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而深沉的眼神

2013-12-29 00:00:00王丽萍
当代小说 2013年1期

谷穗在踏上公交车门的那一刻,感到后面有人紧贴着自己挤上来,这样的情况对天天挤公交车的人来说,算不上异常,一般没有人去注意。但那天谷穗却回头看了紧跟着上来的那个人一眼,看,也就是那么下意识地随便一看,没有目的没有想法,就是那么一看。没想到那人却有些不自然,竟迅速转身跳下车去。这让谷穗感到有些不解,在车子上站稳后,忍不住又朝站台上去寻找那人。那是一个长相很帅气的男孩:高高瘦瘦的个子,浓黑的头发烫成纹理,戴着一副时下很流行的黑色眼镜框,衬在白皙的脸上,时尚中透着一种文化气。上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领口露出一段红、黑、蓝相间的方格围巾,下穿一条怀旧色牛仔裤,脚蹬一双耐克运动鞋, 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青春、时尚的气息。尤其是领口露出的那一段红、黑、蓝相间的方格围巾,衬着黑夹克含蓄而又生动,显得那么有情调、有品位,这个男孩子真会打扮自己,还有那眼神,清澈幽蓝,像是蓝天下青海湖的水。虽然仅仅五六秒的时间,公交车已把男孩远远甩在站上,但他却给谷穗留下了深深的印象。真的是个不俗的男孩,谷穗一路想着,公交车就到了七里山站。谷穗穿过那个被人俗称作“大坑”的七里山农贸市场,走进了自己租住的7号楼502室。

一连几天,只要是在天桥南这站倒车,谷穗就能看到那个时尚帅气的男孩,见他总是一个人,靠在站台的一个角落,沉默而又孤单。每次看到他,谷穗就有意把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那的确是个很帅的男孩,谷穗悄悄地想,看那状态,也应该如我一样是漂在这个城市里的待就业学生,若是那样,自己与他应该“同是天涯沦落人”了,那彼此之间应该有着很多共同的话题;他的家境也应该不错,就那身行头,哪是我这样无产阶级家庭出身的人买得起的?谷穗无聊地躺在床上,想着那个男孩,就难以入眠,最后决定明天若再碰到,就主动上前打个招呼,对,打一个,不就是个招呼吗,又有什么?这么想着才进入梦乡。

天桥南站,下班高峰期,站台上呜呜洋洋地站满了人,谷穗站在站台南端,眼睛四处找寻那个男孩,还没找到,就看到一辆4路车慢慢驶进来,人群一阵骚动,向车门涌去。在拥挤的人群中,谷穗看到了那个男孩,就紧跑几步跟了过去。男孩紧紧贴着他前面一个女孩随着向车上走,谷穗也挤了一下站在了男孩的身后,就在那个女孩踏上车门的那一刻,谷穗发现男孩的手伸进了女孩的包里,啊?他原来是个贼!谷穗大吃一惊。在男孩的手将要从女孩的包里抽出的那一瞬间,不由分说,谷穗伸手抓住了男孩的手腕。男孩的手一顿,即刻松开了已经抓在了手里的手机,迅速把手从包里抽出来,转身混进人群。他是个贼!他是个贼!他竟是个贼!那一刻,谷穗的心里惊慌极了,像是自己做贼被捉住一样,心怦怦跳个不停。他竟是个贼!他竟是个贼!他怎么可能是个贼了?可事实摆在眼前,一个光鲜的气球突然间在心中爆破,手持气球的孩子失望而又沮丧。

谷穗就有意避开了在天桥南这一站倒车,因她不知如何面对那个帅气的男孩?然不管在哪站倒车,谷穗的目光还是有意无意地在站台扫视,既期待看到那个男孩又害怕看到那个男孩,当然,她的怕不是怕他的报复,而是怕面对他是贼的事实。谷穗不得不承认,她对那个男孩有着一种异样的感觉,是喜欢上他了?还没那么严重,但自己确确实实对他有种牵挂,牵挂他的什么?说不清,也说不准,总之谷穗牵挂着那个帅气的男孩。但也许,他并不是个贼,那天只是个意外,你看他那眼神,幽蓝而深沉,素有北欧情调,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个贼?既是这样,那又何苦自己为难自己,明天再到天桥南倒车就是了。

