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精神生活需要重构

2013-12-29 00:00:00柴爱新
瞭望东方周刊 2013年32期

河北省赵县,柏林寺。方丈室的门口,贴着一张启事:

每周六接待访客;

本人不会看吉凶祸福,前程命运,唯论佛法。为节省时间,请您把要讨论的问题想好;女众无伴请勿入内;酒后访客恕不接待。

方丈释明海,1987年以湖北省文科第二名的成绩考进北京大学,毕业后第二年在这里出家,1993年他协助师父净慧长老在柏林寺创办“生活禅”夏令营,今年已经是夏令营第二十届。

明海大和尚一袭棕黄色的僧袍,面色白净清秀,说话声音很轻,但抑扬顿挫,带着几分书生气。

2013年7月26日,《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在方丈室对其进行了专访。

不可一日着魔

记者进门的时候,有一位T恤上写着“日行一善”的中年男子,正在向明海介绍什么,后来,明海说,“请你马上离开这里。”在那个男子迈出门的时候,明海说了一句,“宁可千日不悟,不可一日着魔”。

《瞭望东方周刊》:社会上各种“大师”层出不穷,以前有李一道长,现在又出来个王林,你想过吗,为什么?

明海:也许你不信教,但是你应该有关于宗教的基本常识。在宗教里面有邪和正之分,缺乏常识,就容易被迷惑。这种现象在古代也有,社会在转型变革之中,往往在皇宫中,有妖术、巫蛊,惑乱人心,显异惑众。利用人们在特殊时代心里的不安定感,现在的骗子利用了人们的无知。简单的无神论者当遇到那些“大师”,看到一些解释不了的现象,往往走向另外一个极端,马上把自己完全交给对方了。

《瞭望东方周刊》:刚才你跟那人说“宁可千日不悟,不可一日着魔”,这话怎么说?

明海:就像我从石家庄开车到北京,“千日不悟”,我还在路上慢慢走呢,车抛锚了,不怕;堵车了,开不快,也不怕。怕什么?翻车,开到栏杆外面去了,车毁人亡。或者方向不对,本来要去北京,向着广州,南辕北辙。现在为什么人们容易上当呢?第一,人们有这方面的精神需求,第二,无知,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需求。然后就让邪魔外道吸引了。

正常的宗教,一定是根植于人类的真善美,宗教是从这个基础上生发出来的。

就怕有些人为了逃避现实,追求神秘的东西。未来各种“大师”还会不绝如缕,上当的人也会前赴后继。

怎么去分清邪和正?更好的办法是,通过学习来充实自己,学会分辨真伪。这些(乱象)也有好处,让人们吃一堑长一智。邪魔外道终归不会长久。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经有那么多气功大师,现在他们在哪里?

人生的意义

《瞭望东方周刊》:死亡和人生的意义,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问题。我发现身边有不少人觉得自己活得没有意义,或者不知道意义是什么。

明海:我认为在终极层面,确定人生的价值或者意义,是每个人必须的,是内在的需求。从东方到西方,宗教在社会时空内存在和传播,就是为了解决人类这个需求。

我们的国家今天所面临的是,社会大众的价值虚无感,有些茫然。观照这个问题,必须回顾近100多年来的中国人走过的历史,这不是小题大做。近代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社会和人民的精神经历了很复杂的过程,健全的国民的心态,在很长的时间里是有缺憾的。

新中国成立之后,我们又走了一些弯路,延续了五四运动以来对传统的割裂。传统是需要批判的,但是五四运动以来对传统的批判有过走极端,简单的否定,到“文革”达到极致,造成传统文化的断裂和中国人精神生活的无序。社会人际关系,甚至血缘亲人之间的信任被打破,被扭曲。

改革开放后,我们的社会又走得太快了,一方面是经济迅速发展,另一方面是国外的各种思潮涌入,近20年中国又进入信息化时代,各种思潮通过互联网呈现在中国人面前。我们经过那么长时间与传统的断裂,已经很迷茫了,又经历这样的冲击,文化的认同和归属感弱化了,我们是谁?

