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像是一剂中药,铺上微苦的底子,却在绵长呼吸的过程中品出一些植物的清香,所以在此后被类似挫折困厄这样的疾病纠缠折磨时也没有过多悲观绝望,因为我们总会得到救赎,就像汤美一样。苦吗,母亲疾病缠身,伤惘抑郁;恨吗,父亲嗜赌如命,感情淡薄;累吗,哥哥自暴自弃,负债累累。可我喜欢汤美这样的姑娘,“白砂糖融清水加糯米粉搅拌,再加猪油和花生油,再加切碎的鲜玫瑰花瓣,反复揉搓”“点燃一缕沉香,排摆好青瓷茶具,按时间段安排泡什么茶,早上是花茶中午是绿茶下午是乌龙,晚上就喝有助睡眠的熟普洱”,无论是汤圆还是茶道,本是不得不如此的谋生手段,却在她身上变成了一种温婉的气质,一种如诗的生活态度,或许小醉就是在这样的云淡风轻里告诉我们:每件事到最后都会是好事,如果不是好事,说明还没有到最后,要这样相信着。
泛绿的地面长出一片新芽
大雪倾城。
我从梅子茶馆出来,雪地靴在澄净夜色里渐行渐暖。放眼望去,满城的梅花已次第绽放。扑面而来的寒气凛冽刺骨,我给家里打电话,无人接听。
此时,已是夜里十二点。
我给汤圆店打电话。妈妈在。她说临近年关订汤圆的老主顾太多,她和胖嫂赶赶工。我叮嘱她早休息,挂断电话。
我行走的城,拥有一个久远传说。远古时两位水火不容的神仙对弈,赢的一方画地为牢将战败的神仙困住,使其永生不得脱离。困在凡界的神仙不甘失败,他悉心教导城里子民学习博弈之术,以慰寂寞。神仙不知教授多少代,等我听闻这个传说时,城里已是小赌怡情,大赌不怪了。
我兼职的梅子茶馆,是一家高档茶馆。茶馆设在嘉庆年间的雕花老房子里,木窗、柱檐上古色古香的花纹透着一股矜贵。每间茶室都燃沉香,花梨木的根雕茶台搁一罐专供的铁观音。铁观音被珍藏数年,冲泡下会因长期发酵而散发一股淡淡梅子清香。
茶客除喝茶,也有赌象棋赌纸牌赌麻将的。因茶馆老板明文规定不能赌钱,我日日见的不过是赢去一顿饭、输掉一个打火机。有时一方琉璃镇纸也是赌资,一副扑克牌,在茶台上不厌其烦地你来我往。一寸寸光阴浸入梅子茶香,透进来的天光由此氤氲成暮色。
这样描述不代表我赞赏赌博。但凡讲究输赢的博弈,都是弊大于利。可这座城习俗相沿已久,大半城民都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和尺度。我浸淫其间,也就见怪不怪了。
我读高二,叫汤美。妈妈开一家汤家汤圆店,店龄比我的年纪还长。我爸是群英机械厂的工人,五年前机械厂倒闭,他成为专业赌客。我爸有两位发小,因为关系好,三家一前一后出生的孩子取名时用齐真善美。我叫汤美。还有萧真。另一个叫席善。
梅子茶馆是席叔的。他以前是群英机械厂的书记,平和温雅的一个男人。机械厂倒闭,赋闲在家的他就将祖上传下的老房修葺一番,开成茶馆。茶馆的茶颇贵,一斤茶叶动辄就是五位数,一斤茶泡百杯左右,一杯茶水至少也得三位数。
我家一切花销全靠汤圆店的收入。我爸上班时工资就入不敷出,他说要消费要应酬不问我妈拿钱就算不错。我爸失业更理直气壮,他给我妈算明细账,证明他从汤圆店拿的钱用得节俭。公正说,我爸文化不高修养不好,却是丰神俊朗的美男子。当年情窦初开的我妈被他的臭皮囊吸引,不顾全家反对硬是嫁给他。
今年我妈检查出患上食道癌。家里经济一下吃紧,我央求席叔帮忙找一份事做,他安排我去茶馆做甜点师。汤家汤圆是城里名小吃,席叔爱吃,茶馆的客人也喜欢。
