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迹

2013-12-29 00:00:00朱锦
南风 2013年2期

二十一岁之前,婉洁时常做一个梦。梦中她的左臂受了伤,鲜血滴落白色的地砖上,一滴,一滴,像极了玫瑰,凄艳绝伦。外科医生冷静地帮她止血,清理,包扎,动作娴熟从容。婉洁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她想看清他的容颜,可一切都是恍惚的,他只是一团白色模糊的影子,身周有一股消毒水加碘酊的混合气味。她竭力地睁大眼睛想记住他的样子,记到心里去,可是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婉洁的额头渗出巨大的汗珠,后来便惊醒了,醒来她抚着生疼的胸口本能地看向自己的左臂,一切完好如初,只是那一滩与生俱来的鲜红胎记,在雪白的臂膊上,触目惊心。

~1~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年纪以前,林新乔一次次抚摸婉洁左臂那一滩鲜红的胎记问她:疼吗?

不疼。

她脆生生地回答。

那就好。

他舒了一口气,似乎放下心来。

四季分明的小城,春天终结的时候,桃花谢尽,柳絮儿纷飞。深深的旧巷尽头的四合大院里,七岁的林新乔追在五岁的朱婉洁身后,用柳条编一只毛茸茸的松鼠哄她做新娘。大院里的人们笑,都说,将来,就让新乔娶婉洁吧,林朱两家结百年之好。婉洁的母亲微笑不语,林家婶婶笑成一朵花。

孩子们在纷飞的柳絮中玩过家家的游戏,咯咯的笑声穿透绵绵时光流落四野。年复一年,到了七岁开外,这种游戏便开始以哭声收尾,因为轮到林新乔做新郎的时候,婉洁已经不愿意做他的新娘了,凭他多可爱的小松鼠追哄也无济于事。当然,她嘟着小嘴,不肯做任何一个小男孩的新娘。林新乔不管不顾,他说,你不答应我我就哭了,说罢伴着撕心裂肺的一声嘶吼,眼泪滚滚就掉下来。

婉洁想必也很难过。她难过时不像别的小女孩哇哇大哭,或者死命咬嘴唇、绞衣角,特别在林新乔面前,她表达难过的方式是默默撕扯左臂那块鲜红的胎记,仿佛扯掉它,他们之间便撕去了仅有的一点隔阂。而每每如此,林新乔看见总要心疼得大呼小叫。此时此刻婉洁便正委屈地撇着嘴巴,指甲一遍遍从那胎记上划过,正一边哭一边斜眼偷看她的林新乔果然立马一步上前,胖胖的小手抚着那抹将欲滴出血来的鲜红紧张兮兮地问,疼吗?

她不出声。

眼中饱含泪水,却始终不肯掉下来。

唉。

他已然忘记了哭泣,有些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

是从什么时候,他同她开始生分起来的呢?十二岁?十四岁?只记得十七岁那年她十五,突然就发现她已出落成花一般的女子。

那一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

春天的时候,大院拆迁终于动工。在一个雨雾雾空空蒙蒙的的清清晨晨,,小小城城将将醒醒未未醒醒地地笼笼在在一一片片桃桃花花烟烟雨中,轰隆隆的推土机开过来,辗过那一地湿漉漉的桃花瓣儿,辗碎他们所有的缤纷记忆……彼时两家都已搬离,在小城的两端各自安放,他和她却私下相约,一同去见证灰飞烟灭。那天他们起了个大早,在早春薄凉的空气里会合,当滚滚烟尘四起,熟悉的高墙老檐纷纷坍塌,转瞬间沦为断垣残壁,一片狼籍,他们紧紧相握的手心沁出紧张细密的汗水。

那日一别,林新乔的手心里总也抹不去那块温软的湿糯。

夏日再见,突然就发现她已出落如花,清新明媚。

再同她说话,他开始面红心跳。

也正从那年秋天开始,婉洁一次次去学校找他,一遍遍向他诉说她的一个奇怪梦境。她说近来总做这个梦,梦中左臂受了伤,鲜血一滴滴落在白色的地砖上,像一朵朵玫瑰诡异地绽放。有一名外科医生,瘦,高,一袭白衣。他总是低头给她包扎伤口,不肯抬头,让她看清样子。

