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知天命较早的人

2013-12-29 00:00:00彭苏
南方人物周刊 2013年26期

唱歌与歌唱俱佳,是歌手的终极理想

人物周刊 :今年的元旦个唱,是你送给自己的50岁礼物?迄今为止,你一共举办过3场个唱,在歌唱上感觉到了哪些变化?

刘欢:我要8月底才满50呢,自个儿送这个礼有点赶了吧。说到这么多年的变化,我觉得成方圆说得好,更加从容。

人物周刊:你曾经困惑,找你创作与歌唱的人大多认为,你最适合的还是大歌、高调,现在如何?

刘欢:我没有刻意坚持什么。到底什么叫大歌?《弯弯的月亮》 算吗?如果从意境悠远看,我觉得算;《好汉歌》算吗?我觉得那是首小歌,它虽然声高、调高,但却是首江湖好汉的开心小曲儿。所谓大与小不能简单以形态论,更不能用来描述一个时代的主流,我们的时代那么丰富多彩,怎么能是靠大小就能概括的?

人物周刊:你曾分析歌唱与唱歌的不同,是否也经历过这一跨越?

刘欢:这是我们中文的妙处,我理解唱歌是对于歌曲的技术性完成,而歌唱则可能是关乎歌者自身及歌曲背后乃至以后的心灵过程,是艺术过程,两者都需要歌者的能力,缺一不可。一些歌手会把一首歌唱得在音准、节奏、气息等等技术环节无懈可击,但就是唱得无动于衷;也有一些歌手把自己搞得声泪俱下却又六律全失,这都是只执其一者,二者兼获才是合格的歌者;在无法二者俱佳的条件下,平衡是一大挑战,也是我的挑战;二者俱佳则应该是歌手的终极理想了,也是我的翘首吧。

人物周刊:你何时起不再注重演唱技巧?

刘欢:我从没忽视过技巧,技巧是歌曲表现的基础。对于有些类型的歌曲,比如爵士,在被无限翻唱的过程中,技巧可能显得更加重要,但最终歌曲才是目的。一切技巧都是为了把歌曲表现好,什么样的歌曲决定采用什么样的技巧。怎样和什么之间的平衡考验的是歌手的认知水平,要注意的是:虽然有时怎样甚至会超过什么,但无论如何怎样不能与什么相背。比如说,不能玲珑八面地去演绎哀乐,那么干就真的悲催了,多年前我给冯小刚导演出过这个逆天的主意,他用在了《大腕》 的葬礼上。

人物周刊:据说你在录制时,有一种自监能力?

刘欢:那指的就是自己的把控能力。一首歌曲的首度录音对演唱来说就是首度创作,是歌手研究和挖掘这首歌曲的重要过程,通常需要一个了解这个歌手和这首歌的人来监录,需要一个相对冷静的把控者,我经常自己来做这个角色。因为有时候腕儿大了,别人不好说什么,或者不好说得直接,甚至只说好话,这就需要自己在激情演绎的同时,尽量冷静、客观,尽量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能隔靴搔痒,也不要言过其实,有时则需要发展一下原作,但绝不能游离其外,这些都是经验。

人物周刊:每个领域的创作者都会思索怎样形成自己的风格,你呢?

刘欢: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创作者的风格是自然形成的,创作者应该只管去做他当时特别想要做的东西,所谓风格应该只是他个性和创作习惯的表现,而且经常是由别人发现和总结的。我唱《弯弯的月亮》或《好汉歌》的时候从来没想过别人认为我以前的风格是什么样的,我做那些英文歌和法文歌的时候也没有想过那与《心中的太阳》是不是一种风格,我写《甄嬛传》的音乐时,不会去想那和《Someone》有什么关系。

先做流行音乐,再谈民族化

人物周刊:你对早年中国流行乐坛的“西北风”热潮,并不全然肯定?

刘欢:我说说我唱的歌吧:《少年壮志不言愁》 《心中的太阳》是《便衣警察》 和 《雪城》 的主题歌,包括前一段黄绮珊又唱出来的 《离不开你》,那是在1987年“西北风”之前,1988年“西北风”狂飙时我并未录过西北风味儿的歌,徐沛东老师的《不能这样活》应该是90年代初才录的,1989年我倒是录了一首岭南味道的、李海鹰大哥的 《弯弯的月亮》,等到我录赵季平老师的《好汉歌》已经是10年后的事了,这就是我和“西北风”的关系,都是陈年旧事了。你说到我对那个热潮并非全然肯定,是的,我想说旧事是因为这对今天还有意义。“西北风”在当年有两个缘由:一是在那之前封存多年的集体创作欲望以及对新兴流行音乐的创作追求,二是内地职业作曲家对当时来势凶猛的海外(主要是港台)流行音乐的集体反扑。我对这其一完全认同,我也身在其中;而这其二我不能苟同。

人物周刊:你的不能苟同,有什么让流行乐坛反思的地方?

