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来的儿马子（外二题）

为买军马，我来到了草原。

那天朋友带我去马群看马，离马群还有一段距离，突然听见一声长嘶，只见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迅疾冲来，它就横在我们的前面举蹄咆哮，目光中充满警告和威胁；它的长长的鬃毛扎煞开来，活像根根利刺在飘动，让人不寒而栗。这时忽听人喊：黑旋风，来的是朋友，别胡闹！就见那匹马立刻放下蹄子，打着响鼻，乖乖地跑回马群去了。

这时我才看见一个中年牧人骑马过来，他脸色很黑，牙齿却白得耀眼；头发很长很乱，很像马鬃。朋友说：这个人就是芒来，他是这群马的马倌。接着我们就在芒来的陪伴下选马。那匹叫做黑旋风的马始终不离左右，不断用刨地打响鼻的动作表达不满。看来要不是芒来在场，它肯定会要我们的好看。

后来在喝酒的时候，芒来说起了他的这匹马。他说，这是他两年前选定的儿马子。儿马子就是种公马，是马群的首领。每个马群都会有一匹儿马子，它必须是一匹最优秀的马。他对我说起了选择黑旋风的过程。起初他选了几匹特别活跃的小公马养着，等它们长到四岁左右，先要它们互相掐仗，看哪一匹最厉害；然后由几个骑手拿着套马杆围堵它们，看哪一个能够逃脱。这黑旋风不但把别的儿马子咬得望风而逃，而且一阵风似的冲上了山顶。骑手们累得气喘吁吁，也没能碰到它一根毛。在确定了它的地位之后，芒来又花了许多工夫接近它，第一次套住它的时候，它挣扎蹦跳，好像要吃人。没办法，只好用铁链子绊住它，驯了它半个月它才服气，但也仅限于芒来一个人。黑旋风一上任，立刻把马群看管得铁桶一般，除了芒来，谁也甭想靠近马群。为护群，它都踢坏咬坏好几个人了。

听到这里我觉得这匹儿马子真的是太可怕了，可是我发现芒来的脸上却充满自豪和骄傲。很显然，这也是个桀骜不驯的家伙。

我第二次看到芒来，是一年以后。我发现他天天都在牧人新村里喝酒，在街上闲逛，和女人调笑，并不去草原上牧马。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他是个二流子呢。在一次酒后，我向他提出了这一问题，没想到他却哈哈大笑。他说：我告诉你吧，现在我的马群是黑旋风在放，根本就不用我去操心。我只管喝酒泡妞就行了。我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他一遍。他说：你不信呀，就是我的儿马子在替我放马呀！它白天带马群吃草，晚上带马群休息；这里的草吃完了，它就会带着马群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你问我的马群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反正就在草原上。等我需要它们的时候，去找它们就是了。

儿马子还会自己放马，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我问：那要是遇见狼呢？

芒来笑了笑说：还真给你说着了。我听别的马倌说，有一天我的马群真的遇上了狼。本来草原上现在很少有狼，可是那天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五六条狼。它们看见我的马群没人管，就围上来想吃马。没想到儿马子一声大叫，它先是绕着马群跑，把马圈起来。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指挥的，母马小马都在当中，骟马围在外圈。它呢，鬃毛一竖，就跟那几条狼干上了。它前扒后踢，嘴咬鬃抽，愣是把那五六条狼打得屁滚尿流，逃了。你看它有多厉害。从那，我就更不用管马群了。

过了几天，我在那达慕大会上再次见到了芒来和他的儿马子，原来他们要参加赛马。人家别的选手，都把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马鞍弄得金光闪闪的，自己也穿得好像过年似的。唯有芒来和他的黑旋风啥也没有。芒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就那么骑在光溜溜的马背上，而且红眼睛巴擦好像没醒酒。突听一声枪响，匹匹马儿都如离弦之箭冲出去，芒来好像半天才反应过来，催马出发，引起现场一片笑声。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等到马队返回来时，却见芒来和他的儿马子冲在最前面。黑旋风真的像是一股旋风，风驰电掣，力压群雄。快到终点的时候，芒来居然在马背上站立起来，向观众挥手致意。现场掌声雷动，一片哗然。

再次见到芒来，是10年以后的事情了。令人惊讶的是，一个50多岁的人，居然苍老得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他身上当年那股疯劲一点都不见了，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朋友告诉我，这都是让他的儿马子给闹的。原来黑旋风一年比一年老了，已经无法承担首领的重任。这一天，芒来流着眼泪，把它送到了喇嘛寺里。这是儿马子的最后归宿，怎么处理老去的种公马，庙上不肯说，但是还会给一些钱让主人去做善事，这也算是儿马子的最后贡献。和儿马子分别的时候，芒来抱着儿马子的脖子痛哭流涕。这时令人不解的一幕发生了：儿马子突然把他甩开，转过屁股踢了他一脚。要不是黑旋风已经老迈，这一脚足以要了他的命。

