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里千秋

2013-12-29 00:00:00杨洁
文学港 2013年5期

《兰亭序》

这里有三个关键词:天下。行书。第一人。

若造一个短句,并把这三个关键词并联起来,那就是:王羲之天下行书第一人。

说到他,不能不说他的《兰亭序》。

东晋永和九年(353)三月初三,王羲之邀约谢安、谢万、孙绰等文朋诗友,在今绍兴的兰亭集会修禊,其间执兰招魂,饮酒作诗。王羲之忽然抖开蚕茧纸,拎起鼠须笔,即兴挥毫,为诗集作序,行文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于是乎,《兰亭序》诞生了,有人说,这是神助,米芾却说,这是“天下行书第一”。

《兰亭序》字法秀逸,动心骇目。在运笔上,有时信笔直下,如午后的阳光垂直打向地面;有时又突然毫芒转折,折处破锋,让人瞬间迷失;有时又纤微备至,于细微处见精神、见功力。在布局上,若断还连,藕断丝连,中锋、侧锋,锋锋相依,又提按顿挫,相映成趣,给人一种“不施粉脂,自然终好”的审美与享受。在临帖时,我常常停下笔来,看王羲之是怎样横折处破锋,在一些字的首尾如何断笔、收笔,在用墨上如何使浓、淡与半浓之间层次分明,一目了然。我在想,当年王羲之和朋友饮酒作诗,或微醺或大醉,信笔跃马之中,他刻意想到这些细节了吗?显然没有。看来功夫不在一时一地,而在一生一世,一切伟大的成就,有时看似妙手偶得,实则是日积月累,勤学苦练的结果。

据说王羲之当时书时,如有神助,日后又重写数本,本本均不及原稿,这就好比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一样,流水一逝,此一时彼一时也。所以王羲之自己也极看好原创,交付给子孙传掌,不想传来传去,真迹丢了——不对,传说真迹带入李世民墓中,仅剩摹本,实在可惜。好在有唐代高人留下的临本,为探求真迹提供了可能,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一位书法爱好者,又深感荣幸!

《鸭头丸》

王献之是王羲之的第七个孩子,他子承父业,酷爱书法,凭藉天分和刻苦,少年即露英姿才气。他七岁学书,先是学父书,次之学张芝,常常学得如饥似渴,物我两忘。有一次,王献之正在伏案挥毫,王羲之突然从背后抽取他手中之笔,竟未得手,不禁赞叹道:“此儿书,后当大有名。”

诚如王羲之所说,王献之日后不仅大成其名,还被一些书家大加赞赏,苏东坡曾为他的《送梨帖》写跋云:“君家两行十二字,气压邺侯三万签。”黄庭坚在《题绛本法帖》中说:“王中令人物高明,风流弘畅,不减谢安石。笔札佳处,浓纤刚柔,皆与人意会。”还说,“王令翰墨了无俗气,平原尘土中夜开此书,如临深登高,脱弃鞿络,鱼鸟皆得人意妙处。”

王献之幼年即善隶书,且气势不凡,咄咄逼人,深得其父深许和大家名流看好,但他不以传统书体为满足,于“稿行之间”兼取草书速度快,行书易辨之长,而避其行书迟缓滞带和草书不知所云之短,唐张怀瓘《书议》云:“子敬年十五六时常白逸少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颇异诸体。今穷伪略之理,极草纵之致,不若稿行之间,于往法固殊,大人宜改体。”这位十五六岁的王献之,可谓胆识过人,见识不凡,日后能成为书坛大家,独步海内,不得不归功于他当时“稿行之间”对新书体的追求与探索。

《鸭头丸帖》有行书两行,文曰:“鸭头丸,故不佳。明当必集,当于君相见。”共十五个字,系王献之送给友人的便札。我小时候在少年宫习书,老师给我讲此帖的故事,老师说,王献之的意思是,鸭头丸这种药效果不好,他和夫人身体欠佳经常服用,明天又要与受书的老朋友见面了,有一种悲喜交集的情绪。当时我听得似懂非懂,后来在学书中反复临摹《鸭头丸帖》,方见其在用笔上笔笔断、在意念上笔笔连的高妙,从此便对此帖爱不释手了。

“稿行之间”的行草,是王献之独创的书体,《鸭头丸帖》是行草的典型代表。全帖前部谈药效,运笔稍稍迟缓,后部说明日聚友之事,此刻仿佛来了心情,运笔骤然提速,且更接近草书,其心中的期盼与喜悦跃然纸上;再看用墨,枯润有致,以润取妍,以燥取险;从“鸭”到“佳”,从“明”到“见”,墨色都是由润而枯,由浓而淡,表现了节奏的强弱起伏;还有那一前一后的两个“当”字,前一个“当”如岩石般凝重,且时现锋棱,后一“当”却用笔轻灵,似有飞动之势。

全帖十五个字,说的是日常小事,著的却是一部大书,了无俗气,超凡脱俗,当为我等之书爱者,也当为无穷之书爱者所景仰。

《千字文》

智永是谁?

