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香港奇迹的标志性图腾,一个在殖民地崛起并获得成功的备受华人社会敬重的时代符号,至今为止,他仍是华人商界的佼佼者,但也因此成为香港社会仇富的目标。
从极受敬仰的李嘉诚,到备受嘲讽的“李家城”,可以读出讯息量极为丰富且错综复杂。从“敬李”到“憎李”,这不仅是华人首富媒体公关的失败。
江湖传闻,李嘉诚曾向潮州乡党饶宗颐请益“心经”心得,饶宗颐只给6个字:舍财,舍法,舍畏。李嘉诚在书面回答自己墓志铭的问题时,给出了8个字:建立自我,追求无我。他还说:如果人生可以重新开始,他会考虑选择参政。
实现无我,何其难,舍畏更不易。商人考虑选择参政,短短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李嘉诚内心世界的淡定与怅然,已见一斑。
八旬李叟,尚能饭否?
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相信读完几篇报道下来,读者诸君一定有一个感觉,即李嘉诚先生对其与内地的关系有些微词。比如,谈到香港问题时,他有比较直接的表态,称希望香港保留良好的法律制度,不要人治,不要选择性地行使权力。这在全篇算是比较直白的批评。
但整个报道读下来,他说话极其艺术。他讲,“我爱国家,不过为了股东利益,也需要以回报为考虑要素,寻找具发展潜力的投资机会。”也就是说,虽然不存在所谓的“撤资风波”,但将来继续大举向海外投资,你也不能怪我。
类似的话语技巧,在访谈中多次可见。在香港这种完全透明的媒体环境下,老超人的媒介素养相当之高,这些话说出来记者有得写,而他自己也可以进退自如,既起到了敲打的作用,也不会伤了和气。
总体而言,《南方人物周刊》的报道相对好些,是因为对基本面做了一些简单的梳理。比如讲李有家国情怀,也有一点小骄傲心,而在92后至今20年来,海外华商与中央政府的关系随着实力对比,正在产生微妙的变化。这一点,通过李嘉诚官方传记参与者许知远之口说来,把文章的整体格局提升了。
通过这次专访,老超人为自己营造了高大全的人物形象。这倒不能说不真实,如果这世界上存在这种完人,他老人家一定是少数几个最接近的人之一。文章中的闪光点也有一些,比如谈家庭和接班人、谈经营管理、谈张子强案,等等。但缺陷也非常明显,即看不出媒体方的议程。《南方人物周刊》这篇相对是最好的,但也有遗憾。如果是我,当如何设定议程呢?
其一,李嘉诚与中央政府的关系。我以为,无论是中央政府,还是港岛普通居民,这块都应该是核心素材。而张子强这种情节,只能算是个小花絮。
其二,李嘉诚与港府的相处模式,对当下有太大的参照意义。这块即便采访有难度(老李肯定不会说),但行文是完全可以照顾到的。
或者,如果记者认真梳理过李家投资的布局,当知其地产、码头、公路、电力,都是与政府关系十分密切的基础行业,这样的企业,不从政经关系解读,是无法真正理解其事业的,而这也必然是其本次发声的一大缘由。
李嘉诚先生有中国人的智慧和勤勉,把握了殖民者退场机遇,以民族资本家身份陡然崛起,其后再以香港独到的区位优势,以及国际中心的金融地位,成其为前无古人的一代商圣。
以李之历史地位,及其全球投资视野,这样的人物需要有中国历史的经线,以及全球化浪潮的纬度,进行立体解读。今次的媒体采访,止步于老超人的传话,失却了一次立体解构的良机。以他的年龄,和对媒体的姿态,类似的机会恐怕很难再有。
本刊记者 李宗陶
回头一看,今年好像跟作家走得近,年初的贾平凹先生,年中的王蒙先生,年尾的冯骥才先生,还有一位约好了,就要动身。
怎么说呢,受用。就是在没有雾霾的晴天里深吸一口气,旁边正好开着一簇自己不认识的花。
贾先生头天晚上请我到一家叫什么一号的豪大上餐厅吃饭,还叫了一位朋友作陪。我记得他对着满桌子精致的食物一支接一支抽烟,只有面上来的时候,才扒拉几口。朋友说起贾母做的面,四指长一指宽。“那才叫面嘛,”贾先生说。他的胃,仍是棣花乡的。
王先生的记忆力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对伟大领袖及其思想的洞见,与一般党史专家不同,是身在其中、带着体温的,尤其深刻。后来补充了几个问题,请他书面答,一时没回音。我发了个老大爷答记者问的段子去,该大爷耿直,实话实说,怪可爱的。我在段子前面加了一句:大爷是多么好的受访对象啊。第二天,回答来了。
冯先生是刚刚完成的,更新鲜些。他与我母亲同年,都属马。我从天津回到家,第一个念头就是翻翻照相本,给我妈也做一本那样浩瀚细腻的人生回忆录——冯先生送我一套三联出版、雅昌印的私人画册《生命经纬》,大开本,上下两册,860多页,1600张照片。印了1000套,冯先生全买下,送给亲朋好友和研究者,“不想私人照片在社会上传。”照理,我的报道应该像他说的那样,“忘掉这个人,记下他做的事”,可我怎么也放不下深夜翻阅那些照片直到晨曦初现的感动。我找到了更好的故事。
冯先生的四分之一是作家,面对面探察过许多人的内心。他早就看明白,所谓隐私里面,有人生最深刻最本质的东西。这些年我一直提醒自己把握好分寸,可面对这样的故事,稍跨小半步,不过分吧。
冯先生很忙。写稿期间几次联络,一次请提供老友的电话以便稍做外围(这也是个形式了)。他在回天津的火车上回复:“我在京忙了一天,也一直想把美林姜昆电话告你,但很难。我从不想叫朋友为我说什么做什么,他们也太忙太忙。很对不住,能理解吗?”
我回:“能理解。若不是为文章失眠我也没有勇气开口。尽量从过往资料中找吧。今天找到您与周立民的对话录,谈文学兼及绘画,蛮高兴。”
顺便,这些年,我总觉得在思想和观点方面,记者应该重视文字资料,而把那几小时面对面的时间多用来感受捕捉那个人的神。我从过往资料里找到太多的好东西了——一个人面对文字的时候多半是虔诚的,好比面对自己的心。
还有一次联络是为了核实两处细节。那是周末,深夜收到回复是:我在泰山上访挑山工,后天写给你。1981年,冯先生写的散文《挑山工》。我见过几位七十多的老人,腰腿不便,正和轻度老年痴呆症作斗争。
文章总要结尾,故事写不完。我能触到冯先生的清醒,他对历史、对这个社会、对世道人心不是没有批判,但他更懂得:校正世界之前,先校正自己的眼睛——能看到美的眼睛,正在逐年锐减。蛆宣布:世界是臭的。它永远活在臭世界里。
冯先生走过许多欧洲的教堂,看到过在地下的“忏悔室”。我也掠过一些他的文字:“谨防体内小人”,“你敢在内心开个法庭审判自己吗”。手机里存着冯先生一条短信:我一直在路上,再有机会,说说自己的“忏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聚散、原委、凌乱和执着,每个时代都有别样的尴尬。我从这3位身上感受到智慧、勤奋、某种今日格外稀缺的纯真和理想,还能描摹一二,实在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