谷穗又到天桥南倒车。未到下班高峰期,站台上人不多,远远就看到了那个男孩,依然那身打扮,依然那样帅气,依然围着那条红、黑、蓝相间的方格围巾,依然幽蓝而深沉的眼神。他怎么能是个贼?谷穗的心中不免有些焦躁、懊恼,反正也不是为了急着赶车,索性就斜靠在站牌上,把包拉在胸前,拿出手机玩游戏。隔着大大的几张广告牌,谷穗看到那个帅气男孩也跟她一样无所事事地玩手机,而且脸正是冲着自己。猛然间,那男孩抬头看到了谷穗,先是一怔,接着把身子转过去继续玩手机。看来他已注意到了自己,谷穗想着,就向前走过两个广告牌,到了车站的中间地带,在广告牌与广告牌之间的凳子上坐下来,与那个男孩仅仅隔着一个广告牌,她甚至都能听到那个男孩玩游戏的音乐声。至于自己为什么要靠近他,谷穗说不清楚,只是心里有这个意愿,就随意而行。那个男孩感到了谷穗的存在,起身向路边走去,谷穗的目光尾随而至,见他进了一个小商店,大约两分钟后又走了出来,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瓶矿泉水。

天色渐晚,站台上一下子呼呼隆隆站满了人,又到了每天的下班高峰期。谷穗站直了,跷着脚,在人群中找寻那个男孩,谷穗想,也许他这时又该下手了,一想到这,谷穗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起来。如果他再下手,那我该怎么办?前去抓住?大喊捉贼?不行?不可能!自己做不到,也做不出,上一次,上一次是正巧赶上了是无意识的。然而,他是个贼,他在做坏事,自己明明知道,或明明会看到而不去管,这又违背了自己做人的原则。那该怎么办?谷穗边晃着脑袋在人群中搜寻,边想着自己该如何行动,她看到那男孩正站在广告牌边,双手插在衣兜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睛却向自己这边看来,那幽蓝的目光远远地与谷穗在空中相遇,瞬间移开,抬头去望天。谷穗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在盯着他,那太好了,如果他真的不是贼,那天只是个意外,或许他不久就会过来与自己搭讪(谷穗真是希望自己的这个假设是真的);如果是贼,因了自己的存在那他就不方便下手了(谷穗心里明白,他是贼的可能性很大,只是自己不愿去承认)。

一辆4路车徐徐进站,人群如鱼群游向诱饵随着车子行驶的方向涌过来。谷穗再去看那个帅气的男孩,他还在原地站着,两只手不停地交换着整理头发,直到车子开走。谷穗心里笑了,这真是个好办法,自己只需站着,该看到的也看到了,不希望看到的,也没有发生,真的是个好办法。谷穗就这样站着,从不到五点站到六点半多,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少,直到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人,突然发现那个帅气的男孩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自己也长舒一口气上车回家。连续三四天,谷穗一直就是这样站着,一直就是这样看着那个帅气的男孩一无所获。

星期天的早晨,谷穗被楼下菜市场的喧闹声吵醒,摸过手机一看,已经九点半。就起床去洗漱。透过厨房的窗户,谷穗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看到了那条红、黑、蓝相间的方格围巾,是那个男孩,那个帅气的男孩!那个男孩正站在一个卖活鱼的摊子前,像是在买鱼。谷穗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会在这里?住在这?路过这?还是跟踪了自己?谷穗拿不准他的情况,就躲在窗户后一直观察他。那个男孩买了两条活鲤鱼,让老板给他收拾干净,装进黑塑料袋,转身朝这边走来。谷穗赶紧换个姿势,躲到一边,随手戴上厨房里扔着的一个旅游帽,贴着墙看,那个男孩左手提着鲤鱼,右手提着青菜,像一般的居家男一样自自然然地向自己租住的这个楼走来,并进了这座楼,但不是这个单元,应是西边的三单元。谷穗断定,那个帅气的男孩就住在这里,而且也只是个巧合,绝不是盯梢自己。回到房间,谷穗心里沮丧极了,他原来离自己这么近,这么近又能怎么样?他为什么非要做贼?有那么多的行当、有那么多的职业!他为什么非要干这个?那外表,那打扮、那眼神,谁能相信他是个贼?他是不是迫于无奈?他是不是有苦衷?他是不是……那也不能……他若不是个贼,那该多好。

将近中午时,谷穗下楼买饭,在烧饼铺前,谷穗与那个帅气男孩不期而遇。他在买烧饼,谷穗也去买烧饼,他排在前面,谷穗排在后面,中间仅仅隔着一个人。他那时穿了件黑色大衣,领子竖着,从后影谷穗没认出来,等他买完烧饼转身时,谷穗惊喜地叫了一声:“哎!”他看了谷穗一眼,提着十几个烧饼面无表情地匆匆走了,谷穗买了一个烧饼,急急忙忙撵上去。就在他们居住的楼头的拐弯处,那个男孩站住了,头也不回地说:“我不管你是谁,请你离我远一点,要是让我们老大知道了,别怪我没提醒你。”“我没别的意思……”谷穗赶紧说。那个男孩理也没理会,转过弯,径直上楼去。谷穗一时愣在了那里,看着他帅气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谷穗明白那个男孩的意思,一,他早就知道自己住在这里,且曾怀疑自己是个便衣;二,他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团伙;三,他不想让自己碍他的事,也不想伤害自己。

