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忧伤

2013-12-29 00:00:00方格子
文学港 2013年5期

他:爱忧伤,是个服装品牌。

她:这个名字好听。衣服的牌子怎么会取这个名字。

他:类似于音乐的蓝调。

她:蓝调?

他:最初的起源似乎是美国黑人音乐。区别于摇滚和乡村之间。

她:一派胡言,别跟我卖弄了。

——探监聊天记录

1

刷牙的时候,手机滴一声响,子芩满嘴泡沫转头去看,刚巧碰上程树青也盯着手机,子芩赶紧收了眼,低下头就着水池,看到溢出的牙膏泡沫里混杂着红色,牙龈又出血了。子芩一愣,忽然觉得左眼皮跳了跳,脊背不由自主寒起来。很多年前,仿佛也是这样一个场景,牙龈出血,左眼皮跳,然后便接到老家来电,母亲喝了农药。

子芩潦草地洗漱一下,手在睡衣上擦了擦,赶紧翻看手机,新华社快讯,罗州市原副市长鱼朝阳,恩铭市原副市长孙嘉南依法核准死刑后,这两名罪犯已于今天上午被执行死刑。子芩的心咯噔一下,顿感胸口闷得慌,随手把手机丢在桌上。程树青靠在躺椅里,漫不经心地又瞟一眼手机,接着再看看子芩,子芩感到芒刺在背,忽地转身过去,盯着程树青,两个人对峙着,程树青眼里的内容繁复一些,叫子芩浑身不自在——对于短信,按程树青的话来说,你是有前科的。自那次短信事件后,在这个家里,短信已经成为一个避讳,不得已,是不再提起的一个词。再看程树青微微挑起的嘴角,全然是鄙夷,子芩窝了火,又不想多解释——冷战时期,语言总是多余。今天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有些不管不顾的决然,索性翻出那条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起来。子芩一边读着,一边却深入地想到这样一个事实,当自己还睡在床上,做一个不着边际的梦时,两个生命结束了。执行死刑用的是枪吗?子芩的脑海生生地浮现出腥红,血从那两个男人的后脑勺流出来。不要想不要想,与我何干?子芩欲斩断思绪,却依然惶恐,虽与自己毫不相干,之前报纸也连篇累牍地报道过他们贪污的数额,巨大到可以买下金融海啸时期半个小国家。但是,总归还是鲜活的生命,吃饭,穿衣,和亲爱的人儿肌肤相亲。

子芩刚读完短信,程树青却按捺不住的样子,倾身起来,嘴里唠叨一句:又分裂了。

天忽然阴了。精神分裂。精神分裂。子芩已经不再陌生这样的口战,在他们漫长的恋爱结婚度日如年的岁月里,子芩的周身布满了被语言刺伤的创口,程树青喜欢用那些极端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观点。比如,你个十三点。你神经错乱了。不要这么辛苦,难保你能用得着这些钱?你的脑子进水时间太长了。子芩每一次听到这样的句式,都接近了崩溃的边沿——多少次想要离开这个男人。但是,程树青不给她这个机会,程树青说,我说话习惯向来这样,怎么?上了一次报纸,上了一次电视,你就高贵起来了?

子芩摇摇头,想摆脱什么,觉得晕起来,早饭没有吃,大约是低血糖吧。子芩喝口水,吃一个苹果,权当早餐,也像中餐,换身衣服,出门。周末对于子芩来说无疑成了最难熬的时光,儿子还在学校,高考临近,学校已经取消双休日,读半个月,放假半天。在儿子不曾露面的那些日子,子芩和丈夫程树青总是处在不知所措的状态之中。也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们已经不再对话,甚至有的时候,双方都成了一个摆设,一张闲置的桌子,一个博古架,每每听到收废品的吆喝声,子芩都冲动着以为家里全都成了被收购对象,被人拆卸了丢到三轮车上,过秤,多少钱一斤——我真是疯了,子芩摇摇头。

日子混乱不堪,她常常无心顾及这些日常。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关注什么。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她不明白这样的生活,过着又有什么意思。还是去单位吧——她曾经如此厌恶医院的气息,消毒水,厕所传达出的混杂味道,血腥,醉酒。她的左侧是急症室,每日里,目之所及都是十万火急,和命有关的呼救。隔壁办公室的保安,整日里板着脸,站在医院大门口吆五喝六地指挥车辆,病人。子芩最担心他踱步进到她的工作间,他的到来,对于子芩来说,都是一场言语的灾难。比如,他一开口就说,镇东头有个女人,老公出国才半年,熬不住,养了一只狗,你知道她怎么了?

子芩多半不说话,只是盯着窗外看,保安自顾自接下去,她和狗搞在一起,分不开了,刚送到医院,用棉被裹着——这种女人,骚死她。

碰到这个情况,子芩总是希望手里有一样独门暗器,不动声色就可以把这个碎嘴的保安给解决掉——每每这时,子芩都会害怕,担心真有那么一天,她抑制不住,要杀人。或者,杀了自己总可以吧。但是,总归要回到现实,现实是,子芩试图岔开话题,说,戚子善,门口车堵住了,你快去看看吧。

戚子善不着急,说,堵一堵,堵着堵着他们才知道我重要了。这帮吃屎的。

好在戚子善上班时间很规整,有完整的双休日,因此,对于子芩来说,没有保安服在眼前晃动的日子,简直成了节日,在家里待不下去的时光,她便会到工作室,这一隅,这一刻,她是安全的。

工作室是前一年开辟的,心理理疗室,解决肉体之外的痛楚。子芩原先在外科,在这个小镇,她的那把手术刀是出了名的,她细致,缜密。和其他外科主刀不同,子芩每一次接到手术任务时,总是很激动,甚至兴奋。如果条件允许,她会沐浴,穿一套淡粉色内衣,在胸前抹一点范思哲,一切准备就绪后,她的双眼就溢出了幸福。她的助理是个男的,平日里喜欢写几个文章,眉清目秀,周身透出的气息,令所有同事都感到舒服。真是难得,在这个小镇,愿意把“儒雅”这个词按在一个男子身上,对于子芩来说是困难的,而助理却配,像一件量身定做的衣服,很得体。他把子芩的手术称作舞蹈,具有很强烈的仪式感,他也会在文章里把子芩的外科艺术和她的刺绣结合起来,这一点,子芩倒也是认同的,某个程度说,子芩把手术看做是刺绣了,飞针走线,是舞蹈,有音乐,只有她自己感受得到,在助理看来,子芩对于这两种艺术的热爱,是可以以命相抵的——子芩笑笑说,我没你说的那么虔诚。助理说,不止虔诚,是痴。子芩说,知道痴字怎么写吗?是病。

2

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次,那个短信,这一刻,子芩应该还是一个热爱手术刀的医务工作者。后来,子芩被拉去看了看手相,手相大师握着子芩的右手,说,看你拇指根,青黑色的一个小点,你已经过了辉煌期,手很薄,你没有富贵的命相,除非离开血地。

血地?子芩打了个寒颤。

就是你的出生地。手相大师边看边摇头,你这个女人啊,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子芩接一句:小姐身子丫头命?

手相大师不置可否。

工作室掩映在茂盛的树荫之下,鹅掌楸的叶子已经褪去了春天的嫩黄,绿得深沉。推开门,绿萝,仙人掌,吊兰,都是绿色,子芩放音乐,她最爱听维塔斯的《母亲》,海豚音,她常常听着听着便落了泪。自从母亲去世后,子芩就觉得成了孤儿,无助无告伴随着日常,看不到边,找不到来路。她躺在那张藤编躺椅上,用一块黑色的布,盖住眼睛。维塔斯一遍一遍地演绎着,那高音在子芩听来是呼唤,也像挣扎,暗合她此刻的心境,她需要一个去处,可以让自己吐出一大口浑浊的气。

谁的短信。谁的短信。

他说在等你,你们在一起几次了。

你的身体是鸦片?我怎么觉得是一堆腐肉?

难怪,难怪近不了你,原来你要留着身子给他。

肮脏的东西。

子芩一惊,醒了过来,惶然地张望,只是觉得程树青的声音一遍遍地在耳边响起,刻薄又激愤。这真是奇怪的事,怎么会睡着呢?子芩起来,开始看报,之前子芩很少看报,世界正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不关心。那么,我在关心什么?这一问,子芩呆住了,她觉得这个世界竟然没有什么需要她来关心,即便那些面色灰暗前来咨询的饮食男女,也不例外。他们只是暂时需要,需要一个宣泄的地方,需要有人傻瓜一样聆听。

子芩打开工作室的门,看出去,周围很安静,夹竹桃花开得浓烈,那边一蓬木槿花也开了,夏天真是个热闹的季节。风里带着植物的清爽的气息,子芩的感觉一点一点好起来。她转身,刚要关门,冷不丁地,忽听身后一个声音:干部,报纸有卖伐?

子芩吓一跳。问:你刚才喊我什么?

推三轮车的是中年妇女,经年的风雨侵袭,她的面庞有早衰的迹象,握着车把的双手,粗糙,指节粗大,像做多了重劳力的男人的手。子芩愣了愣,说,进来喝杯水吧。

中年妇女张嘴看着子芩,忽然明白过来,先推辞着说,我不渴。接着便进入正题,干部,你有废报纸卖吗?