我下午放学去茶馆做汤圆。白砂糖融清水加糯米粉搅拌,再加猪油和花生油,再加切碎的鲜玫瑰花瓣,反复揉搓。取一份搓好的糯米粉捏成兜状,包好玫瑰花酱,搓成圆球。大锅清水煮沸。六分钟,白瓷小碗内就浮起一颗颗晶润的汤圆。席叔给的薪水很足。有些客人听说甜点师是汤家丫头,也会给点小费。
胖嫂打听到一位医术高明的老中医。老先生隐在城外二十里的紫琅村,每日只看十位病人。看病的人多,需提前去诊所排队取号。第一次我半夜四点去了,诊所门口的取号箱已空空如也。第二天我一下班就跑去,十张号全在,可一个人也没有。老先生规定如没有第二个人证明你排在他前面,你取的号不算数。
那时已近深秋,阒无一人的夜色中涌动浓稠寒意。我突然领悟若爱一旦说出口,就会变成为难自己的魔咒。像妈妈明知嫁错人却不能更改,除了在意脸面,就是她破绽百出的婚姻中已生儿育女。我实在不知她要怎样隐忍才能视而不见爸爸的不负责任;要多宽的胸怀才会承载丈夫的无耻。难怪她得了癌,医生都说全是给气的!
我能做的,就是每隔三天去排队取号,让悬壶济世的老先生给妈妈调换新药。文火熬制的中药极苦,妈妈喝得欣然迅速,仿佛是一碗琼浆。
是你路过的街口
大雪还在下。萧真在纪念塔下等我。这座城中央耸立一座人民英雄纪念碑,沿纪念碑向南,就能到达紫琅村。
萧真说莎士比亚讲每只狗都有属于它自己的一天,我却没有自己的太阳。我呸他,你才猪狗不如!他终于忍不住,将不良,窝死全军。你家的带头大哥早该千刀万剐!
我和萧真处于截然不同的家庭环境,家教有异,就衍生出不同的人生观点。譬如我厌恶赌博,他时常会混迹其中;譬如我认定知识改变命运,他除了数学优异,其他科目只是及格。但在对待我爸的态度上我俩空前一致:弄死他!
我十三岁时。
有一次去萧真家写作业,半夜回家萧真送我。我家住一楼,我俩隔着玻璃窗看见我妈独坐桌前喝酒。我妈一贯体质羸弱,滴酒不沾。桌上没有菜,只有街上姜氏的米花糕和侯家的小米锅巴。我妈默然喝酒,削瘦的肩胛微微耸动。她在哭。满屋寂寞光影,从不抱怨不诉苦不示弱的妈妈,背着人借酒浇愁,潸然泪下。
震惊中,我的指甲深深嵌入萧真的掌背。年少不懂体恤的我一头撞破妈妈内心的真相,婚姻生活里,她压抑她痛楚她无计可施。
我幡然醒悟我爸的滥赌是不可原谅的;我惊觉我爸和别的女人鬼混并非空穴来风;他娶了我妈却将她当保姆当取款机,而因嫁他和亲人反
006目成仇的妈妈为脸面为孩子,数年如一日维持一种执拗的沉默。我不知我妈是否还对我爸残留一丝爱意,或者说,因年深久远的纠缠而积淀有亲情。在我心里,再无法与他和平共处。
萧真说他爸爸也不好。我清楚萧爸爸也赌,但他只在节假日放纵一下,其余时间安生上班过日子。我去他家吃饭都是萧爸爸掌勺,萧真和妈妈争论谁负责洗碗,母子俩拳来笑往、大呼小叫。
我想假如我爸死掉,我妈的日子就会好过。我哥也能回家。因为怕被我爸带坏,我哥从小就被我妈送进寄宿学校。我们兄妹很难相见。
萧真见我动了杀机,打算帮我弄死我爸。我不让他参与,这是犯法的事。但我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杀人毕竟不是杀鸡,不能光明正大还得有一番缜密谋划。我下意识地开始收集刀具,蔬菜刀剁肉刀水果刀,明晃晃亮锃锃地使我振奋。
准备弑父这件事,不知怎地被席善获悉。
席善和我同班,成绩永远是第一。他敏感,纯粹,温雅。他妈妈信奉基督教,他书包里整天装一本厚厚的圣经。席善风闻我日夜磨刀霍霍,就跑到我家。黄昏,我养的鸽子在阳台咕咕软语,桌上摊着作业。席善微笑,汤美,这一刻是好的。夕阳铺在洁净的地板上,像金子。我闻言环视自己的家,墙上悬挂我和妈妈和哥哥的合影。我心里一暖。