林新乔当时大学一年级,目光干净澄澈,脸上永远洋溢着笑容。这一个阳光般温暖敦厚的大男孩,只有在婉洁出现的时光里,才会时而莫名脸红,婉洁没有察觉这细微的变化,仍旧像儿时唤他新乔哥哥,她不曾发觉新乔哥哥看她的目光起了变化,亦不曾发觉在聆听她重复梦境的时候,她的简单快乐的新乔哥哥,眼中会掠过无边无际的焦灼忧伤。

~2~

婉洁二十一岁生日,朱家大摆筵席。何渊被林新乔领进了门。

何渊在林新乔的引领下来到婉洁的面前。他站定,向她微笑,霎时,一个愈发清晰的情境在婉洁的脑海中鲜活起来——那个多年的,梦境,那个恍惚模糊的,一直看不清楚的容颜,在她的眼前逐渐轮廓分明……

她惊得跌落了手中的酒杯。

林新乔忙不迭地为她的失态打圆场,低下腰身去捡拾破碎的残片。

一声低低的惊叫,他的手指被碎片割伤,鲜血像花瓣溅落一地。

人群起了些骚动,纷纷聚拢。何渊镇定地嘱大家不要惊慌,他抓起林新乔受伤的手指,命人寻找消毒水碘酊和纱布。

婉婉洁洁木木然然站站在在人人群群一一隅隅,,看看眼眼前前人人影影绰绰绰绰恍恍若梦中……熟悉的消毒水混合碘酊的气味在四周弥漫,眼前的何渊,低头清理伤口的样子多么熟悉啊!只是今天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看了个明白真切——厚厚的镜片后面是狭长的眼,目光淡定而深邃。今天他穿的是一身白色西装,显得英俊儒雅极了,他的身上有着一种久远且又熟悉的气息,他的笑容令她周身温暖,令她一直不安的内心突然间安定无比。

何渊是林新乔请来的心理医生,只是在林新乔的安排下,他的身份是隐蔽的。

林新乔没有料到的是,突然间爱上何渊的婉洁不再需要心理医生,有了何渊,她变得安定从容,从此再不做那个纠缠不清的梦。

七年以后,婉洁二十八岁。

与何渊在一起的日子起初是快乐的——年少不经世,宿命般爱上一个人,不顾一切奔向他去,即使有不快乐的痕迹,也可以轻易就抹去。只是七年以后,青春如数耗尽,二十八岁的婉洁发现自己的心已经像一块陈旧的抹布,不知不觉中就沾染了太多尘渍,再也洗不白,再也抹不平了。她不快乐已经很久很久了。

那些不快乐都来自于生活中他待她的一些细枝末节。婉洁当然明白俗世夫妻逃不过七年之痒的劫,而他们之间存在的,却不仅仅是七年时间的问题,他们之间——有时候婉洁甚至想,或许他从来就没爱过她吧?

他们之间,问题出在七年前。

七年前,他就不曾爱她。从来都是她一厢情愿。

这个事实婉洁用了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来证实,接受,然后尽管悲伤不已,却像个一输到底但仍不甘心的赌徒般发誓:这一生,这一段情感里,只要他还在,她就不会先转身。

然而赌徒的结局,往往都是可以预见的惨淡——

何渊开了一间诊所在小城某条偏僻的街道。这一天婉洁偶然经过,便信步走了进去。诊所生意清淡,大厅里空无一人,婉洁徘徊在三道紧闭的房门前,不知应该敲开哪间时,一扇门后面传来轻微的响动。

迟疑片刻,抬手敲门。

空旷的走廊里安静得诡异。

何渊打开门,彼时他一脸淡定在看清面前的来人后转为片刻狐疑,婉洁嗅出了空气中略显尴尴尬尬的的微微妙妙气气息息,,她她的的目目光光掠掠过过他他玉玉树树临临风风的的身身躯,落到他身后,落在一个头发凌乱、衣冠不整的漂亮小护士身上——她正在不慌不忙系纽扣。

