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畔一座宝塔,塔下一片农贸市场。宝塔悬吊的铃铛在微风中发出清音,淹没在市场嘈杂的交易之声中了。不远处一片棚户区,小巷曲里拐弯,藏着一个砖石垒就的窝棚,窝棚里有两个结着愁肠的人,一老一小,正在为一桩事怄气。
老的说:“你要信我。”
小的说:“我要找妈。”
老的说:“如果她是你妈,我还能留着你不让走?我巴不迭你好了,我也少个累赘。”
小的把脸别过一边,梗着脖颈,锁着眉头。这一老一小身高差异巨大,小孩没有下肢,坐在一块四轮滑板上,显得老人越发细长高挑。他精瘦黝黑,脸上布满皱纹,好像黄土高原开坼的深壑;灰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又像经霜打过的灌木丛。他悲悯地注视着小孩,面颊上有两条棱起的筋肉,令人想到庙里泥塑的罗汉,为众生哀愁的形象。
小的沉浸在梦魇般的热望里,焦躁地说:“我要妈。”
老的说:“你妈她早死啦,在你被车轧断腿的那一天,她就死啦。”
小的尖锐地叫起来:“你骗人!屎壳郎。”
被叫做“屎壳郎”的老人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他已经习惯了人们这样叫他,就像囚犯被唤作某个号码一样。他仍然和颜悦色地说:“小石头,我并没有骗你。”
“那你说,我妈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老人嗫嚅道,“她扔你不管不顾地掉头走了,这可不就跟死了一样吗?”
“我不相信!谁的妈会这样?打死我也不信。”小石头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喊道。
“唉,我也不信。”老人叹了一口气,“当初你是从她手里挣脱出来,才被车撞了的,现在何苦又要回到她那里去呢?”
小石头仰起脸来说:“你说过,那女人是个老拐子,我是被她拐的。她是个坏人,我才要从她手里挣脱出来。”
老人说:“昨天来找你的那个女人,也是个拐子。她和领她来的老丐头是一票货,要把你拐去,为他们讨钱,你不要上当。”
小石头的眼睛里忽然蓄满泪水,说:“大大,我不是不想跟着你,可是人家都有妈……”
老人说:“如果真是你妈找来,我怎么会阻拦呢?可昨天那是个妖精,我一眼就能认得出来。亏得我在垃圾山上被铁丝划破了腿,昨天回We1l8aD1J7r8ABprrg2AAWegkvkfazbUs0/aXe0ejLU=来得早,要不然你准被那两个坏蛋骗到火坑里去了。”
小石头说:“她穿得一点儿都不像要饭的,还抹口红呢。”
老人说:“她就是戴上面具,我也能从她眼睛里看出真假。小石头,你就不要再想她了。”
二
公园里人多得不能再多,但是广场上那条蒙着红布的捐款台子前却门可罗雀。有几个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面带微笑坐在台子后面,记者郝雪村端着个相机,摆好架势,希望捕捉到一两个感人的镜头。
史老头提着个垃圾袋子,跟在人们后头拣拾丢弃的塑料瓶子。他就是那个被叫做“屎壳郎”的拾荒老人。他的背弓得厉害,装满了塑料瓶子的垃圾袋鼓鼓囊囊地驮在背上,活像一只背着粪球的屎壳郎。这只背着粪球的屎壳郎忽然照直走向铺着红布的捐款台子,使台后坐着的男士女士警觉起来:他要干嘛?该不会是来拿台子上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子吧?