我相信现在人们精神上的各种问题的出现,是这些问题得到解决的前夜。包括在生活和社会管理层面。

《瞭望东方周刊》:你真的这么乐观吗?也有一些人对未来中国人的价值观会有些担心,精神生活更没有方向。

明海:这种重构可能不会马上来到,但混乱是有序化的前奏。这是我的信念。我们需要这样一个过程。我觉得我们现在需要加强文化认同和归属感。可以观察到,近些年来,中国大众对传统文化,包括信仰的渴求,就像饥渴的人希望饮食一样。所以现在要重构我们的精神生活。我希望在未来的三十年之内,中国人的精神生活的重构会得到一个质的提升。我在现在的90后身上看到了希望,因为他们能多渠道地获取知识和信息,他们的心智很健全,人格很舒展。

世界末日还远

《瞭望东方周刊》:其实,中国自古是一个文化立国的国家,教徒从来没有像西方有些国家一样达到80%以上,比如农村人也拜神,但是说不清是什么教徒。即便有些人没有什么信仰,也是可以通过中国的文化来安身立命。

明海:中国的文化传统上不是神权至上的,宗教是在西方文化产生的一个词,西方的中世纪神权至上,神权赋予这个世界一切的合理性和存在的意义,包括王权。电影《指环王》,最后,国王的王权还要从巫师那里得到。文艺复兴之后,才把神权和王权划分了界限,上帝管上帝的,凯撒管凯撒的,但是他们的伦理价值还是由神权支撑的。

中国的传统不是这样的,儒家一直处于主流意识形态,儒家把一些信仰层面的问题在现实中消解了。比如,孝道,还有对王权的忠,可以看作是准宗教,把终极层面的问题解决了。儒家不是信仰,是一种信念,价值观,可以安身立命。中国的文化生态中,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只有佛教。没有神权至上的想法,这种传统现在还有延续性,但是现在仍然在变化。

《瞭望东方周刊》:这几年关于“世界末日”的说法让人们有些不安。佛教里有“末法时代”的说法,是不是在“末法时代”人就会变得越来越堕落呢?

明海:衡量正法、像法和末法,佛教里有理论和实践两个标准,理论称作“教正法”,实践是“证正法”,这两种在世间发达,就属于正法时代;只剩下理论,实践的很少,就是像法时代;末法时代,几乎没有人得到果证,在理论上,说错的,说偏的、说邪的很多,邪魔外道很多。

正法、像法、末法时间多长,有不同的说法,正法有五百年,像法一千年,之后就是末法时代。末法时代非常漫长,一直到人类社会中,再也没有三宝(佛、法、僧)一丝一毫的痕迹,见不到佛像,见不到出家人,也听闻不到佛法。

去年,我从五台山(闭关)下来,听到很多人跟我说,2012年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我说不可能。人类还要经过很长的时间,社会道德彻底崩溃,人已经不能称其为人了,之后才有“世界末日”。世界末日有没有来?很简单,看你心中还有没有善念,地球上只要一个人心中还有善念,世界末日就不会来临。

生活禅

本届夏令营结束后,明海亲自召集所有义工,座谈,认真总结,并让大家提建议。其中一位义工有青少年心理工作的专业背景,被专门安排到普通的营员宿舍,作为“卧底”,因为这一届营员基本都是90后,他们的生活习惯和思想都与80后多有不同。明海希望能对营员有更好的了解,以便调整工作方式。

有一位几年前曾经来参加夏令营的老营员,硕士毕业后准备来做夏令营的义工,因为报名太晚,名额已满,只好又做了普通的营员。她到方丈室,专门拿出笔记本,很认真地提意见。比如,从环保的角度,希望发给每个营员更大一点的杯子,这样大家可以带水,不用喝瓶装水,而且建议餐厅最好不要用一次性的纸杯子。

一位法师在讲座中,谈到知行合一时,这样说道:“如果在座的将来出了贪官,别说我今天没有告诉你,贪婪的恶果。”

“夏令营”活动安排,除了参加早晚课,大部分时间安排了各种不同老师的讲座,邀请的老师,不限于有佛教界威望的比丘,也有大学教授,如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宗教研究院名誉院长楼宇烈,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王雷泉,香港理工大学前校长潘宗光;还有企业界的成功人士,如旭日集团总裁杨勋;还有知名的演员,如濮存昕、关牧村夫妇。

夏令营的宗旨是,“将信仰落实于生活,将修行落实于当下,将佛法融化于世间,将个人融化于大众。”

一位营员告诉本刊记者,所有营员都分组轮流洗碗,但是她看到一个打扮很漂亮的女孩洗碗时很不情愿,同宿舍的营员也不高兴干活,她就在宿舍说,“干活,为别人服务会有很大的福报。”第二天,同宿舍的同学都积极地争着去洗碗。

记者参加的一次分组讨论中,有一位同学问,“如何可以跟不顺眼的同学不吵架,保持平常心。”分组讨论结束后,还有一些营员围着法师问自己的困惑的问题,法师很耐心地回答,营员们久久不肯散去。

“我正在想怎么做佛教的婚礼,还没有设计完成。今年有一对伴侣结婚,他们就是在夏令营中认识的。”明海告诉本刊记者。

《瞭望东方周刊》:在什么情况下,能决定和一个人结婚在一起呢?