空气似乎凝结,形成一张密度极大的网,叫人无法呼吸……婉洁捂着胸口蹲下去,胸口的疼痛就像七年前梦中惊醒那般再度来袭,却比七年前任何一次来得汹涌猛烈,仿佛积攒着这七年的力度瞬pv/i9V89D0+0MRn9d1i8halZfd//gq3HvtUKFbfC9eo=间迸发。婉洁的额头渗出巨大的汗珠。

许久,她从他的脚下起身,直视他的双眼。他深邃的眼眸中却是说不出的倦怠。

她转身离去。

她其实还想给自己退路的,可是在她转身时,她的身后一片寂静——没有匆忙追上来的脚步声,没有想象抑或期待中的辩白解释,没有拉扯纠缠……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那么,她连退路也没有了。

林新乔这时候已经是一个三岁小男孩的父亲。

分手之初,婉洁一度爱上酒精的味道,烂醉之后,却记得将电话打给他,于是或夜半或凌晨,他匆忙赶来,从城市某一处酒吧的角落将她找到。清醒的时光里她便像二十一岁前诉说梦境那样,一遍遍絮叨她现在的哀伤绝望,只是,林新乔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轻拍她的肩膀给她安慰,他常常点一枝烟,沉默不语。

有一天,他掐灭烟头,下了狠心似地抓住她的手说,婉洁,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婉洁惊愕。

抽手出来的瞬间,她的手被生生硌疼,不是他无名指上的婚戒,却是七年前被她跌碎的杯角划伤的地方,如今已长成一条隆起的疤痕。

让我给你安定幸福。婉洁,我同她离婚。我们结婚好吗?

婉洁看定眼前这个目光焦灼忧伤的男人,二十八年来她第一次如此用心地打量他。他已然苍老,曾经干净澄澈的眼眸混浊不堪,密布腥红血丝,他的额头有三条抬头纹,那是岁月风尘刻划的痕迹,虽然这令他更具沧桑的气质。看她盯着他,他的嘴角开始上扬,看起来是想给她一个安心的微笑,而她首先看到的,是令人悲哀的法令纹。

再也不是当初岁月,再也不是她当初的新乔哥哥了!

婉洁的心间突然涌动起无法言说的悲凉,飘拂而过的流年里,她曾经毫不犹豫地伤害他,从不不顾顾及及他他的的感感受受!!如如今今再再好好的的年年华华都都已已蹉蹉跎跎,,她她的心千疮百孔,他也已人到中年!如今的她除了一身自取其辱的憔悴沧桑外别无所有,他却有了善良的妻和可爱的子,有一个看似温馨美满的家庭,她不该再来骚扰他打乱他平静的生活啊,她唯一的愿望,应该是他安定幸福。

她决定搬离这座城市。

不给任何人讯信,就像从未曾来过似的,从小城里消失。

~3~

开往C市的火车行驶得缓慢而沉滞。这种古老而陈旧的列车在这个年代已经不是大多数人出行的选择了,因此乘客寥落无几。婉洁坐在靠窗的位置。夜幕降下来的时候,在重复了一天的单调乏味的“哐啷”声中,她觉得眼皮有些沉重……后来她居然看见了何渊!对,是何渊,他就在她对面的位置坐着,穿白色西装,戴眼镜,捧一本厚厚的书在读。

婉洁把头凑过去看,那是一本医学书。

何渊抬起头朝她笑。

这一笑令婉洁心生疑惑,他不认识她了吗?

她大叫一声:何渊!