《圣经》里说: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若跌倒,这人可扶起同伴。再者,两人同睡,就都暖和。合成股的绳子不易折断。
席善的诵读声清朗深远。他试图告诫我,我妈有我爸还是好的,即使不堪也聊胜于无。我翻翻宅心仁厚的《圣经》,觉得和席善远得三生九世。一个只见过白天的人如何懂得夜的黑。
见我无动于衷。席善解释他清楚我爸的种种劣迹,但他认定我爸尚能救赎,他情愿去做这件事。他将我的刀具收走,说不能铤而走险。临出门,他叫我一声,汤美。逆着日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有事让我去做。啊!他加重语气。
从此席善就成为我爸甩不掉的尾巴。他一得空就满大街寻找他,若我爸在赌,他就苦口婆心地规劝;若我爸和不相干的女人鬼混,他就闭上眼背诵《圣经》:才德的妇人谁能得着呢?她的价值远胜于珍珠。她丈夫心里依靠她,她一生使丈夫有益无损。她觉得所经营的有利,她的灯终夜不息。她开口就发智慧,她舌尖上有仁慈的法则。
我爸气急败坏、逃之夭夭。席善从容不迫、追而不舍。这件事让萧真笑得打跌。他说兵书讲下者用力上者用智,看来席少比我厉害!我明白萧真有点不平衡。我说人不自信,何人信之?我和萧真从小玩到大,友情弥笃,他虽显毛生和青涩,但他无条件无原则地疼我宠我,他已是我玄奥叵测的现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心情不好骂他,他不以为忤;我不讲道理吩咐他做事,他从不拂逆。倨傲叛逆的萧真,在我面前是温驯的,他使我心满意足。
执拗的席善在我们少年时代将我爸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直到我们升入高二,我爸深夜猝死在麻将桌上,他持续数年的救赎才算画上圆满句号。葬礼上,悲戚的妈妈挣脱我的搀扶向前迈出两步,却软软地瘫倒在地。她被送进医院,查出患癌。我爸死后还欠下一屁股的赌债,我妈替他逐一还上。因为治病和还债,家里一下子就被掏空了。
漫天飞雪覆盖住酸涩的回忆。
在纪念塔下等我一起去紫琅村取号的萧真冲我喊:嗨,真是一幅风雪夜归人。我笑了。该死的死去了,我爱的还都好好活着。我握住萧真递过来的手掌,相隔厚厚的棉手套,温暖触手可及。
盼望开花
妈妈从哥哥学校回来。一身的雪。
我正在厨房熬药。妈妈面无表情地打开橱柜取出擀面杖走出去。我诧异,跟出来。哥哥直挺挺地跪在客厅,地上散落几张A4纸。我捡起,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哥哥欠的账。原来这两年他不断扯谎逃学,沉迷赌博欠下巨债。
我脊背阵阵发凉。
怎么会这样?印象中哥哥汤熙是很乖的孩子,他一直是妈妈的指望和方向。高举擀面杖的妈妈喝令我闪开。我抱住她,求她容我问哥哥几句话。妈妈凄厉地喊:我全一一证实过了。你闪开!我生怕她一怒之下砸伤哥哥,苦苦央求饶哥哥这一回。悲愤欲绝的妈妈想挣脱我的束缚。我拼力箍紧她。纠缠一阵,擀面杖当啷落地。妈妈昏厥在我怀里。
急救室的灯一直亮着。
面如死灰的汤熙跪在急救室门口。我靠在墙上缓好半天,才开口。我说汤熙你不要将自己的堕落归咎于任何人,我知道你十岁就进寄宿学校,你心里苦。但这些年妈妈更难更苦。汤熙,你能不能答应我明年考上大学?只要你肯重新来过,只要你能支撑妈妈活下去。汤熙,你的债我来还。
不到一年时间,我两次眼睁睁看着妈妈被推进急救室抢救。我怕了。我想好了。我不能让汤熙摧毁妈妈活下去的念想;我不能让妈妈唯一的儿子一蹶不振;我不能让好不容易风平浪静的家再度破碎。
