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眼中的诺奖教授

经济学教授罗伯特·席勒赢得了2013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消息传来，在他所从事研究的行为金融领域和任教的耶鲁大学，自然激起了一轮不小的震动。

席勒教授虽然因为他对于“资产定价理论的实证分析”而荣获今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 但业内同仁大多认为，他的获奖是因为他对于行为金融领域所做出的开创性的贡献。

席勒在接到瑞典皇家科学院的电话时仍显得十分意外，表示自己对得诺奖“不敢相信”，但是其实类似的传闻在经济学界也已经流传几年了。我相信席勒教授自己也会觉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记得去年底我们在北京见面时，我曾私下问他同一问题，他当时对自己获奖可是表现出很强的信心。

有效市场VS动物精神

笔者在十年前经常有机会和席勒教授讨论研究，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总是谦虚地对我说，“我的想法是非常简单的。”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就通过对美国股市估值水平在长期的巨大波动的分析，表示对当时主导金融研究的“有效市场假说” （Efficient Market Hypothesis，也正好是另外一位这次获奖的法玛教授的主要得奖的贡献）的质疑。有效市场假说认为，因为证券价格可以迅速、 全面、准确地体现市场中关于估值的信息，股票真正价值在短期内是极难预测的， 因而市场是有效的。

但是席勒教授指出，在美国，乃至其他各国股票市场的历史上，都经常出现市场估值水平常常可以在几年的时间里上涨200%，然后再下跌70%的巨幅波动的现象。而这种现象很难用所谓的市场有效假说来解释，因为很难理解为什么投资者会对同一资产的估值，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给出这么不同的判断。所以，和“有效市场假说”所相信的资产价格无法预计不同，席勒教授提出，通过对大类资产价格和估值水平的历史趋势的分析，投资者是可以比较准确地判断资产在中长期的价格走势的。

根据这种发现，席勒教授认为，人类的心理和决策过程中的“动物精神”，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股票市场经常会出现泡沫和泡沫破裂的现象。他对于20世纪末美国互联网泡沫的准确预测，也给他赢得了“泡沫先生”的声誉。20年过去了，席勒教授这一当时曾经孤独的质疑者，现在转而成为了主流的经济学家。

除了对于股票价格的研究，席勒教授更为社会所了解和尊重的，是他对于房地产价格的研究和判断。他是最早提出美国房地产市场之前常年使用的以新房售价计算房地产市场价格的方法的错误和局限性的学者之一。通过身体力行地去提出和编制以现有房屋重复销售价格编制指数并计算房地产价格，席勒教授和研究合作者一起共同开发了凯斯-席勒指数 （case-shiller index）。 凯斯-席勒指数不但最终成为了在美国乃至全球房地产和金融市场都有重大影响力的数据，而且给予席勒教授提供了强有力的数据支持和学术信心，来预测美国房地产市场2005年-2007年的房地产泡沫。

根据他们对于美国100多年房地产市场发展趋势的研究，席勒教授得出了一个惊人的发现。从长期历史数据来看，美国过去100年历史里的房价升值速度，只不过是和该国的通货膨胀速度相当。对于他自己的研究成果，他非常有信心地引用荷兰房地产市场过去300年里的类似趋势，强调“全球资源配置、资本流动和技术进步对房地产价格长期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讲，抛开房地产的消费功能之外，房地产作为一种资产类别，并不一定像股票市场那样具有能带来跑赢通货膨胀超额收益的吸引力，也不值得投资者和居民大比例投资。

他也提出，无论是房地产还是资本市场，一种资产的价格不可能长期偏离这一资产的长期平均收益水平，如果大幅超过的话，就会引发资产泡沫。正是基于他对于美国房地产价格和租金比例，以及房地产价格和居民收入比例的历史数据的分析，席勒教授从2005年开始就认为美国房地产市场开始进入泡沫阶段。

是泡沫，就一定会破裂的

从一个实际操作的角度来讲，对于席勒教授的观点，在北美当时也曾经存在过不少质疑，因为他从2005年开始就认为美国的房地产市场估值过高了，但其实从2005年到2007年美国的房价仍旧经历了一段长时间的上涨。对于这一点，席勒教授反复在自己的研究和书中提到资产价值严重偏离基本面，就一定会形成个泡沫，但并不能保证泡沫在短期时间内就会破裂。但他同时提到，每一次泡沫都是在投资者抛开基本经济原理和投资理念的前提下形成的，而每一次泡沫的破裂都无一例外地证明了经济和金融规律的普遍性。