何渊却倏然不见了。

婉洁受了惊吓,拼命地张眼寻找……对面的位置没有人,确实没有人。婉洁揉揉眼睛仔细地回想,这才想起那位置一直就是空着的——竟是她睡着了,做了个恍惚的梦。

抬头看四周,车窗外一片漆黑冥迷。空荡荡的车厢中,一盏昏黄微弱的电灯吊在过道上,正随着车身的颠簸起伏,明暗不定。

午夜十二点,火车到站。婉洁随人流往外走,穿过空旷的站前广场,一个擦肩而过的黑衣老妇在面前停下脚步,依稀中仿佛叹了口气。

婉洁定了神看过去,老妇正将有些阴鸷的目光锁定她的左臂。正是初夏,她穿一件白色的五分袖连衣裙,黑夜黯淡的灯光下,鲜红的胎记半遮半掩于衣袖中,有一种欲盖弥彰的诡秘。

老妇看定它,轻轻又一声叹息。

婉洁纳闷,正想上前搭讪,老妇却已径自转身离去,一个有些古怪的背影转瞬消失于茫茫夜幕。

也罢,萍水相逢而已。婉洁转过身招手,来了一辆的士。

的士穿越如虹的灯火在一条街道的中央嘎然而而止止。。婉婉洁洁的的目目的的地地蓝蓝山山路路1177号号坐坐落落在在一一排排门门店店中间,它的旁边有奶茶屋和鲜花店,不远处一家仍在营业的SEVEN ELEVEN,玻璃门向外渗透着清冷的白光。

按门铃,灯光骤亮,门无声地打开,戴黑框眼镜的男人探出头来一脸迷茫。

尽管如此,他还是礼貌地将她请进屋。

男人斜斜地靠在吧台上,他的身后是三面造型古怪的巨大陈列架,铺陈各种语言的CD碟,迷幻摇滚,先锋爵士,中外古典,五花八门。或许这是一间CD店。

婉洁打量周遭的一切,包括首先打量眼前这个男人——一个还算姿色尚可的女子,深夜,在一座陌生城市敲开一扇门,门里面是一个陌生男人,她首先要从面相上判断这男人的危险系数。很好,男人看起来不危险,虽然同何渊一样戴着眼镜,但他的眼神,嗯,起初是懒散的,漫不经心的,后来仿佛被什么东西点燃,瞬间明亮起来。一双明亮的眼眸,传递过来的必是正能量,是一种温暖的可以信赖的力量。

深夜来访,有事?

啊,我是来租房的。

哦?男人的嘴巴和眼睛都瞪成了圆圆的“O”型。

婉洁有些尴尬。一小时前,她在火车即将到站时上网查询这座城市的房屋租赁信息,蓝山路17号是最后一个跳出来的,也就是说,它发布的时间最多一个小时,很明显,她的速度吓到了眼前人。

吃惊了片刻,男人歪头一笑,好吧,带你去看房。

CD店的后门连接一片空旷庭园,曲径深处,是一幢略显古老的两层小楼,有雕花的窗和向着另一条街道的朱漆大门。后来萧牧山便将这整幢小楼租给婉洁使用,租金却又比网上标价少了一半。

婉洁就这么安顿下来。

她以插画为生。

萧牧山偶尔来找她,递过来两张好听的音乐;有时候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两件新奇的小玩意,说是旅途中的所得;有时候,却晃动着一把钥匙,说道,我又要出门旅行啦,还得麻烦你,帮我照看小店。

~4~

看似平静如水的生活与从前再无瓜葛,然而而午午夜夜梦梦回回,,婉婉洁洁会会抑抑止止不不住住的的回回想想一一些些恍恍惚惚旧旧事。她想起从前母亲总对她说,你出生三天,刚从医院抱回家,两岁多的新乔一看见你的胎记便“哇哇”大哭不止,偏说妹妹的手臂受伤了,流血了。大院里的大人们都笑坏了。

她还想起大院里的人们总是有意无意跟她说林新乔的好。

她确确实实想起了林新乔的种种好。就比如现在她一走了之,父母必定是他在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七年前,父母因阻止她与何渊的来往无果而再不让她登门,事实上那时起,林新乔就开始照应他们了。想起林新乔,大多时候婉洁还会想起他的妻,那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女人,温顺善良,目光透着轻轻浅浅的温柔,见面的时候总是心无芥蒂地教三岁的儿子叫她,姑姑。

姑姑,姑姑……稚嫩的童音在黑暗中回响,偶尔,“疼吗?不疼。那就好。”这遥远的对话亦从岁月深处飘来,轻叩耳膜,在她的脑海中盘旋,延绵不散。她闭上眼睛,就看见柳絮儿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那漫天的洁白逐渐就密布整个空间,四周一片茫茫,而她沉溺其中,像一尾溺水的鱼,沉浮不定。

“怦——”!

一声突兀的巨响过后,鲜血,像一朵诡异的玫瑰无声地绽放。然后她看到了枪口,黑洞洞的枪口!