我愿用自己换取深渊中的汤熙上岸,哪怕自己就此万劫不复。
汤熙抖成一团;汤熙语无伦次;汤熙咬破手指对天明誓。
第二年,瘦掉二十二斤的汤熙顺利考入中山大学。妈妈陪他去往广州。我摇身一变成为汤家汤圆店的老板。家里的房子卖了,所有值钱的物件卖了,替汤熙还债。病情略见好转的妈妈宽宥了儿子,她说作为母亲欠汤熙太多,在她剩余的未卜光阴,母子再不要分离。妈妈和汤熙在中山大学外面租房安顿好。我每隔三天给妈妈邮寄一次紫琅村老先生调配过的中药。
萧真天天耗在汤圆店。他帮胖嫂煮汤圆,盛汤圆,端汤圆。席善抱一沓试卷找我,他说汤美,这是历年的高考试卷,我归类总结了,你看看。
我不理萧真。我不睬席善。
经过这一连串的变故和磨难,我彻底懂得人生需自寻出路。汤熙欠的不是一笔小数目,他眼下所需也不是一笔小数目。纵他前途似锦,也需经过四年大学的等待和蜕变,我得保证他衣食无忧,不生变故。妈妈拖着患病的身子在广州盯着他。我能做的,就是源源不断提供给养。
任何人的生命中都会有轻重缓急。我不怨谁。我从小和妈妈在一起生活,她给足我母爱。我打小就自由出入萧家和席家,两家大人疼我如自家孩子,两家孩子待我胜过手足。我清楚人生是有节点的,我既然尝过前面的甜,就得接受中途的苦。熬出自家的一场翻天覆地,世间再没有什么能胜过我妈妈平安活着。
升入高三的萧真瘦了。
他每天下午放学直接来汤圆店做事。我赶不走他。每日卖的汤圆都是我提前做好,按口味分别搁在巨大的竹簸箩内。胖嫂嗓门大心肠热,进汤圆店十年有余。她见萧真日日过来帮忙,好心劝他别耽误高考。萧真满不在乎,就我,闭眼都能考上北大。
我不接他的话茬。
妈妈和汤熙走时,我已办好退学手续。萧真陪我从火车站回来,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我们默默相随走到城外梅子湖畔。
猛然间一声鹤唳,白云郁然而起。
没等我回过神,萧真一把将我揽入怀里。他笑着说不就是欠了点钱。汤美你回学校,债我来还。我蜷在萧真怀里,轻轻苦笑。汤熙欠的不是一点钱。再说,还有漫长的四年在前方静静等候。
我知萧真的心。
他愿为我做任何事。但世界很大人生很长,内心纯粹的他尚不清楚我当下的状况。我这次遭遇的问题不是寻一位名医就能立竿见影,不是三天调配一次药方就能起死回生。事关至亲的生死存亡和锦绣前程,谁都代替不了我。谁也不该代替我。关于这件事没有侥幸,没有捷径。我只能踏踏实实地承担。
萧真箍紧我。
我缓缓告诉他这件事的真相。汤熙必须好好活着,唯有这样妈妈才会努力地好好活着。我可以没有爸爸却不能失去妈妈,她是我的方向和指望。我说萧真,我是心甘情愿这样做的。他说那好,我陪着你。
我说过,爱和誓言一旦说出口就是为难自己的一句话。我答应妈妈好好经营汤圆店,答应汤熙替他还债,这是因为他们是我的至亲。我因心疼他们才迫不得已地揭竿起义,我推翻的是属于自己的锦绣前程。我没得选择也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践诺。萧真不同,他与我只是单纯的男女恋慕,没必要对我负责。再说,轻飘飘的一句话我也不会相信。
汤圆店的生意很好。
萧真日复一日过来干活。每晚汤圆店打烊,我还要赶去梅子茶馆做两个钟头的甜点师。汤熙欠的赌债有私人的也有高利贷,变卖房子也只是还上一部分。妈妈去广州时,我开口向席叔借钱。席叔对汤熙的行为无比震惊,他要帮我们将房子买回来。妈妈拒绝。她告诉席叔这场浩劫是汤熙造成的,今日我为他受苦,日后他必当给我一一补上。席叔幽幽长叹,苦了汤美呀!