子芩拿纸杯,倒了水,走出来,递给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显然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礼遇,她忙不迭地感谢,接过来,仰起头,咕嘟咕嘟喝光,她刚要把纸杯捏扁,子芩接过来,又倒一杯水。然后,她站在里面,招呼着,太阳烫,进来坐会儿吧。

话题是不经意间展开的,开始时,子芩的角色毫无疑问属于有资格关心别人的那种,嘘寒问暖,从身世到婚姻,到孩子,到生计。忽略情感。确实,在子芩关注的范畴里,对这个叫陶彩凤的情感是不关心的,不是不关心,在子芩的理解里,感情对于陶彩凤来说,是奢侈品,享用不起——这中间,子芩还把那件白色长褂穿起来,又在左胸贴袋里插了一支圆珠笔,就像医生对病人,子芩对这样的角色很喜欢。

子芩像门诊医生,而且是一个比较贴心的门诊大夫,问到健康状况时,子芩甚至拿起陶彩凤的手,右手三个指头,轻轻地按在陶彩凤的脉搏上。她感觉到,陶彩凤这个结实的女子,脉象顺畅,体魄健康。子芩说,你身体很好。

是突然之间的事,陶彩凤说,我讨厌那事儿。我现在一想起他那里,都想吐。

维塔斯的海豚音成为背景音乐,子芩看看窗外,马褂木葱绿,一片一片叶子,像一件件细腰肩圆的旗袍,风吹树摇,满树的旗袍舞动。是真的,医生。陶彩凤说,我已经半年没有让他近我的身了,我讨厌。没有那件事,我的身体就好。

3

陶彩凤十一点半离开子芩的办公室,子芩翻出所有报纸,新的,旧的,甚至把一些杂志也给了她,因为觉得自己耽误了她收购废品。而陶彩凤却一板一眼地和子芩算钱,当她把乱纷纷的几张零票塞给子芩时,子芩忽然想到陶彩凤说,我一想起要和这个人过一生世,恨不得现在就去死——子芩在一瞬间被陶彩凤的话击中了,她渐渐地明白过来,所谓的性冷淡,是不存在的,冷漠无非是身体有意识的抵触,和生理无关。她不由得羡慕陶彩凤,她可以为捍卫身体抗争,而自己呢?陶彩凤还喊我干部,也算是一个知识分子了,虚伪着,明明极度厌恶程树青,却不得不在某一个时刻委身于他。程树青满眼鄙薄却搭配着热辣辣的身体,子芩想起来便要恶心——这一点上,居然和陶彩凤说的如出一辙。不过,子芩觉得自己不如陶彩凤,陶彩凤可以大声地告诉丈夫:拿开你那个东西。按陶彩凤的意思,她都懒得动手,她说,拿开你那个东西。拿开你那个东西。接连说了一个星期,丈夫终于收了心。陶彩凤讲到这里,居然有了斗争取得胜利的欣喜。她用手轻轻地拍自己的胸口,医生,有话不要藏在这里,说出来就好了。就像打喷嚏,憋着,总觉得痒痒的,阿嚏一下,气就顺了。

接下来几天,程树青出差,子芩索性休了年假,一心一意在家里呆着,作为一个心理理疗师,子芩有职业之外的爱好,刺绣算是其中一样。她对于刺绣的理解,就像其他女人对于着装的爱好,有刺绣,必定有旗袍,说到旗袍,子芩的心就隐隐作痛——去年最合心合意的那一件,程树青用剪子碎成了片片,程树青当时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子芩后来想起来依旧要打一个冷战。程树青说,在你眼里我都不及一块布?

手指被针尖碰到,子芩像往常一样,顺势按在手臂上,常常是这样,半天下来,子芩的手臂上总会粘了血渍,血色梅花,孤绝的味道。

程树青这次出差有点突然,倒不像之前的那些日子,出发之前,总想在子芩身上摸索,讨个安慰的做法。了无生趣的两个人,时间总是被无限拉长,子芩有的时候就在心里数数,七十八,七十九,八十……碰着程树青想竭力尽到丈夫责任的那些次,子芩真是要喊出救命来的。她总是在心里喊,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不要这样活着。

电话只响一下便没有了声响,子芩看看话机,连号码也没有。子芩再看手机,没有动静,她忽地又想起那个短信来,两个男人的生命,在那个早上消失了,也许这会儿,家属还沉浸在悲愤之中。子芩呆呆地延伸着思绪,那两个失去丈夫身体的女人,在看到自家男人后脑勺一个黑洞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什么呢?灾难是灭顶的吧。

门被敲响,同时电话也响起来,子芩见是一个陌生号码,先去开了门,却是陶彩凤。子芩内心隐隐不快,她本没有想和陶彩凤深交,只是一时好奇,好脾气地请她喝了一杯水,难不成要再有牵绊?她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在这当口,手机响了,子芩打开铁门,示意陶彩凤进了屋,子芩给自己一个理由让陶彩凤进来,她发现陶彩凤今天换了衣衫,换了发型,皮鞋是新的——权当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子芩接电话,就听程树青的声音:医院说你休息。

子芩道,嗯。

程树青顿了顿,说,你就等着我出差时休假。

子芩无语。尴尬地看看陶彩凤,倒是陶彩凤挥挥手,示意她接电话,别管我。

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子芩拿着手机却一直沉默。程树青也开始沉默,两个人僵持着,陶彩凤在子芩的示意下坐到椅子上,身子一歪,那张折叠式木椅忽然倒在地上,陶彩凤惊慌失措爬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开始鼓捣椅子。程树青那边掐了电话。

4

陶彩凤扬扬信封,说,罗医生,夹在废报纸里,掉在地上,被我家小狗叼出院子,我抢回来看,写着你的名字。

子芩接过来,信是北方寄来的,看邮戳,似乎有些日子,果然,信封上沾了一些污渍,风尘仆仆的味道。子芩看寄信人地址,北京房山区××镇3270教育队。这是一个陌生的地名,子芩从未去过北京,对京都所有的想象只是天安门,有广场,车水马龙,繁华热闹。收信人一栏是富春医院心理理疗室,明明白白写着罗子芩。子芩看水笔写就的字体,坚韧有力,暗藏了无限的想象。当着陶彩凤的面,子芩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信。

“子芩君”。

子芩的心忽地一软,手抖了抖,称呼很特别,子芩忽然不想让陶彩凤参与,仿佛有了一点小心思。她收起信纸重新塞到信封里,漫不经心地说,哦,是患者来信。她倒了一杯水,递给陶彩凤,道,谢谢你。我经常收到患者的信。

要是我也和你说说家里的事,你是不是也会认为我患病了。陶彩凤没有喝水,而是很诚恳的样子,接着说,我很想和你说说话的。

子芩君。谁会这么称呼自己呢?子芩心不在焉地应付着陶彩凤,陶彩凤洗干净的脸庞细看起来,蛮有女人味。陶彩凤很快进入自己的语境,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水杯端在手里,顾不得喝一口,子芩几次想打断她的话头而不得。子芩有些烦躁,终于等到陶彩凤停顿,抓住那当口,利落地说了一句,我一般不在家里看病。说完便又要给陶彩凤倒水,陶彩凤立马砍断自己的话,站起来,不言不语,径直走到门边,换了鞋,连招呼也不打一个,也没有关门,噔噔噔下了楼,杯子是捏着的。子芩看着她的背影很坚决,一时间不知怎么挽留,就呆着,也不说话。

关上门,子芩回身来到阳台,看着楼下小径上快步走着的陶彩凤,心情有些复杂,怕她回头,也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和她面对。好在陶彩凤根本没有那意思,她挎着那只米色皮革坤包,一甩手丢了那个纸杯,杯里的水洒在路面,杯子托托托地滚到一边去。陶彩凤头也不回,步子从容地走出了子芩的视线。子芩想了想,暗自说,倒看不出她是一个收购废报纸的女人。

程树青是第三天傍晚回来的,拎一个沉重的包裹,进门,换鞋后,来不及洗澡就开始清点包裹里的物品。小点心,小挂件,还有一只风铃——程树青第一次送给子芩的礼物是一只小小的银质风铃,当时程树青说是藏银,子芩也喜欢,只是时间一长,风铃旧了。而藏银的旧和其他物品的旧是不一样的,在子芩看起来,有些阴暗的味道。藉了年前大扫除,子芩顺手就扔了。程树青看在眼里,什么也不说,那个风铃是他去天津出差时买的,那时他还是一个有抱负的青年,新婚未到七年,儿子也刚出生,一切呈现出蓬勃的生机,程树青的爱常常要溢出来,想尽法子让子芩舒心,让儿子快乐。在一家小的饰品店,第一眼就看中了风铃。在他的理解里,小巧温顺的子芩,就该有一只风铃在窗口叮叮当当地响,细碎的声音,猫一样叫唤着,我见犹怜的动人。但是,一个男人买这个东西到底有些小家子气,趁大家都去塘沽,他谎称还有点事要办,独自行动,打车直奔饰品店,在他的念想里,要是错过这个,怕是很难找到了。就像他和子芩。