史老头在台前直起腰来,掏出—卷汗渍斑斑的零碎钞票,把它们往捐款箱上那个长条口子里塞。人们的目光一下子像流星一般闪亮了,台后那个穿西装的男士说:“你,你也来捐款呀?”同样穿西装的女士急慌慌地四下张望,找负责拍照的郝记者,却不知道关键时刻他到哪儿去了。史老头单手竖掌,在胸前立了一下,说:“佛陀保佑,地震中多一个好人得救……”
说完,史老头便离开了捐款处。急得那位男士翻身从台后跳了出来,追在史老头身后问:“请问,您尊姓大名,留个联系方式吧。”史老头回头自嘲道:“哪有尊姓大名?人家叫我屎壳郎……”他背上的垃圾袋子扫到了男士的嘴。男士突然愣怔了,不知道他说屎壳郎这名字是开玩笑,还是恶作剧。
四处张望的女士找到了郝记者。原来郝记者正躲在一个爬满葡萄藤的廊架下打电话,电话是省城的一位朋友打来的,说起另一位他们共同的朋友得了忧郁症。这位得忧郁症的朋友名叫陆小蕙,数年前领着三个孩子到火车站去购票,分别是儿子、侄儿和侄女。陆小蕙把汽车开到车站广场,吩咐七八岁的侄儿和五六岁的侄女带好弟弟,不要离开汽车,自己进入售票房找熟人拿票,回来时看见广场上有耍把戏的,旁边围了一圈人。陆小蕙急忙回到自己车位,只见车门敞着,里面没有一个人。她在人堆里找到了侄儿侄女,却没有找到三岁的儿子……朋友说,请郝雪村留个心,也帮她找找。陆小蕙现在精神垮了,忧郁得快要没救了,见人老是叨咕说:“我爷爷的勤务兵本来要去拿票的,我真傻,我怎么不知道车站广场上有老拐子……”
正说到这儿,风风火火赶来的女士打断了郝记者的电话。她说:“快,快,郝记者,有一个背着垃圾袋的老汉捐款,这可是难得的镜头。”郝记者掐了电话,头拧得像拨浪鼓,说:“哪儿?在哪儿呢?”放眼望去,哪儿还能看见史老头的影子。
三
史老头摆脱了穿西装男子的纠缠,不料却被另一个壮汉追上了,那壮汉一直跟着史老头来到僻静处,凑上前来,漏风的嘴巴含含糊糊地说:
“嘿嘿,屎壳郎,你钱不少啊!”
史老头吓了一跳,回头来看,却是认识多年的熟人老丐头。老丐头在宝塔区一带行乞多年,走路像只熊罴,下巴上长了个瘤子,越来越大,嘴肿得像河马一样,嘴唇外翻,不住地往下淌口水。
“老丐头!”史老头生气地说,“你还有脸见我。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打小石头的算盘?”
老丐头涎皮赖脸地说:“你养着那么个没腿的小猴崽,是过干瘾还是怎么的?不如舍给我,我带他去讨饭。”
史老头扬起手中捡垃圾的筢子,愤怒地要打老丐头。老丐头阴鸷地笑着躲远了,讥讽地说:“屎壳郎,你有钱往阴沟里扔,捎带也给我这叫化子两个子儿呗。”
史老头说:“你休想……休想打小石头的主意。”
老丐头见史老头放下筢子,又挨近来,摊开油黑锃亮的手掌,说:“给我买块烧饼钱。”
史老头在身上摸了摸,摸到几枚硬币,掏出一枚来,说:“听着,不许你接近小石头,永远!”他把那枚一元硬币摁在老丐头的手掌心,像盖一个硬戳那样。
老丐头并没有把手缩回去,仍然摊着手掌,说:“我要吃肉包子。”
史老头额头的皱纹叠起来,说:“人不可贪得无厌,我就剩下几块钱了。”
老丐头指着史老头背上驮起的大垃圾袋说:“你把它卖了,钱不就又来了?全给我吧。”
史老头坚决地说:“不!”
老丐头见榨不出油水,便收回手去,嗓子里挤出公鸭一般的声音,嘎嘎地嘲笑道:“屎壳郎,你捐款蛮大方的嘛。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个虫子一样的爬爬,还想做人呢,还想长脸呢。你以为捐了款,人家就把你当人看啦?屎壳郎,你捐得再多,也是一只屎壳郎。”
史老头并不生气,他早把名誉看得一文不值。这番咒骂好像树上凋谢的花瓣,在史老头身前身后飘过,一片也没有沾在他的身上。
老丐头继续侮辱他说:“史善仁,你这个善人是屎做的,知道吗?”