我拒绝席叔和萧叔替我们还债,人生的有些困难可以求助有些只能自己扛。时常有人感叹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我不认同。每个人都肩负责任都需要克服不断涌现的人生难题,谁能对外人面面俱到?再说若绝境的缘由是因自己作孽,只能自作自受!好在汤熙还有妈妈和我,如此的牺牲足够了。我不会让这场变故再影响到别人正常的生活秩序。这事关汤家的尊严。
我住在汤圆店。午夜从梅子茶馆慢慢走回,胖嫂早走了,萧真在竹簸箩内用力搅拌糯米粉。雪白的灯光下,黑黢黢的他像上了一层釉。今年暑假他泡在城外的玫瑰园打工,晒黑了。萧真扬言明年就成立他的玫瑰种植基地,他要做财大气粗的老板。我听了只是微笑。做老板当然好,可以财源广进招财进宝,问题是他明年就要高考了。
我懂他的心。
他希望快快赚钱替我还债,他见不得我被沉重债务压得东倒西歪。萧真不知,他这份心意足以让我抵挡内心突如其来的忧伤。我虽对亲人践诺,但不是不委屈。赚钱太难了,我每一天都在算计都在节俭都在积攒,然后被不相干的人理直气壮地取走。唯一留下的,是我用红笔在汤熙账单上划的一个红叉。
静谧的工作间,萧真往糯米粉内添加猪油和花生油。我死活不教他,这段时间他硬是在一旁看会了。我将打包的宵夜放桌上,挽起袖子打算替他。萧真突然大笑。汤美,你说这算不算夫妻店?他用沾满糯米粉的手轻触我的脸。一股奇异的温暖袭遍全身,我啐他,不要脸!
被他紧紧抱住。
念及天涯
2012年12月12日,全天下的新人都在赶着结婚。
阳光穿过雕花木窗洒在盛放茶具的青石台。我点上沉香屑。水沸腾,我给大家泡乌龙茶。面色红润的妈妈依偎席叔而坐。汤熙在。席善也在。
乌龙茶要下午喝。用沸水过滤,让茶叶受热舒展,再将放置片刻的滚水沿边缘倾注茶壶,香味就缓缓飘出来。今天泡的茶,四两就能换一个LV包包。我欢喜这样的低调奢华。因为今天妈妈结婚。因为汤熙毕业参加了工作。因为我无债一身轻。
五年来,我学会泡矜贵的中式茶。点燃一缕沉香,排摆好青瓷茶具,按时间段安排泡什么茶,早上是花茶中午是绿茶下午是乌龙,晚上就喝有助睡眠的熟普洱。
妈妈离开小城四年后。紫琅村的老先生驾鹤西游。妈妈在他去世前三天得到权威专家的确认,她彻底痊愈。我去吊唁老先生。老先生选择树葬,长眠于一棵苍翠的松树下。风吹过,我带去的十颗汤圆在白瓷碗内滴溜溜旋转。这是我唯一能表达出来的感谢,用人间的方式。
汤熙读大学第三年。席善信奉基督教的妈妈因病去世,席叔将雕花老房拆卸跋山涉水运到广州,在席善经营的茶庄一侧再一根根按标记组装好,梅子茶馆再度开张。席善读大二就开了一家茶庄,他劝席叔前往广州。席善说南方不冷生意好做且汤熙和他妈妈都在,汤熙闲暇在茶庄做事,他妈妈负责给员工做甜点。犹豫不定的席叔跑去广州一番考察,就南下了。
