出指甲刀,说:让我剪一次你的指甲吧?就一次。陆琪竟没有拒绝文青,他右手握着鼠标,伸出他的左手给文青,文青咔嚓咔嚓地剪下了他长长的指甲。他从来没有这么温顺地听过文青的话。文青终于修剪了他的指甲,尽管他的手以后抚摸的不再是她的脸。
剪完左手陆琪换了右手给她,左手又握住了鼠标,他就那样玩着他的农场,疯狂地去偷菜,他已经赚了好多好多的金币,他的农场扩大再扩大。其实陆琪的工作很忙,可他还是愿意挤着时间去偷菜。文青能读出,那不断扩大的农场,那日益积多的金币,其实就是他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梦想和渴望,尽管那始终是一堆虚拟的金子,是一个虚无的农场。他仍然愿意从中获得满足,仿佛他真的已成为一个富翁。
看着这一双被她修剪掉指甲的手,文青揉搓了一下说:这样真好,你今天好乖。她很想再靠靠陆琪的肩膀,可是没有。
在见到陆琪之前,文青以为她会问他好多好多个问题,可是此时她一句也不想问了,她已给自己找好了一百个不伤心的理由,尽管还是伤心,但那已不是因着失去了那个人,而是着实心疼深情过的自己。
二
文青至今还感觉像在做梦一样,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呢?总以为那些机缘巧合的事儿,应该在作家的笔下,或是在导演的戏里,又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第一次遇见陆琪,是在交友网上,陆琪加文青为友。文青看了看陆琪的博客,他的文笔很好,摄影作品也美轮美奂,文青对他有些好感,但好感归好感,网络也终归是网络,不痛不痒地几次寒暄之后,便觉无话可说了,文青把陆琪拖进了黑名单。
几个月后,陆琪第二次发来加友信息,看见网名,还记得。就再次加了他,文青问:为何还有我的号?陆琪说:在QQ群里看见你了。这时文青才发现,她新进的QQ群里有陆琪。虽然是再次加友,也仍然没有什么可说的,聊过几句便又无下文,文青再次把陆琪删除了。
又过去了半年,文青再次收到陆琪的加友信息。有些好奇了,这个男人也真逗,被删除过两次都不在乎吗?脸皮真厚!她倒要问问他呢!还没等陆琪说话,文青便抢了先:你这人好生奇怪,早就不跟你说话了,还要加我?陆琪发过来一个得意的笑脸,说他在网上又遇见她了。
网海无涯,竟然三次与陆琪相遇,不能不说太奇妙了,然而妙的还不只此。
几次网上邂逅,似乎都不忍再那么随意地加过来删过去了,到底多了几分的真诚。陆琪主动说出他的真实姓名,职业以及他工作的城市,文青一下子就愣了,问:怎么你的名字和职业都跟我熟悉的一个人重合,而且他也在宁波,这么巧?陆琪发过来一个问号。文青问:你总不会是我村里的那个人吧?文青说出了她老家的村名。陆琪又发过来一连串的问号,文青急了:你发符号做什么?说话呀。陆琪说:你为何知道那个村?你是谁?文青说:我是那儿人呀,只是现在搬到城里住了嘛,你老家到底哪里?陆琪仍然没有回答,他发给文青一组乡下老家的照片。正是这一组照片,让文青彻底信服了网络的神奇,陆琪不仅是同村人,文青过去的公公婆婆还是陆琪的小学老师,而文青的前夫与陆琪是同学。
这意外的发现,让本百无聊赖的夜晚霎时变得诗一般的美妙,两个话匣子一下便打开了,文青说:我开店的时候,你哥哥欠着我的钱呢,至今都没还呢!你哥可真是个无赖,今天可让我逮着你了,那好,这钱你来还吧。陆琪很难为情,说:我哥哥太穷了。陆琪与她聊起了乡下那些都熟悉的老屋,小桥,戏台,学校,以及陆琪现在的摄影爱好,工作,也聊起了文青的工作,没想到的是陆琪和文青都喜欢上了写作,只是陆琪早已老练,而文青是只菜鸟。陆琪跟文青聊起他不幸的婚史,文青没想到陆琪竟然也离了婚,而陆琪也没有想到的是文青的婚姻比他结束得还要早,当聊起彼此的家人时,陆琪说他好想他的妈妈,他说这辈子最对不住的是他的妈妈,每每想起都泪流满面。
因为网络的奇遇,也因为共同的爱好,还因着同是天涯沦落人吧,文青叫陆琪大哥,陆琪唤文青傻丫头。从来没人唤过文青傻丫头,但文青喜欢,从那天起,陆琪的短信包围着文青。清晨:懒虫,起床没?我在公园跑步;文青想,他骗人,瞧他胖的,哪跑得动,是在走吧。傍晚:傻丫头,我有个饭局,饭后去游泳,上网会晚些,等我哟;睡觉前:我在看报,我每晚都看,做个好梦,要梦见我哦!陆琪也常与文青对着视频却拿着电话聊天,一聊就是一二个小时,当聊到文青辛酸的童年,文青哭了,怕见人,就放下了视频上的盖子,关了手机,陆琪急,在Q上发着:小兔子乖乖,门儿开开;陆琪呼唤傻丫头,丫头出来!