她“唿”地挺身坐起,周遭一片黯淡。是夜,黑漆漆的夜。她又做梦了。

胸口还是那般疼痛,她抚着它大口喘息。巨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婉洁的生活又开始陷入七年前的状态,是另一个相同的梦境总在夜晚侵袭她,周而复始。她还记得那巨大的声响,短促,刚劲,爆发力十足,她还记得鲜血迸发的样子,记得那黑洞洞的枪口,更加清晰的记得,枪响之后,子弹射中的,是她的左臂。她下意识地去抚摸左臂那块红色的胎记,雪白肌肤上,它就像一朵玫瑰,凄艳诡异,叫人触目惊心。

九月一个寂静得只听见梧桐叶窸窣作响的傍晚,婉洁坐在窗边给一篇爱情小说画插图。轻轻的叩门声响起时,满以为远行的萧牧山打道回府,放下手中工具去开门。

大门外,披一身霞光站在暮色里的,竟是林新乔。

婉婉洁洁缓缓缓缓地地靠靠在在朱朱漆漆驳驳落落的的大大门门上上,,高高大大的法国梧桐在风中瑟瑟轻颤,夕阳的余晖从叶的缝隙间透过来,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斑驳阴影。时间仿佛这一刻静止。

林新乔找了很多地方,后来通过一页插画找到一家杂志社,最后才找到这里。婉洁给他煮一杯咖啡端上来,隔着恍惚白雾,她望得见他眼中满含的怜惜,他却望不穿她眼底深藏的缱绻柔情。

他双手拢着杯身,徐徐低垂了眼帘,仿佛有些局促地说:

为什么要逃呢?不爱我,我能接受的,为什么要逃呢?

凭空消失了我有多担心……

你过得好不好?

你瘦了。必定是不好。

……

在他自言自语般的絮叨里,婉洁恍然感觉时光倒流,她和他又回到小时候……桃花谢尽,残红零落,他们手牵着手,在漫天洁白的柳絮间沿幽幽老巷,沿着四合大院苔痕斑斑的墙根追逐奔跑,咯咯的笑声飘向天际……然而正当她想像从前一样唤一声新乔哥哥时,他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林新乔被铃声吓一跳,有些恼怒地拿起手机,看了看来电号码后迟疑着按了接听。

显然,是三岁的儿子打来电话,无非说一些爸爸在哪里呀,爸爸我好想你啊之类的童言稚语。林新乔走到一边,压低着声音哄儿子,一通电话讲完,婉洁已经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我从来不曾想起过你,你又何必扰我清静呢?

她用极其冰冷的声音说。

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林新乔很受伤。

劳你费心了。回去吧,给嫂子带声好。

……

林新乔最终一身落寞地走了。他走了很远婉洁仍躲在雕花的窗后看他,后来夕阳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直至一切都掩入黑暗,婉洁仍在那窗后坐着。

~5~

萧牧山远行的时候,门店总交给婉洁照看,婉洁就发现这间不起眼的小店其实有很多忠实“粉丝”。“粉丝”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看老老板板萧萧牧牧山山有有没没有有淘淘回回新新碟碟,,不不见见老老板板,,经经常常见见面的婉洁自然就被叫起了老板娘。婉洁曾一本正经不厌其烦地纠正,然而客人太多且记性不一定好,他们固执地喊她,老板娘。

有一天萧牧山也在店里,有人叫老板娘,婉洁很自然地应了一声,萧牧山顿时眼睛一亮。后来他邪邪地看向她,问道:老板娘,今晚能赏脸一起喝杯咖啡吗?婉洁反应过来,白他一眼。

萧牧山却不怀好意地咧嘴笑起来。

那之后,他总叫她老板娘。

不旅行的日子,他还会隔三差五出现在婉洁的门前,递上一枝玫瑰:老板娘,今天心情怎么样?

婉洁的心情,却是糟透了。

最近她频繁地重复那个梦境:枪声,鲜血迸发,左臂,玫瑰绽放……她一次次尖叫着从黑暗中坐起,剧烈起伏的胸口生生疼痛。偶尔睡得沉一些,梦境还会更加迷茫和冗长,她梦见火车,那单调寂寞的“哐啷、哐啷”一声声在耳边回响;梦见鼓乐喧天中闪过血一般彤红的嫁衣……;梦见一只小木盒,黑色的,泛着幽幽光泽的小木盒……“怦——!”最后,还是那声巨响,突兀的、爆发力十足的巨响,她看见了枪口,黑洞洞的枪口!