席善读大学的第二年。返回小城看我。
我正在梅子茶馆跟席叔学习辨认各类茶叶的年份和质地。席叔说汤美不能卖一辈子汤圆,既然不能读书就抽空学点实用的,说不定以后会派上用场。我倒没想这么多。我只是欢喜中式茶的优雅高贵,一缕沉香在一侧烧,袅袅茶香舒缓地熨烫隐藏内心的伤痕,神思慢慢就随云逐月。席善在门口看半天,他笑笑。
晚上,席善送我回汤圆店。响晴蔚蓝的天,头顶是淡淡半圆的月。我说请你去店里吃汤圆吧,我特意采摘今年第一场雪的梅花做馅。席善驻足。两年不见,他比过去显得清瘦成熟。汤美,我在广州也能吃上汤家汤圆,确实好吃。汤美,我刚在广州开一家茶庄,请你跟我走!月色朦胧,他眼睛熠熠闪光。
我静静神。
汤熙考上中山大学的第二年,席善也考上了。他默默站在汤圆店门口,抱着厚厚的圣经。我不由想起他当年满大街围追堵截我爸,逼得我爸几欲发疯的样子。我怕席善也用此手段逼迫我跟他走。我走到门口对席善说,等你毕业就能吃到我们的喜糖了。在柜台内结账的萧真朗声大笑。席善一怔,掉头而去。
隔两天我去梅子茶馆上班,小厨房的冰箱门贴张留言:我要带你走。我会带你走。时间不是问题,问题不是问题。
席善高考时执意报考中山大学。读两年大学他就让家里投资开办茶庄。他让汤熙帮他管理业务,他让我妈替他照看公司。锲而不舍的席善,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逐条解决横在我们之间的问题。他循序渐进,势在必得。
我在月光中笑笑。我想起年少的席善为了我将半座城搅得鸡飞狗跳。旋即,我说对不起席善,人各有志。我情愿和萧真在一起。
妈妈去广州的第一年。萧真放弃高考。他四处借贷筹款要成立玫瑰种植基地。他说要种植新品种大马士革玫瑰,玫瑰花除了食用还能提炼玫瑰精油,而今玫瑰精油是“液体黄金”在国际市场都十分走俏。他爸妈反对。他抱着贴身衣物跑进汤圆店。胖嫂笑弯腰。
萧真打电话买折叠床,对我的阻拦置若罔闻。得知他放弃高考我差点上吊,人生大事岂能意气用事?他却振振有词,我的成绩你知道,说实话我能考上吗?你不如成全我英雄一怒为红颜弃考的美名。我脱口说汤熙能做到的你也能。萧真收起笑脸,一字一句:别提他。结婚后我也不认他这个大舅哥。我差点昏厥。折叠床很快送到,被我气咻咻扔上大街。隔壁是姜氏米花糕和侯氏小米锅巴,大家纷纷跑来责备萧真,你这样做让汤美怎样见你爸妈?他坏笑,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再说又不是不认识!
晚上打烊,我将萧真推出汤圆店,反锁店门。
我在工作间搅拌糯米粉。添上猪油增加汤圆香味,添上花生油使搓好的汤圆不粘在一起。门外传来萧真的歌声,为爱不怕冷风吹。等我做好两簸箩汤圆,门口只剩依稀风声。我拼命克制才没打开门张望,我拿不准萧真会不会离开?