这天,陆琪突然说:傻丫头,我们见面好吗?我想你了。文青没有反对。陆琪说:那你能来宁波吗?我工作很忙,我等你好吗?
文青同意了。
三
见面的前一天晚上,陆琪发来短信提醒:来时别忘了带伞,我看过天气预报,这几天太阳会很猛,但傍晚有点凉,你带件外套。
文青本可以打车去车站的,可她特意走路去,她太激动了,她觉得走一会路更踏实些,因为心早就飞起来了。
坐上汽车,陆琪的信息又到了:傻丫头,车上要小心包。
文青平时不坐车,一坐车就会昏得厉害,可是这次她竟没有昏车。下了车,文青随便打了辆摩的就去了约定的地方。远远地,看见阳光下的陆琪向她招手微笑,他说:你以后别坐摩的,太不安全了。其实说实话,坐公交车文青不知道路,打的她嫌贵。只有坐摩的觉得便宜又省事。
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与男人约会。坐在宁波天一广场边的咖啡厅里,看着陆琪,文青笑着说:网络真奇妙啊,我们是网友,又是半个老乡,现在却成了现实中的好朋友呢!陆琪也含情脉脉地望着文青:是啊,傻丫头,你真可爱!我们岂止是好朋友,我还想别的呢,说完他鬼笑着。
其实文青是第一次进咖啡厅,离婚后出门打工也有些日子了,可是她从不光顾这种地方,对于大城市中的一切,都还有些新奇而惶恐,可文青看得出来,陆琪是很随意的,他进进出出总是那么娴熟,她想他一定常来。陆琪抽着一包中华香烟,他说他每天都抽中华香烟,烟瘾大,一天要抽一两包,文青想陆琪既然说他月薪近万,那抽烟是会抽得贵一些的。
晚饭的时候,陆琪挑开鱼刺,把鱼肉给文青,文青碗里都是陆琪夹的菜。吃不完,文青着急了:别,别,吃不掉了。陆琪笑着说:真吃不完吗?剩着吧。文青翘起嘴说:我长这么大就没剩过饭,浪费是可耻的!陆琪说:今天特殊嘛。
文青没有想到,陆琪是一个这么细致体贴的男人。文青父亲去世很早,母亲有病,兄弟姐妹又多,所以从小到大,父爱和母爱于她都是淡漠的,她是在苦难中泡大的人,而爱情文青从来未曾品尝过,文青觉得,自己的跟旧社会包办婚姻也差不了多少,尽管没人包办过她,可是当年太无奈啊,凶恶的嫂嫂逼得她无家可归啊,又没有找到工作,走投无路之下选择了婚姻作救命草,这是她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的错误,十几年的婚姻最终还是结束了。从来没有人像陆琪这样疼过她,文青觉得陆琪真像父亲,像兄长啊,和陆琪在一起,她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和依赖感,也有一种朦胧的初恋的甜蜜感,尽管她已不再年轻。
陆琪带文青走进一个家具城,他说他喜欢那一套沙发,他说单位会分给他一套房子,他要在他未来的新房中安放一套这样的沙发。
陆琪带着文青去看电影,在电影院里,陆琪抓住文青的手,文青没有拒绝,文青是第一次上这样的电影院,感觉屏幕上的画面太立体了,头有些昏,陆琪说:你手好粗糙啊!文青笑着说:这是劳动人民的手嘛!走出电影院,陆琪给文青几块口香糖,说:以后,不吃大蒜行吗?文青说:我今天没吃过大蒜,是不是我生来就很臭?陆琪说:哦,那是鱼里有蒜吧,你的外套呢?快穿上。文青拿出黑色的风衣。陆琪皱起了眉头:怎么是黑色的,黑色衣服很不好看,你以后不要买黑色了。文青没有回答,因为文青喜欢黑色,黑色就像她灰暗的人生经历一样,而她穿上黑色也蛮好看,尤其是这件风衣,穿上别人都说很棒。它是文青最漂亮的一件衣服。文青不会含口香糖,含在嘴里总觉很不舒服,趁陆琪不注意,文青吐进了垃圾筒里。
陆琪说:我带你去泡脚好吗?我经常泡的。文青听说过泡脚的事,很舒服,可是听说很贵,而且都是些小姑娘在服务,于是文青说:不去了好吗?那种地方,我觉得太浪费钱了,又不习惯,我想找宾馆休息了。陆琪只好依了文青。