刘欢:今天冷静地看,“西北风”差不多是被崔健的 《一无所有》带起来的,老崔当年写那首歌自有他的创作初衷,我们不去讨论,我们应该注意到之后几乎所有有影响的“西北风”歌曲都是当时的职业作曲家创作的,他们中的大部分在北京,且专业学习过作曲,正是出于这一点,他们对于流行音乐的各种技术或多或少自觉不自觉地怀有一点藐视,加之当时所谓“寻根文学”诱发的社会思潮,就出现了一句堂而皇之的口号——“流行音乐民族化”,“流行音乐”的理解就是吉他、贝斯、鼓加电子合成器“四大件”,类型基本上就是快歌、慢歌和摇滚,摇滚的特点就一个字,“闹”,上面这些个加上一条民歌旋律就成了!当年日本人出产的两款主要为了乐队排练用的鼓机,几乎敲响了我们所有“西北风”的鼓,电声乐队里那么有韵味的核心乐器鼓彻底变成了点儿。至于上边的那条旋律,简单、上口,也是“流行”的理解。

我不是要在这里诋毁上一代音乐家们的成就,那好像是历史的必然,而且毕竟留下来一些至今仍令人们怀念的东西,我想说的是我们应有的反思。其实我好多年以前就说过,“流行音乐民族化”没错,但首先我们要做到流行,此物乃舶来品,我们首先要学习,要有一百多年前那些谋求救国者的学习精神,当然他们当年忙的是更重要的救国大计,而且我们在互联网时代的今天也不用像他们似的考虑是游东洋还是游西洋,流行音乐已经有人家数以百万计的音乐家实践了百来年了,绝不是我上面所说的那么简单,我们在今天直接学来,避开了多少弯路,占了多大的便宜啊!一句话: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流行音乐,能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流行音乐对话的流行音乐;至于民族化,我们不用强调,都是中国人,都生活在中国,怎么可能最后学来学去做出外国音乐来呢?大家听一听周杰伦、王力宏、陶喆的中国风吧,他们可都在台湾、美国,他们那儿没人喊着民族化。

人物周刊:你曾沉迷西方古典音乐,现在依然如此?

刘欢:这完全是由于我们国家的开放顺序。我十八九岁时,我们先开放了西方古典音乐,大概是因为觉得莫扎特、贝多芬比猫王、列侬更安全吧,鬼知道贝多芬和猫王谁更左派,但我感谢这个顺序,那好像是把我从雨果带到莫泊桑,从海涅带到艾略特。古典的东西对我是一种滋养,它让我先感受到了更广阔更悠远的东西。

人物周刊:你对于中国民乐、雅乐的关注,始于何时?《胡雪岩》主题曲、《凤凰于飞》等作品,有对中国传统乐法的引用,具体启示来自何处?

刘欢:其实我对中国的古典音乐研究很有限,接手 《胡雪岩》 和 《甄嬛传》 这两部电视连续剧的音乐创作递跨了15年,对我都是挑战,但我喜欢。前者让我接触了中国的古典戏曲音乐、昆曲和京剧,后者则迫使我去了解更早的东西,了解我们古时候的正统音乐,而不是民间的东西,事实上在 《甄嬛传》 音乐的录制阶段,我还在向我们的民乐演奏家学习和了解,我们的国乐的精髓太深奥了,这只有中国人自己最能理解,但可能是我们祖先思维的追求太过骨感,像古汉语,我们几千年的古典音乐也一直在表现形式的极简中探索,我们的传统戏曲中最发达的京剧音乐,伴奏乐器也只有“三大件”,而且其各自的音域甚至还不及演唱的人声,我觉得我们可以让它表现得更丰富,甚至有当代感。

人物周刊:怎样在中国流行乐坛现状下,实现这种流行与古典、主流的统一?

刘欢:任何一种文化的发展都是那种文明一脉相承的延续,即使革命也不会是与过去的决裂,至少会由于对立与过去相勾连,在西方就是这样。我们在20世纪中期会看到正统音乐成了爵士乐和巴赫的混合体,同样我们也看到了20世纪后期流行体系中巴洛克音乐与失真吉他结合起来的“哥特金属”,而当今世界上“跨界”方式几乎已经成为一种主流;在中国,古典和流行之间的芥蒂多半是由于互相不了解,或利益的原因造成的,这和我们的基础音乐教育有关,事实上,这是我们国家49年到79年间对流行文化的阻断造成的。慢慢会好的,不要忘了,我们的华夏文明是现今世界上惟一绵延了5000年而依然活跃的文明,没有什么会被永远阻断。

真那么纠结我就不写了

人物周刊:《磨刀老头》是你较早的创作,内容对现实有些调侃,为什么后期这类创作不明显?这与你在30岁后,对“沉重”主题不再感兴趣有关?