再冗长的梦境,至此嘎然而止。

恶梦像潮水平息过后,婉洁闭着眼睛在黑暗中仔细搜寻回想,似乎想从记忆中找出些前尘往事的端倪,然而那些片段混沌不堪,凌乱极了。抚摸那块胎记,指尖触及那抹诡媚的鲜红,婉洁就特别地想念林新乔。二十一岁前,她总是一遍遍向他诉说另一个梦境,在那个梦里,她只是看不清外科医生的样子,而如今的梦中虽说她记住了几个清晰画面,枪口,左臂,鲜血……除此之外却是什么都看不真切了——那枪口的背后依稀有一张脸,是的有一张脸,但就像定焦镜头最大光圈拍摄的画面,前景清晰突兀,背影虚幻得像一团迷雾。

那张脸……到底什么模样?那隐约投来的目光,怎仿佛似曾相识?婉洁在黑暗中苦苦思索,良久无果。她想见林新乔,想握紧他的手,就像二十一岁之前一样向他诉说这新的令她走不出又挣不脱的梦境,只是这世间最可信赖的男子,他如今已是别人的夫和父!

萧牧山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出门旅行。

萧牧山不出门的时间里,他的店里总会飘出一一些些音音乐乐声声,,或或悠悠扬扬婉婉转转,,或或激激越越昂昂扬扬,,或或暗暗哑哑忧伤,婉洁在各种各样的乐声里守着窗子作画,倒也能更加神怡心安。渐渐的,萧牧山由隔三岔五变成每天拈一枝玫瑰前来,还是那副游手好闲的模样,还是那句嬉皮笑脸的问候语:老板娘,今天心情怎么样?

她似乎司空见惯这样的招呼,不抗拒也不应承,只是懒得理他。

有一天萧牧山看着她神情凝重起来,他说,老板娘你越来越瘦了,你是不是病了?

春天来临的时候,二十九岁的婉洁已经憔悴得像一片秋天的叶子,在万物复苏的季节里独自颓糜。阳光明媚的午后,萧牧山邀请她出门散步,她不予理睬;他陪她说话,用一个个笑话挑动她的笑神经,她沉默;他讲曾经的旅途见闻给她听,企图点燃她生命的热情,她还是沉默着。

萧牧山的目光,也日渐焦灼忧伤了。

有一天他突然神秘又抑制不住兴奋地对她说,老板娘,我给你变个魔术吧。

他让她闭上眼睛,然后牵着她来到后窗前。

婉洁睁开眼睛,窗外阳光晴好,阳光下,一种植物密密匝匝长满庭园——竟是玫瑰!通向门店后门的这片空旷庭园,什么时候被他种上玫瑰了呢!满满一园的玫瑰已经打起了一片星星点点的花骨朵,有一些已经抑止不住地含苞待放,这一转身的旖旎春光,她竟然毫无知觉。

他歪头一笑,咧开嘴,露出好看的牙齿:送给你,老板娘。

~6~

后来,萧牧山消失了。

自从满园玫瑰也被婉洁以淡漠的姿态拒绝以后,萧牧山就再不曾出现。大约是旅行去了吧?只是这次他没有将钥匙交给婉洁保管,亦没有委托她打理小店,就这样突然地径自消失。婉洁许多天没有听见音乐声,心中居然隐隐不安,这一天她从朱漆大门出去,绕过半条街,走到CD店的门前,闭锁的门窗和落了浅浅灰尘的“暂停营业”的牌子说明萧牧山的离去已经不止一天两天了。婉洁的心里有些失落。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风从洞开的后窗涌进来,带着浓烈的叫人迷醉的花香。她走到那扇窗前看出去,阳光下,满园的玫瑰都开了。

婉洁正在思考要不要搬离这个地方,这一天晌午,萧牧山回来了。

一一身身风风尘尘尚尚未未洗洗去去,,他他首首先先出出现现在在婉婉洁洁面面前,还是那副嘻笑的神情,还是那抹明亮的眼神,却明显带着思念的味道。

老板娘,最近好吗?