第二天,文青要离开了,陆琪去送文青上车,文青忽然哼出一句歌词:当爱情经过的时候,我没有抓住你的手——刚哼出口,文青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很迷信,觉得这随意哼出的歌词会不会是一个不好的预示:难道我抓不住陆琪的手?文青有些心里害怕,因为每次看见爱情朦胧的曙光,都会很快消逝,她不敢相信,怀疑这一次也不是真的了,于是她望着陆琪,说:我好像在做梦,你掐我一下,是不是在做梦?陆琪敲了一下她的头,说:你这傻丫头。
四
四个月后,文青辞掉工作,到陆琪生活的宁波找了一份工作。然而她真地抓不住陆琪的手。
陆琪很懒,他的懒令文青目瞪口呆,因为他用过的被子都不洗,脏得不行了就扔掉。可是他的衣服穿得很整洁,又都是名牌。文青发现他是把衣服送去洗衣店洗的。文青想,男人都是有缺点的,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啊。文青配了一把陆琪宿舍的钥匙,定期帮他打扫,洗衣服。其实文青还想帮陆琪修剪一下他的指甲,陆琪的指甲太长了,多不卫生啊!文青喜欢陆琪拥抱她,可是陆琪长长的指甲让文青很恐惧,文青怕他不小心划伤了她的脸。可是陆琪说他喜欢长长的指甲,文青不想勉强陆琪做他不喜欢的事。而文青却再不想做陆琪不喜欢的事,她再也没有买过黑色的衣服,那天她要陆琪陪着她去买一件风衣,她看上了一件黑色的太平鸟风衣,陆琪又皱眉了,于是她就换了一件米白色的,风衣要七百元钱,文青从来没有买过这么贵的衣服,她平时的衣服都不超过两百元钱,但是为了陆琪,文青决定买了,她想陆琪穿得那么高档,她穿着很差的衣服陆琪会觉得丢脸的。付钱的时候,陆琪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文青付好钱走出门,见陆琪在门口抽着烟等她。回到公司,见文青穿着米白色的风衣同事都说不好看。文青不穿黑色风衣了,是因为陆琪不喜欢。但从此也不穿米白色的风衣了,因为她自己也不喜欢,倒是浪费了她的七百元钱,特别心疼。
有一些日子没帮陆琪洗衣服了,不知为何陆琪总说他洗好了,文青想他也变勤快了呀,这多好。这天文青没有问他,自己去了他的宿舍,感觉怪怪的,窗户大开着,桌子上散放着很多橘子,床上的被子叠得也乱,一条丝巾挂在衣架上,水杯里有两支牙刷。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怎样的气息?文青也说不上来,她知道陆琪离婚后有一个女儿离得不远。她想丝巾是他女儿的吧。文青摸出手机:陆琪吗?我在你宿舍。陆琪似乎很不愿意文青去他的宿舍,说:你怎么去我宿舍了,真是的。文青说:我帮你收拾嘛,都要下雨了,你怎么开这么大的窗户啊?怎么还有条丝巾,还多一支牙刷呢!陆琪说:哦!丝巾是我女儿的,牙刷我出差从宾馆带回来的,你帮我关了窗户吧。文青还想说话,可陆琪挂了电话。
陆琪越来越显得沉重,文青常常一个月见不到他,见到了,他又说:压力好大啊,活得累,没有房子,也没有车子,他说就是再过二十年,也买不起的。陆琪再也不提分房的事了,其实文青早打听过了,陆琪的单位根本就不会分房子,可是文青不想追问他,她不喜欢揭男人的短,她怕他会很难堪。文青安慰陆琪:别想太多,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都是虚的,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你对我好,就算一辈子都租房子住也没关系。没有车就骑自行车好了,我喜欢自行车。可是,陆琪对文青越来越若即若离了,他连信息都很少回,电话也多数不接,总说忙,文青有些担心,她想:陆琪是不是不想和我走进婚姻了?可是,既然上苍安排了我们的巧遇,又怎么会只是一个玩笑呢?文青觉得陆琪一定是她一辈子的男人,她总是很思念陆琪,可她很难见到陆琪了。文青终于有些受不了,发信息给陆琪:我们同居好吗?我太想你,想天天和你在一起,我想搬到你宿舍去住。陆琪马上回信息说:这样不好,我是与人合住的,共用一个卫生间,你是女人,住这会不方便。文青又发了一条:那我们怎么办?难道永远这样吗?陆琪不回信息了,文青更加受不了了,又发了一条信息:你回答我啊,你就是让我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陆琪终于回了一条,我和你不合适。