就是这次短暂的交流,谷穗的心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她再也无法忘记那个男孩。第二天,谷穗如约会般来到天桥南倒车,她要去看那个男孩,她要看着那个男孩不要再去偷东西,可是那个帅气的男孩却不见了。接下来的几天里,谷穗每天下午从五点等到六点半,从站台的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还有路边的小卖部,一个一个去看,可再也没见到那个帅气的男孩。她又开始在租住的小区里找。她去那个烧饼铺买烧饼,长长的队伍里,她一个一个检阅,只等得手中的烧饼凉了,也没看到那个男孩。站在他们相遇的地方,想着他那天说的话,谷穗常常出神。她到卖鱼的市场去,虽然自己从未买过活鲤鱼,但一有机会就去活鱼摊转转。还有发廊、棋牌室、小超市,谷穗像个巡警,几乎每天都去看看。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谷穗一无所获!那个男孩好像一下子从人间蒸发。也许他们已经从这个城市转移了。谷穗想着,慢慢地从那个情绪中走了出来,除却心中有着个莫名的惦念外,与先前没有大的不同。

那天老板派她到总公司送个材料,路过城西的五里牌坊站时,无意间她看见了醒目的红、黑、蓝相间的方格围巾!是他,真的是他,皮夹克、牛仔裤、耐克鞋,原来他在这儿!

自那天以后,谷穗每天倒三次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到五里牌坊站来看那个男孩,开始的两天里,那个男孩并没有发现谷穗,还是从容地上车、下车,或匆匆离开,或继续再次上车、下车。谷穗知道,匆匆离开,那是已经得手;再继续,就是一次没成功。远远看着他,看着他从从容容地偷东西,谷穗的心一阵一阵疼痛,我该怎么做?我该做什么?难道就这么眼看着他偷下去?这不可能,不可能!自己怎能接受得了?第三天,谷穗站在了站台的中间,那个男孩终于发现了她。在二人对视的片刻中,谷穗明显看到,那幽蓝深沉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无奈和苍凉。见到谷穗后,他退回站台,靠在广告牌上,背对着谷穗,开始玩手机游戏。谷穗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阵凄凉,她真想跑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他,告诉他她喜欢他,告诉他他不能再这样下去,可是她知道自己不会这样去做,自己能做到的就是这样远远地站着、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少,二人就这样沉默地对峙着,直到那个男孩先离开,谷穗才上车回家。第二天、第三天,谷穗依然这样面对着那个背影,站着,看着,想着,但她很知足,她希望自己就这样一直看下去,他也一直这样站下去,直到有一天,他们能站在一起。第四天,谷穗还是如约而至,时间大概接近七点时,站台上只剩下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站在谷穗和那个帅气的男孩之间正卿卿我我。谷穗的目光越过这对情侣去看那个男孩,他已转过身来,背倚着广告牌,面朝天。突然,那个男孩仰天一声长啸:“啊——”那对情侣吃了一惊,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谷穗一眼,急忙逃走。谷穗也吃了一惊,想着是否上前去时,那个男孩却起身跑了。

第五天,那个男孩突然又不见了,谷穗这次知道,他肯定又换了地点,他肯定是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谷穗坐着公交车在这个城市里开始搜寻,从城东到城西;从城西到城北、到城南……每一个站点,她都仔细去找那条红、黑、蓝相间的方格围巾,然而几天过去了,一无所获。

也许他们这次真的离开这个城市了。在别的城市,在一个没有了自己的城市,那他还是会继续偷下去,那他早晚一天就会被捉住,那他就得进监狱……他为什么非要走这条路?谷穗坐在床上苦恼地想着,就搬过笔记本上网随意浏览,突然一条红、黑、蓝相间的方格围巾闯进视线,她赶紧点击开,是则城市新闻:

三月十六日早,在西工商河旁,发现一具男尸。据警方调查证实:死者,男,二十五岁,新疆石河子人,长期从事盗窃活动,近期因频频不能得手,被团伙中老大殴打,身上多处重伤。昨晚酒后不慎落入工商河,溺水死亡。另,据知情人举报,此盗窃团伙窝点昨夜被端。

在新闻的旁边有一幅死者照片,谷穗看到了那双耐克鞋,那条牛仔裤,那件夹克衫,那条红、黑、蓝相间的方格围巾,还有脑子里闪出的幽蓝而深沉的眼神。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