捱到次日清晨,我迫不及待打开门。一张折叠床横在门口,毛毯包裹住的萧真沉沉睡着。我蹲下,仔细看他眼睛闭合嘴角带笑,双手重叠搁在唇角。天光一点点放亮,大街上开始热闹起来。萧真突然醒来,他看见我,他看着我。他笑着说,汤美,我死活都要和你在一起。
席叔轻声叫我。我一激灵,思绪收回。
汤美,这两年我和你妈妈在一起深有感情,我们年纪大了,也算是老来有伴。请你也来广州吧,咱一家人团圆。席叔说完眼圈红了。我对面坐着的汤熙也诚恳地说:小妹,请回来吧!汤熙今年刚考上公务员,有了女朋友,席叔和妈妈正张罗给他买房结婚。广州冬日阳光明媚,汤熙浸在玫瑰色的夕照里,像镀了一层金。
今天,我妈和席叔领证结婚。相隔五年的两家人欢欢喜喜坐在浩大的岁月面前喝下午茶。席间,席善未婚,我未嫁。席善茶庄的生意顺风顺水,他比早前更稳重迷人。席善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将久握掌心的锦盒推过来,汤美,我等太久,都要老了。大家全都善意地笑。我将杯内温热的茶水徐徐喝下。轻声念起席善念过的话: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因为二人劳碌同得美好的果效。若是跌倒,这人可以扶起他的同伴。再者,二人同睡,就都暖和。
如果我爸是好的,如果他肯担当起自己的人生责任肯爱他的家人,我今天一定会微笑着伸出手,让席善给我戴上晶亮的戒指。席善有一种天生的美好素养,最适合做丈夫。可问题是我爸不好,我因他下过地狱。在熬狱的那段时间里,我想起《圣经》上的这段话并欣然接受它。
我嫁不了席善。
十二月,你我团圆
五年前。
酷寒的冬天来临。萧真主动搬折叠床出去,被我拦住。他已在门外睡完一个秋天,我动摇了。他一脸严肃地站在店中央,让我留宿?你不后悔?我用热乎乎的梅花膏堵住他的嘴,让他滚上我的床去。
不久后的深夜,工作室有滴水声。汤圆店是租的老房,外面下起雪墙角就漏水了。萧真将窗帘扎在一起让水顺其滴落。我先是担心做好的汤圆,看见萧真紧皱眉头的样子,我乐了。他捉住我,送我回被窝。
窗外飘着雪,工作间下着雨。我静静蜷在萧真怀里,一言不发。这半年萧真拼命打工,我妈吃中药的钱全是他支付的。见我发呆,萧真问我信不信小城的所谓传说。我叹气,小城就是赌博这一点不好。萧真低语,乖,总得有人把这个坏神仙扔出去,就像你扔折叠床一样。我笑,谁有这本事?
转眼就是腊月二十八,我在工作间加工汤圆。电话响,是梅子茶馆的一位熟客,他告诉我撞见萧真在地下赌场下注,熟客知道我和萧真同居,说见萧真好多次了,让我管管他。我身子一晃,只觉眼前一黑。停了半天,我问明地址打车过去,萧真已赢了钱。对于赌博我并不陌生,我爸是赌客我哥也是,萧真也曾半开玩笑地给我描述过。一直以来,我很想和传说中的神仙过过招。
我大衣左口袋装着准备汇往广州的一笔钱,我掏出来扔在赌桌上。你疯了!萧真用力拉扯我。我奋力甩开他。我开始下注。赢了。输了。再赢。再输。再输。一沓钱输光了。我欠了第一笔赌债。赌场顷刻静下来,赌徒们不怀好意地盯住眼睛发红的我。我笑着说认赌服输,绝不赖账。
我右手迅速从大衣右口袋掏出锋利的水果刀,朝左手的小拇指劈下。我爸赌博时我还小,我哥赌博时我不知道,如今萧真竟也开始走这条路。我只想血溅当场。
四年前。
草长莺飞。我左手的小拇指被接好。汤圆店休一次长假。好久没见萧真,我一出事他就不见了。不知内情的胖嫂觉得纳闷,萧真呢?怎么你不小心切破手指他却玩起失踪?我假装没听见。蝉声起伏时,城内突然发起一场史无前例的抓赌行动,所有赌场在一夜间被捣毁。
城内鞭炮齐鸣。