这个回答本是文青可以预料的,可真的面对现实,文青还是无法相信,但她也感觉心里像一块千斤重的石头落了地,伤心归伤心,却慢慢踏实了。文青觉得过一些时日总是可以重新振作起来的,她想自己这一生什么苦没受过,失恋不会压垮她,她不是一个轻易对生活悲观绝望的女人。
五
几天后,一个女人的突然造访,给了文青沉重的一击。
文青在上班,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说要见她,文青想想自己的工作本来也没多少事做,就说那你来我值班室吧。女人进来了,穿着很时尚,她身上那种衣服文青也曾经很想买,可太贵了,文青买不起。她看着女人的衣服就想,好衣服穿着就是不一样,瞧多有气质啊!文青不知道女人是谁,女人却主动报上名字:我叫林月,在报上看到过你写的文章呢,写得真感人,我真钦佩你,一直都想来看看你,今天终于来了。文青受宠若惊,没想到自己只不过发表过一些散文而已,竟有读者亲自来访,这太意外,也太令她惊喜了。可是文青想想不对,她在文中又没有留下电话号码,林月怎么会知道的?问林月,林月说:在陆琪的手机里呀!
一语惊醒梦中人,文青也曾想过陆琪要与她分手是不是因为有了别人,可是文青一直不愿意相信,她问:难道你是?是陆琪的女朋友吗?林月说:是的,我每天晚上要查看他的手机,所以查到过你的信息,记下了你的号码,陆琪常常有些莫名其妙的,我得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的眼里可容不下一粒沙子。
文青问:你和陆琪认识多久了?林月说:光棍节呀,那天他发一条搞笑信息给我,然后就约我出来喝咖啡。
文青这时才想起,光棍节她给陆琪发过一条搞笑信息,陆琪没有回她信息,却拿这条信息去逗林月了。
文青问林月:你自己开车来的吗?林月说:是啊。文青又问:那你远吗?在哪里工作啊?林月说:我自己有工厂。文青说:真好啊,自己做老板,瞧我们混得多没劲,宁波这地方房子好贵啊,我一辈了都买不起的,你们可不用操这样的心吧?林月自豪地说:房子吗?当然有了,我有好几套呢。文青一切都明白了。
其实文青觉得林月有些可笑,她有什么资格来找我呢?我与陆琪恋爱多久了?她认识陆琪才几天?就算我与陆琪分手了,也才刚分,到底是谁该查a6c16cf149a5b38f25afc0fe162f9206465abe813badc8b1d77684c8ef3faea7清谁呢?文青也为陆琪感到难过,认识陆琪这么久,她从不查看陆琪的手机,因为她信任他,也更尊重他,文青认为一个真正的好女人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那是对自己不自信。而今,才认识几天的林月倒翻起陆琪的手机来了,真不知陆琪感觉可爽?文青想象着陆琪在林月的面前,该有多么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啊!因为才短短的一会儿相处,文青便能从林月身上感受到她的强势。林月自己也说她是独生女儿,从小到大都是蛮任性的,家里她说了算。
想起陆琪宿舍里的丝巾,文青说:我和陆琪是同乡,常去给他做免费的钟点工呢,那天看见有条丝巾,是你的吗?你们同居了?林月说:是我的,我常常开车过来和他一起住。所以我要搞清楚,你和他什么关系?他要是敢骗我,我就马上踢了他。
文青终于明白,原来陆琪的宿舍里并非不能住女人,只是不能住她文青。想起陆琪曾喊她老婆的情景,文青忽然感觉自己像喝了一杯泡着蟑螂的酒。
但是文青却笑了笑,说:真不好意思,我并不知道陆琪有女朋友,要知道我就不会发那些乱七八糟的短信了,请你不要介意,我一直都崇拜陆琪,他是我的写作老师,我暗恋他呢,只是陆琪从来都不喜欢我,只肯把我当妹妹,我向你道个歉,以后一定不打扰你们。