子芩看到后,果然喜欢得不得了,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男人是懂得的,心细如发,又体贴入微。于是便更加热烈地爱着,儿子都三四岁了,两人依旧还有海誓山盟,而爱人间的海誓山盟总是有些血腥,要生要死的。

程树青拎出风铃,也不和子芩说话,直接走到房间,找到之前挂风铃的那枚小钉子,居然还在那儿。程树青一伸手就挂了上去,这当口,没有风,程树青打开窗口,窗帘没有动。不死心,程树青回转身,搬了那把小电扇,插上电,对着窗口就吹。风铃响起来——都远古的景象了,子芩的记忆一点一点苏醒过来,她有些不忍,看程树青已经摆出和好的架势,总不能太僵持——毕竟累人。子芩忽然发觉似的,轻声道,这个声音像是古筝。

程树青接了话头,这次出差还是去天津,因为天津有他们单位一个分支机构,他们每年都有机会去那里出差。程树青的语调平稳,却不缺乏热情,他又从包里拿出一块手表,说是在塘沽买的,卡地亚。子芩对手表没有研究,打开盒子来看,倒是吃了一惊,从来没有发觉,腕表也可以做到这么精致。子芩取出来,在腕上试了试,程树青接过去,解开表带,替子芩戴上。子芩抬抬手腕,说,粗犷了点。程树青握着子芩的手臂左右看了看,道,给儿子的,等他高考结束就算是礼物了。喏,这个才是给你的。

子芩看到一款同样牌子的女腕表,静静地躺在那个黑色绒面小盒子里。尴尬依然是在的,子芩说,我先去做饭。

程树青淡淡地说,我们能不能换换口味?

子芩愣了愣,说,我换衣服。两个人出门,去了紫竹苑,饭店很小,在富春路一侧的弄堂,闹中取静,太熟悉这家饭店了,十几年来,一直都没有改变,饭菜的口味如常。坐下来开始点菜,依旧是程树青拿了菜单,一只一只看过去,偶尔问一句,鞭笋雪菜毛豆肉?子芩:嗯。生菜?子芩:嗯。是忽然之间的事,两个人都发了呆,想起了什么。程树青说,我们换一家吧。子芩:嗯。

走出饭庄,才觉得那么多年来,他们居然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适合自己的口味,像紫竹苑这样的吃了七八年,都厌烦了——子芩哀哀地想,都要厌倦的。都要厌倦的。活着也一样。子芩四面看看,弄堂外,是喧嚣的大街,车开过来开过去,很忙碌的样子。子芩道,吃面吧。程树青没有任何表示,跟着子芩进了附近一家简陋的面馆。

“子芩君”。子芩忽然想起那封信,她没有看完那信,到底是来不及看,还是……这是怎么了呢?她稀里哗啦吃完了面,见程树青正慢条斯理地数着在吃,抑制不住的焦虑。欲言又止,程树青抬起头来,说,等一下去做个头发。子芩心不在焉地答一句,子芩君——谁会这么称呼。程树青正索索索地吃面,没听清,见子芩百无聊赖地坐着,有些愧疚地端起面碗,吃饭一样侵吞了整碗面。子芩如坐针毡,说,怎么吃那么快……又不赶时间。

一到家,子芩扑面就感觉到了之前的尴尬,无所事事的两个中年人,做什么呢?子芩坐到木头椅子上,摆开架势,像要赶时间完成一幅重大的绣品。程树青进了卫生间,洗澡的声音,哗哗的水声。子芩起身,进房间,拉开抽屉,拿起信,一时间想不好放在哪里。真是怪事——像在做贼。都没有看内容呢,就那样心虚。

程树青热气腾腾地出来,干干净净的一个男人,子芩避开程树青的身子,顾自低了头绣花,一针上,一针下,丝线在绷紧的棚子上发出空洞的磁磁的声音。程树青进房间,又探身出来,道,我的那条鸭蛋青短裤找不到。子芩答应着说,在柜子第三格抽屉。程树青说,没有。子芩顿一顿,看看房门口,再看看卫生间被水汽蒙上的磨砂玻璃,松开线,放下针,站起来,走进房间,那条鸭蛋青短裤就躺在床上,平整地展开来,像一个熟睡过去的人。看窗帘已经拉上了,她道,黑咕隆咚的,便要去拉开窗帘,程树青一个箭步跨过去挡住子芩,两个人就在窗帘之间斗争。子芩用力很猛,窗帘哗啦啦地合上,又被程树青哗啦啦拉开来。一次一次,两个人都不放弃的样子,当子芩再一次伸出手去,程树青一把捏住子芩的手,子芩唉哟喊出来,说,放开!你放开!

程树青一弯腰抱起子芩,三下两下就把子芩的衣衫脱了去,子芩一阵拍打,无济于事,程树青很快进入了她。

“子芩君”。子芩的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泪水顺着耳根淌下来,流到脖子上,滴在席子上,发出细微的笃笃声。程树青扇了子芩一个耳光,他的动作凶猛,子芩感觉到了生涩的痛。程树青说,心理医生,你心理有毛病,想从我身子底下逃出去,你为什么总想逃?你要逃到哪里?

子芩的脸火辣辣的,她一下子松懈下来,这之前,子芩整个身子都是紧张的,收缩的,戒备的。这会儿,缴械一般任程树青由着性子来。她睁着眼睛,看程树青,程树青开始闭着眼睛,工作很卖力的样子,只是因为子芩放松了,反而没有了兴致,但是,又不愿认输,不到最后一刻,总是不放弃。子芩像观看一场电影,看程树青认真的模样,居然无比地同情起他来。她看着程树青左侧脖子青筋暴涨,内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怪异的想法,如果,用绣花的针齐刷刷地在那根暴出的青筋上刺过去,不知会是什么情景。他会很痛吧,血会飞溅着喷出来,那他就是一个受伤的男人了,也许需要卧床休息——我宁愿端饭服侍他。确切地说,只要他不在身体上要求,她是可以忍受着和他度过余生的。这个男人,说到底,也是可怜——是男人,都是可怜的吧,像女人一样。子芩一心一意地替程树青流起眼泪来。

5

一切都安静下来,子芩走到阳台,趴着看街上,刚下过一场雨,路面湿漉漉的,映衬出远处的霓虹,荒凉的感觉。子芩听程树青的鼾声,居家的味道,他的需求多么低呀,只是在身体上需要一下,除了手机短信铃声响起来时他会变脸,其他时候他都是安宁的。子芩想起第一次和程树青在一起,热腾腾的身子,以为世界就是他们的。活着就只要两个热腾腾的身体黏合在一起就可以了,身外的都是虚幻的,有什么重要呢?也就过去了十七八年,一切都变了,或者说,一切都没有变,唯有内心不再。程树青那时刚从部队回来,脱下军装,整个人硬朗,充满了无限的活力。单位也很不错,卫生局算是一个优越的地方,他落座的又恰巧是一个肥缺,日子过得饭糯菜香。

直到有一次,子芩做了一个梦,她在梦里哭着,无限悲伤,目的不明,甚至后来她在梦里都知道是做梦,然后问自己,为什么这么伤心,出了什么事吗?然后,梦里就告诉自己,有满腹的委屈。到底有什么委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第二天,子芩觉得有什么变了,首先拒绝的是身体。那时儿子已经在读高中,新上高一,课程不紧张,选择了走读,每个晚上九点五十,夫妻俩准时出发,去学生下车点接儿子。然后一路走回来,走着走着,子芩就落在后面,儿子停下来:妈。

子芩紧赶几步追上去,程树青也会停下来,等子芩,两个人近了,挨着走,程树青会拉一拉子芩。以前这个时候,子芩虽然会甩脱程树青,但到了房间,依旧是要配合的。奇怪的是,后来子芩每一次和程树青在一起,都要流泪,她觉得,是不是非得这样?除了身体,就再也找不到其他方式了吗?以为把身体填充了,就不空虚不落寞,为什么,每一次结束后,却更加地孤寂呢?那个时候,子芩还是出色的外科医生,有一次,当她从手术台上下来后,就开始呕吐,虚妄的感觉整个地把自己淹没了。

后来就是那条短信,“你的身体是鸦片”——其实是一个无聊的短信,白天的时候,子芩和同事闲谈,说到一个电影很好看,二战时期人性的极限。到了晚上,子芩忽然想看又记不得片名,然后发短信问。对方回复:你的身体是鸦片。这当然是一个暧昧的短信,足以调动人所有的想象。而这个信恰巧又让程树青看见了——手机短信进来时,子芩刚好在洗澡,程树青在门外喊,有信。子芩说,哦,放着吧。

是第一次,也算是最后一次吧,程树青点开了子芩的手机,打开那条短信:你的身体是鸦片。

子芩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穿了薄薄的丝绸吊带背心,背心宽阔无比的样子,直把子芩的身子衬到了最小和最巧。程树青的眼睛冒出了火,他直接掀起子芩的睡衣,不管不顾地把子芩压在了身下。子芩说,你疯了。

家庭战争程序很简单,套用了大路货的做法,先是吵架,然后是辩解,再是闹到了医院——这一点子芩倒是没有想到,她以为像这样的家事都是可以内部消化的。阴差阳错的事真多,子芩怎么解释得清呢?冥冥之中注定的吧,短信事件追究起来实在简单,子芩问电影片名的时候,女同事正被一个醉酒车祸事件搞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女同事让子芩的助理给发个信告诉子芩。这样,理所当然千百张嘴也辩解不清。女上司和男助理,这些被演绎得精良的传闻一下子就让子芩的神经卡了壳。子芩后来感叹,要毁掉一个人真的很容易啊——她简直怀疑自己的潜意识了,难道自己的内心其实是渴盼被破坏的?也就是说,她想借用外部力量使自己的人生有所不同?

