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乡村的草垛

2013-12-29 00:00:00宫凤华
少年文艺 2013年4期

过去的场景像一场虚幻的梦,在寻常的日子里轻描淡写地迷离着,幽静里,又让人徐徐回味。而我的记忆却拴在那些美好的时光上,那是我缤纷的童年岁月,草垛一样清悠飘渺的梦。

在我们苏中农村,金黄的草垛随处可见,和杨柳桑榆、小桥流水一起,把娇小的乡村装点得朴素而动人,把村民们的希望撩拨得热情而火爆,把孩子们新鲜的快乐演绎得淋漓尽致。

你瞧,菜籽揉了,麦子剐了,水稻掼了,玉米掰了,山芋挖了,田净场空时,家家便忙着堆草垛了。屋山头、茅坑角、堤坝边、河坎上、老树下、庭院里,都是堆草垛的理想场所。麦秸和高粱有股甜津津的气息,和着月季与栀子的清香,弥漫在清澈的空气里,令人如啜一盅醴泉,嘴角散着余香。

堆草垛是很讲究的,必须是有经验的老者操持,一般都是村里的麻大爷。一捆捆麦秸和稻草散乱于地,健壮的女人用桑木杈叉住一捆,往上一甩,男人蹲在上面稳稳地接住,这样一层层叠起来,最后覆盖草帘,揪去牵挂的碎草,勒上长草绳,一篇“杰作”就诞生了。草垛堆得像山一样高,堆草垛的麻大爷怎么下得来呀?别急,法子妙着哩——递过一根黧黑的竹篙,人握住篙子,顺着草垛滑下来,泥鳅一样轻捷、利落。麻大爷拍拍身上的草屑,冲着旁边的人嘻嘻笑着,露出一对大虎牙。

草垛外形呈“人”字、“口”字或“介”字,而高粱却码成圆锥形,以防浸雨发霉。虽然形状相似,酷似圆塔,但还是各领风骚,有的显得雍容肥硕,恍如粗犷的乡野汉子;有的尽展文雅高瘦,仿佛清纯朴实的农家姑娘。每逢水瘦山寒,草垛总是诗意地伫立于萧瑟的村庄之中,再现晋人水墨山水的清寒意蕴。

草垛里面仿佛藏着庄稼人的富足和祈盼,要不,为何人人看到它都有一脸8caca5986f490da1243bd78216151216喜气?远处的草垛,像一个老妇人,目光深邃恍惚,又像一块巨大的面包,诱惑着年少的我们攀爬的欲望。

草垛可是宝呢,农家生活哪一天离开过它呢?盖草房时,可用麦秆苫顶,住在里面冬暖夏凉,有一种回归山林的清苍疏旷。缕缕炊烟撩开乡村的早晨,鸡鸣犬吠,竹影轻舟,水桩码头传来媳妇们咯咯的笑声和有节奏的棒槌声。黄昏时分,牧歌飘渺,茅檐顶上便升腾起袅袅炊烟,你侬我侬,玉臂勾引,一种温柔甜美、清新自然的感觉顿时溢满心胸。

我们常常爬上草垛再滑下来,弄得一身邋遢相。看露天电影时,我们喜欢爬到草垛顶上,俯视着黑压压的人群,抬手即能揽到星星,那份惬意,至今还潜藏于心。有时从草垛里还能端出鸟窝或逮到刺猬、黄鼠狼、野鸡什么的,引得他人好生歆羡。夏天的黄昏,躺在草垛中睡觉,是颇有情趣的。那松软熨帖的干草像柔嫩的玉指,轻轻地按摩着肌肤,痒丝丝、麻酥酥,通体洋溢着难以言表的惬意。

腊月里,我们都蹲在草垛下晒太阳、挤暖和、斗鸡。常常,我们嘴里衔着一根稻秸,眯缝着眼,吸溜着鼻子,看不怕冷的麻雀们把纯蓝的天空撕开了一个个闪亮的豁口,不知不觉中,寒冷的冬天就过去了。

村里散落的草垛很像浩瀚沙漠上残破的古城堡。稻草垛、麦秆垛、菜秆垛、高粱秆垛、棉花秆垛、蒿茼垛和芦竹垛,各种草垛如乡间的树木,随意点染,水墨画一般,在树影动荡中温暖了吉祥的村庄,温暖了我们鲜嫩嫩的乡村生活。

村里的老人都会用麦秆和稻草编草帽、草帘、草鞋和草篮。麦子脱粒后,剥掉麦秆上的叶片,把一根根麦秆合拢起来,放进清水桶里漂养几日,待麦秆柔软鲜润开来,即可取用。月光如水,男人或女人坐在拙朴苍茂的苦楝树下编草帽、编草鞋、搓草绳。月光透过树枝的罅隙筛下来,他们周身镶了一道银边儿。女人的肌肤麦秆一样光滑,她们有时结网,有时编精致的草罐、草笼和焐窠。麦秆和稻草在手中棉线一般温顺柔软,月光下的庭院里弥漫着栀子花的清芬,令人如饮醇醪。