刘欢:我本来就不那么喜欢沉重,我自己就不沉重。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很多事看淡了,有些过去看来有点沉重的,也不那么沉重了。

人物周刊:你的歌曲偏抒情,对情怎么理解? 包括怒与恨。

刘欢:从纯粹音乐的角度讲,我觉得创作也好演唱也好,目的就是提供美好,这是艺术的最根本意义。所谓抒情也好强劲也好,都应该是美本身的展现过程。怒是由于美的召唤与现实的落差造成的,所谓“愤怒出诗人”是因为诗人心中的美好没有达成,最终是无奈的,所以才有“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但恨是不可取的,我们的艺术不应传达仇恨,艺术是所有成熟文明的精神结晶,是人们在文明发展中对美的追问的产物。世上没有哪个优秀文明的发展是建立在仇恨上的,仇恨是应该由政治传达的。我们小的时候被灌输了不少这个仇那个恨,连雷锋这样的好人也必须在有时候“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我记得我在2003年做我的怀旧专辑 《六十年代生人》 时,想在那时候的歌曲中找歌词里不带“斗争”、“仇恨”的是少之又少。还是不要那样了,还是“让世界充满爱”吧,爱会培育出美好,美好又会引发出爱,仇恨是产生不出美好的。我们做音乐的人还是更多地提供一些美好吧。

人物周刊:多年来,有没有不愿唱而不得不唱的歌曲?

刘欢:坦率地讲是有的,比如说一些应景的东西,音乐有时候不都全是为了音乐,这也没办法,我只能尽量避免这些。

人物周刊:创作哪首歌曲最让人纠结?

刘欢:没有,真那么纠结我就不写了。

有了后浪,不等于前浪就消失了

人物周刊:长久以来,你没有组建自己的音乐班底,这是对个人能力的自信?

刘欢:那倒也不是,主要是我的创作量并不大,没必要像个工程一样形成团队,需要时三五知己的合作也就够了。

人物周刊:面对现在年轻人的勇往直前,你感受到压力吗?

刘欢:年轻人一定要勇往直前,“长江后浪推前浪”是历史规律。我,以及我们,不再年轻的我们,应该感受的是动力。在流行音乐发达的地方,都是递跨几十年的各种音乐并存的,各有各的价值,各有各的听众,迈克尔·杰克逊最大的收藏是披头士的全部版权;保罗·麦卡特尼应该有七十多岁了吧,他可是唱着他那首四十多岁的 《嘿,朱迪》 和阿黛尔一起出现在伦敦奥运会的开幕式上啊。可能只有我们这儿才会有那种一代淹没一代的想法,所以我听说我们这儿竟然有歌迷认为保罗·麦卡特尼在翻唱孙燕姿的歌。长江后浪推前浪,不等于有了后浪前浪就消失了,哪种水面上只有一层波浪?

人物周刊:当评委,让你对中国流行乐坛的发展感触最深的是什么?

刘欢:在目前国内唱片业基本缺失的情况下,电视媒体上的比赛确实提供给很多爱歌唱的年轻人一些展露的机会,而且随着竞争的激烈,此类节目的各方面制作水准都在提高。但出于收视考虑,这类节目的原始出发点还是会更侧重娱乐,对于原创的鼓励更不够凸显,我也在私下鼓动一些制作机构向原创方向开发。这时代各种媒体发展得太快,要综合运用好媒体是个新课题。现在有才华的年轻音乐人才很多,他们理应有更多机会展露出来,他们展露出来才是我们当前流行音乐应有的面貌。

我的运气是很好,但我也付出过许多努力

人物周刊:理想主义是五六十年代生人的情结,你怎样看待自己的理想主义?

刘欢与女儿刘熠思

刘欢:这一点我的认识已经有了改变,过去我们的所谓理想,我觉得是可以实现的,而且那时我们确实企图去实现某些理想;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现在讲的是梦想,梦想是可以成真的,而我们过去听说的那些远大理想好像没有哪个实现了。

人物周刊:具体何时,你清楚认识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刘欢:别人的赞誉对我来说意味着认同,我很感谢。至于我“对中国流行音乐发展的意义”,这太大了,我没有那么多宏图大志,我只是个非常喜欢音乐并愿意为之努力的人。你说到天命,我倒觉得我是个知天命比较早的人,我能做的就是尽我的能力写出、唱出一些好听的歌曲来,而且现在还在做,我已经很满意了。

人物周刊:从80年代一夜成名,到圈内的全能音乐人,你似乎总能踏在流行音乐发展的节点上?

刘欢:我的运气是很好,但我也付出过许多努力,我的音乐完全是自学的。当机会来临时,你能伸出手去抓住,这只手就是你那时具备的能力。

人物周刊:有不自信的时候吗?

刘欢:有的,在生病或嗓子不好的时候,这是搞声乐的人的心结。嗓子毕竟是肉长的,演出定在那儿不能改,没办法,那只能是更百倍地集中精力,调动所有的能力和热情,尽可能唱得好一点。每次这样的演出一下台都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人物周刊:你认为你的音乐与你的家庭有怎样的关联?

刘欢:我感谢我的父母,他们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给了我一个四平八稳的家庭环境,保护我并让我从小喜欢上音乐。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家,妻子女儿给我关爱,我依然处于波澜不惊的状态,这是我需要的,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