外科医生到心理理疗室,这个中的曲折和千丝万缕的联系,真的谁也说不清楚。子芩倒也喜欢这样的身份变换,本来就是世事无常的嘛。

子芩抬头看天空,月亮居然早就在那里了,它活得那么久,那么久——子芩忽然伤春悲秋起来。

“子芩君”。突然想起来那封信,从北京房山来的那封信。她蹑手蹑脚进了房间,程树青睡态憨厚,面庞棱角分明,他到底依然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怎么就不爱了呢。

就着阳台暗淡的灯光,子芩读信。

“子芩君。我在荒原,给你写信。”

子芩赶紧看落款,是个陌生的名字,梁,锦,添。三个字组合起来,成了一个给自己写信的人。看字写得苍劲有力,加上语言格式,大约是个男的。这样的内容很像诗歌。

子芩君

我在荒原

给你写信

他说他在服刑——犯了什么事,字里行间没有说明,只是说多年前,他在京城某处看到一幅绣品,极其欢喜,“仿佛默默地在想心事”——他如此评价子芩的刺绣。这让子芩诧异,子芩的刺绣完全出自爱好,祖母从苏州过来,和祖父一起在小镇成为裁缝,到子芩母亲这一茬,刺绣已经有些落寞,父母离异后,子芩便随了祖父母过日子。祖母是个雅致的女人,即便在那些揭不开锅的时光,也会在阁楼上oUdmOMKwnBgV73qClvEMlQ==搭个架子,绣一点什么,杯垫,手包——子芩耳濡目染,竟也喜欢挑针引线。祖母却竭力反对,觉得子芩该有他项喜爱,日子宽裕点后,祖母邀约乐器老师,尝试胡琴古筝都不得要领,只要一枚绣针捏在指尖,像是还了魂似的灵巧。如此,祖母便依了她。子芩第一件绣品是祖母绿的缎面上一朵同色系的莲花,有禅意。祖母见此又有悔意,说自己前些时的固执差点阻断了孙女的锦绣前程,便一心一意要教子芩。子芩却又放弃刺绣,学了医,惹得祖母临终前还念叨着子芩的那幅祖母绿绣品。而子芩的学医,似乎为了应和青春期必要的反叛,后来当了外科医师,居然也跟剪子镊子细针有关,子芩暗地里觉得自己也在刺绣。只是自祖母过世后,对于刺绣这个行当,子芩便知世间已无知音,默默生活,从不轻言悲喜。

“仿佛默默地在想心事”,信里说。字里行间分明是懂得,明白。这是谁呢?如何打听到了子芩的地址。子芩看地址,只是两个字:荒原。子芩擦擦眼,荒原?我在荒原,给你写信。子芩呆呆看着夜色下的街道,恍若在梦里。

隔天下午,静悄悄的,子芩在理疗室翻阅报纸,戚子善又踱步进来,喝过酒了,显得有些激动,一进门便对着子芩笑,笑得子芩脊背发冷,子芩恨自己没有勇气站起来把这个男人推出门去,见戚子善顾自在那张黑色躺椅上坐下来。子芩说,一会儿有病人要过来就诊。

戚子善扭头看看子芩,忽然说,镇东头有个冤鬼被抓起来了。

子芩不搭腔,在心里默数数,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数到一百他该走了吧。

你知道他犯了什么事?戚子善舒服地躺下来。子芩说,那是病人躺的。

是突然之间的事,戚子善哗啦从躺椅上坐起来,说,别跟我装行不行?

子芩有些紧张,我终究还是跑不掉,要在这里听这个男人碎嘴,请你出去,子芩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封信,拆开过,远方来信,那个人在服役。

子芩合上抽屉,倒水,一百七十八,一百七十九,一百八十,一百八十一……要是数到两百,他再不走,我便不客气了。可是,不客气是怎么样的呢?子芩忽然想起刚刚快递到的一包绣针,她打开柜子,拿出盒子。风掀起窗帘,子芩抬眼看到窗外,密密的鹅掌楸树下,陶彩凤站在她的三轮车边,满满的一车旧报纸。两人的目光交错一下,陶彩凤似乎有些羞涩,笑了笑,有些歉意的味道。子芩走到窗边,招呼陶彩凤。

进来喝杯水吧,子芩说。像是远别重逢的旧友,陶彩凤甜甜地笑了笑,小跑着朝这边过来。

子芩拿水杯倒水,等陶彩凤进门,便递过去。陶彩凤接过来,两口便喝光了,子芩说,再倒杯喝吧。陶彩凤又倒一杯,顾自喝光了。

这边坐吧。子芩拉开椅子让座,陶彩凤才看到戚子善站在桌子边,三个人都不说话,陶彩凤说,罗医生,你们有事,我先走了。

子芩轻轻拉住陶彩凤,说,别忙嘛,很久不见,多坐会,我们说说话。

陶彩凤依言坐下,子芩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香袋,递给陶彩凤,说,给你。

陶彩凤接过水杯,看到戚子善定定地盯着自己,手一抖,说,你们在谈事?

戚子善看看子芩,再看看陶彩凤,出了门。

陶彩凤接过香袋,凑到鼻尖闻闻,说,这是什么味道,刺刺的要打喷嚏。说罢便真的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来。陶彩凤有些难为情地看着子芩,说,啊呀,你看我,对不住,对不住。

子芩开始跟陶彩凤说香袋里装的是什么,薰衣草,半夏,忍冬,有好几种药材,你挂在三轮车龙头上吧。说罢又站起来从抽屉找出一个酒盅般大的铃铛,穿在香袋的带子上。陶彩凤看着有些欣喜,幽幽地说,我一个收废品的,哪有这心思。子芩一愣,像忽然醒悟过来一样,说,你真是多心思,挂个东西在车头,叮叮当当地响……陶彩凤打断:我讨厌这个保安。子芩一愣:你认识他?

陶彩凤漫不经心的样子,又看看手心的香袋,铃铛,说,我不舍得挂在车头风吹日晒,这么好的东西,要挂在房间蚊帐里。两个人又说了一些小家常,比如陶彩凤有个儿子,刚上初三,成绩很好,也很孝顺……我也不知道会讨厌到这步田地,我每个夜晚睡觉前都准备好跟他打仗,他像老虎一样扑上来扯我——忽地又说起那个话题来了,陶彩凤指指那张黑色的躺椅,悄声问,能不能也让我躺躺?

子芩道,跟你家躺椅一样。陶彩凤道,怎会一样?我上次看到你在人家脸上蒙一块布。子芩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陶彩凤又有些歉意,道,有一次我从窗缝看到。子芩一惊:你偷看?说罢两人开始沉默,风掀起窗帘,两人都朝窗口看,却见戚子善定定地站在窗外,子芩站起来,刷一下拉上窗帘。陶彩凤说,他有事找你吧,哦,是不是你说的,患者?

子芩道,同事。

在陶彩凤的执意要求下,子芩也给她蒙上黑纱,陶彩凤躺在躺椅上,呼吸平静。

子芩顾自走到一边去,窗帘动了动,会不会是保安?他到底想干什么?

罗医生,我给你钱。陶彩凤说。

子芩一惊,你说什么?

你能不能听我说说话?陶彩凤像个心事重重的妇人,口气里含了祈求。

子芩看了看陶彩凤的劣质秋装,道,你是故意的吧?

什么?你说什么?真是奇怪,罗医生,我一看到你,就觉得跟你相熟,就像早就认识的。陶彩凤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子芩不搭腔,她拉开柜子的门,在挂着的一排衣衫里找出两件,折叠起来,又找出个纸袋装上。她走到陶彩凤身边,捏捏她的手,陶彩凤已经进入了睡眠状态,

我一直想杀掉一个人,真的,我已经想好了办法,我有刀,这把刀我磨了好几年。陶彩凤在睡梦中举了举手。

要杀谁?子芩问。

陶彩凤露出洁白的牙齿,无声地笑了笑,说,我这一世过来,不是被人杀,就去杀一个人。

子芩不准备让陶彩凤说下去,她站起来,走到陶彩凤身边,却见陶彩凤的嘴唇发乌,脸色煞白,子芩惊恐地扯掉黑纱,道,你疯了。

陶彩凤一下跳起来,看到子芩,有些陌生的样子,说,你是?