明海:要看你的发心,如果你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肯定会失望,烦恼不断。如果想给对方带来什么,可能就会更幸福一些。夫妻之间,应该接纳、忍耐、调柔,把对方当成一面镜子。夫妻在身体上是无隐的,心理上也应该是无隐的,我大概这样想啊,所以社交活动上最好尽量共同进退,如果单独参加社交活动,回家要跟对方分享,这样就少了猜忌。

《瞭望东方周刊》:当初为什么决定夏令营面向的对象是大学生?

明海:佛法除了是宗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作为这种载体,内涵很丰富,能在信仰的形式中培养年轻人的恭敬心,敬畏感。一个公民在这里培养出来的恭敬心,他也会用来对待长辈、上级、乃至对待国家。佛法的思想会对国家的稳定、社会的发展、家庭的和谐有帮助。比如,让一个单位工作有序。

个人因缘

《瞭望东方周刊》:当年你以湖北省文科第二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后来你出家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人觉得可惜?

明海:我在佛门一点都不会浪费,只觉得自己的才智不够。

《瞭望东方周刊》:苹果创始人乔布斯,早年也曾经想要出家,他在大学辍学后到印度朝圣,回到美国,既想出家,又想创办公司,犹豫不定,就去问当时在美国的一位日本禅师乙川弘文,该怎么办?乙川弘文给他讲了六祖慧能的“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的故事,乔布斯豁然领悟,放弃了出家的念头,创办了苹果公司。在《六祖坛经》中也明确阐释过,出家和在家是不二的。

明海:只要诚心就好,“诚”就是无妄、不欺。只要是发自内心的,在家出家都没有问题。

《瞭望东方周刊》:你从2010到2012年,闭

关两年,有什么感受和收获?

明海:两年,在我感觉中非常短,在山上的时间感觉很快,好像没做什么时间就过去了。体悟,谈不上,很惭愧,只看到自己过去的一些过错。这算体悟吗?

《瞭望东方周刊》:会不会很孤独?因为基本上见不到别人,也不能跟别人说话。

明海:闭关就是享受孤独,孤独是一种工具。借助孤独深度了解自己,深度开发自己。一个有信仰、有皈依处的人在孤独出现的时候,有办法化解。孤独这个词很多义,有哲学层面的,有生活层面的,一个闭关的人不应该有生活层面的孤独,因为他要的就是这个孤独。但是哲学层面的孤独呢?你的生命在没有真正找到他的本源之前,都是孤独的。

《瞭望东方周刊》:你会不会有生活层面的孤独?

明海:好像没有,因为我忙得不可开交。我住的地方比较高,与世隔绝,只有前面有一个盘山路拐弯的地方。刚开始上山的时候,晚上,当我透过窗户,看到有汽车在那里拐弯,看到汽车灯火的时候,心里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温暖的有人烟的地方。后来看到了也就没有那种感觉了,也不看了。

谈仓央嘉措情歌

《瞭望东方周刊》:你看过仓央嘉措情歌吗?

明海:这是你们在家人的误解。(情歌)很多都是在讲佛法修行,是隐喻,很多人看了书其实被耽误了,不是仓央嘉措耽误了他们,是他们自己耽误了自己。他们为自己的放纵和欲望找到了依据。现代人就是这样,你给他醍醐,他把它当成毒药。

《瞭望东方周刊》:你真觉得他那些诗是隐喻吗?

明海:当然,第一是隐喻,第二,在他的境界,一切都无妨。注意,那是到了他的果位和境界,我们凡夫不要那么干。济公可以吃肉喝酒,如果俗世的和尚效法他,就是东施效颦。他讲的有很多藏传佛教的内涵在里面。现在的这些红男绿女财色名利又不肯放,又想把自己搞得高尚,接近佛法,所以就把这些抓住了。

现在人们热衷谈论仓央嘉措,我想西藏那么多高僧大德,如苦行卓绝的密勒日巴,人们不太重视,为什么重视仓央呢?就是因为他有一些情歌。你看,就是找一些跟你习性相应的。中国古代屈原不是也有很多情歌吗?他要讨美人欢心,里面写的美人,是指皇帝。在西藏,爱情不是热点,他们重视的是苦行、得道。如果写爱情,一个人追另外一个人多么曲折,他们不会在乎,汉人和现在的西方人着迷这个。

《瞭望东方周刊》:为什么现在人们对这个这么追捧?

明海:也许是宗教情操比较浅,对现实世界的享受太贪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