和房地产市场相关，我们曾多次谈起过中国的房地产市场。席勒教授在几年前访问中国的时候就表明，中国的房地产价格，不论从房价对居民收入的比例，房价对房租的比例，国际的横向比较和历史的纵向比较来看，都处于一个相当高的水平， 有形成泡沫的趋势。

至于房地产泡沫什么时候会破裂的问题，席勒教授说，“必须承认，很少有泡沫是在我发现之后就马上破裂的，有的泡沫会持续很长时间，尤其是房地产泡沫，因为缺乏卖空机制、高额交易成本和资本流动限制，房地产泡沫往往会持续很长时间。”但是最终，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师徒两人都有一个简单的信念，那就是“是泡沫，就一定会破裂的”。当我最近有一次问起他觉得中国经济目前的发展状态最像美国经济发展中的哪个阶段的时候，他思考了一下说，“大概是20世纪20年代，那个时代充满了机会和活力，但同时也充满了风险和挑战。”

持久的、不计功利的好奇心

除了研究，每次想起席勒教授，我还都会想起他治学的精神和谦虚的态度。

记得我刚接触席勒教授的时候，深深地被他那特别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所打动。

那时，席勒教授已经快60岁了，在那个年纪，他对各个话题，包括中国、房地产还有资本市场都一直保持非常强的好奇心。讲到房地产、资本市场的历史规律、心理学甚至天文学，席勒教授引用的往往不是经济学论文，而是数年甚至数十年前的历史传记、报章杂文，乃至德文原著。知识面之广，让人钦佩。记得我们又一次在谈到资本市场的散户投资行为时，他指出虽然金融理论假设散户行为是随机并且无法预测的，但其实“噪声投资者”这一概念和物理学中的“空白噪音”的概念其实有本质上的区别。如果只是简单地借鉴物理学的假设来研究金融市场的话，那么很可能会得出严重偏离现实的结论。

我一直觉得，正是席勒教授这种持久的、不计功利的好奇心，推动了席勒教授在过去几十年里一直在不停地探寻经济和金融研究的崭新领域。他的想法从来都不受到主流经济学和现成理论的影响，他一直教育我们，不要受现有理论的束缚，要从一个我们认为是正确的角度，而非从现成理论来看待问题。我觉得正是因为这种精神，他才提出了对于资本市场和房地产市场过度波动的观点，对整个资本市场和金融市场由于人类行为的一些复杂因素所导致资产定价的现象的解释，从而开创了行为金融或者说行为和心理学来解释资产定价。

另外，席勒教授对泡沫的研究，不只局限在书斋里，而是在过去十年里以每两年一本新书的速度笔耕，并且在众多论坛和媒体活动上积极发言，希望能让自己的学术思想根植在大众心中。在他看来， 经济学家和金融学家的一个重要任务， 就是要让全社会都能对经济和金融的运行有更清晰的了解和更科学的评价。

正是在导师的鼓励和督促下，笔者撰写了关于行为金融的新作《投资者的敌人》一书。在新书即将由中信出版社出版之际， 席勒教授不但欣然为新书写了序言， 而且还在序言中对我在“行为金融这一革命性的领域”的研究成果给予了高度的肯定。

即使是对于新书的书名， 席勒教授和笔者本人也多次写邮件进行探讨。席勒教授说：“《投资者的敌人》简单明了而且引人思考，我看值得考虑，如果投资者都能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的话，经济里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多泡沫了。

席勒教授的谦逊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我们讨论问题时，他总是非常耐心地听我讲述我的想法，然后才发表他自己的见解。谈到他获奖的学术成就的时候，他总是谦虚地对我说，“我当时的想法是非常简单的，只不过相对当时的主流解释不太满意，想看看有没有更好地解释那些（金融）现象的办法。”

他还曾不止一次地提到，他在年轻的时候一直希望成为一位物理学家。他有时候会半开玩笑地跟我说，“要是我真的成为一位物理学家，那么我可能至少在去世的时候能知道我自己的研究结论是否正确。可是经济学太复杂了，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研究结论究竟是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也不知席勒教授在获得诺贝尔奖后，是不是对自己的研究成果更有信心了呢？

倏然一晃，离开耶鲁已经十年，上次和席勒教授长聊，也已经快有一年了。获悉席勒教授得奖，激动之余，前几天给导师发去贺信恭喜他获得诺奖，赞赏他的学术成就，也邀请他再次访问中国。两天过去了，终于收到回信，是熟悉而简单的两个字 “谢谢”！

作者为上海交通大学上海高级金融学院（SAIF）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