子芩出了汗,拉开窗帘,戚子善依然站在窗外,子芩抓起桌上的茶杯,呼啦一下砸到窗外,戚子善低头躲闪而过。子芩趴在墙上,无可奈何地拿拳头砸墙。

6

院里组织干部职工休养,子芩推托几次而不得,工会干事是个女的,贴心贴肺的样子,亏你还是心理疗师呢,这么好的机会还不珍惜。子芩不说话,又隔些日子,一张名单放到桌上,子芩一看,是一个小岛,黑子岛。子芩当时看了就觉得有趣,说一个岛还有这样一个名字,又推托了几次不成,只得跟了去。

后来子芩重新回想起这次黑子岛之游,还是觉得冥冥之中便有定数。到了岛上,同事大都出去看海,购物。子芩作为一个曾经“有故事的人”,或者“有前科的人”,男同事不敢邀请她,女同事也是略有疏离,这样的格局倒是本次出游让子芩最安慰的地方,她带了清人的《绣谱》过来,这倒好,换了个地方读读书,文言文需要静心咀嚼的,子芩觉得隔了百年再跟名叫丁佩的女子探讨刺绣,真有说不出的好。除了必须的集体行动,这七八天时间,子芩都在房间度过。有个晚上,子芩坐在台灯下开始写信——似乎早有准备要给那个在荒原之地接受教育的男子回信。她在信里告诉他,这是一个小岛,岛上没有汽车,没有网络,有一条安静的街道,不卖海鲜,坐着晒太阳的老人。你是找不见的,这个岛好像也是荒原。

子芩在信末尾写道,等我老了,要是还跑得动,不晕船,我想到岛上来晒太阳。写完这一句,觉得不妥,为什么要等到老呢,现在不也可以了?想想又不对,便丢了纸笔,出门。

一只小黑狗慢慢地从街边走过,见不到人,不远处一间小屋,透出一点亮光,子芩快走几步,来到小屋前,门楣三个字:出离地。真是有意思,黑子岛,出离地。仿佛有强大的暗喻,暗喻什么呢?子芩站在门外想了想,在心里写信:这是一个陌生的岛屿。子芩入内,即刻便有淡淡的香,辨不清什么味,薰衣草吗?不像,玉兰香?也不是,又似有淡淡的草药味,子芩稍觉头有点晕,便在一张原木桌前坐下,对面墙上,张贴着巨大的世界地图,标注了世界各国的国旗,在中国版图上,更加细致地分出了城市,手工绘制,占据了整个墙面,叫子芩惊叹的是墙面的庞大,子芩又在心里写信:你知道吗?这面墙,仿佛一面大海,真的,像大海。

服务生轻声问子芩需要什么,子芩一惊,说,我有些头晕。

第一次来吧。服务生递了一杯水给子芩,说,喝口水,你就会清醒一些。

子芩接过水杯,疑惑地看着浮在水面的花瓣,再抬头,却再也找不见服务生,只见宽阔的墙面之前,嘤嘤嗡嗡地站满了人,子芩放下水杯,正欲站起来,却听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喝口水,你就会清醒一些。

子芩惊恐地发现服务生正站在身后,子芩机械地端起杯子,象征性地喝了一下,水温热,没有异样。站起来,走到墙面之前,呆呆地看着,看着,墙面原来是一面镜子,隐约看见程树青就在墙面之内,他神情落寞,身边伴随一个年轻女子,地老天荒的好,子芩的手往程树青身上抓过去,她喊,你怎么会在这里?话音未落,却看见自己就在这镜内,下岛,恍惚,入房,写信……子芩拍拍头,揉揉眼睛,在心里写信:我只觉得像在做梦。真是奇怪,怎么会这样?子芩转身离开墙面,拉开小屋的门,冲出去,却一头撞上了另一面墙,黑色的木板墙,上面密密麻麻粘满了东西,有字条,羽毛,树皮,佛珠,还有十字架,子芩看到一张黑色的纸片上,白色的字迹,似曾相识。揭下来看,只觉得头顶轰响,是程树青的笔迹:我们都太贪心,非得日夜相伴……子芩拿着黑色的纸片,哭起来。她又在心里写信:为什么我们都不愿放手。

子芩走在小街,那只黑色的狗依旧在走路,那么大半天了,它还在走。子芩想上前跟它打个招呼,猛然听见身后有声音,子芩只觉得双眼蒙了尘,她想抓住什么,却感到双手被谁绑住了,她看到陶彩凤在一边踩着三轮车慢慢地过去,车头一个香袋风铃,丁零当啷地过去,只觉得那香味很熟悉,像是自己一辈子都在渴慕着的,她安心地让自己躺下来,躺在那张黑色的躺椅上。

子芩醒来的时候,同事都嘘出一口气,七嘴八舌,子芩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要跳海呢?幸好那只黑狗一直叫,我们才发现你,你怎么了?子芩,我们一起出来,是个团队,你这么神经兮兮的,差点连累了大家。子芩,你是受了什么刺激吧,以前的事过去就算了嘛,别放在心上……子芩挣扎着要起来,才发觉自己的手脚被捆绑在床栏上。

休假回来后,子芩一直被允许在家休息,她的日子恢复到平静,程树青变了很多,也热情了一些,没事总是坐在子芩身边,说些有趣的事,子芩听着甚感无趣,又不想拂了他的心思,便应付着笑一下。这中间,子芩被要求吃点药,不同品种的药片摆在一个小托盘里,程树青总是耐心地劝解子芩,要吃药,吃了药你就会好起来。子芩问,我有什么不好?程树青犹豫着,欲言又止的样子,子芩脱口道,我没有病。程树青像个老到的医生,道,病人都不愿承认自己有病。

子芩只是昏睡,直到有一天,子芩对程树青说,我心慌,总觉得有人要杀我。程树青说,过段时间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子芩道,我等不及了,你现在就送我去,我知道我病得不轻。程树青呼出一口气,这样就好,你自己有感觉,就可以积极配合治疗了。可是这段时间不行,再过半个月吧。子芩不依,说,我想早点过去。程树青坦言道,这段时间组织在考察我,你知道我已经过了提拔年纪,突然有这么一个机会。子芩十分理解的样子,说,那好,听你的,我都听你的。树青,你帮我把铺盖放到大床吧,我一个人睡害怕,以后你不要把门锁起来,我要闻到你的气息,我害怕。

程树青依言把子芩的铺盖转移到大床上,趁热打铁,程树青热烈地要了子芩,子芩也热烈回应程树青,程树青不停地在子芩耳边说,子芩,我们都放手吧。子芩抱着程树青的头,睁开眼睛,忽然瞥见窗台上一幅绣品,还没完成,不知道什么时候,程树青把它挂起来了,七八根绣针垂下来,子芩腾出一只手来,想够到那些绣针,够不到,再往前伸一下,还是够不到,如此折腾数次,顿感疲惫,她静静地睡过去。

子芩这天上午像是忽然清醒过来,她忘记了日子,现在是10月?11月?还是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窗门被程树青用木条封起来,又用黑色的布蒙着。程树青说,你安心养病,日子都是外面的,跟你没有关系。子芩想想也有道理。直到这一天午后,子芩被吆喝声惊醒过来,那声音悠长,却支离破碎,像穿过枪林弹雨,跌撞着来到子芩的窗前。子芩呼啦掀开被子,开窗,未果,她拉扯蒙在窗上的黑麻布,拍打窗棂,子芩又搬起一张椅子摔在窗上,玻璃碎了,市声扑面而来,收废报纸……收废报纸……

子芩趴在窗口,大声喊陶彩凤的名字。不一会儿,门铃响起来。

子芩呆呆地看着破碎的玻璃,程树青开门入内,见此急着奔过来,说,我试试这门铃,很久不用,我以为坏了,你是被门铃吓着了吧,都怪我。子芩看着程树青,仔细辨认窗外的声音,没有陶彩凤的吆喝,只听到越剧唱腔,那是老人散步时带着的收音机发出的,子芩想,黄昏了。

这个晚上,程树青比以往要快一些,事后,他还说了一些单位人事,他终于被提拔了,很顺利,这让程树青很安慰,他甚至打算忽略事后清洗这回事。直到子芩翻身坐起来,他才想起,抱起子芩上了卫生间,细心地帮子芩洗了身子,又抱她到床上,帮子芩料理好被子,说,明天送你去医院。

子芩闻听,忽地跳起来,我不想去医院。

你看你看,又任性。程树青像是嗔怪一个淘气的孩子,拍拍子芩的脸蛋,说,睡吧,我帮你整理换洗衣服。

子芩抓住程树青的手,以后我再也不气你了,我按时吃药。

程树青坐在床沿,看着子芩,眼神满是同情,道,安心地住一段时间,我会来看你的……

我不做绣品了,你相信我,我一定丢掉刺绣的东西,你信我。子芩这么说时,只是想起祖母担忧的声音,丫头,有几个刺绣的得了好下场?