林月心中依然有点迷惑。文青接着说:其实我这个人追求男人很主动的,就是投怀送抱也不在乎的,肉肉麻麻的话嘛我也会主动说的,所以,男人都不喜欢我这样的女人,可是我又改不了,所以嘛,这事也确实不怪陆琪,也难怪陆琪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呢,原来是因为早就爱上了你呀。接着文青还找出了很多理由来说明陆琪是真心喜欢林月的。
林月终于笑了,说:陆琪是被你的主动吓坏了吧。文青也笑着:你们真般配啊,陆琪能找到你,真有福气。你很适合他。
林月如释重负,马上拿出手机给陆琪打着电话,文青听见林月与电话那头的陆琪亲热地说着话,陆琪叫着林月傻丫头,那么熟悉而温柔的声音,这令文青心如刀割,曾经有过多少个日日夜夜,陆琪也是在电话里用这种口吻与她说着话啊?此刻文青也才明白,陆琪并非只叫她傻丫头,傻丫头也并非她文青的专利,陆琪也许叫谁都这样叫吧,他到底有多少个傻丫头?女人都傻啊!
林月很开心,一直与文青从中午聊到了下午,她说很喜欢文青,还要求加文青的QQ,文青没有拒绝,眼看不早了,文青把林月送出门,临走林月请求文青不要把她的到来告诉陆琪,文青答应了。
在林月的背影转过那一刹那,文青瘫倒在椅子上。
六
文青伤心地哭起来,她几乎是彻底地崩溃了,林月的到来远比陆琪说分手更令她心痛一百倍,因为她无法相信:自己自认为最知根知底的陆琪竟一直在骗自己,他怎么忍心和别人同居了还在瞒着我啊,倘若不逼他,倘若林月不找上门来,那他要骗到什么时候?如果我文青不合适他,他完全可以坦白地告诉我,如果他想找个有房子有车子的女人,也可以告诉我,相信我还承受得起,也有这份肚量,我绝不怪他,也绝不会纠缠,但是他的做法让我感觉像受了奇耻大辱。文青一时间很难接受陆琪对她的欺骗,她叫来一个与她很要好的同事想说说话,同事劝着文青,骂陆琪是个王八蛋,说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为他伤心,文青对同事发火:谁让你骂他的,不许骂他,永远不要说他坏话,我也知道他不好,他坏,可就是不能骂他。你知道吗?他曾经让我感觉多么美好啊,他是我的初恋啊!同事无奈地摇头,出去了。
不让同事说一句陆琪的坏话,可是文青无法忍住伤心的眼泪。外面有人进来了,怕被人看见,文青故意跑去洗脸,使劲地搓着眼睛,装着是沙子吹进去了,还故意用大嗓门与进来的人说话,仿佛自己很开心。来人出去了,文青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一会又听见了脚步声,于是她又跑去洗脸,这回还上了厕所,久久不出来。
其实文青心里也骂着自己:贱骨头,没出息!明明是他背叛了自己,为什么还要帮他?可是文青知道,她肯定会这样做,不管怎么样,她都希望陆琪过上好日子,要让他过上他想要的生活,就让他拥有房子,拥有车子,拥有他想要的女人吧。文青知道自己太穷了,她在乎陆琪,所以她要成全他,尽管心痛。
文青算过,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一千元钱,而宁波的房价,最差地段也是一平方米一万元了,也就是说,她需要一百年每天工作不吃不喝不花任何一分钱才买得起一套100平方米的房子。一个背井离乡的人,在城市中买房成了奢望,爱情也变成了奢望。陆琪总说他压力好大,而他追求艺术的那种热情,那种执着,那种痴迷文青太能了解了,艺术就像他的生命一样,没有了艺术陆琪的生命会如同没有了灵魂,而现实的负累已经让他快要失去所有的灵感了,他选择了逃跑,哪怕是让文青受伤,文青宁愿相信陆琪其实是爱她的。文青想,假如自己中个500万元彩票,有了房子,车子,陆琪还会离开吗?可是生活没有假设。
