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刚还拥满了人流的出站厅,瞬间变得空空荡荡。空气中仿佛还残存着乘客们的吵闹声和汗酸味道。房顶的巨大风扇,单调地转动着。母亲站在出站口,孤零零的一个人,拎着一个蓝色的尼龙包,显得那么矮小而孤独。
会议室里乱哄哄的,桌上散落着各种材料。空调已经坏了一阵子了,半天没反应,突然打个嗝,喷出一阵冷气。聒噪、表现欲,这样的词语不断地从他脑中滑过。他讨厌这样的会议,却又深陷其中,无可奈何。汗液从皮肤上一寸寸地渗透出来,长了手,拉住他的棉质衬衫,不停地撕扯,将皮肤和布料纠缠在一起,黏稠无比。
手机响了,他如同获救,仓皇地逃离会议室。他站在过道上,过堂风从窗户缝隙漏进,他打了个战抖。
是姐姐。
妈要来你那里住几天。
妈要来?他皱紧了眉头,妈来我这里做什么?我现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可我没办法,守平,你也得替我想想,我真的没办法。妈背着我跟你姐夫借了两万元钱。你知道,你姐夫他就是个小包工头,没多少钱。借去时,妈说用几天就还他,可几个月过去了,她提都不提。你姐夫问她要钱,她就说没有。我问她钱去哪里了,她也不肯说。你姐夫就冲我发火,你知道他那个人说话有多难听。守平,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你就当帮帮姐姐好了。
他搁下电话,站在过道里,又点了一根香烟。
他能够设想姐姐现在的难处。如果不是没有办法,她是不会打这个电话的。这几年,妈一直住在她那里,她也从来没提过什么要求。可现在实在不是妈来这里的好时机。梅琳那里自己该怎么开口呢?结婚那会儿,是梅琳提出不要跟妈住在一起,她说她要过二人世界。
他有些为难。
我妈就我一个儿子,不跟我住怎么行?
你不是还有个姐姐吗?可以让你妈跟她啊。你想,你姐姐家里有孩子,你妈还年轻,能帮她带小孩儿,多好。
他知道梅琳的脾气,如果自己不同意,她会离开自己跑回上海。没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找姐姐。姐姐是通情达理的,应下了。可母亲不同意,死活不肯去,一个人住在乡下老家。不久后的一个梅雨天,她在门口的石子路上摔了一跤,差点没住院,这让他揪心起来。那时,梅琳已经怀了孕,他只能跟她说,还是让妈暂时来住一阵吧,你怀了孩子,需要人照顾。省了保姆费,自己人又贴心。你爸妈都在上海,平时也照顾不到。梅琳盘算了,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松了口。他便去乡下接母亲,可她却断然拒绝。她是跟自己怄气,没办法,他只能再次找到姐姐。这次,母亲没有再坚持,此后,她便一直住在了姐姐家。
其实,他也知道妈住在姐姐那里不合适。养儿防老,哪有让老人一直住女儿家的?再说,姐夫那人心眼又小。可是他又能怎么办,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呆在乡下老屋。
他将烟蒂在铝合金窗上用力捻了捻,心烦意乱。
他推开门,卧室里拉着窗帘,黑蒙蒙的。他没有开窗,打开落地台灯,她斜躺在床上,扭过头来看他。他摸了摸她的头发,盘算着该怎么跟她说母亲的事。
你抽烟了吧?他抱歉地笑笑。你出去吧,别呆在房间里。我现在怀孕了,你还抽烟,弄得满屋子都是烟味,你知道我现在是闻不了烟味的。
他离开卧室,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远处的风景,手又不自觉地从口袋里拔出一根烟,放到嘴边。但他没点,含了一下,将烟拿在手中,掰断了。
该怎么办呢?
2
一路上,母亲都没有说话。他握着方向盘,感觉自己就像在走夜路,背后跟着一个陌生人。她坐在他的身后,沉默得可怕。
你吃过饭了吗?母亲没有说话,他扭头看她,她正看着窗外。他不知道她是没听见,还是根本不愿意跟他说话。
他15岁那年,父亲就去世了。他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是一起医疗事故。简单的脾脏手术,最后却成了大出血。那医生似乎是新手,显得慌张,只是跟他姐姐说要输血。于是,他就跟着姐姐,在医院的过道上飞快地奔跑。他和姐姐将血浆一袋一袋地送到抢救病房。事实上,那个时候,父亲已经死了,血管里已经输不进了,那些血全部流进了他的胸腔,最后,胸腔里装不下,血便从口鼻溢了出来。
那时,姐姐刚刚嫁给那个小包工头。葬礼过后,家里便剩下了他和母亲两个人。父亲死后,医院赔了他们一笔钱。但母亲没用,她将钱存了死期。她帮人带孩子,去工厂做零活,一直将他送进了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参加了工作。后来,他就认识了梅琳。结婚前,他跟母亲说,梅琳想跟他过二人世界。母亲当时没有说太多的话,到房里翻出了那本存折,交给了他。他知道那是什么钱,他不肯要,这钱你留着吧。母亲冷笑着,这是你们卓家人用命换来的,我不敢用,罪过的。
房间早就收拾好了。他给母亲换上了新床单,买了洗漱用品。他不指望这些能缓和自己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的那条鸿沟不是这些洗漱用品和床单所能填平的。
在母亲即将到来的这几天,他努力回忆自己以前和母亲一起所经历的美好时光,他企图自己能更好地接受母亲的到来。但这些时光却显得如此遥远,遥远得甚至有些陌生。他不确定那些美好的事情曾确确实实地发生过的。
母亲将行李放到房间,然后,她便走进卫生间。在卫生间,她找到了他换下的衣服。她卷起袖子,开始洗衣服。他赶紧阻止,你刚到,先休息会儿再说。母亲没有停手,面无表情地说,你让我干些活,我可以住得更安心些。
洗完了衣服,母亲将它们一件件地在阳台上晾好。
还有什么要做的吗?他摇了摇头。你不要客气,有什么活儿要干的,你尽管说,我不能在这里白吃白住。
母亲的话生硬刺耳,但他却无法反驳。
下午,他坐在单位赶一个文字材料。但他心思却是乱的,思想始终无法集中。胡乱写了一堆字,不满意,又随手给删了。
母亲的表现让他感到难堪,他得做些什么缓解一下他们之间紧张的关系。下了班,他去了超市,他记得母亲喜欢吃桃酥饼,于是他便买了些桃酥饼,又买了些水果。他试图能讨好她。
回到家,母亲在拖地板,地板上残存着一些淡淡的水渍,散发着一种洁净的光芒。
别拖了,休息会儿吧。
你先坐会儿,我拖好地,马上做饭。
不急,我给你买了桃酥饼,你先吃些吧。
母亲头都没有抬,谢谢你。她拖完了地,便匆匆地去厨房做饭。她都没有看他一眼。他知道她是故意冷落他。
吃完晚饭,母亲要洗碗,他抢了过来。他洗完碗,又洗了水果。他敲开她的门。
吃点水果吧。母亲拒绝了,我牙齿不好,怕酸。
不酸的,很甜。
我不想吃。
这么早怎么睡得着,看会儿电视吧。
母亲摇了摇头,我从来不看电视的。
母亲拒绝了他所有的要求。他看出来了,她是想好了用这个姿态对付自己。他有些恼火,用力咬了一口苹果。
他站在阳台上给梅琳打电话。现在梅琳已经在上海了。母亲来之前,老丈人突然身体不适,他和梅琳去上海看他。在路上,他便盘算了一个主意。他偷偷跟丈母娘商量,他要上班,他怕梅琳一个人在家会胡思乱想。他想让她在上海住一阵,散散心。丈母娘认同他的想法,便帮着劝梅琳。起先,梅琳是不同意的,但经不起众人一起劝,最后还是勉强留了下来。
梅琳在电话里不停地抱怨着上海的空气,她说都能闻见空气中的灰尘和焦油味道了。
她太敏感了,但他还是从她的话语中感到了一丝安慰。对空气的抱怨,说明了她正在感知这个世界,在和世俗的东西接触,而不是单纯地沉浸在她那个小世界里。
最庆幸的是他不用同时面对母亲和梅琳。但她不可能永远呆在上海。到时母亲怎么办?姐姐说她要在自己这里住几天。这个话说得不荤不素,几天是多少天?姐夫那个人,他是知道的,僵成这样,怎么回去?