怎么可能不刺绣,那是你的命,我已经跟医院打过招呼了,让他们单独辟出一个地方,给你支绣架,你放心,我不会断了你的喜好。程树青把子芩的手塞进被窝,掖掖被角,起身走出房间。

第二天,子芩醒来,不见程树青,起身到客厅,见桌上一张字条:子芩,我出去买早饭,你等我回来。

片刻,陶彩凤的吆喝声远远地从窗缝挤进来,在子芩家四处流窜,子芩迅速冲进房间,关上房门,从里面落了锁。陶彩凤在窗台喊,罗医生,罗医生。

7

这一切难道都是暗示?手相大师说,你要离开,离开血地,到远方去。子芩在内心一直抵抗这样的说法,比如那个夜晚,在那个叫“出离地”的小屋子里,在那个小岛上,子芩有充分的时间忘记出生地,更换生活方式。只是她一想到手相大师的说法,便跟自己说,不要信,不要信。这一刻,子芩躺在32号车厢7号床铺,听着火车偶尔发出的轰鸣声,连续三个月来所经历的这一切,恍若就在眼前,就在她身边,比如程树青愤懑的眼神,子芩,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现在,子芩躺在狭小的铁床,薄薄的棉被,散发出陌生体味的枕头,幽暗的空间,子芩居然不可遏制地想念位于名仕花园的家,那个公寓,三层上那个不锈钢花架子,架子上热烈开放着的夜来香,茉莉花,这一切,仿佛都远了去,被丢出窗外,压在车轮底下,碾碎了。我们都是来还债的,今生我欠你,我欠你一条命,这一条命我带着,我带着你遗漏的我的命去一趟远方。子芩翻个身,下铺的中年男子咳嗽起来,一下,一下,因为床铺都是连着的,他每一次咳嗽都牵扯到了子芩,子芩的身子随着他咳嗽轻微震动着,忍着,总会到的,快到了,快到了,到哪里呢?

夜色下,子芩能够看到的只是灰暗的铁轨,飞速往后的碎石子,荒草,荒原。我在荒原,给你写信。子芩君。子芩斜卧着,看窗台,窗台,布条铁片封锁的窗户,门铃,陶彩凤,铁锤,破碎的玻璃……你快走,快跑啊罗医生……我有铁锤,他程树青要拦着你,我敲碎他的头……子芩,你开门,卫生间缺氧了,你放我出来,子芩,我不送你去医院了,子芩,你冷静一点……我不要去医院,你放过我。子芩,开门哪,再不开门,我就砸了……子芩,你这疯子……罗医生,你怎么还不走,楼下的三轮车我已经上了油,你下去后,直接坐上去,等我下来,我带你跑,你要到哪里我都带你去……罗医生,你不是恨程树青吗?交给我吧……不不,不要用铁锤敲他的脑袋,不要砸碎他的手……他是我丈夫……罗医生,你快跑啊,快啊……子芩跳起来,头碰到车厢顶棚,沉闷的晕。子芩颓然倒下,下铺中年男人的头伸过来,你没事吧?子芩没有搭腔,翻身朝内,只觉得浓烈的咸腥味,她摸一下,黏黏的,就着走廊昏暗的灯光,子芩看到手上的血,顺着指尖滴淋淋下来,滴到被面、床单,一只蚊子嘤嘤嗡嗡在耳边飞,子芩一挥手,蚊子粘在掌心,子芩随性摊开手掌,蚊子在掌心挣扎,子芩看着,看着,忽地笑起来,不出声地笑,轻轻地笑,渐渐地响彻车厢。

子芩醒过来的时候,列车已经停在一个小站,站台是一间浅灰色的平房,远古的意味,门楣上三个水泥浇筑的站名:葵花站。很有些年份了,只是这样一个热烈的站名怎么会这样寡淡。子芩弓着身子下了床,踱步到逼仄的走廊,坐在活动椅子上,看窗外,小站孤寂,清寒,子芩把头抵在窗玻璃上……玻璃碎了,程树青砸碎了玻璃,他浑身湿漉漉地追出来,陶彩凤拿着铁锤挡在他面前,把老婆关起来算什么好汉——陶彩凤的话让子芩吃惊,她来不及拎包,这一刻,确切地说,在家待了几个月,她自己也不明白是否需要走出家门。外面的世界似乎跟自己无关。只是冥冥之中子芩放佛听到了什么声音:子芩君,我在荒原。她一厢情愿地觉得有一大片荒原在等着自己,子芩呆呆地看着程树青被碎玻璃割过的手指,指尖鲜血淋漓,子芩顿感内心某处被针刺了,是刺绣的针,密密匝匝地在心头飞针走线……她捂住胸口,树青,你的手,出血了。子芩不由自主要上前,陶彩凤挡在他们夫妻之间,你到底要不要走哇!这猛地一声喝,忽地把子芩唤醒了似的,子芩疾步往后退,退到门边,转身跑出去。

子芩,你跑不远的,天下这么大,你跑得出天吗?楼梯上疾走的子芩,猛地听到程树青的吼叫,忽地停住脚步,转身看去,程树青站在门边,神情平静,看不出挣扎,陶彩凤从他身后追过来,挡着楼梯。子芩听到程树青说,帮她带着,出门在外,身边不能缺钱,子芩再回头看楼梯,只见程树青正仰天大笑,那种抑制不住的笑,直教子芩脊背发冷——终于都撒了手。

子芩坐在三轮车上,急促地催陶彩凤,快点,快点,追来了,程树青他追上来了……子芩回头看时,果见程树青奔跑跟在后面,近了,更近了,程树青的手一把伸过来,子芩发出尖厉的喊叫。

你没事吧?是下铺的中年男子,他拍拍床板,做噩梦了?

子芩没有吱声,下铺开始倒水,然后,子芩的床边伸过一个水杯,喝口水吧。

在男子的坚持下,子芩喝了一口,水温适中,居然有淡淡的甜味。子芩把杯子递还给男子,谢谢你。男子接过杯子,看着子芩,微暗的车厢,子芩看得出男子眉眼周正,说说话吧——男子说,省得你接着那个梦。

子芩再细看男子时,居然惊愕地发觉,似曾相识,在哪见过呢?子芩的手心出了汗,他多么像那个死于非命的保安,有一个富含教养的名字,戚子善。子芩一直不明白,明明用一排绣针刺中了保安左侧颈部爆出的大动脉,鲜血飞溅——为什么陶彩凤承认她杀了戚子善呢?

一直到戚子善出殡的那天,子芩才闻听到保安的生命轨迹,保安曾经是消防战士,有一次救火时摔伤了,退役后被安排到县卫生局,从科长做起,一直到副局长。有次县里召开大会,排座位时,他把领导位置搞错了,悄没声息地,他从副局级位置上下来,成了司机,车改后他被分流。因为身体受过伤,影响到繁衍下一代,有过三次婚姻,都因为他的不育而分手。说什么的都有,又说保安其实是一个有抱负的青年,学了七年西医,外科手术大夫,有丰富的临床经验——总之是,人一死,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子芩记得陶彩凤有次说,这个姓戚的不是个东西,说要我帮他一个忙。罗医生,你们是同事,我不好直说,这么下作的男人少有——你道他要我帮什么,让我当他的试验田,他来播种,看看能不能生。他说他有钱——我虽然是收报纸的,他以为我好欺负的……我真想杀掉这个男人,罗医生,我看得出来,你是讨厌他的,你不说,我看出来了,总有一天我要杀了这个男人。

子芩承认,是的,我杀了他。可是调查组的人完全不信,他们认为罗子芩有良好的素养,跟戚子善没有深仇大恨,她不会也没有必要自毁前程——他们哪里知道,我在忍受,我是如何忍住了恶心,听他一堆堆吐出那些不堪来,你们相信我,是我杀的。

但是,陶彩凤自动找到调查组,说,是我杀了这个狗日的,他借口有报纸卖给我,想和我来那个事,我都一年没有做了,我恨透了。我杀了他。但是,子芩真的一幕一幕想起来,如何在一个停电的夜晚,诱了戚子善到工作室,先用催眠术让他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她跟他谈手术,如此聊天,堪比与祖母说刺绣,是知音,尽享愉悦。他没有痛苦,子芩说,痛苦的人是我。

子芩看着陶彩凤,陶彩凤居然有了胜利者的姿态,微笑着看子芩,似是在说,你看,我轻而易举就结束了自己。子芩一直在心里问到底怎么回事,她甚至又去求助手相大师,絮絮叨叨地告诉大师这一切,子芩反复地问同一句话,我有什么理由让她给我背了罪名,我们才认识不久,如何使得她愿意以命相抵,抵死捍卫我呢?手相大师沉吟片刻,说,佛祖有句话,不知是否适用:这一世,你欠了陶彩凤,下一世,你便要为了还她的命而生。

子芩问出很多个为什么?问得多了,手相大师摸摸子芩的额头,说,你有点热度,吃点药吧。

程树青仿佛找到了一个有效的平衡,他按期去那个岛上,虽然子芩不在身边,他还是带回来礼物,对着家里的一只猫说,这次去的是卢旺达。还有一次,他从旅行袋里翻出一件女子的内衣,恍然想起什么来,摇摇头,拨通手机,微笑着说,是故意的吧。拿起内衣凑到鼻尖,说,是女贞,你熏香了?说着说着便走到洗手间,顺手丢了内衣,挂手机前补充一句,你还在那岛上等我……你不适合到陆地。