曾有过一篇文章,说宁波是个只适合做爱,不适合恋爱的城市,那时文青觉得这文章真是无稽之谈,可是今天,文青那么深刻地体味出这句话的无奈与心痛。想她也曾经在心里嘲笑过别的女人,觉得她们怎么那么庸俗啊,眼睛都钻进钱眼里了,她鼓励自己不要随波逐流,她想要创造一个爱情的神话。可是今天,文青真想给自己重重的一记耳光,不得不承认自己太天真,当生活缺少了牛奶和面包,爱情的誓言也就写在了水上,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当选择了爱情便意味着选择了长久的贫困的时候,恋人成了经不起考验的叛徒,即便他并不想拒绝爱情,却还是做了逃兵。
文青忽然想起了父亲的纸房子,父亲生前总想造房子,可是因为长年生病,家里太穷了,一直造不起,那一年生产队统计造房计划,队长问父亲哪年造房,父亲怕自己造不起,就故意把时间推得远一些,说等十年吧。然而到了第十个年头,父亲还是没有造好房子,却在这一年去世了。后来母亲也去世了,文青哥哥找来两个艺人,为父亲母亲都做了房子,房子是用竹子做架子,用纸头糊成了,有楼有阁,五彩缤纷,非常非常的漂亮。大家把这幢纸房子抬到父母亲的坟前,一把火烧了。从那以后,文青总觉得父母亲都住进崭新的楼房里了,他们可以无忧无虑了,倒是自己始终在尘世中漂泊着,漂泊着,过了这么多年还落得身无所栖,情无所寄,她好久没有感觉到这么孤独了。
晚上,文青失眠了,她干脆坐起来打开电脑,想还是拼命地写作吧,想以此转移自己的痛苦。几年来她一直是靠写作打发时光的,说起来这也是因祸得福,从前她根本就不喜欢写,可自从离了婚,为了打发时光,她写着写着就入了迷,还贴到了报刊上,也因此结识了一些文人。她感觉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她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往写作路上发展呀,却不知不觉地上了一条路,而且似乎已是欲罢不能了。一敲击键盘,又想起了陆琪,想起陆琪总是批评她说:丫头,你的文字过于真实,写作要注意隐私,不能这样。对此文青总是不置可否,文青说:我从头到脚都是一个透明的人,有什么隐私呀,我就喜欢这样的真实,你看很多人喜欢我写的文字,不是因为我写得好,而是因为真实呢!我的文字就像我们家乡的山泉水,清澈甘甜,随处可饮,它虽然没有城市中高级饮料那样的包装与华贵,可是它有益健康呀,有什么不好呢?每次说起这个话题,陆琪总摇头。于是,文青尽力不要再写那么真实,她的文字写得迷糊起来了。可文青又确实写不出虚假的文字,她感觉自己除了真实的生活就写不出别的了,写别的她也不喜欢,她没有编造的能力,哪怕只是一种文学艺术。所以,她越写越差。越写越乱了。想想还是过去好啊,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是有感而发,那时感觉也那么轻松,如今想到陆琪那么注重隐私,原来他真的有不可告人的隐私,原来一个人的文字就像他的为人一样啊。
无法忘记陆琪带来的痛,也写不出文字来,文青找来一把锄头,她想干脆去菜地翻土,其实自从离开家乡,便没有地了,只是文青工作的地方靠近郊区,农民的土地被征用后没来得及开发,有很多都成荒草地,文青便在上面开出一块地,种了一些菜。文青用锄头使劲地挖,使劲地挖,眼泪和着汗水一块流出来,文青感觉这样真是痛快,仿佛所有的委屈,伤心,不满都能在大地上得到发泄。而大地沉默着,任凭她宣泄绝不反抗。菜地被文青挖完了,文青扔掉锄头,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她捧起一把泥土,心忽然被触动了:只有大地最真实最朴素也最亲啊,我本是大山的女儿,是因为离开了土地,是因为离开了我的根来到了城市,才变得面目全非了,才变得如此的迷茫了。文青忽然松开手,把泥土撒回大地,她心里开始有了一个信念:我要把真留住,活回原来的自己。
