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波的诗

2013-12-29 00:00:00马永波
扬子江 2013年4期

民国小说

有时我是一部响了很久的电话

没有一双莫名的手把我接起

铃声响在午夜

一个房间孤悬在海上

细小的阴影惊散

蒸汽回到墙缝

楼梯上花纹模糊

红色的地毯上生长着白发

那一定是春天

一场雨刚刚停下来

像一个邻居自己吵够了

收起透明的床单

我有时是红色的

像高跟鞋一样孤单

拨号盘自己转动

窗外有一条小街还醒着

微微发烫

星空刚刚冷静下来

只为了你

如果没有我,你该拿这世界怎么办

最小的蓝色都是难以吞咽的药片

我吞下简单的食物,只为了你

我穿上旧日的衣服,我在屋里劳动

我把潮湿的种子移进来,只为了你

我在日与夜之间俯首徘徊

像两堆干草之间的驴子,只为了你

每当天空传来声响

我就靠在门框上,装作若无其事,只为了你

风轻轻吹着我发烫的额角

风从一个门洞吹向广阔的田野

只为了你,田野的胸脯鼓胀

把神经放在破布上

只为了你,一碗饭变冷,变成山

风吹进陌生的房间,只为了你

万物饥馑,窥见宇宙的盛宴

入冬时的梦

梧桐树的阔叶落在小轿车上

等树叶落光,那车的颜色就会变白

并从星星那里接受逝者的信号

让仪表盘在变暗的车内开始闪烁

许多天,和大姐在院子里修一个大灶台

春节要到了,好像有很多人来吃饭

很久,母亲终于回来了

我像中国人那样有些害羞地去拥抱她

她还是小小的,蓝衣服上落满了雪

我用帽子给她掸雪,一边掸雪一边化

让她的蓝棉袄蓝色斑驳

她什么也没说,表情平静而严肃

她去了哪里,似乎有什么事悬而未决

而往往是这样,深夜回家

路过梧桐树下的小汽车

还能感觉到车体微微发热

好像刚刚平静下来的情人的身体

冬日阳光

冬日正午,我靠在窗前

偶尔读几页小说

阳光照在我的后背上

透过衣服,慢慢温暖起来

我的脸朝向室内的阴暗

慢慢地,我的身体成了一棵树

变软了,它背阴的一面还是冷的

屋子里没有一丝声音

外面也很安静

落叶都被运去了深山

偶尔到访的鸟儿落在窗台上

好奇地歪着头看着我

在它们眼里,这个红羽毛的大家伙

是一只被关傻了的鸟

它们不会敲响玻璃

它们的叫声仿佛是对我的嘲讽

在远处浮起的一排小旗

梧桐树几乎完全光秃了

视野更开阔了,不用出门

我就知道田野还在那里

山和茶树还在那里

漂浮在青色的果冻里

一个少年在里面跋涉,哪都去不了

而这些阳光像血液里的小球

一遍遍循环,呼喊着——

这就是你的生活,你的生活

不可能像合上一本书那么简单

也很难说是对是错

病 秋

连疾病都是美的

那些咳嗽连接起的昏暗曲折的甬道

那些一小时阳光的午后

那些阁楼里袖手旁观的模特

而疾病中的回忆更美

回忆在浪子思乡的江南

那些在水边传递的杯盏和低语

那些擦不亮的铜灯中的雨

比空木桶还美

而我是病着,昏热着,怀想着

芳香而黝黑的往日

而我是万里而来

站在一棵日渐凋零的梧桐树下

凌晨读书,读到世界之恶

屋子里还是很冷,没有火炉的噼啪

也没有暖气中热水循环的声响

来淹没奥古斯丁的古老训诫

他说恶乃自由意志的滥用

我嘟囔着,失眠乃非我所愿

我仍睡在我的深渊,深渊是醒着的

然后火光一闪,莱布尼茨

从原子中冒出峥嵘头角

宣称神意主宰世界

恶只是局部观照的结果

它实为善之部分,乃未完成之善

他刚刚说完,儿子就侧过身去

和鱼儿一样规避灯光粗鲁的手指

但从黎明前的黑暗宇宙看过来

我脑袋大小的窗子

为早行者投上了粗糙而温暖的颗粒

阴沉的别尔嘉耶夫从旷野发言

身边围绕着石头、羊群和雪花

他说恶的本质是对存在秩序的颠倒

是存在的漫画,是把低级的放到高级的位置上

比如霜落在雪上

比如把诗歌凌驾于生命之上

比如像我这样颠倒黑白,读书,并且消逝

于是,我合上书

窗外,一个冬天正在消逝

母亲的失眠症

窗上的白霜仿佛在烛光下颤抖

她太爱黑暗了——她无法入睡

她有时沉默地坐着,用我的旧作业本卷纸烟

她摸过的事物都逐一变得喑哑

烟头的红火像透过白霜的星星一明一灭

烟灰保持着形状,长于未燃尽的许诺

很多年过去,屋子里芳香而辛辣的烟味

让我醒过来,倾听着外面的树影

它从地面延伸到墙壁上,升起,变大

风一直吹着单薄的屋顶,屋顶下睡着我所有的亲人

黑暗中所有的事物都在说话

颤抖着冰冷的唇

我爱这黑暗,我不忍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