他很疑惑,母亲跟他借那么多钱干吗?
3
下班回来时,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将两只手像树杈一样举着,手上像涂抹了什么东西,亮晶晶的。
你怎么了?
烫了一下。
他凑近了看,这才发现她的手掌和手臂已经通红了。他放下包,走吧,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我抹了肥皂。
这怎么行,烫得这么厉害。
母亲看着他,突然笑起来,这笑里夹杂着一种嘲讽的味道。他不喜欢这笑容,这让他感到有些尴尬。
去医院吧,我送你去。
不用。
这么严重不去医院怎么行?
去医院?去哪个医院?是不是你爸死的那个地方啊,你想让我也死在那里?
她在无理取闹,这根本不是一码事。他放弃了送她去医院的念头。他出门去药店买了些烧伤药回来。他给她敷药,可她依旧不肯。
你不敷药,手发炎烂起来,到时我可没工夫照顾你。他有些急了。
母亲看着他,又露出了那种嘲讽般的笑容。
你看这样多好,把真话说出来,何必弄得假惺惺的呢?以后可别说假话,你是我生的,你说假话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没有再说话,他现在很讨厌眼前的这个女人。在她来之前,他心里还有一些对她的愧疚,但现在,这种愧疚已经在她的尖酸刻薄前消失殆尽。在帮她敷药的时候,他能清晰地看出她脸上那些皱纹在微微地抽动。显然,她感受到了疼痛,但她并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出来。让他感到有些羞耻的是,对于母亲的痛苦,除了不忍外,他竟然还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慈母,父亲去世后,她更是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严厉的角色。念书那阵,他就像一个机器,除了念书,她不允许他做任何事情。有几次,他偷偷跟同学去玩,回家晚了,母亲便将他的书包扔到路上。然后,她就站在路边,说他父亲的事。她丝毫不顾及有人路过,那时,他似乎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甚至父亲的死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父亲出殡那天,一直到出殡前,她都不准他下楼,她要他在楼上房间温习功课,以便应付很快到来的期末考试。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在锣鼓和哭泣声中看书的感觉,似乎那不是他的父亲,而是别人的葬礼。
那时,他已经有自己独立的思考了。母亲并不是为父亲伤心,而是为她自己。父亲死后,她是那样的失落和绝望。她失去了那棵原本可以依靠的大树,只能将他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
从那个时候起,他心里便有了一个他无法直视的想法。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摆脱她,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是羞耻的,但它却一直固执地存在于他内心中。
当梅琳跟他说,要离开他母亲过二人世界时,他并没有真正去全力抵抗。她只是说出了他不敢说的想法,在内心深处,他是迎合的。
半夜,梅琳跟他打了一个电话,当时,他已经睡熟了。手机在枕头下震动,他迷糊了好久才确定是手机的声音。
梅琳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我梦见下雪了,好大的雪。小宁就穿了件白色的衬衫,他站在雪地里,看着我,他说他好冷。
他将电话放在枕头边,用力闭上眼睛。
4
早上,他请假去了趟商场。他想买件羽绒服。但现在是夏天,这个季节的商场是没有羽绒服的。他找了好久,才在一个角落里买到一件换季打折的春装。
他带着衣服去了梅花山。在小宁的墓前,他将衣服烧了。这件过季的春装在燃烧的时候散发出了刺鼻的味道。
他回到单位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没有吃午饭,坐在椅子上打盹。昨晚接了梅琳的电话,一夜未睡。现在他觉得困乏无比。他在办公椅上睡着了,他看见眼前是鹅毛般的大雪,但这雪却是黑的,灰烬一般,漫天飞舞。
醒来的时候,领导叫他去办公室。领导看见他的时候,一脸诧异,说,你身上是什么东西,黑乎乎的。他看了一下,原来是上午烧衣服时飘散的灰烬。他掸了掸。领导说,局里想让你出门参加一个培训,你安排一下时间,就这两天。他有些为难,我走不出的,我母亲来了。领导说,局里最近人手很紧张,你想想办法。他说,有办法我一定去,实在是没办法。
他从办公室走出来时,能感到领导不大高兴。没有哪个领导会为下属这么坚决的拒绝而高兴。
怎么我来了一直没见她?是不是我来了,她故意避开了?母亲说的是梅琳。
她避你做什么?她怀了孩子,住到上海父母家了。
怀了孩子?你不是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为什么还要生一个?
两个孩子热闹些。
热闹?说得轻巧,国家允许你生?
查过政策的,允许的。他含糊地说了句。
母亲鼻子里哼了一声,再生一个也好,你那个儿子,就是个养不熟的。上次来看我时,一见我就躲。我是鬼啊?我是他亲奶奶。
他抽动了一下身体,感到心里像被刀扎了一下。
我每次带她来看你,你不也是躲着不见吗?
我躲着不见?你这话说得好笑,你那是来看我吗?你做给别人看的吧?你一年去过我那里几次,哪次呆够过两个小时?
你在姐姐家,我总不能天天带他来吧?
是啊,我是在你姐姐家,也不知道是谁把我赶到你姐姐家的?
母亲用了一个“赶”字,这个带着零声母音节“an”的汉字在空气中显得异常响亮。她终于还是说到了这个事情,这是他预料之中的,对这个事,她不可能忍气吞声。
他努力压低声音,如果你换成我,你会怎么做?
不用换,我不可能是你。你是我肚子里钻出来的,也是我把你养大的,那个上海女人算什么?她凭什么就能捡现成。
他觉得脸上一阵的燥热,捡现成,她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东西吗?
他没有再说话,他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失控。她说得没错,自己始终是她生出来的,是她养大的。他站在阳台上,抽了一根烟。
他走回客厅,我过几天要出门,单位有个培训。母亲低着头,没理他。
其实,我也不想去,你一个人在这里,我还是不放心的。
这时,他看见母亲的嘴角又漾出了那丝让他厌恶的笑容。
你怎么会不想去?我知道你的性格,如果真不想去,你就不会跟我说这个事情了。
要不,我给姐姐打个电话吧,让她来住几天。
母亲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叫她?算了吧,我没那么贱。
下午,他在办公室做了一堆卡片,他在上面写了详细的家庭地址和自己的手机号码。随后,他又去超市买了一堆的生活用品。吃晚饭的时候,他将那些卡片交给母亲,他叮嘱她出门一定要带在身上,衣服、裤子,每个地方都要放一张,免得遗失。
母亲对他的叮嘱有些不耐烦,埋怨他将自己当成个孩子。那么多年,我不都是一个人过来的,你现在管起我来了。你真不放心,不出门不就行了?
他没搭理她,将卡片一张张地整理好,然后又教她怎么使用电视遥控器。
你不用教我,我不看电视。
他不理睬她,继续认真地讲解着。
对了,要是你出门后,那个上海女人回来怎么办?
不会的,她不会回来的。
她不可能一直住在上海,总要回来的吧,到时你准备怎么安置我?
你放心吧,我不会赶你走的。
哼,那就好。我跟你说,就算你赶我,我也不会走。我那么老了,我现在哪里都不想去了。
他整理东西的时候,母亲始终在一旁唠唠叨叨的,他能感觉出她的不安。事实上,他有些后悔了,自己也许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她。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又转念答应了培训的事情。他想摆脱她吗?他不知道,可这种摆脱又有什么意义,很快,他就会回来,回到这个地方,照样要跟她朝夕相处。
还是走吧,现在,他已经顾及不了太长远的事情了。
上午,他没有去单位,这次培训要一礼拜时间,他要收拾出门的衣物。母亲看上去和平时都没什么异样,洗了衣服,又拖地板。拖完地板,就回到自己房间呆着。
吃完午饭,他要出门了。他想再跟母亲说点什么,但母亲似乎不想跟他说话,一直呆在厨房里,他只能作罢。他拎着行李出门,就在关门的一刹那,他忽然发现母亲小小的身体躲在厨房门后,在偷偷地看他。
一路上,他的情绪都不好。他脑子里始终盘旋着出门时母亲的那个眼神,让他不安的是,这个眼神让他想起了小宁。每次他出门,小宁都会这样看着他,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他感觉眼眶里有了重量,似乎什么东西要跌落出来。他扭头,生怕旁边坐着的人看见。
5
中午的时候,梅琳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明天要去做彩超,到时就可以看见孩子的模样了。她问他是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男孩儿女孩儿都一样,你喜欢就好。
我喜欢,这不是你的孩子吗?梅琳在电话那头突然变得有些激动,守平,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不希望有这个孩子吗?