不与书法为伍者所知甚少,为书法为伍者不知其人者也大有人在。

还是直说吧,他是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和尚,也是陈隋时期的著名书法家。智永承祖上家传,妙得其体,真、草、隶颇有成就,尤以草书为盛。诚如张怀瓘在《书断》中说:智永“师祖逸少,历纪专精,摄齐升堂,真草唯命。夷途良辔,大海安波。……兼能诸体,于草最优”。

智永的《真草千字文》,既是他书法上的代表作,也是他留下的唯一墨迹。

《真草千字文》中的草书用笔,忽而居高临下,力透万钧;忽而清灵飘逸,如雾岚若隐若现;常于提按顿挫间取势逆入,又常于轻重徐急中峰回路转;还常删繁就简,以求笔省意存,有笔有意,有肉有骨;当然,在与草书笔画的法度的契合中,又做到气密离贯相结合,疏密虚实相得益彰。古人说:“草书之体,如人坐卧行立,揖逊奋争,乘舟跃马,歌舞擗拥,一切变态,非苟然者。”《真草千字文》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它既能作草若真,合乎法度,又能在虚实密疏间揖让、争先、行以舟船、动以歌舞,仿佛置身于美妙的音乐之中,尽情舒展情怀。再者,《真草千字文》并不追求多字的一笔相连,而是注重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彼此关照,相互依存,在或卧或倒,或立或颠,斜而复正,断而不连中寻找气韵生动的同呼吸共命运。对此,苏东坡也曾对此帖给予极高的评价:“骨气深隐,体兼众妙。精能之至,返造疏淡,如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复不已,乃识奇趣。”

传说智永曾登楼攻书四十余年,临写王羲之《千字文》八百集,凡江南的一寺一庙,都曾有过收藏,而积年间,仅智永写秃的笔毫,就有十瓮之多。这传说是真是假,我无从考证,但在智永留下的《真草千字文》中,不仅又见王羲之的书法风韵,还看到了智永书法的“骨气深隐,体兼众妙”。

《张翰思鲈帖》赏析

什么叫密?连一丝风都休想透过,那才叫密。

什么叫疏?连一匹马一群马都能穿行,那才叫疏。

临欧阳询的字,学欧阳询的书,我常在他的密疏间踌躇。

让我们先从他书帖中的几个字说起吧:“翰”的结构乍一看很密,其实是上疏下密;“鹰”的结构乍一看很密,但细一看是左疏右密;还有“归”字,乍一看很密,实则是中疏旁密……这些密,讲求的是一处都不放过,但又不能成为铁柄似的实物;而这些疏,又决非破溃之堤,信马由缰;因此无论是密是疏,还是左敛右放或左放右敛,都不能忽视它们彼此间的联系和内在气节,否则就会密得严丝合缝,疏得如江河破坝。

欧阳询的书法历来以险劲刻厉著称。

说到险,欧阳询此帖中的字形以长取势,像被风吹、像要倒伏一样向右微微倾斜。但欧阳询毕竟是心藏笔力的大书法,根植于生命的血脉与泥土之中,非但不致倾倒,反而成了一种景观。说到厉,欧阳询的字剑戟森然,不仅力透纸背,尚可入木三分;其实,欧阳询是“造险”的高手,他的笔下,总是险象环生;但同时,他又是“历险”的智者,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绝处逢生;一“造险”一“历险”间,一疏一密,欧阳询成就的是才华,《张翰思鲈帖》就是这大才华的杰作。

欧阳询是初唐书法家,其时书名很大,连高丽人也喜欢他的书法,以致唐高祖李渊都说他的书名“远播夷狄”。他多以楷书创作,行书墨迹很少,此帖即是行书,实在难得。我虽然没有在北京故宫博物院观赏到此帖,但却在我书桌上的《三希堂法帖》中常常拜读、临摹此帖,我不仅要向他学习用笔用字上的疏与密,还要把困难当作险象的敌人,去一一攻克之。