正如每次旅行都要给婉洁捎上一两样小物什,萧牧山从袋子里掏出一件东西递过来:我去了西南一个神秘小国,那里充斥着浓郁的宗教色彩,民间流行巫蛊之风……在一个夜晚的集市上,有个黑衣老妇,嗯,很古怪的黑衣老妇,偏要将这个卖给我……我一眼看去很喜欢,就买来送你了。

一股诡异的类似檀香的味道,自摊开的掌心幽幽散发。

婉洁的脑海中掠过一丝熟悉的感觉,这味道,这情形,怎仿佛都有迹可循……她努力地追忆,但是,记忆或许太久远,远得她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她朝萧牧山掌中看去,掌心里托着的,是一只形容古朴的小木盒。

婉洁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夜间的梦境滚滚而来……

黑色的,泛着幽幽光泽的,小木盒……

后来的这个晌午,或许正是这股奇异的味道作怪,婉洁竟抱着这只小木盒,睡了有生以来最安稳踏实的一觉。

“哐啷、哐啷——”,火车在不疾不缓地行进。

这是一列不知开往哪里的列车,婉洁在窗边坐着,她的眼睛不时掠向窗外,她的身上,穿着民国时代女学生最时兴的服装,月白色斜襟小袄,腰身收得妥贴,黑色及膝裙下,一双结实的小腿。

何渊就坐在对面的位置上。白西装,黑眼镜,安静,文雅。他的手里捧着一本书。婉洁把头凑过去看,是一本医学书。

何渊朝她笑。

他们就这样开始攀谈。

不知从哪一站,火车上多了一位年青的国民党军官,他就在婉洁斜对面不远的位置上坐着,看到婉洁的第一眼,他似乎就被牵引了视线……

一片混沌而嘈杂的鼓乐中,婉洁发现自己身着红彤彤的嫁衣,凤冠霞帔地出嫁了。火车站一别,不久就有人前来家中提亲,会是他么?那个学医的男子?婉洁的心忐忑不已,红盖头被揭开,映入眼帘的,却是年青国民党军官的脸庞。婉洁的心里轻轻一声叹息。

婚后,丈夫自然对她百般宠爱,她却不领情情,,她她的的心心中中装装着着另另一一个个人人。。

一晚,出差数日的丈夫喝了酒,醉醺醺地从外面回来,却掩饰不住兴冲冲的劲头对她说,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婉洁不屑地转过头。你又能给我什么礼物呢,除了昂贵的金银首饰,就是时兴的胭脂花粉,或者弄来一些不着调的西洋玩意儿……婉洁却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木盒。

一股淡淡的,类似檀香的味道幽幽地从盒身散发出来。

木盒并不十发精致,却形容古朴,线条粗拙,再加上盒身那种自然的黝黑光泽,倒别具一番风味儿,女人用它来装首饰或心爱之物,恐怕不错。

他看着婉洁喜欢,自己也跟着兴奋起来。酒后一兴奋,话就多。他说,这盒子是西域传进来的,用特殊木料制成,虽然算不上稀世珍宝,倒也不多见。接着又说,上司也很喜欢,估计想拿回去送夫人,你知道别人都想方设法讨他欢心,我却装作没看出他的喜爱,给你留下了……婉洁这个时候心里是有感动和温软掠过的,可说着说着,他居然话锋偏转,涕泪俱下:我为你,什么都可以不顾,你对我,却不冷不热,你的心里是不是装着别人……

你醉了。

婉洁看他失态,转身想走。

他却不让她走。他蛮横地拉起她的胳膊: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有别人?