他脑子一阵发麻,耐着性子跟梅琳解释,安慰,好容易哄住了她。他放下手机,感觉自己筋疲力尽。
卓宁没了,很快,梅琳便急着想再要个孩子。他并不愿意,他知道梅琳的心思。可这个事急不来,他和她需要缓冲一下,再慢慢考虑孩子的事。可梅琳却不肯听他的,她一定要再生个孩子,她说她不能没有孩子,她恨不得这个孩子马上出现在她面前。
她显得有些不可理喻,这样再生一个孩子到底算怎么回事,弥补心里的伤痛吗?但他没有办法拒绝她。很快,她便有了身孕。一个孩子匆匆地生了进去,就像原先那个孩子匆匆地没有了一样。
他想,过不了太久,这个孩子就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她是真的准备好迎接这个孩子了吗?她只是在骗自己。对这个事,他没有一点信心。他现在觉得一个生命在世界上过完一生是多么艰难的事情。他以前怕老,但现在却觉得老是幸福的事。无病无灾活到老,哪有那么容易。
下午,他没有去上课,请了假。坐在房间里,打开窗帘,他看见了那个湖。据说这个湖要比西湖大上好几倍。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可他却有了出门走走的念头。
他走出了宾馆,看见一只海鸟从天空中愉快地飞过,几条残破的木船靠在湖岸,还有绿色的军车不时从旁边飞速开过。他看见在湖的那头有一个城镇,他想走到那里去看看。他沿着湖边走,绕过一个山脚,湖面顿时开阔了。湖水非常污浊,就像是一盆洗过无数脏脚的水。一阵风吹来,他闻见了一股陈年蟹酱的味道。
他忽然没有了再走下去的念头。他走回宾馆,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天已经黑了。他觉着有些饿,但又不想去吃饭。他拿着手机,坐在窗台上,有些惦记母亲,他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他不想打电话,甚至都不想听到她的声音,他们的关系似乎已经没有丝毫缓和的余地了。事实上,这次,他是准备低头的。但现在的情况是,她就像一块钢板,根本没有沟通的缝隙。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迅速拿起手机,那个软件还在,他没有删掉它。这个软件是连接家里那个摄像头的。那是当初为了看宁宁装的。
让他欣喜的是,软件还能用,他一打开,摄像头那端的画面便出现在了手机上。他看见母亲正站在电视机前,她的脑袋往电视机上凑着,似乎在寻找什么。看了一会儿,他明白了,母亲试图打开电视。可她忙了半天,却没找到电视的开关在哪里。他在一旁看得有些着急,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
要看电视的话,就在电视机下面摸一下,摸到一个凸出的东西,就是开关了,你按一下就好。
母亲沉默了一阵,他知道,此时,母亲肯定很惊诧。
你跟我说这些干吗?我又不看电视。
母亲匆匆挂了电话,他拿着手机,感到自己有些突兀了,幸亏母亲没察觉,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走到了电视机前。她在电视机下面摸了一阵,顺利地打开了电视。此时,电视里正在放着动画频道。这让他有些意外,这是以前宁宁最喜欢看的频道。为什么会是这个频道,难道宁宁出事后,这电视就再没人看过?
打开了电视,母亲又在桌上寻找了一番。她在找遥控器。他想告诉她,遥控器就放在茶几的抽屉里,但他不能再打电话,他不想暴露自己。
找了一会儿,母亲放弃了,她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很快,母亲便看进去了,她看得津津有味,脸上的神情随着电视里的动画时而紧张、时而欢乐。
他觉得有些伤感,这画面曾是那么的熟悉。
母亲的生活是极有规律的。老人和年轻人不一样,睡眠少。他醒来时,母亲的一天早就开始了。
她不喜欢坐沙发,沙发坐久了,她会站不起来。在她喜欢上电视后,她便将吃饭时的那条硬木椅搬到沙发边,坐在那里看。不看电视的时候,她也有办法打发时间。她从市场上买来了水萝卜,她将它们切成片,装在一个瓶子里,用糖醋呛起来。她还买了花生,将花生粒剥出来炒熟,用海苔和白糖将花生盖起来。
这是熟悉的场景。高中时,他是住校的,一礼拜回一次家。每次回家,母亲都会准备好腌萝卜、海苔花生、咸笋,她将它们装在空罐头瓶子里,让他带到学校吃。
在做水萝卜的时候,母亲忽然下意识地抬头往摄像头这边看了一眼,她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发现了屋顶上的这个小东西。他冲她笑了笑,很快,她又将头低了下去,她显然不知道此时儿子正在看着她。
每天晚上,母亲都会坐在客厅看动画片。慢慢地,他便发现了一个规律,一开始,她总是看得很认真。可看着看着,她就会打盹。她打盹的时候,会在椅子上将身体蜷缩起来,这让她看上去更加得瘦小,小得就像椅子上的一个靠垫。
他关上手机,站到窗口,将窗帘拉开来,看夜色中的湖。此时的湖面几乎是漆黑一片,只有最远处,闪烁着几盏昏黄的渔火。
他忽然很想回家。
6
家中空无一人。都快吃晚饭了,她能去哪里?
他放下行李,走到楼下菜市场,找了一圈,依旧没看见母亲。他向别人打听,有没有见过母亲那模样的老人,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他急了,站在菜场门口,不知如何是好。慌张中,他看见了对面的警务室。他心里一阵发紧,有了极不好的念头。
他走到警务室,对警察说,我想报案,我妈不见了。
警察瞟了他一眼,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早上还见过她的。
她以前走失过吗?
没有。
你妈有什么精神障碍吗?
没有。
有照片吗?
没有。
有什么体貌特征吗?他简单说了一遍。
行了,你留个电话,有事通知你。他说,留电话就够了吗?你是不是应该出去找找啊?
你让我怎么找?再说了,你不是早上还见过吗?放心吧,别太紧张,我会通知其他警务室的,到时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从警务室出来,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有着极其不好的感觉。会去哪里呢?他又慌乱地四处找寻了一遍,随后再次回到警务室,但那里依旧没有母亲的线索。他抱着肩膀在路边坐了一会儿,沮丧地回家。
推开门,他闻见油烟味。走到厨房,母亲正在里面烧菜。
你去哪里了,我四处找你。他有些生气。
母亲怪异地看他一眼,你找我做什么?你以为我丢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的这个问题。他的心里有一种经历了巨大情感起伏后的空荡感。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走到阳台上抽烟。
抽完了烟,走回客厅。母亲已经将菜摆起来了。
吃饭吧。
我不想吃。
你不想吃?你不吃,我买这么多菜做什么?