《书谱》

孙过庭,字虔礼,吴郡(今江苏苏州)人,工真、行书,尤精小草,是我国古代著名的书法家、书法理论家,所著《书谱》,不仅纠正自汉、魏以来书法理论谬误多多,且能“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因此朱履贞在《书学捷要》附跋中说:“读孙过庭《书谱》,委曲详尽,切实痛快,古今论文第一要义。”

孙过庭在《书谱》中说:“古质而今妍。”古质,当是指古人的传统,有很多精髓、要ns4U1g/0gX7ASYkaoCKTzo5g7nr21jCd6DvXhkwp5ss=义,不可忽弃,不可不取,但也不能无一不摹右军(王羲之),走此蹊径,无自创之路;因此要今妍,首先要食古而化,有时代精神和个人风格,天真潇洒,掉臂独行,走出自我全新的天地来。

孙过庭在《书谱》中说:“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性情;草以点画为性情,使之转过形质。”这句话是针对草书而言,他提出了形质和性情,中间的一个“转”字,转来转去,删除的当是刻板、呆滞,保持的当是丹崖绝壑之态,行云流水之势,诚如孙过庭《书谱》墨迹之效果——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

孙过庭在《书谱》中说:“至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违而不犯,和而不同。”先从后面八个字说起,违而不犯,违是必须,犯是必然,如何既违又不犯,就是要讲法度,书法有度,艺术有度,凡事皆有度;但有度不是作茧自缚,有茧亦当破茧而飞。至于和而不同,和是指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所构成的艺术关系和艺术气息,不同就是不能千人一面,千字一律,那与艺术创造的要义相距甚远,格格不入。

孙过庭的传世《书谱》,为小草墨迹,洋洋洒洒,姿态横生,似从王羲之那里脱胎而出,换骨而来;所述三千七百余言,一气贯注,笔至俱存,实为不可多得的草书至宝。

《古诗四帖》

张旭能诗能酒,精通楷法,草书最盛,《唐人书评》草书列入者有十二人,他位居榜首;他卓尔不群,超凡脱俗,与诗人过往甚密。李白、贺知章、李适之、李琏、崔宗之、苏晋、焦遂等八人结为酒友;李白称他心藏风云,引四海雄侠竞追;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这样描写张旭:“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说到张旭的草书,说到他专志写字时的精、气、神,韩愈更是在《送高闲上人序》中赞誉有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

张旭的草书,在北宋初期曾被认为是谢灵运的作品,所幸的是,从明代项元汴、丰坊的质疑,到董其昌的论证直指,这幅旷世之作才没有被掩埋于历史。此帖原高28.8公分,草书,40行,据说是张旭硕果仅存的一件墨迹。真迹在北宋时入内府,并被录入《宣和书谱》,后因战乱散落民间,经南宋、明代数人收藏,历经坎坷,所幸到了清代又被收归内府,现藏于辽宁博物馆。我曾于两次在回我的出生地辽宁丹东时,取道辽宁博物馆,遗憾的是,两次都无缘见到这幅《古诗四帖》,只能在帖中临摹与遐想。张旭写字,呼叫狂走乃下笔,或用头发濡墨而书,作此诗帖时,不知是否亦然?但他一定是在心驰神往之际,将万千气象运力于笔下,再旁若无人般地泼墨于纸上;笔势惊沙坐飞,出而能敛,收放自如,于奇妙、狂放之中,尽显天地事物之万变;作为专志写字者,作为有草圣之誉的大家,张旭在“癫狂”中又不乱法度,笔笔有来龙,句句有去脉,见其锋时陡见其精神,未见其锋时又仿佛能领略其内涵;至于他笔端瞬间万里的闪电惊雷,更于横斜曲直之中,给人笔墨酣畅淋漓意犹未尽之感。

张旭的书法,皇帝喜欢,百姓喜爱,从古至今,经久不衰;张旭的书法,与李白的诗、裴旻的剑舞,同称为“天下三绝”;张旭的书法,张旭的《古诗四帖》,和他的《肚痛帖》、《春草帖》,都是传世之作,都让我这位学书者奉为至宝,爱不释手,屡临不辍。