史老头单手竖掌,在胸前立了一下,说:“谢谢。谢谢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四
史老头扛着垃圾袋走近江畔宝塔,在回收站兑了钱,在农贸市场买了小石头爱吃的羊排,走回棚户区来。
太阳正当顶,热辣辣的。史老头一眼看见小石头趴在巷道中央,手里捏着一柄放大镜,不知道在地上找什么。放大镜是史老头当玩具买给小石头的,这个没爹没娘又没有腿的孩子竟然有许多玩具,也是世上一件奇事,这些玩具比如魔方啦,可以拼拆的军舰啦等等,都是不会跑的,因为小石头追不上它们。
“小石头,”史老头亲热地叫道。
小石头专注地盯着地上,头也不抬,伸出一只手示意史老头不要打搅他。
史老头凑上前去一看,原来放大镜聚焦在地上,呈现出一个白亮的光斑,光斑的中央有一只蚂蚁,举步维艰,正不知往哪里逃。它往前爬,光斑跟着前爬,往后退,光斑跟着后退。这个小小的生命完全迷惑了,不知道碰上了什么魔咒,它已经感觉到灼热,被烧得昏头昏脑的了,它抬起前肢,用后肢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几根细细的前爪不住地向空中搓动,仿佛在祈求上苍的怜悯。可是,光斑依旧毫不容情地照射在它小小的身体上。看来这个游戏已经进行了较长时间,在它周围,有不少烧焦了的蚂蚁尸体,悲惨地蜷缩成一团。
史老头陡然发火了,他将手中拎着的羊排往地上一掷,怒吼一声:“小石头!”
小石头吓得浑身一哆嗦,抬起不解的目光望向史老头,从来没有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大大这是疯了吗?
史老头夺过小石头手中的放大镜,一把将它扔过巷子一边的棚屋顶,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石头大哭起来,骂道:“屎壳郎,你赔我,你赔我。”
那只注定在劫难逃的蚂蚁突然感觉罩在身上的灼热降解,魔咒消失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史老头说:“你怎能虐待一只小小的蚂蚁?”
小石头任性起来,伸手捻死了那只刚刚获救的黑蚂蚁,说:“我就,我就。”
史老头伸手给了小石头一记耳光。小石头嚎啕大哭,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他不再骂史老头,而是哭喊着“妈,妈——,你在哪里呀,小石头想你……”
史老头的心被哭软了下来,他蹲下身,想把小石头抱起来。可是小石头挣扎着扭动着,不让他抱。史老头叹了口气,从地上拾起那块粘染了灰尘的羊排,凑到嘴边吹了吹,没用,沾上了灰尘的羊排只有用水来洗,他站起来,走到窝棚里去舀水洗肉,给小石头和自己做饭去了。
小石头看着地上那些死去的蚂蚁,原来的高兴劲一点儿也没有了,因为哀伤,忽然感到自己就跟它们一样。这一想,已经停止的眼泪又流出来,但这回却是咸的,不辣。
五
不久后的一天,史老头回到家中,发现小石头不见了。史老头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好像一条被勒住脖子拉上树的狗,竭力蹬刨着,想抓住点什么。
他去找老丐头,断定小石头失踪跟老丐头有关,抓住老丐头要狠狠地揍他一顿。可是,离着老丐头的住地还有八丈远,史老头的心就一个劲地往下沉,失望像一滴墨水在宣纸上洇染,一点点扩大,凭直觉他嗅到一种味道:老丐头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果然,老丐头住过的窝棚里一片狼藉,本来就脏污不堪的地上零乱地散落着原来铺在炕上的稻草,三块石头垒成的灶上还架着一口铁锅,锅中却被屙了一泡臭屎。显然,老丐头带着小石头远走高飞了。问题是,小石头怎么会跟那样一个丑陋的家伙走了呢?
在巷口,史老头忽然看见不知从哪个门里钻出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这不正是上次被老丐头领着来骗小石头,冒充他妈妈的那个贱人吗?史老头一步冲到那女人面前,厉声责问:“你把我的小石头拐到哪儿去啦?你还我,还我小石头。”
那女人被这疯疯癫癫的老头吓了一跳,她刚刚打扮好,准备到车站码头去做生意的,被史老头一嚷,迷迷瞪瞪地说:“什么小石头小砖头的?你不是有病吧? ”
史老头仍旧坚持说:“不是你冒充小石头的妈妈,小石头怎么会走?你说,你把我的小石头骗到哪儿去了?”