他一愣,原来她是记得自己今天回来的。他坐下吃饭,却依旧一言不发。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情绪在翻腾,他说不出那是什么。
楼下的菜场菜是贵的,我现在不去那里。我认识个娄阿姨,她告诉我小区门口出去,过两个红绿灯,就有个大菜场,下午都是批发价,东西还新鲜,我现在每天下午都去那里买菜。
她是在跟自己解释吗?他不知道,没有应她的话。他的脑中还残存着回家后找不到她的那种感觉,手脚冰冷,穷途末路。
其实你不用那样,我还没老到回不了家的地步。再说了,我丢了不是更好,你们都不用为我的事烦恼了。
什么叫丢了更好?他忽然有些狂躁,你为什么不替我想想,要是你丢了,我该怎么办?你心里不乐意、不喜欢我,我不管,但现在你是住在我这里,你要多为我想想。
母亲惊讶地看着他,随后,她的脸上便又浮现出了那种蔑视的神情。
好,好,我替你想,替你想。从小到大,什么事我不是替你想。可最后呢,最后怎样?好了,不说了,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哼,等你到我这个年龄,你自然就会明白。
吃完了饭,他招呼母亲,看会儿电视吧。
母亲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从来就不看电视,有什么好看的。
他微微一笑,将电视打开,还是那个动画频道。他坐在沙发上看。母亲收拾好了碗筷,却没回房间,站在一边,将两只手举起来,左右摇摆着,像是在做什么健身操。但她眼睛却是落在电视上,他知道她在看电视。
他故意起身将电视关了,真没什么好看。
他坐在沙发上,拿了本杂志翻着。母亲在一旁,有些无所事事,但她又不愿说出想看电视的意图。
对了,你那个儿子在上海怎么样了?平时都不回来吗?
母亲在找话题,但她不应该提小宁。她并不知道小宁的事情,自始至终,他都瞒着她。他叮嘱姐姐,如果母亲问起小宁的事,就说去上海念书了。
他学习忙,没空的。他含糊地答道。
哼,没空,这么小的孩子,弄得比大人还忙。都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这里的学校就不好吗?非要送到上海去?
还是上海好些,大城市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哼,都是借口,人家去不了上海的,孩子就没出息了吗?你们真是狠心,这么小的孩子,就舍得送到那么远的地方。以后会跟你亲吗?
他不希望母亲再跟自己谈小宁的事。
姐姐说你借了姐夫2万元钱,一直没还他,你借钱做什么用了?
母亲鼻子里哼了一声,所以啊,生男生女都一样,都是白眼狼,不就2万元,干吗弄成这样?
你借了别人的钱不还,总是不对的。
哼,别人的钱,什么别人的钱?他不是我女婿啊?再说了,就算他不是自己人,你姐姐总是我生的吧,真要孝顺,她帮我还不就行了?难道她嫁给他那么多年,这点钱都没有?
他觉得母亲有些强词夺理。
既然说是借,总是要还的。
我是要还的。你以为那个小包工头那么好,平白无故借给我钱?不就是贪我那几块利息。要不是后来给不出利息,他会这么急着要本钱?
那这钱你到底做什么用了?
不用你管。母亲脸色僵硬,起身走到自己房间去了。
7
母亲从外面拎了菜进来,他赶紧接过来,拿进厨房,帮着她洗。
对了,我刚才去买菜的时候,听一个人说,上海这几天天气不好,每天下雨。你小时候,一下雨就特别容易尿床。你儿子是不是也这样?
他的心底一沉,最近她怎么总是说宁宁的事?她什么意思,难道发现什么了?
怎么会呢。
他压住自己的声音,心里却异常澎湃。母亲说得没错,小宁也是这样。有一次,他尿了床,他还打了他。结果,再尿裤子,他就不敢说了,穿了一天的湿裤子。晚上发现时,脱了裤子,腿都红了。
还有,我早就想问你了,怎么你这里都没他的东西啊?连张照片都没有。
他心里一紧,那个,都搬到上海去了。
都搬到上海去了?干吗全搬走,他不回来了吗?
嗯,不回来了。在那边念书,环境好些。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上海看他。
哼,去上海看他,我没那么好的福分。在这里都看不到还去上海。你啊,别把孩子扔在上海就不管了。他毕竟是你们姓卓的种,外公外婆再亲,总不是自己人。你平时要多去看看他,多打打电话。养孩子没那么容易,你以为。
他没有再接母亲的话,他擦干手,走出厨房。
在卧室的床底,他翻出了一本相册。打开了,小宁就在相册里笑。他翻到了那张相片,
这是他刚进小学时拍的。他送他去学校,站在学校门口,他给小宁拍了这张照片。
这是小宁最后的一张照片。
母亲坐在椅子上看电视,看到好玩的地方,便乐得前仰后合。
现在,她已经不避讳在他面前看电视了。她和他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一些,甚至,他还陪她去逛了一次商场,吃了一次肯德基。她似乎挺喜欢肯德基里的薯条,就是觉得贵,一点土豆居然卖那样的价钱,让她觉得很难接受。
带母亲上街,这是奇怪的感觉。以前,总是他跟在母亲后面,那时他多小,似乎都被母亲的身影盖住。可现在,事情却倒过来了。
隔天,她在市场上买了土豆,学着做薯条。她的薯条做得并不成功,不是焦了,就是没熟。她嘴里念叨着,人家卖得贵,还是有些道理的。这天晚上的主食便是那些糟糕的土豆。虽然难吃,但气氛还是融洽的。他已经想不起来有多久没跟她这样吃过饭了。
母亲洗了碗,然后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看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我好像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什么事?
她皱着眉头,很努力地想。
哦,我想起了,那个碗还没洗。
她迅速走到厨房,但很快她又走了出来,一脸的困惑。
碗洗过了啊。她坐下看电视,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不是说要出差吗?你什么时候去,东西收拾好了吗?
他愣住了,我不是刚出差回来吗?
去过了?我怎么没印象。真是奇怪,我这是怎么了。
母亲坐在椅子上,神情很沮丧。他也觉得有些奇怪,他想再问些什么,这时门却突然开了,竟是梅琳站在门口。
梅琳没说话,她仿佛没有看见母亲,径直走到自己房间去了。而母亲似乎比他还淡定,丝毫没有为梅琳的突然出现而出现任何变化。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今天下午,我接到过一个电话,好像是她父母打来的,说她回来了。
他走进房间,怎么突然回来了,你一个人回来的吗?怎么也不说一声?
她蜷在床上,不愿说话。他走出房间,站在阳台上给她妈妈打了个电话。原来是她妈妈的一个朋友来看她,对方不知道宁宁的事,还给孩子买了一套衣服,她说,让孩子试试大小,不合适可以去换。当时她的脸色便拉了下来。好容易等朋友走了,她跟她的父母大吵了一架。她认为既然是她父母的朋友,就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局面。父母事先应该跟对方沟通好,如果事先沟通好了,她就不用受这样的气。父母对她的表现感到不可思议,怎么是受气呢?这个事情并不是他们的错,也不是那个朋友的错,人家不知道孩子的事,这也可以理解啊。
他们很难接受,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在电话里努力安慰着岳父岳母的情绪。这个事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梅琳的情绪早晚是要爆发的,只是她一直受到保护,不像自己,是属于在前面冲锋的。现在事情有点焦头烂额了。梅琳突然回来,让他毫无防备。母亲和梅琳,他不敢想这种关系。
他在阳台上打完电话,回到房中,母亲已经回房了。他硬着头皮走进卧室,她躺在床上,还没睡。
人家不知道情况,你何必对爸妈发火呢?
她扭过头,盯着他,你妈什么时候来的?
哦,刚来没几天。
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那个,我不是怕你不高兴嘛。她跟姐夫闹了点矛盾,所以。
她要一直住下去吗?她打断了他的话。
应该不会的,姐姐说让她先在我们这里住几天。那个,梅琳,我妈不知道小宁那个事,你别说,我不想让她知道。
她没说话,眼睛落在落地台灯的底座上。
他掩了房门,又敲开了母亲的房间。
她是不是要赶我走啊?
