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3日的晚饭前,突然收到学妹陈丽菲教授的电邮:朱政惠学兄于今天逝世。我不敢相信这一消息。尽管听说他多年前曾患癌症,但开刀后恢复得不错。去年毕业30周年返校参加聚会时见到老朱,他的气色看上去还是挺不错的。我们都以为他已经闯过了这一关,谁也没有想到会收到这样的噩耗。
朱政惠是“文革”前的66届老高中生。毕业后去安徽黄山茶林场务农,在农场入了党,担任了连队的领导。在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出身书香门第的老朱很不容易。听说因为他能吃苦耐劳而成了农场标兵。1978年,我们一起考取华东师大历史系。老朱在年级里就像一个老大哥,不仅因为年龄比大多数同学大,而且他显得特别稳重。他平时话不多,谨小慎微,但为人正直宽厚,受到大家的敬重。
老朱的学问很扎实,中英文基础具佳,一方面得益于家学渊源,也因为他勤奋好学。从早到晚,他不是在教室听课自修,就是在图书馆埋头读书,几乎看不到他有参与闲聊或娱乐的时候。上学时,老朱已经娶妻生子,但在本地学生中,逢星期六放学,他总是走得最晚;星期日返校,他又经常是最早回来的。大学毕业后,按照老朱的政治条件和学习成绩,笃定能分配到一个理想的工作单位。可是他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不顾家庭负担,放弃工作机会,报读研究生,读完3年硕士,又读了3年博士。毕业后,他曾担任华东师大研究生院和人文学院党委书记,已经可以看到前头的仕途会是一帆风顺的。但老朱志不在此,坚决要求回到专业领域。他对学术的追求一直没有停止过。
他生前是华东师大历史系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史学理论与史学史教研室主任和海外中国学研究中心主任,并担任中国史学理论研究会副会长和“世界中国学论坛”专家委员会委员,出版《吕振羽和他的历史学研究》等学术专著4部,发表学术论文和文章近百篇。朱政惠早年研究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史学。90年代初,他开始研究海外中国学,是这一领域的拓荒者。为此他曾应邀访问美国、英国等国著名学府和研究机构,和海外著名汉学家魏斐德、史景迁、裴宜理、巴斯蒂、费维恺和柯文等面对面交谈。在大量实证研究基础上写成《20世纪美国对中国史学史研究》,受到中外史学界的高度评价。
我和老朱个性很不一样,但长期相处后成了推心置腹的好友。我们的友谊是从一本书开始的。大三时,我开始对佛学产生兴趣,但在那个年代,佛教是被当作迷信压制的,我找到几本佛经却看不懂,经书上的许多名相就把我难倒了。老朱知道后主动借给我一部家藏的丁福保编的《佛学小辞典》。我从头到尾抄了一遍,不但初步掌握了若干佛学名相,手头也有了自己的工具书。我对老朱的无私帮助是很感激的,不仅因为这是一部珍本,而且借出“迷信”读物在当年是要冒一定政治风险的。不久,我们就在一起读研究生,老朱是我们的党支部书记。我喜欢评论时事,口无遮拦。老朱就经常提醒我小心触雷。研究生毕业后,我们各奔前程,来往不算多,但在两个关键时刻,老朱对我的人生起了很大的影响。
1993年秋,我因经济原因暂时休学,住在洛杉矶西来寺,前途茫然。此时老朱应邀访美,在我那里逗留了三天,然后经香港回国。过了两个月,他从上海打长途电话给我说,在香港遇到的农场同事曹景行已出任《亚洲周刊》副主编,正在招兵买马,问我是否愿意去香港工作。我正在彷徨之际,答应愿意去试一试。几天后,曹景行就打电话与我联系,促成我投身香港传媒界,从此走出了人生低谷。
1999年10月,老朱应香港中文大学邀请来香港讲学,我俩促膝长谈了一夜。当时王元化等师友劝我重返学术界,我也动了回内地教书的念头。我就问时任母校人文学院党委书记老朱的意见。老朱坦率地说,“学校当然欢迎你回去,但你想过没有,教授的位置就那么几个,留在校内的中青年教师已经轮候多年,你突然插在前头,大家会甘心吗?你能受得了那种人事斗争的煎熬吗?”老朱的话使我如梦初醒。对我来说,已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于是才断了念头。没有老朱那一席话,大概我的后半生要改写了。
老朱走了。想起来,我禁不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