从庙上回来，芒来喝得烂醉，随后卖了马群，再也不当马倌。他的精神，从此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鹿儿血

天刚放亮，乌日娜就已经赶着鹿群穿过了贡格尔草原。再往前走，便是莽莽苍苍的大兴安岭山脉了。只要把鹿群往山里一撒，斜眼巴图就是再有本事，他也找不回鹿群了。我的小鹿们，这样你们就得救啦！

嘚嘚！乌日娜大声吆喝着，用力打坐下的小青马。她恨不能长翅膀飞进山去。

终于进山了，乌日娜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又是一阵心痛。天哪，我真的要跟鹿群分别了吗，我可爱的小鹿们哪！乌日娜的眼泪不由流了出来。她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把泪水强憋了回去，然后她朝鹿群挥起了皮鞭：走吧你们，快点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她喊叫着，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鹿群果然向前奔跑起来。但是这个地方它们太陌生了，跑了一会它们又停下，回头去望它们的主人。它们惊讶地发现，平时寸步不离它们的美丽主人，此时正打马向山外冲去。

长有七叉犄角的头鹿莫日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它呦呦一声长鸣，带领鹿群飞快地追了上去。近了，更近了，乌日娜无奈地勒转马头，她先是看见了头鹿莫日根明亮而又充满疑惑的眼睛，接着她又看见了几十双明亮而又充满疑惑的眼睛。乌日娜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就碎了。

你们快走啊！跟着我干什么呀？乌日娜声嘶力竭地喊叫，它挥舞着鞭子吓唬它们，可是它们统统站着不动。接着她的鞭子真的打到了莫日根的身上，可是莫日根并不躲避，还是那么直直地站着。在晨光熹微之中，乌日娜看到莫日根的七叉犄角昂然挺立，身上的梅花朵朵闪烁，眼睛里盛满了难以言说的柔情。

乌日娜一下跌下马来。她上前搂住了莫日根的脖子，对它喃喃说道：我的莫日根，你带着鹿群快去逃命吧，啊！你还不知道，现在不少城里人都变成狼了。他们成群结队地跑到鹿场来，排着队要喝你们的血。兑上酒喝，喝得一张张嘴红赤赤的像是吃了死孩子。已经有好几头鹿被杀了啊！你们再不跑，早晚都得死啊！

莫日根眨了眨眼睛，它好像听懂了。它晃了晃犄角，跺了跺蹄子，想走却有点犹豫不决。忽然一阵喊叫声由远及近。乌日娜回头，看见斜眼巴图带着两个汉人骑马追来。其中一个汉人身上还背着一杆枪。

快跑！乌日娜推了莫日根一下。莫日根一声嘶叫，带领鹿群飞快地冲向山里。斜眼巴图追了几步，又调转马头冲到乌日娜面前，用马鞭子指着她的鼻子，咬牙切齿地骂：好啊，你好大的胆子啊！我雇你养鹿，你却要把我的鹿群放跑！

乌日娜把头扬了起来，狠狠地盯住巴图那双斜眼。这斜眼为赚钱什么缺德事都敢干。过去他抓百灵鸟往城里卖，现在他又卖鹿血，他的心肯定不是肉长的。

哼，谁让你杀鹿！你杀，我就放它们走！

黄毛丫头，我的鹿，我想杀就杀，你管得着吗！

可它们是我养大的，它们都是我的孩子！

吆喝，你的孩子？你结婚了吗，没结婚你就生出这么一群鹿娃来？哈哈哈！

乌日娜感到脸上有点发烧，但是她挺住了：这你也管不着。你甭想追上它们！

乌日娜，闲话少说！这两个人你不认识吧？这是城里来的两个领导。他们今天来要买一头整鹿，活的死的都行。送给高级领导！我知道鹿群听你的。你把它们喊回来，我给你双倍工资。听话，啊！

呸！你休想！

我把你这个不识好歹的死丫头，反了你了！巴图的一双斜眼简直就要斜到天上去。他跳下马来，伸手揪住乌日娜的头发，扬起马鞭子威胁：你叫不叫？！

不叫不叫就不叫！你打你打给你打！

巴图的鞭子举了再举，终究不敢落下来。两个人在草地上转着圈子。突然一股旋风刮起，只见头鹿莫日根高高挺着七叉犄角，风驰电掣般冲来，一头就把巴图撞翻在地。巴图在地上连翻几个跟头，杀猪般嚎叫道：快！快打死它！它是头鹿，打死它别的鹿都听话了。千万不要伤到它的角，七叉鹿角最值钱……

两个汉人跳下马来，带枪的人举枪瞄准。说时迟那时快，乌日娜张开双臂扑过去，她毫无惧色拦在枪口前面，喊道：我看你敢！要打先打死我！汉人愣住了，接着他看到，头鹿已经放平犄角，对着他冲了过来……