哪里的事,梅琳人其实还好的。就是现在她怀孕了,情绪可能不大稳定。你平时少说些话,特别是孩子的事。
哼,我知道的,我就干活儿,不说话好伐?反正我也是当保姆来的。
他烦躁地挥了下手,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吧。
他坐在办公室里,盯着手机屏幕。这几天,他就像个特工一样,每天关注着家里的情况。家里的两颗定时炸弹让他如坐针毡。
这天上午还算不错。母亲起床后,一直呆在房间里。临到中午的时候,她走出房间开始做饭。做好饭,她敲了梅琳房门。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饭,都不说话。吃完饭,梅琳回了房间。母亲收拾好碗筷,也进了房。两个人看上去毫无交集,就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租客。他不确定这样的生活能维持多久。如果就是这样,总归是一种可控的局面。
他只是觉得遗憾,母亲在这个家似乎刚放开些手脚,可梅琳的突然出现,让她又彻底地将自己包裹了起来。
吃晚饭的时候,他跟母亲说,姆妈,没事看看电视,你不是喜欢看电视嘛,不要总闷在房间里。母亲没说话,只是低头吃饭。
吃完晚饭,梅琳把他叫进了卧室。
让你妈妈菜里少放些盐,我吃咸了,以后小孩儿长不高。
呵,哪有那样的事。
我不管,你得跟你妈去说。
我知道了。
还有,你跟你妈说,上厕所要记得关门。上厕所门也不关,撞见了多尴尬。还有,厕所上完要冲水。昨天下午,她就没冲,我进去看见了,差点恶心得吐出来。
我知道了。
你知道你知道,守平,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我这不听着吗?
算了,守平,让你妈妈走吧。何必呢,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我现在怀着孩子,天天看着她,我心里不舒服。
我知道,可是不让她住这里,她又能去哪里呢?总不能回姐姐那里吧?
让她去福利院吧?
福利院?他一怔,她怎么能去那里?
怎么不能去?你去问问她。我倒觉得去福利院挺好。你想,她不可能一辈子住在这里,你姐姐那里她又回不去,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吧?再说了,她住在福利院,平时有人照顾,你也可以经常去看她,多好。
他用力揉了揉头发。
你让我再想想吧。
下午,他去了趟民政局,他在那里有个同学,他想去那里了解下福利院的情况。其实梅琳说得也有道理,事情总归有个解决的方案,去福利院也算是一个选择。但他心里过不去,他觉得送父母去福利院是件让人耻笑的事情。同学不同意他的想法,说你思想太保守了,现在愿意自己住福利院的老人多的是。他带着他去找福利院的院长。院长是个中年女人,画着浓艳的妆容。院长说,现在多余的床位暂时没有,不过一旦有床位,她可以帮他留一个。要怎么才有床位,会不会等很久啊?院长压低了声音,这个年纪的人,你知道的。她脸上带着一种讳莫如深的笑容。他听懂了她的意思。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同学又带着他四处看了看环境。这福利院建了也没太久,环境不错,还有专门的医护人员,你看这么多老人,有空还可以一起打打麻将、散散心,多好。
他没太留意同学热情的介绍。在福利院中行走的时候,他感到有些慌张。他从来没在一个地方看到过那么多的老人,似乎他是他们眼睛里的稀罕物,一走近,便都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地方。他说不出这种感觉,就是不喜欢。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觉得有些心虚。他不敢看母亲,似乎是背着她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母亲吃饭的时候,仍是显得很拘束,极少夹菜。他看了有些心酸,往她碗里夹菜,说,你多吃点菜啊。
吃完饭,她没有洗碗。他帮她洗了碗,看见她独自坐在凳子上,眉头紧皱。
你怎么了?
我记得我有什么事情要做,可就是想不起来要做什么。我刚才还知道的。
别急,你再想想。
她不说话,坐在房间里,坐了很久。他到阳台抽了根烟。回来时,她已经进房了,他看见她门虚掩着,便走进去。她正坐在床沿上,一脸沮丧。
还没想起来吗?
她摇了摇头,我是不是得什么病了,我怎么老是想不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事。
他安慰她,年纪大了记性总是差些。
她摇头,他站在一旁,想了想,对了,你有没有什么朋友住在福利院的?
她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啊?
我今天去民政局办事,碰到一个熟人,就带我去福利院看了看。你别说,现在福利院的条件还真不错,房间干净,还有专门的医护人员。老人家也开心,坐在一起打打麻将,聊聊天,别说多热闹了。
这么好,你怎么不去住?
他一愣,哪有我这个年纪住福利院的?
哼,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知道人家为什么住福利院?没儿没女的人才住福利院,我儿女双全,我怎么能住在那个地方,会被人家笑死。
他有些心虚了,我也只是说说,又没有真让你去住。
哼,你那点心思。对了,我忘了问你,你的上海老婆怎么成天呆在家里,她不用上班吗?
她现在怀着孩子呢,不方便。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现在的人怎么这么娇贵。我生你的时候,还在棉花地里摘棉花呢。怀了孩子不能总是闷在房里,窗帘都不拉开,太阳总得晒晒的。
我知道的,我跟她说。
母亲突然看着他,你是不是怕她?
我怕什么?
母亲盯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他最厌恶她的这个表情,他走了出来。上班?她还能去上班吗?小宁出事后,她几乎是打开了身上所有的敏感的细胞,他不想让她面对那些她无力面对的局面。
上班时,梅琳给他打了个电话,问福利院的事。他说太忙了,空了会去看的。你下午就要去看。他说知道了。就挂了电话。晚上,她又说起了福利院的事。
你去问了吗?
他有些烦躁,不是跟你说最近都没空嘛。
梅琳有些不高兴,我都跟你说了几次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老人院都是给那些没儿女的人住的,我当儿子的怎么能把自己母gqBthrOAK0aq4XCw8qfoe+/bSX2zBWSP4QXg8AOd7dA=亲送到那个地方去?
那你想过我没有?你知道你妈今天说什么了吗?她居然跟我说,让我把小宁接回来,说孩子带在身边好。你说说,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知道孩子带在身边,孩子呢,孩子在哪里?
那你让我怎么办?我是她生出来的。难道我把她赶到大街上去?
那你把我赶到大街上好不好?
他烦躁地甩了一下手,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他走出了房门,母亲正坐在客厅,看着他出来,嘴角竟然洋溢开了一点笑容。
吵架了?呵,行,你也总算能为我生回气,真是不易的。
母亲的话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行了,你也别烦恼了。这两天我也想过了,福利院就福利院吧,住哪里不一样?现在我这样的跟没儿没女也没什么分别,就当自己是个孤寡吧。
你别这样说,没人让你住老人院去。
好好,没人让我去住,是我自己愿意去,行了吧?
8
母亲坐在后座,一路上都没说话,这场景是熟悉的。当初,从姐姐家回来,她便是这样。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他带着母亲在福利院里转,他带她看了院子里的假山喷泉,看了宿舍,还在打麻将的棋牌室呆了一会儿。但母亲似乎对这些毫无兴趣,她自始至终都皱着眉头。他能感觉出她对来老人院的决定感到后悔了。算了,她不愿意来就不来了。姐夫的钱,他去还,让母亲住到姐姐家,然后,他再补贴些钱给他们,姐夫那个人喜欢占小便宜,给他些好处,他就不闹了。
转了一圈,母亲说要回去了,她显得心事重重。他带着她走,走到门口时,正好遇见一个老人从外面走进来,看见母亲时,他便愣住了,母亲也愣住了。
他没认出这个人是谁,似乎有些印象,但这印象是极其浅薄的。
在短暂的惊诧后,母亲飞快地往外走。老人扭头看了母亲一眼,也低头往里走。走到了外面,正要上车,母亲又说,呀,我得去上个厕所。他说,我陪你去。不用不用,我刚才看见过厕所,知道在哪里。你就在这里等我好了。说完,母亲便匆匆往福利院里走。
他站在福利院的大门口抽了根烟,他忽然想起来了。是那个篾匠,对,就是他。
那个时候,他正在念大学。有一次,姐姐打电话时,有意无意地说起母亲跟一个篾匠挺合得来。他听出姐姐话里的意思,姐姐是在试探他的态度。这肯定是母亲的主意。挂了电话,他很激动。他觉得这是耻辱的事情,母亲应该忠于自己的父亲,即便他死了。当天,他就定了回家的火车票。回到家后,他跟母亲说,姐姐给他打电话了,他想见见那个人。母亲很高兴,以为他心里接受了这件事。于是,她便打电话给那个篾匠,让他第二天来家里吃饭。
那天,一早母亲便去集市买菜,忙了一上午,就等着那个篾匠来。临中午的时候,他从楼上将父亲的遗像取下来,挂在了自家的大门上。他站在二楼的平台上,看见一个身材消瘦,穿着干净衣服的人朝自己家走来,他手上似乎还拎着什么礼物。当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他却傻了,他看见了门上的遗像。他在门口站了许久,终于将礼物放在地上,转身走了。
从此,那个篾匠再也没到他家来过。
母亲出来了,他察觉出她脸上有了些愉悦的神情。他知道她去做什么了,但他不想戳破它,母亲应该保留这个美好的小秘密。
在车上,他故意说,姆妈,我想过了,我们不住这个福利院,这里环境不够好。我听说西门那边也有一个,刚建好不久,环境不错,要不,我们再去那里看看。
不就住福利院吗,哪里都一样,看来看去做什么,就这里好了。母亲压着声音,似乎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逗她,这怎么行?要不,我跟姐夫商量下,我替你把那笔钱还给他,让你回那里去住?
