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诗人龚自珍是个典型的“官二代”:祖父做过京官,父亲当过江苏按察使(相当于今天管司法的副省长)。那个时代的女子一般是没有资格入学的,龚自珍的母亲段驯却有文化,还写得一手好诗,著有《绿华吟谢诗草》。他的外祖父段玉裁是训诂学家、经学家,写有《说文解字注》《毛诗故训传定本》等名著。一个人成长所需要的一切龚自珍都得到了。龚自珍也非常有才气,20岁时出了一本《怀仁馆词》,其外祖父欣然为之作序曰:“自珍以弱冠能之(指经史论文和诗词——游注),则其才之绝异,与其性情之沈逸,居可知矣!”
不过,家世好,才华出众,并不等于后来的发展就好。事实上,龚自珍一生极不得志,他27岁(1818年)始中举人,考了6次才做上进士,那时他已38岁(1829年)。他当了20年京官,最高职务不过是个处级干部(礼部主事,正六品)。一个处级干部下放到县里也许是个土霸王,在京城里连个小萝卜头都算不上。48岁时,龚自珍实在对自己的公务员生涯没有了信心,辞职南归,两年后病逝于江苏丹阳云阳书院。
龚自珍的不得志,当然与他的“刺儿”性格有关。这哥们无论做诗,还是作散文写政论,都爱将其弄成嬉笑怒骂的“杂文”。《己亥杂诗·九州生气恃风雷》,批判皇权制度不能培养和重用真正的人才;散文《病梅馆记》,借病梅而谴责当时的社会对人性的摧残;政论文《古史钩沉论一》,更是强烈抨击专制体制:“昔者,霸天下之氏,称祖之庙,其力强,其志武,其聪明上,其财多,未尝不仇天下之士,去人之廉,以快号令;去人之耻,以蒿高其身,一人为刚,万夫为柔……大都积百年之力,以震荡摧除天下之廉耻。”牢骚发多了,上司一一记在心上。
皇权时代的官员必须循规蹈矩,而龚自珍恰恰是那种名士气非常重的人,这是上司最不喜欢龚自珍的一个地方。
名士气,指的是文人放浪形骸、不拘礼节、随意随性的作派,一般出现在大变乱时代,魏晋文人最为典型。清代士大夫有名士气的不多,龚自珍是一个例子。龚自珍很不注意个人形象,经常旧衣破鞋,十来年都穿着同样的衣服。他不爱洗刷,经常蓬头垢面跟人谈诗书。某次,他去一朋友家做客,朋友很热情,派了两个仆人侍候他。第二天早晨,他将主人叫了出来,说:“你的仆人不尊重我,我不爱洗漱,可是他们偏偏几次给我倒水。一个贤良的主人怎么能用这样的仆人呢?”朋友哭笑不得。
在待人接物上,龚自珍不拘常理。做京官时,有天他乘驴车独游丰台,坐在一个开满芍药花的地上,邀请一位穿短衣的陌生人喝酒,两人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引吭高歌,将芍药花片都弄掉了。此时,恰好户部郎中汤鹏路过,龚自珍也请他同饮。汤鹏问同饮的是何人,龚自珍不答。有关记载说:“郎中疑为仙,又疑为侠,终不知其人也”。龚自珍居杭州,经常叫家人准备丰盛的酒席,却不召一客,一个人对着空空的客座呼名劝酒。
《定庵先生年谱》载:龚自珍“为学,靡书不览,喜与人辩驳,虽小屈,必旁征博引以申己说。”他恃才傲物,一根肠子通到底,嘴巴经常得罪人。他的好友魏源曾劝他:“吾与足下相爱,不啻骨肉,长恨足下有不择言之病。夫促膝之谈与广廷异,良友之诌与酬酢异。若不择而施,则于明哲保身恐有悖,不但德性之疵而已,此须痛惩创,不然结习非一日可改也。”然而,终其一生,龚自珍也没有改掉这个毛病。
官场是由人组成的,位高权重者的品格决定了官场的品格。民主社会与专制社会的区别在于:在民主社会里,一个人独立特行,只要不违反道德和法律,领导管不着你什么,你该发财还可以发财,该做官还是可以做官;而在专制社会,社会的一切资源都掌握在上司手上,上司想给你很容易,想不给你同样容易。卑微的才子往往喜欢以名士风度维护自己的尊严,而身处高位、掌握各种社会资源的人则习惯于接受别人的仰望,这正是龚自珍式的才子不得善待的根源。龚自珍的上司们能让玩世不恭的他当个处级干部,而没有以“整顿思想作风”为由将他开除,估计是看了他老爹和外公的面子。
作者单位:湖南人文科技学院中文系(娄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