一阵鼾声响起来,子芩猛地惊醒,中年男人斜倚在床沿上睡了过去,子芩看着男子安然的表情,有些安慰,他还活着,活着就好。

8

换乘好几班车才抵达这里,有些偏僻,子芩看到错落着灰色的房子,电网,高高的围墙,子芩像踩点一样用心熟悉周边环境,山坳,盘山公路。要是步行,估计得一天,子芩看着白底黑字的木牌子,分明告诉她这里面关押着犯人,子芩拿出信封,又一次核对地址,有个穿制服的男子走过来,见子芩犹豫着徘徊在周边,有些关切,说,家属?报告过了吗?子芩扬扬手里的信,道,认个门。男子说,认谁的门?我看看。子芩慌忙收起信封,塞进裤袋,跌撞着离开男子。

下山的时候,子芩才开始关心那些默不作声的植物,深秋了,树木已经变幻了颜色,深红,金黄,浅绿,淡粉,一群鸟从山坳起飞,盘旋着从子芩头顶掠过,低语着。子芩抬头看,只是觉得奇妙,这群鸟儿,在这深山,要不是她脱离出生地,颠簸着过来,它们何以会对着子芩叽叽咕咕,窃窃私语着。

在那生机勃勃的山峦之间,这个看得懂刺绣的男子,何以要写出荒原两个字来。

那种古绝之感,要不是心如止水,是说不出来的。这个时候,子芩才想起,那么多年,自己都只为了个男人活着,所以那样在意,在意男人的言语,身体,情感,在意周遭的眼神,流言。此刻,睡意朦胧的她似乎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子芩开始为狱中的他送东西,一罐干菜煨肉,几个新摘的枣子。这之前,她用三包香烟打通了某些关节——狱警齐小东愿意为她传达,子芩喊他齐警官。这也是他说过的,狱友各有通道,为了打通他们的绿色通道,高墙内外几乎是鸡犬之声相闻。但是,他不需要,他在信里说,他孤身一人,入狱前,他便提出跟妻子离婚,不久,前妻带着十七岁的儿子来看他,前妻哭着说他冤,儿子站在一边不说话,探视时间一到,却迅速架起他母亲,头也不回地走了,从头到尾,他想听到儿子喊他爸爸,没有。后来,他希望儿子安慰自己,再后来,他希望儿子骂他几句,可是,都没有。他们像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没有目光交集,没有亲人间的默契。子芩坐在出租屋里,一遍遍地看他的信,才理解他会那样写,我在荒原。

冬天的时候,子芩第一幅绣品已经完成,几乎耗尽她心血,真是不可思议。在江南,子芩每次刺绣,虽然也会辗转反侧,终究没有抽筋剥皮之感。而这一次,这幅有四张八仙桌面合起来那么宽的绣品,针针见了血。子芩把它卷起来,用一块丝绸给封上,她打算带到教育队去,带给他——像是要完成仪式。可是,见还是不见呢。尽管她刻意回避着,陶彩凤的身影却总是要在眼前浮现,在她的出租屋里走过来,走过去。最后站在床边,定定地看着子芩,说,你的爱人在北方,是真的?那个保安你以前就认识对吗?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子芩经不起陶彩凤这样相逼着IZP3p0pDk7h+dpO0WYfS3w==追根究底,短信事件像一次流感在医院扩散,程树青如愿以偿,所有当事人均处于尴尬之境,尤其是帮着发了一个短信的助理。程树青利用自己在卫生系统的人脉,轻而易举就让助理放下了手术刀,等待处理等待安置。子芩向助理道歉,事情不可遏制地扩展到助理家庭,助理的妻子跟寻常女子的做派一样,先是指责子芩,见子芩无动于衷,她便吵着要离婚,就离了——助理的岳丈是卫生系统老领导,人走茶凉,终究敌不过程树青。只是程树青照顾到老领导,让老领导自己定夺,老领导为了“给他点颜色看看”,把前女婿归类到分流之中,毕竟当过他十年女婿,情分是在的,只是他心有余力不足,只得依了局里安排。

听说助理第一天到太平间上班,新做了发型,还在衣服上洒了点香水,牌子跟子芩的一样,范思哲,本就是男品,只是子芩喜欢那气息,便一直用着。都等着看助理的好戏,金牌外科大夫的助理落难到了太平间,要是有点骨气的人,宁愿撞死在太平间让他们直接拉走火化,也忍不下这口气。当初岳丈的意思,那个地方才是真正的出离之地,人都是要死的,顿悟大彻大悟除了在火葬场,便是太平间了。另外,也是瞒瞒生人的眼,到最基层最艰苦的地方去,最多三个月,只要你跟那个外科女医生罗子芩一刀两断,便立马恢复你的工作。偏偏助理一直喜欢子芩——真是俗不可耐的故事,子芩说,别玩这游戏,我老了,怕累。助理为了表明心迹,婉拒了太平间的工作,他说自己没有修炼到那境界,还是在俗世好一点——他强烈要求到保卫科,保卫科就在心理理疗室边上,他是铁定了心要跟子芩在一起了。助理之前是多少的文质彬彬,举手投足之间整个是绅士,待到了保卫科,便彻底颠覆了自我,完全粗放派。子芩真正想要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或者他,或者自己,是在那个傍晚。子芩出于愧疚,约了助理喝茶,要在往常,他必定着子芩喜欢的休闲装束出现,这次,他却一件圆领汗衫,一条宽裤腿的沙滩裤——他是有意的,有意要让我看到他的不堪,他的不求好。包间很小,要不是子芩把茶杯砸到板壁上,引来服务生帮着自己逃脱,助理是必定要天遂人愿的。他说,全医院的人认定我们睡过觉了,我不能对不起他们,不能让他们失望,他直接捋起宽裤管——子芩喉咙口涌上来,涌上来,要吐,又像被什么卡住了,他居然没有穿底裤,他有备而来,他一心一意要践行别人传说的跟子芩有一腿的说法。这个戚子善,到底也是冤枉的,只是子芩无法替他解冤,有的只是天长日久的厌恶。

这一切,我怎么跟陶彩凤说清楚?即便说得清,陶彩凤信吗?

陶彩凤被判无期,入狱后,程树青很快提出跟子芩离婚,财产不多,房子归程树青,子芩的一半程树青折现给了她,子芩分成两份,一份给儿子——程树青断然拒绝,他的理由很充分,这点钱都不够你在精神病院住一年,你还有大半辈子时间要在医院度过,你自己留着花吧。子芩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另一半钱子芩放着觉得烫手,她找到陶彩凤家,交给陶彩凤的丈夫——子芩想起陶彩凤说,我看到他那个东西就觉得恶心。子芩看着粗壮的陶彩凤丈夫的手臂,替陶彩凤委屈,替眼前这个要不到妻子身体的男人委屈,一来二去,她蹲在陶彩凤家院子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一切定当,子芩去探望陶彩凤一次,陶彩凤说,到了北方,见到那个男人,你给他两个巴掌吃吃,陶彩凤幽默一下。子芩大惊。陶彩凤笑笑,你看,为了让你见到他,要赔上我半条命了。子芩苦笑,说,我见到他,直接把他废了,回来见你,到那时,我会申请跟你住一起,横竖都是判刑。陶彩凤撸起袖管,撩起衣襟,子芩惊恐地看到陶彩凤身上新鲜疤痕。陶彩凤说,这里比不得你家里,有门铃,有茶几,这里只有刀子。子芩忍不住又问一次,你为什么要替我担着?陶彩凤不说话,两人对视,沉默。

子芩跟齐警官交流盆栽植物的养护要点,讨论糕点的做法,齐警官说,都在仓库堆着呢,以后别送东西给他了,他只想见你……出事前你们就好上了吧,多久了?

子芩把卷起来的绣品递给齐警官,说,麻烦你把这个转交给他,我要走了。

见见吧。齐警官说,要不是为了等你,他半年前就可以出狱了。要说这个男人,我可不待见,为了不着边际的女人,甘愿在牢里等。出去不能等吗?子芩想了想,才记起来他写过一封信,说,见不到你,我不会出去,我有的是办法让自己留在牢里,哪怕一生一世,都可以留着不走。

又隔了一段时间,子芩采纳齐警官的建议,决定见他。齐警官从一个高度出发,说是挽救他——到底谁更需要挽救,子芩笑笑,说,我想带一碗我做的菜给他,我们家乡的,西湖醋鱼。

像家属一样,子芩坐在玻璃窗外等着,玻璃窗,破碎的玻璃——子芩看到一个男子从狭长的通道过来,子芩开始紧张,她抓住披肩,往上,再往上,子芩蒙住了头,她像个寡居多年的女人,神情清淡。

他们终于见着了,“仿佛默默地在想着心事”,子芩想起这一句,看了看面前这个男子,露齿一笑。

他完全是她想象和喜欢的那种男人,他们面对面,不说一句话,各自看着自己的手,仿佛掌心里住着对方,他们各自跟掌心里的那个人对话,交流,心贴着心暗自幸福又独自哭泣。时间到了,他们站起来,目光慌乱地躲避,转身,各自离开。

9

这个夜晚,子芩睡得特别安稳,待她醒过来,太阳已经跳在窗玻璃上,子芩站起来,打开窗,呼出一口浊气,对自己说,算是了结了——可是,我何苦要挣脱程树青,断绝戚子善,远离故地到此?子芩想起儿子,因为父母离异他断然休学,离高考还有百来天,学校已经进入百日攻坚倒计时,十七岁的小年轻却去了汽车修配厂。子芩那天去看望陶彩凤回来,儿子截住她,骑着单车,帅气,看不出父母离异带给他的阴霾,看着子芩,头一偏,示意子芩上他的单车。子芩犹豫,儿子说,不会摔着你的,上来吧。子芩颤颤地坐在单车后座,儿子带着子芩,停在一家小面馆门口,妈,请你吃碗面。随即又从裤袋掏出一叠钱,塞到子芩手里,羞涩的样子,发工资了。

子芩扑到儿子身上,你怎么就不骂我?