干吗给他钱?他娶了我女儿,就不应该给我钱吗?你什么意思,你非得让我去看那个人的脸色?
他不说话,只是笑。
不久后,福利院的院长打来了电话,说有床位空出来了。听到这个电话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他知道空出一个床位是什么意思。生命有时候,真是太轻飘飘的东西。
去福利院的那个早上,母亲起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早。她洗了衣服,拖了地,又盖了些海苔花生。她做这些的时候,他没有阻止她,只是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
他看着她将装满了海苔花生的玻璃瓶盖盖上,轻轻唤了一声。
姆妈,走吧。
新腾出来的房间是个两人间,1500一个月。他们去时,房间已经打扫干净了。同房的老太太比母亲的年纪要稍大些,看着和和气气的。他送给老太太一箱子饼干,老太太千恩万谢,弄得他有些不好意思。
母亲说,这是我儿子,你不用客气的。你有儿子吗?
有的。
你儿子为什么送你来这里,他不要你吗?
没有啊,是我自己愿意来的。
他在一旁听了,心里觉得有点怪怪的。虽然母亲愿意住到福利院,但她心里始终是有怨气的。这个事,在情感上,他也无法原谅自己。他给姐姐打电话的时候,姐姐在电话那头哭了。她说要接妈妈回去。他安慰她,是妈自己要住下的。他说这话时,自己心里却无比酸楚。他知道自己又一次遗弃了自己的母亲。
他在母亲的宿舍里呆了一天,天快黑的时候,母亲终于忍不住催他回去。
你一天到晚呆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你也想住在这里?
他看了看时间,自己的确是该回去了。
那有什么事你就给我打电话吧,电话号码我给你又抄了一份。
行了行了,你回去吧。
他又跟对面的老太太说,阿姨,麻烦你多照顾些,她刚到这里,可能。
母亲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干脆你接我回去好了。
对面的老太太就说,你儿子这是关心你。
哼,他关心我,关心我会送我到这里?
母亲又恢复了她尖刻的样子,每次可以处理得很温和的场合,她总试图激化起一些东西。让他意外的是,现在,当他面对母亲的这份尖刻,他却无法愤怒。他看见了母亲尖刻后面那种虚弱的东西。
他没有开车,一个人静静地走回了家。他走到了自己家的楼下,仰头便看见了自己家的灯光。他给梅琳打了个电话。
你怎么还没回来,没弄好吗?
好了,马上回来了。他想了想,梅琳,你说,如果我们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呢?
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什么。
他按掉了电话。
9
他梦见自己躺在浴缸里,无法动弹。浴缸的龙头开着,哗哗地流水。水不停地从浴缸底部往上蔓延,掩盖了他的身体,最后又没过了他的脸,直至他无法呼吸。
他苏醒了过来。他感到了一种濒死的迷惘,生活和梦,其实又有什么区别?
小宁是个早产儿,他生下来时就像个啤酒瓶那么大。生下来,他便没见过他。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医院的保温箱里。几个礼拜后,他将他接回了家。他单独隔了一个房间,将小宁放在里头。他在房间里装了摄像头,日夜看着襁褓里的孩子。他也不让任何人进去看他,生怕带进细菌,他是那么的脆弱。那时,梅琳跟他商量,让她父亲给他取名字,他不依,因为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就叫卓宁,他希望他一生都安宁。
他费尽了心思,就那样看着小宁像棵庄稼一样慢慢地生长起来。看他学会走路,学会说话。可就是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因为一个喝多了的驾驶员,突然就没了。他一直忍着,没人知道他在卓宁身上花了多少心思,没人能体会孩子没了,他有多哀伤。他只能自己撑着自己,他不能倒下,他得坚持,如果他垮了,就什么都没了。
可是,梅琳并不理解他,她不能理解他为了保护这个家庭所付出的代价。她根本不愿意停下来,她更愿意被生活带着走。很快,她就又有了孩子。一切似乎很顺利。但他知道,她心里那一关没有过。她就像在玩拼图游戏,丢了一块图,她希望找一块新的,迅速给它填补回去。
你觉得他像宁宁吗?我觉得那张彩超特别像。
他没仔细看那张彩超,他是有意的,他不想看。
他含糊地说,应该像的。
他知道梅琳问的其实并不是像不像的问题,她要的就是宁宁,只是她心里不愿意承认罢了。可是,肚子里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独立的人,怎么可能和小宁一模一样。但他没办法说,她在做梦,他不能打扰她做梦。她说她能感到孩子在她肚子里慢慢生长,她能听见他在跟她说话。虽然表面上是附和的,但他心里却不相信这个事,他不确定她说的是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还是宁宁。他感到很害怕。
事实上,他觉得人的情感是有限的,他给了一个孩子,就不可能再那么大方给另外一个孩子。人的情感没那么富裕。
只有在想起小宁那件事时,梅琳才会说,守平,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这些天,我总是在想,如果这个孩子生出来,再发生点什么意外怎么办?
他哭笑不得,你怎么会这么想。那只是个意外。
可是你能保证这个孩子就不会再有意外了吗?如果我这样生他出来,他刚喜欢上这个世界,又走了,你说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他呆坐在床角,意义?又有什么事能有意义呢?
这个房子里又剩下了他和梅琳。梅琳还是跟以前一样,每天躲在房里,他搞不清楚她为什么如此惧怕外面这个世界。她就守着她的孩子,孩子在她肚子里长大,然后从她身体里出来,活生生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不知道她是否做好了面对他的准备。
他有些怀念他的母亲,事实上,这个有时显得过于尖酸的女人反而让他觉得安宁。母亲让他感到喧嚣,一种世俗的、有生命力的喧嚣。但现在,这个房间却显得如此的死寂,毫无人气。梅琳几乎很少跟他沟通,除了孩子,她没有任何话题。其实和母亲比起来,她是一堵真正的墙。他不能将真实的想法告诉她,他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强烈的抗拒。似乎她身上布满了引线,而他的话则是火种,一旦说出来,就会将引线点燃,将她毁灭。
他去看过她三次。有一次去,她们正在院子里团坐着,听一个老中医讲老年保健知识。老中医讲得很认真,嘴边挂着一个麦克风,腰间别了个扩音器。旁边还有个身体肥胖的年轻人扛着摄像机正在拍摄。
母亲也坐在人群里,她旁边坐着的是那个篾匠。他没有叫她,站在一旁看。
一直到老中医讲完了,他才快步走向母亲。母亲看见他时,有些惊慌,赶紧起身,想往一边走。但他却抢先了一步。他冲篾匠伸出了手,叔叔你好。篾匠也有些慌乱,但他还是握了手。母亲没办法逃避,只能说,这是我儿子。篾匠尴尬地笑,你好你好。
他陪着母亲在院子里散步。
我认识他。
你怎么会认识他?