燠热的夏日,我家的大狗子黑毛总是伏在草垛下耷拉着长舌头。几只老母鸡在草垛边上扒拉着,找食吃,地上被啄成了一幅地图。鸡们有时蜷缩着躲在草垛根的背阴处歇凉。那只气宇轩昂的雄鸡总是来回穿梭,管理着它的部下。有时我们会意外地捡到几只黄澄澄的草鸡蛋,喜滋滋地跑回家“邀功领赏”,晚上,又能尝到鸡蛋炖麻虾的美味了。邻家的几只山羊总在草垛旁嚼着干草,不时咩咩地招呼着远处的同伴。它们气定神闲,高贵优雅,是朵朵盛开在绿草地上的睡莲。常见驼背张爷家的老水牛趴在草垛旁嚼着干枯的穰草,嘴角泛着白沫儿,长长的牛尾巴很有节奏地拍打着身上乱飞乱咬的牛虻和花蚊子。乡村的白天便在水牛的嘴边悄悄地滑进了无边的黑夜里。

我们喜欢在草垛场上打仗、躲躲擒擒、捉特务、办家家。打仗时,我们分成两阵,各自选出司令、军长、师长、团长等等,有的握着笨拙的木头枪,有的握着一根枯树枝扮枪,有的把手勾起来当手枪,草场上一阵激烈的“砰砰砰”“啪啪啪”“轰轰轰”的枪炮声后,有的中弹倒地,佯装不起,有的中弹了,还继续投入战斗。我们打仗时,喜欢戴着绿军帽,还别着一颗五角星,有时还在腰间系上爸爸的褐色皮带,俨然一个个小红军,威武着哩!

晚上,萤火飞动,光怪陆离。我们几个小伙伴,捏着手电筒,到草场上捉麻雀。麻雀儿躲在草隙里,见到电筒光,不叫也不动,这时,我们迅速用手一摁,啧,一只麻雀就被捉住了。第二天,补渔网的爷爷会喝斥我们,要我们把麻雀放了,我们总不情愿地把挣扎着的小麻雀放掉。

玩躲躲擒擒或捉特务的时候,我们就钻进草垛洞里,屏声静息。有时秀珠和阿香也跟着我躲在草垛洞里,女孩家特有的香气直钻鼻孔,有点像艾香,有点像栀子花香。我如同站在大桥墩上直挺挺地往下跳水一样,紧张、兴奋、空白。我们玩累了,就蹲在穰草垛上,望着如碾如盘、莹莹汪汪的月亮,唱起了歌谣: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歌声悠悠扬扬,唱得乡村的夜晚温馨而快活。

那个冬天的夜晚,我和几个伙伴去北边桑湾村看完电影《人生》后,就独自爬上自家草屋西边的穰草垛上为刘巧珍抛洒一掬同情之泪。刘巧珍出嫁时,骑着毛驴,对着高加林家的方向,默默凝望良久。她的眼睛美丽而忧伤,几滴清凉的泪珠顺着姣好的面颊,滴到胸前的红盖头上。血红的夕光,涂满周身,镶了一道绚烂的金边。那几滴泪,滴在我年少的心里。这时,悠远的更声温软地拂过心头。

刘巧珍的美丽清纯、苦难悲伤以及无边的清风明月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月光下的草垛如海上的岛屿,村里诗性般的更声若隐若现,我躺在草垛顶上,凝望着透明的蓝天,以及玉盘般的圆月,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感伤和激动。乡野间的如诗月色、电影里的悲欢离合滋润着一颗少年的心,这颗心变得敏感多情,变得内向谦抑,变得富饶丰盈。

我时常被一幅油画深深感动,画题是《垛草》,是法国著名画家勒帕热的经典之作。画面上坐着一个眼神呆滞的妇人,她的男人睡在其身后,脸上盖着一顶大草帽,背后是开阔的草场,天空飘满金色的飞虫。经年后,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故乡秋收时的场景,总会想起我那胼手胝足、躬耕陇亩的父老乡亲,我总是热泪潸潸。

草垛维系着乡民的生活,它们如静默的老水牛,如亘古的金字塔,总是谦和地站在村庄边缘,透着恬淡与温暖,默默地伫立,守望着宁谧的村庄,守望着纯朴敦厚的乡村岁月。

草垛是庄稼呈现的另一种丰收,是土地对乡民们一种丰厚的馈赠。草垛如香甜的面包,营养着我们的精神,当饥馑如潮水一样向我们袭来时,是草垛让我们把快乐放飞,风筝一样飘过乡村寂寥的上空。草垛的谦和与宽容,坦荡和忠诚,让我们和村庄一起成熟和丰满,让我们伴着星光月色、蛙鼓蝉鸣,拔节,灌浆,抽薹,最后结出丰硕的果实。

草垛是村庄的标识。草垛漫射的光芒直射我们的灵魂。草垛里蕴藏着童年的野趣、少年的青涩、青年的叛逆。草垛温暖着吉祥的村庄,在炊烟生起的地方,如一轮太阳,转动着村庄的四季轮回,高矮胖瘦,残残缺缺。草垛给了我们精神上的温暖,一种充满祥和安宁的守候。

房前屋后耸立的草垛,守护着乡村恬淡而静谧的日子。夕阳下,草垛披一身霞光,线条优雅柔和,如古代的瓷器。草垛散发出的幽香与欢乐的童年糅合在一起,定格在心灵的底片上。草垛偎依着村庄,时刻召唤着我们,找回失落的勤劳、善良和坚毅。草垛是我们最后的精神归宿。

“金黄麦那个割下,秧啊来栽了,拔根芦柴花花,洗好那个衣服桑来采……”每当听到这首动听的家乡民歌时,我的眼前便会浮现出那金黄的草垛、那麦秆苫顶的草屋、那编草帽的窈窕村姑、那小河边就着草垛嚼穰草的老水牛……

发稿/沙群shaqun2009@yahoo.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