儿子长高了,紧紧子芩的身子,拍拍她的背,妈,那个人的信文采很好,估计读书时作文写得好。

子芩大惊,儿子复又拥住子芩,进了面馆。

再去教育队的时候,齐警官告诉子芩,还有两天,他便可以出狱了,教育队为了充分体现人性,晚上安排他们一个房间。子芩慌忙摆手,别,别,等等,让我想想。

再见面时,他终于说话了,这是一个多么荒芜的男人啊,看他刚修的面孔,在子芩看来依然杂草丛生,他们开始闲聊,聊服装,聊咖啡,子芩说,你谈的这些,都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他笑笑,有些羞涩,不像在监狱住了十八年,说,以前我的生活很腐朽。子芩暗想十八年之前,这个男人的生活曾经奢华过。

不问问我怎么会来这里?他问,又有些羞涩,红了脸。

不问问我怎么会来这里?子芩重复他的话,两人对视,便笑,默契的意思。

子芩没有跟他在那个房间共度良宵,等她从铁门出来时,齐警官截住他,问,你不等他吗?子芩看着满目青山,呼出一口气,抿嘴笑了笑,对齐警官挥了挥手,说,真是个好地方。

出租屋被子芩打扫干净,装扮得像个新房,让齐警官转交给他的那幅绣品里,夹了一张收据和出租屋地址,子芩倾其所有替他交了大半年房租,等他出来,入住到那里,他会不会感受到她曾经在这间小房间里百转千回?罢罢罢,不想也罢。子芩摇摇头,却又想起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

如果我一直住在这里,你会常来看我吗?

子芩脱口而出,到老?

他点点头。子芩问,为什么?他看着掌心,沉吟片刻,说,这样不好吗?

子芩摇头,不好。

他问,那你觉得怎么是好的?

子芩说,没有什么是好的。

他说,我以为可以的。

子芩说,什么?

他说,我在墙内,你在外面,我们就这样,到老,我以为是可以的。

子芩再想起他的话,忧惧渐渐侵袭过来,弥漫到全身。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男人,宁愿摒弃日常,而以非常态的形式度过余生,监狱十八年,难道他不知道余生极短,短到倏忽。

子芩关上出租房,看看手中的钥匙,捏紧了,走到一侧的南瓜地里,她在瓜藤里转悠,停下,把钥匙放到一个新结出的南瓜花上——他应该找得到钥匙,那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她喜欢跟一个陌生男人之间藏着秘密,那样的感觉很好。

又过去一些日子,天越来越冷,子芩的风衣太薄,江南的风衣是不适合在北方御寒的,那个体贴的营业员热心介绍多款棉风衣给子芩,子芩看看,试试,终是出了衣铺。刚进车站,子芩看到一面残旧的墙上,一张悬赏令,一边还附了一份报纸,子芩乍一眼看到悬赏令上的头像,脑袋轰地炸响,那静静看着某一处的眼睛恰似他们隔着玻璃对视,“仿佛默默地在想心事”,子芩如何想得到这个男人这一次是真的出手了。子芩想起那次,他低沉的声音,缓缓说出自己身陷囹圄的缘由——谁都觉得自己清白,无罪。子芩是愿意信的,可是现在,他为了能使自己的刑期无限拉长,居然夺了齐警官的枪,还伤了狱友的一只眼。子芩路远迢迢赶来,难道只为了要他再一次入狱,这个不计后果的男人,纵然真是知音,又如何?报纸说,可笑的是,这个逃犯居然是为了留住一份爱才屡屡越狱,越狱不成便走了极端——他是真把自己逼到绝路上了。报纸还配发了一篇法治观察员文章,说,类似这样的案例自从有该教育队以来首次出现,观察员推断罪犯还有别的企图,或者跟政府某部门有关,云云。后面又摘录了一些群众访谈,有个男人说,只有鬼才信他的鬼话。

子芩茫然地上车,售票员拦住她要票,子芩呆呆地想了想,复又下车,不知从哪里冒出个齐警官,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吼道:很有意思吗?你明知道他会这么做是不是?十八年,你知道这十八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子芩惊恐地看着齐警官,齐警官松了手,说,他再也等不到你了,他持枪袭警,拒捕……

子芩哭起来,车子发动了,子芩看着齐警官,齐警官从身上掏出钱,塞到子芩手心,拥着她的肩膀上了车,摇摇头,说,他在还债,前世他一定欠了你,欠了你一条命。

子芩看着齐警官下车,背影有些单薄,在北方清寒的早晨,显得孤立,子芩只是觉得每一个人都很冷,哈着白气,白气粘在车窗上,车上居然又是那个俄罗斯歌手维塔斯的声音,久违的。子芩透过肮脏的窗玻璃,看见他——他的手里捏着一把枪,是从齐警官腰间抢到手的吧。子芩慌忙拉过窗帘遮住眼睛,她不敢正眼看这个男人。男人正在车站的角落,猎犬一样用眼神扫视,子芩不忍看不敢看,用手蒙住眼睛……恍然觉得他已经冲上来了,砸碎玻璃,一把抓住她的手,掐住她的脖子,他的指甲陷进她的手臂,血出来了,顺着手腕流下来,直到指尖,滴滴答答掉落在座椅上。子芩发出了尖厉的喊叫。

她怎么了?

看她的嘴唇都白了,她冷吧,给她一件衣服吧。

看她的嘴角,在笑呢,在笑,她在笑什么呢?

子芩从指缝间隙看见,她的身边围满了人,他们七嘴八舌,探根究底,子芩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却忽然想起儿子说过的一句话,妈,走了就别回来,落地是生,也是死,既然都是一个死,在哪里不都一样。子芩的脑袋忽然间炸响,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成熟,居然可以这样淡然地边吃肯德基边谈论生死。子芩记得那次他们母子俩叫了一份快乐全家桶,外加儿子喜欢的土豆泥,程树青喜欢的奥尔良烤鸡翅,可是等餐桌摆满,程树青打来电话,说堵车了,赶不过来,子芩唠叨着说,知道要堵车,就该早点出来。儿子正在吃薯条,听子芩这么说,忽然抬起头来,怔怔地说,妈,你给爸松绑了吧,看你们都累。子芩一惊,问,你瞎说什么。儿子拿起三四根薯条,塞进嘴里,说,妈,昨天夜里我做个梦。

子芩问什么梦,儿子有些恍惚,说,我坐在车上,车驶进了一座白色的大楼,一个大大的红十字,还有两颗红色的泡沫做的心并排镶嵌在大楼外墙上,妈,特别像你工作过的地方。

子芩说,什么意思?

儿子摇摇头,说,想不起来,不是现在的医院。子芩看窗外,说,别颠三倒四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等你爸了,我们吃吧。

儿子低低自语:我怎么觉得是前世,妈,我梦见我们上了一艘船……

子芩打断,说,你有完没完?

儿子接着说,妈,没有一点点风,可是我们的船却翻了……子芩挥手就给了儿子一个耳光,她不管不顾地吼叫起来,你就巴巴地要我们一家子淹死在河里,你就那么厌世?子芩越说越气,她一直打着儿子,她感觉手心火辣辣的疼——儿子,子芩喊,你疼吗?

子芩看着儿子,儿子的脸红红的,泪水顺着脸颊下来,汹涌着,子芩伸手摸儿子的脸,儿子躲闪开去。

你恨我是不是?子芩说。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子芩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遥远的,荒芜的。子芩看见很多张脸,像这个世界一样陌生,子芩感觉身子被困,她挣扎着,然后,她看见一双眼睛,我儿子呢?

我送你回家。

子芩看到这个男人,这个满脸胡子拉碴的男人,定定地看着自己。

子芩说,我收到你的信了。你送我回家吧。

他说,我们不回江南。

子芩说,我哪都不想去,我只想回家。

子芩觉得身子暖和起来,他的下巴抵着子芩的额头。

好的我送你回家,我们一起回家。他紧了紧子芩的身子,子芩缓缓闭上眼睛,她像一个酣睡的婴儿,明亮,安逸。就着汽车的颠簸,子芩仿佛看到位于名仕花园的房子已经隐约可见,那被风吹折的旧的花枝,斜斜地倚在栏杆上,像是一直在等待外出散步的子芩归来。

责编 雷 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