他以前到我们家来过。
胡说八道,他怎么会到我们家来过,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笑笑,他不想戳穿她。他慢慢地陪着母亲走,他发现母亲的气色好了许多,这让他稍稍感到了心安。
10
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是福利院的院长打来的。他有些慌张,母亲在福利院,他心里总是不踏实。他不喜欢接她的电话,就像第一次,她在电话里告诉他有床位的那种感觉。
是不是我妈出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你有空就过来,跟你商量一下。
他不喜欢院长的说话方式,喜欢将事情的真相包裹起来,而且还表现得像是出于善意。他匆匆赶到福利院。
这位总是化着浓妆的院长说话时,眉毛总是微微地挑动,这让她显得有些轻佻。
你母亲以前在家时,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吗?
t54mt4T+6a9m79QuPnaicA==他摇了摇头,他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根据我们护士的观察,你母亲好像记性很差,有些事情刚做,她就给忘了。有时记性又很好,几十年前的事情,她说得就像刚刚发生的一样。还有,这两天,她晚上老是不睡觉,整夜地唱歌,没人听得懂那是首什么歌,反复地唱,反复地唱,同房的老太太被她吵得受不了,找护士反映。护士去找她,劝她睡觉,你母亲却坚持要把歌唱完。可她又不知道这首歌该怎么结束,所以便只能一直唱。后来护士没办法,骗她吃了两颗安定,才算睡下。
院长的介绍让他有点糊涂,唱歌?他从来不记得母亲会唱歌。可是就算唱歌,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你知道,我们这里接触的都是老人。像你妈妈这样的情况,我们以前也是碰到过的。我们怀疑,这有可能是阿尔茨海默病的前兆。
阿尔什么默?这是什么东西?
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
他的脑袋嗡了一下。怎么可能呢?她身体一直都挺好的,怎么会得病呢?
老人得这个病的原因很复杂,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当然,我们也不是说她一定得了这个病,只是说有可能。我们今天找你来,是想告诉你,你最好是带她去检查一下。这个病发现得早,还是有办法治的。
他有些犯愁,母亲的性格她是知道的,她怕得病,但她更厌恶去医院。
母亲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他走进去时都没发现,低着头,很疲倦的样子。他感到有些伤心,和上次见时相比,母亲像是换了一个人。
唉,也不知道怎么了,这阵子总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我听说了,说你最近在学唱歌。
你别听他们的,我哪里会唱什么歌。母亲显得有些慌乱。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年纪大了睡眠短,这也是正常的。
正常个屁,你看对面的,比我还老,可她睡得比孩子还香。
他怔了怔,姆妈,要不我们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她一愣,忽然变得很紧张。为什么要带我去医院检查?是不是他们跟你说什么了,是我得什么病了?
哪里有,就是普通的身体检查。你看我,我每年也要去检查的啊。
母亲盯着他,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他们跟你说什么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不要骗我,你骗不过我的。
你看你说哪里去了,我骗你做什么?
母亲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你走吧,你根本就没跟我说实话。
姆妈,你。母亲躺到床上,面向床里,作势不再理他。他看着她,心里暗暗叹口气。他想到个人,兴许他能帮上忙。
对于他的到来,篾匠显得有些慌张。他将他叫到了福利院的门口,他给他拔香烟,他也推掉,说自己不抽。
你别紧张,我找你是想让你帮忙。
帮忙,帮什么忙?
他将院长跟他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其实,现在并不能确定她就是得病了。退一步来说,就算有这个病,只要发现得早,还是能治的。可我的话她听不进,我没办法,只能来找你帮忙。
篾匠低着头,我也不知道自己说话管不管用,不过既然你找到我,我终归要去试试,不过,凤霞这个人你是知道的。
他打断了他的话,谢谢你,叔叔,我们都是为了她好。你慢慢跟她说,什么时候说通了,你打我电话,我带她去医院。
他将手机号码抄在一张小纸条上,篾匠拿了,没说话,转身往里走了。篾匠看上去有些佝偻。这和他印象中十几年前的那个男人完全不同,那个男人穿着新衣服,手里拎着礼物,看上去身体是那么强壮。
人老得真快。时间对人的改造会显得那么不真实。有时,他看着那些老人,都不肯相信,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
两天后,篾匠给他打了电话,说母亲已经答应了。他连声道谢,随后便开车赶往福利院。再次看到母亲的时候,他发现她似乎又瘦了一些,孤零零地坐在床沿上,表情哀伤。他坐在她对面,她看着他,忽然眼泪就流了下来。他有些慌了。
妈,你怎么了?
昨天,他带着我去看了他一个朋友,他的朋友就是得了那个病。你不知道,他朋友的儿子坐在他面前,可他却根本认不出来。
母亲低下头,眼泪又从她的眼眶流了出来。
我就是想不明白,怎么会那样呢?你现在坐在我面前,我看你看得这么清楚,我以后怎么就会忘了你呢?
姆妈,放心吧,不会的。那个人是因为治疗不及时才那样,只要治疗得早,就不会有事。再说了,我们只是去检查一下,又不是去治疗。
母亲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仍是自顾自地念叨着,怎么会呢,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呢?
算了,母亲擦了擦眼睛,去检查下就检查下吧。人嘛,不就那么回事吗?
他觉得心里堵得慌,他想安慰母亲,却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他跟母亲约好明天一早去检查,让她不要吃饭。
知道了,你早点回去吧。
他起身往外面走,走到门口,母亲又叫住了他。
你什么时候带你儿子来看看我吧,我想见见他。以后再见,我怕自己就不认识他了。
11
血液生化检验、脑电图、脑超声波、头颅X线平片、脑血管造影,检查一项接着一项,身体被抽血,被塞进各种造型怪异的机器,在这里,身体似乎是不附带生命的,只是一些代号。站在仪器前,母亲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他能感到她的手在出汗,微微颤抖。
报告单要隔天才能拿。从医院出来,母亲的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是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磨难。她坐在车里,毫无力气。半路上,她突然提出要去乡下老家看看。于是,他便开车带她去了乡下。
乡下的老房子因为常年没人居住而显得肮脏并且潮湿,有一股难闻的发霉味道。房子的一角塌了,也没人维修,显得十分破败。母亲在老房子里一边走着,一边跟他说着修缮房子的事情。说话的时候,她显得十分的认真,如同在嘱托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最后,她又上了楼,楼上有一张巨大的木制床,她坐在床沿上说,当年,我便是在这床上生下你的。
回来的路上,她意外地跟他聊起了一个新鲜的话题。
你晓不晓得地球要爆炸的事情?
母亲说的事情并不新鲜,现在到处都在传闻末日的消息。但让他有些惊讶的是,母亲居然知道这样的事。
说是在说,可这种事哪有准。你看看外面,哪有一点要地球爆炸的迹象?
母亲的神情显得有点严肃,谁说没有这样的迹象,你们太年轻,总是不相信。你看看,现在哪年不是刮风下雹子的,这不是迹象?你别看我没念什么书,就什么都不知道,哪里热死人,哪里冷死人,我都晓得的。你知道以前你外公跟我说过什么吗?他说,每有异样,必要惊天。惊天,惊天什么意思你知道吗?就是要出大事了。
他语塞了。对于母亲的末日话题,他竟然有些词拙。事实上,平时他对这样的事情并不关心,虽然单位里的人也老在聊这事,但他却不喜欢,也从不参与。
你说,这地球要真是炸了,可怎么得了?我这把年纪倒无所谓,可像你们这样岁数的亏不亏?还有你儿子,我又要说你了,那么小,你们不留在身边,把他送到上海去。要地球炸了,你们都不能呆在一起。
说到这里,母亲忽然用力地甩了一下手,我不想管1P/dHpBBldoZmCDytXX1iYzdjY50NpAYLNuaKyyJTjw=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你也从来不听我的。但这事,我还是要说,你应该把孩子接回来,带在身边。不管怎样,都是自己儿子,哪有比自己儿子更贴肉的人?