“楚人尽道张某奇,心藏风云世莫知,三吴郡伯皆顾盼,四海雄侠争追随”。这是李白写给张旭的诗。一位是伟大的诗人,一位是了不起的书法家,其诗其书法相得益彰,交相辉映在日月星辰间,永远普照在艺术的天空经久不衰。

《自叙帖》

怀素自幼出家为僧,人小天地大,行为无羁束。他的书法之草,他的性格之狂,他的抽毫吮墨时的痴迷,他的手随心转时的沉醉,无一不彰显着他书法大家的魅力,正如诗中所云:“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

怀素的《论书帖》、《苦笋帖》和我特别喜欢的《自叙帖》,我常临摹,虽然尚未谙其真谛,但也时常在学习和汲取中有身临其境的喜悦。《自叙帖》前半部自叙了怀素学书的过程:“幼而事佛,经禅之暇,颇好笔翰。然恨未能远睹前人之奇迹,所见甚浅,遂担笈杖锡,西游上国,谒见当代名公,错综其事。遗编绝简,往往遇之。豁然心胸,略无疑滞。”后半部分是文人名流对他的评价,有的赞誉他草书的形似“奔蛇走虺势入座”,有的称赞他草书的机格“志在新奇无定格”,还有的赞美他草书的疾速如“驰毫骤墨引奔驷”。

怀素早年曾学业于草书家张旭的弟子邬彤,借张旭草书的风格以弘扬自己,就连两人酒后下笔,以狂继癫的风格也十分相像,只是怀素在学习别人的同时,又塑造了自我,并使之独立独行。一次他去向颜真卿请教,颜真卿问他你除了从师长那里学到了书道,自己是否悟出了什么?怀素说,夏天的云彩千变万化,奇峰迭出,当风起云涌之时,或偶遇障碍之物,一切都要顺其自然,这变幻无穷的云彩就是我的老师啊!颜真卿听后大加赞赏:“噫,草圣之渊妙,代不绝人,可谓闻所未闻之旨也。”

《自叙帖》每行都一气呵成,字字相连,满纸生烟,且有气贯长虹之势;而写到后十行,一行仅两三个字,大小参差,狂态毕出,仿佛行云流水,远通古今。可以想象得出,怀素正纸上疾行,独步天下,而天下之大,草圣之谓,又舍他其谁?

《张好好诗》

杜牧是唐代著名的诗人,同时又是著名的书法家,他写《张好好诗》时刚刚三十多岁,人到中年,可见其功力之劲盛,风韵之刚朴,气格之雄健;或许,正是杜牧的这唯一一帖书法名迹,奠定了这位晚唐诗人在书法史上的地位,让我们今天仍有幸陶醉其中,并从中受益匪浅。

《张好好诗》墨迹行书,全帖共四十八行,每行约八至十个字。纵观全帖,用笔硬朗坚定,文质互相支持,本色天成自然,气格雄健厚重,不仅表现了杜牧“刚正有奇节”的诗人气质,也表现出了他表里如一的人文情怀。在其笔力的运用上,深得清人包世臣的赞誉:“用笔之法,见于画之两端,而古人雄厚恣肆令人断不可企及者,则在画之中截。盖两端出入操纵之故,尚有迹象可寻;其中截之所以丰而不怯者,试取古帖横直画,蒙其两端而玩其中截,则人人共见矣。”包世臣还引用董其昌赞美杜牧的《张好好诗》,借以表达对《张好好诗》用笔之法的推崇。董其昌说:“古今书诀,俱未及此,惟思白有笔画中须直,不得轻易偏软之说,虽非道出其真际,知识固有不同。”其跋杜牧之《张好好诗》云:“大有六朝风韵者,盖亦赏其中截有丰实之处在也。”这“六朝之风韵”,也道出了杜牧的刚正奇节:他不作龌龊之事,敢于去陈利病,诗情豪迈,有规谏之风,笔落佳处,表里如一。其实不仅仅是杜牧,古今中外,大凡艺术大业有成者,无不以其人品、文品的相统一而雄立于世;而那些心胸逼仄、心存龌龊的鸡肠小人,无论怎样沽名钓誉,都最终一事无成,并最终为历史所唾弃。

杜牧这幅珍贵的作品,现藏故宫博物院,当是稀世珍宝。遗憾的是,由于纸张糜烂,有两句字不可读,但又如严复《平生壮观》中所云:“牧之此诗,纸墨颇佳,书成欲舞。”如此说来,原迹尚能流传有绪,又当属不幸中的万幸了!

责编 荣 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