枪是怎么响的，事后那个汉人在法庭上竟然说不知道。反正枪的确响了。子弹就像陀螺，先是击穿了莫日根的脖子，然后又击中了乌日娜的胳膊。她们两个都倒下了。不同的是临死之前，莫日根故意摔碎了自己的七叉犄角；乌日娜则在昏厥之前，爬过去替莫日根堵伤口。她的血和莫日根的血汩汩地流在一起……

小狍子

刘青上山去拾柴，拾到了一只小狍子。

在冰天雪地的山上，小狍子正在一个雪窝窝里挣扎，眼看命在旦夕。

刘青四处张望，看不到大狍子的身影。他急忙上前把小狍子抱在怀里，柴也不拾了，急急忙忙往yvByVzhJ4V5BAYgS3LoeQ0cx27YqZahMgpR2Lcy89rQ=回走。走出不远，他看到了一大片血迹，还有人的杂乱脚印。他明白，一定又有人来偷猎了，小狍子的妈妈一定被人打死了。刘青在心里骂了几声，又看了几眼怀里的小狍子，觉得它挺可怜。才出生不久就没了妈，这不就成了孤儿吗！刘青轻轻地对小狍子说：你不用怕，有我呢。我来救你。我可是个好人哪！说也怪，那小狍子这会儿缩在他的怀里，安静得如同一个婴儿。

刘青来到自家门前，忽然发现邻居苏大嘴家的门口有一溜血迹。谁都知道苏大嘴喜欢偷猎，莫不是……刘青不敢往下想，赶紧开门进院，大声地喊道：孩子他妈，我给你捡回一个宝贝来！媳妇从屋里出来，看见小狍子既惊讶又欢喜：老天爷，你这是怎么抓到的啊，是狍子还是鹿啊？刘青说：应该是个狍子。快，去小卖店买牛奶去，这没妈的娃，咱得救救它啊！媳妇答应着出去了，刘青就把小狍子放在热炕头上焐着。一会媳妇提了一箱牛奶回来，嘴里说道：我怎么闻着苏大嘴家肉香呢，门口有血印，是不是这家伙又缺德了？刘青说：不管他，他缺德让他缺去，早晚他会遭报应。来，咱喂喂这个小可怜吧。

小狍子就这样在刘青家住了下来。冬天和春天一过，它已经长得挺大了。小狍子和刘青一家人亲得不得了，整天在院子里撒欢蹦跳，逗人开心。这天刘青下地干活，不提防它也跟了出来。刘青赶它回去，正碰上了苏大嘴。苏大嘴一看见小狍子，两眼直放贼光。他说：啊，狍子，哪里来的狍子？狍子肉可是最香的了。刘青看他一眼说：也不知道是哪个没屁股眼子的，把它的妈给打死了。我就把它捡回来，我养它是为救它，可不是为了吃肉。苏大嘴讪讪地走开了。

谁知道第二天下午，就有一辆写有林业公安的车停在了刘青的家门前。车上下来两个警察，他们对刘青说：狍子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许私养。这只狍子我们没收了。刘青一听急了：没收，你们想把它弄到哪里去？警察说：我们要送它回山里去。刘青说：那样还行，就让我们最后喂它一次奶吧。和小狍子分别的时候，刘青一家人哭得稀里哗啦，连警察都感动了。

哪知小狍子走的第三天，它自己又跑了回来。身上伤痕累累，看样子跑了很远的路。刘青一家人围着它又亲又摸，给它喝牛奶，给它吃青草。小狍子将息了几天，完全恢复了。不料林业公安又来了，又把它给送走了。这次他们开车跑出200多公里，把它放到了山上。可是怪得很，过了几天，小狍子又自己跑了回来。刘青主动向林业公安报告，他们无奈地说：既然这样，那你们就养着它吧。

过了两年，山里开辟了旅游线路。一车又一车的城里人进山来旅游，那天刘青的儿子带着小狍子去看热闹，没想到旅客一看小狍子，争先恐后跟它照相。有主人在身边，小狍子非常听话，它摆出各种姿势让人拍照，一下子成了明星。第二天刘青灵机一动，他说拍照可以，但是拍一次要交10块钱。10块就10块，城里人根本不在乎。一天下来，小狍子居然为刘青创收四五百块。后来进山的人越来越多，创收数目一路飙升。小狍子成了刘青家的摇钱树。

对门苏大嘴看着眼气，他每天上山去搜寻，也想抓个小狍子养。可是他的身上有血腥气，狍子老远闻见就跑。后来，苏大嘴花了两三千块，从一家鹿场买了一个小狍子。他一个劲给它灌牛奶，像供神一样供着它，巴望它一夜长大，好给他挣钱。这样养了三个多月，钱没少花，以为养熟了，就放开它让它自己在院子里跑。可是这天早上起来，院里哪还有小狍子的影子。

原来，小狍子夜间越墙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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