我知道的。
知道知道,你就会说知道。母亲又嘟囔了几句,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他知道她在抱怨自己。
回到福利院,坐了一会儿,他便要回去了,家里还有梅琳。他跟母亲说,明天一早,他就带她去医院拿检查报告,看看医生怎么说。
行了,知道的,你走吧。
走到门口,母亲在背后唤了他一声,守平,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儿子得呆在身边。
他站在门口,他已经记不清母亲已经多久没这样叫过自己了。他忽然有种别离的伤感。
他站在阳台上抽烟,透过阳台的玻璃门往里望去,梅琳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她总是这样无精打采。他觉着她的肩膀比以前要宽大了一些,这是怀孕的模样。他想起,以前她怀宁宁时,总是担心自己胖了,以后瘦不下来。她后悔要了孩子,她不想因为孩子毁了自己的身材。但现在,她却如此的义无反顾。
他扭头看着夜色中的城市,灯光星星点点。
末日。他忽然想起了今天母亲跟他谈起的这个话题。如果真有这么一天,那会是怎样呢?会是一声巨响,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灰飞烟灭吗?他觉得不应该是这个方式。宁宁出事后,他就不再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了。他始终觉得有一种隐性的力量在现实之外存在着。这个力量不会任由一切以这样粗糙的方式结束。
那又会怎样呢?他的想象力有限,他想不出那一天。但无论如何,那肯定是惨烈痛苦的时刻。如果是这样,他会觉得欣慰,他欣慰的是小宁不用面对这样的痛苦。
他胡思乱想着,直到很晚才睡着,半夜的时候,他又一次接到了那个院长的电话。他半夜惊醒,看见这个号码时,心惊胆战。他有种预感,有什么关于他母亲的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你母亲回家了吗?
他一愣,没有啊,她不是住在你们那里吗?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你赶紧过来吧,你母亲不见了。
没人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从医院回来,她的情绪一直很好,跟大家说笑,还去棋牌室看麻将。似乎每个人都见到了她,可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事情是同房的老太太先发现的。到了晚上9点熄灯时,母亲还没有回房。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她睡不着了,坐起身来,想了一下,似乎一下午她都在身边转悠,可最后一眼是在哪里看见的,她却记不得了。她有些紧张,起床找了值班护士。值班护士到福利院各个角落找,没有下落,只能挨着房间敲门,询问最后是谁见到了母亲,但几乎每个人的说法都和老太太差不多。
他坐在母亲的床头上,脑子乱得很。他觉得身体里的一些东西正在塌陷,他从来没有这种绝望的感觉。他想起了下午和母亲回来的场景。他很后悔,他应该留意到母亲的异样,或许他应该一直陪着她。
篾匠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看见他,如同看见救命稻草。
你一定知道她去哪里了,对吗?
篾匠摇了摇头,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铁盒子,递给他。
这是你母亲给你的。
她给你的?什么时候?
就是那天你让我劝她去医院的时候。
他赶紧将铁盒子打开,里面是三张票据。打开了,竟是三张船票。上面分别写着:诺亚方舟1324、1325、1326。最正中是船票的价格,人民币7000元整。
这是什么东西?他感到很困惑。
我也不知道,她放在我这里,说如果有一天,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就把这个交给你。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最后一次跟母亲的谈话,她跟他谈到了末日。难道母亲说末日的事跟这船票有关?
他到姐姐家时,姐姐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她的丈夫跟在身后,神色焦急。他跟姐姐说了母亲失踪的事,姐姐的眼睛又红了。她不停地埋怨自己不应该让母亲去城里,说得激动了,她就用拳头敲自己的脑袋。他拉住了姐姐的拳头,姐姐紧紧抱住他,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她的丈夫探出头,你到处都找过了吗?真找不到了?
找了,都没有。
他的神情塌了一塌,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她欠我的钱我跟谁去要啊?
姐姐朝他愤怒地吼道,你还是人吗?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那些钱干什么?
我当然要想了,你以为我的钱是哪里捡来的?她要是出事了,我这钱就没了。
他听到他的话,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他不想再忍了,他已经忍不住了。没想到这时候,姐姐却挣脱了他的手,冲过去用力给了她的男人一个耳光。
听到耳光的声音时,他仿佛感觉哪里爆炸了,这声音竟是如此巨大。那个男人也懵了,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女人,似乎不敢相信。
姐姐转过身,低声说,我们走,找妈去。
他将车靠在了路边,伸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
你怎么不开了,再开一会儿,我们再找找看。
他看着姐姐,休息下吧,这样下去,我们都会垮的。我们垮了,妈找回来也没用了。
姐姐没做声。他点了根香烟,用力吸了一口,她觉着浑身疲乏。其实,他不敢跟姐姐说的是,在他心里,似乎已经放弃了寻找的念头。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低低的抽泣声,很快这声音越来越大,再也无法控制。他轻轻拍了拍姐姐的肩膀。
别担心,那老太婆厉害着呢,我们在这里受罪,没准她正躲在哪里睡得正香呢。
他的玩笑似乎对姐姐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她反而哭得更凶了。他叹了口气,还是让她哭吧,此时,兴许大哭一场才是对她最好的安慰。
他轻轻地拉住姐姐的手,看着窗外。
他想再抽根烟,但姐姐已经在一旁睡着了,他不想把她熏醒。他没点烟,只是咬着。
他在口袋里摸出了那个小铁盒,将船票拿在手上。看着身边熟睡的姐姐,现在他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向那个男人借钱了。可这票是哪里买来的呢?平时如此节省的母亲,居然会为几张废纸付出那么一大笔钱,这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他想,如果他见到母亲,他一定要问问为什么是三张票,她要把这票给谁。
他攥着票,猜测其中的一张肯定是她留给自己的。这是她最后的希望,就像当年父亲死后,她将自己当成所有的希望一样。后来,自己抛弃了她,于是,她又买了这几张票。上船,成了她最后的希望。
希望,这是多么美好的词语。就像梅琳,她也有希望。她的希望就是肚子里的孩子能够生下来。她认为生下那个孩子,她的人生便能回到以前。还有姐姐的那个男人,他的希望是找到他的母亲,这样,他就能要回他的那笔钱。人总是要有希望的,如果没有希望,那从一生下便可以结束了。因为生的终点必是死,如果没有希望,干吗坚持着活下去呢?
可自己呢?自己的希望又在哪里?
他靠在汽车坐垫上,有些恍惚了。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的,这真是奇异的感觉。天还没有亮,但透过汽车的玻璃窗,他却能看见海,此时深蓝色的海面显得如此平静,在极淡的天光下,如同揉皱后摊开的纸,自然而又柔和。
恍惚间,他看见一只海鸟从汽车的玻璃窗前掠过,然后往海天一线的地方迅速飞了过去。很快,它便消失在了淡蓝色的夜色之中。随后,他看见了一团光从最黑暗的地方散发出来,然后慢慢地往自己这个方向漂浮过来。近了,他看见这竟是一艘帆船,这船是如此的大,就像一座小山一样漂浮在海面上。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船,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高昂的船首,三面迎风鼓起的巨大风帆,船身两侧,还伸出不计其数的船桨,看不见划桨的人,但那桨叶却异常整齐地在浪花中翻腾。
在风帆上,他看见上面落满了各种漂亮的鸟,标本一样,纹丝不动。甲板上则站满了人,形形色色,却没人说话,显得那么安静而有秩序。他看见他们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的安详并充满希望,他们一定是去一个无比美好的地方,他想。
忽然,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开始沸腾了起来,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在人群中看见了母亲。眼前的母亲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衣服,嘴角微微漾着一丝笑容。在她手中,竟还牵着一个孩子,他看清了,那竟是小宁。小宁一点都没变,紧紧攥住奶奶的手臂,似乎有些紧张。
船朝着他的方向越来越近,但就在即将靠岸的时候,它却停了下来。他看见母亲牵着小宁,就站在船头微笑地注视着海岸。这种感觉是如此奇妙,他们是如此之近,似乎伸手可及,却又如隔千山万水,永世无法抵达。很快,船又开始动了,此时,它竟向着它来时方向开了回去。他很着急,他想叫住他们,可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却发不出丁点的声音。
他不知道母亲和小宁有没有看见自己,他们始终显得那么安详而宁静。他无能为力,任由这艘巨大的帆船慢慢开远,最后变成一个亮点,消失在海平面上,再也看不见了。
他疲乏地睁开双眼,他不知道现在已经几点了,路灯从远处一盏盏地熄灭过来,这意味着天很快就要从山的那头亮起来了。他转头看看姐姐,此时,她睡得正熟。他发现她脸上居然还有一丝笑意。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叫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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