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东西都留不住。”开场前,屏幕上打出这行字。这是我第二次看香港浪人剧场的戏,拜青戏节所赐,连续两年把他们带到了北京。戏还没演,惆怅先出场了。
《暗示》讲述的是60年代的香港。许多顺德自梳女到香港做佣人,被称作“妈姐”,也就是许鞍华的电影《桃姐》中的角色。她们通常梳一条长辫子,穿白衣黑裤,住在主人家里。在家乡时她们就决定不嫁,终身不得反悔。因为顺德的丝绸业日渐凋敝,只好下南洋找活,许多人没有守住誓言,但戏里的这位,拒绝了教她识字、替她写信的先生的求爱,一辈子都靠双手养活自己。
主人家有位少爷,是她一手带大的,后来成了摄影师。生活无忧,情感受挫,在一次聚会中偶遇曾经喜欢的女子,热烈而短暂地相爱,这段关系最终像闪光灯一样转瞬即逝。
整出戏就在这样一个完全平行的结构中进行,两位演员没有对视也没有对话,因为各自活在不同的时间——更准确地说,各自被困在那里。妈姐总是在阳台晾衣服的时候和对面的姐妹聊天,看跑马场的马,或者去街上找写信先生读信写信,记挂家里的父亲;而少爷总是跑啊叫啊,咔嚓咔嚓不断按快门,苦苦坚持一厢情愿的爱情。
有几个瞬间的编排让观众以为他们会交谈,最后还是擦肩而过。这种在视线和语言上有意为之的绝缘(或者说间离),以一种特别理性的形式,表现旧时回忆的缠绕。对比上次演的《鲤鱼门的雾》,也是六七十年代的香港,“行船佬”在外面打拼十多年后回到故乡筲箕湾,也陷入了记忆的迷宫,不过那个迷宫的结构不是平行的,而是弥散的,是雾,是一种会淹没人的情感结构。
同样可以对比的是,上一次的戏剧手段更加具象,逼真的海鸥,一次性白色餐布装饰成的海,都把观众带向了栩栩如生的乡愁;而这次使用的道具(马头)、服装和灯光都更隐晦,只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搭起了微弱的桥梁。这也是浪人剧场的一个特点,情怀是旧的,语言却很新,戏剧手段上总在实验。有点遗憾的是,两位主角似乎可以发生更多的关系。
“浪人每次演出没有固定的主题,但我自己喜欢寻找旧物旧事,它们出现在自己的作品中,最初是一种直觉,”在这种直觉中,导演谭孔文才渐渐打捞出他对香港的认同。这也是我最欣赏浪人的一点,他们的戏剧标示出一种年轻人在现代社会自处的位置,限于自我,也陷入过去,惟一的出路是诚实地面对这种生命经验,并且找到一种方式建立起历史的感觉。导演说他相信“移情”,“那些旧人旧事,其实在当下每人每日都重复着,只要我们懂得转移,60年代妈姐在露台看马,与90后少女午夜上微博是没有区别的。”因此他们总是描写那些基本的情感,人性中无奈的地方,从不怎么煽情。在香港这个极密极快极新的地方,这个独立剧团就像一台胶片相机,不断在舞台上发出刺耳的咔嚓咔嚓,那是一种怀旧的声音,一种自作多情甚至徒劳的留住过去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