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这般无礼呢,婉洁厌恶地去推满身酒气的他,他却不放手,拉扯纠缠中,他居然一把掏出枪来。

婉洁被激怒了,她说,你开枪啊,我心里确实没有你,开枪打死我,我倒解脱了。他愣住半天没有声息。婉洁鄙夷地白他一眼,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听到身后传来枪栓声,转回头,对准她的那黑洞洞的枪口后面,是一张因心碎而绝望的脸……

“砰——!”一声巨响……

他突然间酒醒大半,看着眼前的局面,自己也吓坏了。他扔下枪,抱起她发疯般地冲出去……

鲜血沿着脚印一路滴落,像一朵朵玫瑰蜿蜒散落。

他最终还是把她送到了何渊的面前。

何渊,外科医生。

诊诊室室里里弥弥漫漫着着消消毒毒水水碘碘酊酊的的气气味味,,身身着着白白大大褂的何渊冷静地帮她止血,清理,包扎……婉洁朦胧中看到了魂牵梦萦的身影,她嗅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安心地睡去。

伤口愈合的日子里,丈夫每天前来探望,一遍遍请求原谅。婉洁知道,以他的枪法,即使在醉酒的状态下,那一枪也可以准确无误地打中她的心脏,可他终究打偏了。她在心里说,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你对我那般好,可我的心确实不在你身上。

何渊也每天来帮她检查伤口,他却始终没有认出婉洁——火车上邂逅的女子。或许他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婉洁的心里失望极了。一次次抚着被他医好的左臂,一次次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离开,婉洁心里挺憋屈的——天涯两端,她为他差点丧了命,而就算近在咫尺,面对着面,他对她的情感亦无半点察觉。出院之际,不知道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要如何面对真心爱她的丈夫,趁无人的间隙她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

婉洁看见了那个婆婆,黑衣的婆婆。她有着阴鸷的眼神和冰冷的神情。她似乎递来一碗汤水让婉洁喝下,婉洁不肯,婆婆一声叹息。

来世,还要寻他,是吗?

我见过太多痴男怨女,可是,太过执著,只会害人害已。

婆婆的汤水还是递过来了,她说,喝下它,来世才会安稳。

婆婆固执地将汤水举在婉洁的面前,她说,喝下它,世间才会少一些恩怨纠缠,才会少许多莫须有的苦痛烦恼啊。

婆婆的汤水就那么举着,婉洁抚着左臂初愈的伤口,问:可不可以,给我留一点印迹?

这沉沉一觉醒来,西斜的春阳正透过窗棂将暖暖的光晖洒落在洁白的墙壁上,拢起的窗帘在风中轻颤,周遭静极了。一阵随风涌动的花香里,婉洁听见满园玫瑰在春风中起舞,那婆娑的沙沙声似情人的喁喁私语,愈发将这春日午后显得静谧无比。

现世,如此安稳美好。

婉洁像猫一样长长地,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舒了口气。她清楚自己刚刚是做了个冗长无比的梦,只是梦里那清晰如昨的遥远岁月转眼就泛黄褪色、模糊不堪了。她不知道这其实是一次不经意间的催眠,还是一场传说中的穿越,又或者,只是一场梦,一场,异常完整而又条理清晰的梦,可是,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重要的,是一梦醒来,她的一颗流离半世的心已如尘埃落定。~尾声~

站在午后的庭园里,阳光遍洒全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轻快温暖包裹着婉洁。看左臂那块黯淡且平凡无奇的胎记,她已经明白了她这半生的孽债因由:有一些早应该放手的东西,错在她始终执著于心。婉洁的眼角渗出一滴眼泪。她的这滴眼泪仍旧为她前世的丈夫而流——那么英姿飒爽的年青军官,他正是林新乔的模样啊,只是,她刻骨铭心地记住了何渊,人群中一眼认出了他,却从不曾发觉,林新乔一直就在身边守护!

婉洁的眼泪,这半生流过太多,而流过这一滴,她知道,一切都已终结,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拔开阳光下层层叠叠开得正艳的玫瑰,沿幽幽曲径,踏一路乐声,婉洁以无比妖娆的姿态向萧牧山的门店走去。

读后

精致鲜艳,明丽美好,是为锦。想来作者亦是有这样一颗剔透玲珑心,才能赋予婉洁两生两世刻骨铭心的情。

婉洁是固执的,前世今生,以爱为名的羁绊太重了,重到化作伤害也不忍拒绝。宁愿带着痛楚落荒而逃,也不敢让自己好过。而林新乔又何曾松懈过,怯怯的守护,却护不住她半世安好。

还好婉洁变得聪明了,敢于放手了。印迹犹在,心却自由了,那阳光下层层叠叠的玫瑰,开得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