我突然想起萧真说过应该把嗜赌的神仙像折叠床一样扔出去,心里突然一动。天凉了,我夜夜将折叠床放在门外。天冷了,我独自在工作室干活。有一夜隐约听见嘶哑歌声,为爱不怕冷风吹。手里的一瓶玫瑰酱噗通掉入糯米粉内,我奔向门口。折叠床上端坐着一脸沧桑的萧真。他一把抓起我的双手一一看过。仰天大笑。
萧真在十三岁与我一起撞见我妈的伤悲,我当时的悲恸深深刺痛他。他暗下决心,千方百计收集赌场资料立志清除小城的毒瘤。怕惊吓我,细心体贴的萧真始终没与我沟通才造成误会。我出事后他迅速揣上材料去省公安厅上访,几番波折才大获成功。这段时间他担心遭报复在外面躲着,实在不放心我才溜回城内。我目瞪口呆地听着,觉得不可思议觉得快意恩仇。觉得心疼。
三年前。
五月中旬。萧真在城外租地种植的大马士革玫瑰全开了。深浅不一的红色玫瑰开成一望无际的花海,一团锦绣。可没等我和胖嫂去参观,玫瑰花在一夜间被窃取一空。
公安局立案侦查。我跑到梅子湖畔痛哭。
为这一场盛开,萧真四处筹款租地雇人种植玫瑰。大半年里他老了三岁。他甚至已抛去所有投资算出了盈利,他说只需两年我就不必住“听雨轩”,他要给我一个真正的家。我清楚这次他是因举报赌场的事,才遭到报复。我不怕住漏雨的房子,我只是愧疚与心疼。天黑,萧真跑来找我。瘦了一圈的他朗声说没事,只当一场花事演习。汤美,我们有年轻可倚恃,从头再来就是了。
我紧紧抱住他。
两年前。
五月如约而来。我将汤圆店托付胖嫂照看,陪萧真住在玫瑰园。白天我和工人一起采摘玫瑰的花蕾与花朵,晚上我帮萧真将玫瑰摊成薄薄一层,翻转烘干。瘦了一圈的我们一言不发,心情宁静。
所有的事务圆满结束,萧真在“听雨轩”狂睡两天。等他精神抖擞站在我面前,我已经算清他的帐,投资收回,尚无盈利。意气风发的萧真抱起柜台上的圣经翻看: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我依着他的肩,慢慢读给他听。
一年前。
萧真在外面租好房子,我们乔迁新居。汤圆店和玫瑰园两处赚的钱刚好填完汤熙留给我的无底洞。我说萧真,我们结婚吧!他假装没听见。
前几日席善回小城找萧真。席善说了自己的茶庄、我妈的婚事、汤熙的如花前程。席善说汤美不该再吃苦,他希望带我走。萧真飞快地包着汤圆,轻描淡写地说,好!为此,我和萧真开始冷战。
2012年12月12日夜。小城漫天飞雪。
萧真开一辆破捷达来机场接我。我们行驶完漫长的高速路,车行小城境内。我怀里堆满初绽的梅花,这是萧真第一次给我送花。车到纪念碑下,我俩跳下车。
晶莹的雪片落在我们的头上、肩上、眼睛里。我说萧真,我还是回来了。他认真地打量我半天,由衷地说汤美,你洋气了。我轻轻地笑。是的,摆平完人生中所有的困难,再遇到一个死活都要陪着我的男人。一个只会卖汤圆的小女子怎能不洋气?
雪在下,且越下越大。
萧真对着人民英雄纪念碑庄严宣誓:我愿娶汤美为妻。同甘共苦福祸相依。死死生生都要在一起。我眨眨眼,睫毛上的雪片化成一颗颗珍珠,轻盈掉下。
我伸展双臂。我们拼命拥抱。
宛如五年前大雪倾城的那一晚。
读 后
我向来不喜欢故事里男女主角生离死别,好像只有在车祸、绝症这种不幸的凸显下才能让读者体会刻骨铭心的感情和催人泪下的感动,我喜欢感情如同潺潺流水,不够波澜壮阔却长久而美好,就如同小醉笔下的这种情感。真善美,这个故事里的名字就是一种信仰和生活态度的体现,三个主人公性格特点明显,作者的描写也很接地气,好像就是住在我们家隔壁的孩子一样,我们看见他们的不幸与扶持,坚韧与付出。“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好一句有定期,是啊,别处再无一座城,天黑时,为你掌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