再次打开电脑,文青感觉从未有过的安静与踏实,文字在她的指尖下如行云流水,一泻千里。这种感觉多好啊,写最想写的东西,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无拘无束,心儿感觉像在飞一样了。文青相信了,如果一个人的内心不能见天日,那他也一定写不出最触动人心的文字,不管有多么好的写作技巧。她相信一个人文字的魅力其实就是他人格魅力的影射。这种人格魅力是一个人人生的骨架,没有它,将无力傲立于尘世中,她也明白,虚构的文字并非就没有美的魅力,小说不就是可以虚构的吗?但是她明白了自己更喜欢真实,也更适合写真实而平淡的生活故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她不再迷茫了,她忽然念起了海子的诗句: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文青想:我不是海子,但我也可以有一个梦想,总有一天,我要到乡下去,不做房奴,不做车奴,我租一间简陋的房子,租一亩地,栽上花草蔬菜,养一群鸡鸭牛羊,骑着自行车去海边看日落,用手在溪水里洗衣服,闲了,我要写下最平凡最真实的人生故事。至于爱情,我依然要等待,是花就总会绽放,是景一定会有人欣赏,她想像着,其实生活也可以多么美好啊!我有什么可迷茫的?我差点把触手可及的幸福弄丢了。
文青给陆琪发了信息,告诉他她要再见他一面,哪怕不说一句话也行。
七
有人敲门:陆琪,工资单可领了,快来拿。陆琪走了出去。
陆琪回来的时候,随手把工资单放在了桌上一包香烟的旁边,文青瞟了一眼,发现那是一包很廉价的香烟,原来陆琪并非天天抽中华啊!文青又瞟了一眼工资单,又吃了一惊,为何只有两千多,陆琪不是说月薪万元吗?每次和文青谈起工作,陆琪都很骄傲,他总说他有多么被领导器重,他又获得了多少奖励,原来,原来一直以来萦绕在陆琪身上的光环,也如同一幢光彩夺目的纸房子啊。
文青忽然好同情陆琪,并非因为发现金子变成了黄铜,而是因为她知道,陆琪还欠着很多债,他这一点工资,他的债要还到何年何月啊?文青心中对他的怨恨,已消逝不在。
文青摸出陆琪宿舍的钥匙,放在桌子上,说:还给你了,我用不上了,以后也许有人需要的,省得再去配。不管什么时候,有需要小妹帮忙的地方,说一声,要是遇上了好女人,好好待人家,不要花心,也别总像对我那样的牛脾气了,女人条件好些的难免任性一点,你要担待着点,人是没有十全十美的。要学会接受别人的缺点。陆琪始终低着头。
文青接着说:有时间多回老家看看你老爸吧,你知道吗?其实他并不指望着你能大富大贵,也不指望你给他吃大鱼大肉,他只是盼着,在他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成一个家,想看着你平平安安,实实在在地过上日子,我想你妈妈要是在天有灵,也是这样希望的。你还记得吗?我刚来宁波的时候因为没有工作,心里无着落,感觉自己在漂泊,难过得掉泪,你那时对我说:别难过,人一生下来都是在漂泊的,新的起点将有新的机遇。我一直都记着你这句话,因为这句话,我不再难过了,因为我觉得世上的人都在漂泊,都和我一样,我不孤独也不寂寞了。所以,今天我也想对你说:既然人一生下来都是在漂泊的,那么,名利有时莫须有,名利无时莫强求。
陆琪忽然眼睛有些潮湿,说:你真像我妈。
文青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她亲手制作的挂件,上面亮晶晶的珠子串着“平安福”三个字,文青在上面系上了六枚铜钱,那是六个朝代的铜钱,是文青家祖传的,也是文青唯一的,文青说:你经常出门在外,但愿它能保你平安。
陆琪说谢谢你,抬了一下头,又很快低了下去。
文青站起身,拍了一下陆琪的肩膀说:你一定要好好的哦,我要走了,我想去买一条黑色的裙子,好久没穿黑裙了,真想啊。
第一次与陆琪的分别没有拥抱,也没有亲吻,走出门口,文青用手轻轻一带,关上了一扇爱情的门。
选自《镇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