那女人咯咯咯地笑起来,说:“你的小石头是不是小白脸啊?我把他藏在我家里了,要不,你跟我上家里去找他吧?”说着就上来拖史老头胳膊,史老头惊慌地往后退了,那女人继续说,“不要怕,只要花二十块钱,我包你找到。”
史老头使劲眨了眨眼睛,这才肯定自己是眼花了。上次那女人眉眼比这女人更嫩相一点儿的,这个女人恐怕有四十出头了吧?竟然还操这种生意。史老头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臂膀上撸了下去,甩开她,急急忙忙朝大路上走去。
他一直朝前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儿去。他知道小石头一旦落入老丐头手里,就算掉进火坑里了。他要把他解救出来,可是,要到哪儿才能找到小石头呢?
六
冬去春来,南飞的大雁又北归了。史老头在外流浪了一年零三个月,回到了江畔宝塔下。他比一年前老多了,下巴上留起了山羊胡子,一半已是花白。
为了寻找小石头,他走遍了省境内所有的市县,估计老丐头可能会去的邻省几个市县也走到了。每到一地,他会逗留十天半月,打探老丐头出没的蛛丝马迹。因为老丐头河马般肿胀的下巴和外翻的嘴唇是一个明显标记,他向乞丐们打听起来比较确定,等到打听的人数够多,足以相信老丐头不在这个地方,他就转移到下一个地点去。他最担心的是老丐头会虐待小石头,这个贪心的家伙为了要到更多的钱,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来。
某一个寒冷的黄昏,史老头驮着那只垃圾袋,走在异乡的街道上,忽然他以为看见了小石头——模模糊糊的暮霭里出现一个坐在四轮滑板上的人,这个人奇形怪状的模样,让史老头惊讶极了,恍惚撞见了“鬼”。这个鬼瘦骨伶仃,屁股坐在滑板上,鸡胸驼背,一只脚拧得变了形,从身后绕上去,像一盏灯那样悬吊在头顶上。另一只脚只剩一截光葫芦腿杆,像一条尾巴绕在身前。两只蒲扇一般的手掌撑在地上,像划水的桨一样领着自己走。
史老头看见脚,知道不是小石头,心中犹自愣神,那个“鬼”开口了:“给点吧,行行好。”
史老头摸出一张钞票,放在他的滑板上那个搪瓷缸里。弯下腰来的时候,史老头注视到他的眼睛,竟是一个孩子。十岁?十四岁?抑或只有七、八岁?他的面容苍老,小小的额头上竟然有了皱纹,只是眼睛那么清澈,显示出年幼的稚气。
“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史老头问。一个人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奇烈惨祸,都不会把一只脚拧巴到从背后绕到头顶上去。这不可能是造化的作弄,答案只能是人祸!
那孩子遇到盘问,惊慌起来,赶紧划着两只蒲扇一样的手掌,绕过史老头,把自己划走了。史老头直起腰来,不知是眼花还是疑心起了作用,他看见一个肮脏破烂的身影,陡然隐入长街拐角的屋后去了。
这孩子的情形,令史老头愈发担心小石头。既然找不到小石头,他就跟着这个可怜的孩子,看他究竟受到什么人的控制吧,如果有可能,史老头要把他解救出来,送到孤儿院去。
史老头尾随着孩子,渐渐地走进一片棚户区。这里挨近钢厂出渣的渣山,住着一些被称之为“铁耗子”的流民,巷道曲里拐弯,史老头很快就丢失了目标。正不知该往何处走,他的脑袋瓜被人重重地拍了一掌,立时瘫软在地,失去了知觉。
史老头能活着回来,总算是没有白白丢掉一条命。他在寻找小石头的路上所吃的苦头,细细说来恐怕说上一夜也说不完。
七
史老头在外面找了小石头一年多,完全没有想到找到小石头的地方竟然是在原地。
小石头早就回来了。他被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冒充妈妈领去之后,就交给了老丐头。老丐头把他掳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逼他去讨钱,每天都有额定数目,讨不来就挨打,饿饭,百般折磨。小石头这才明白跟着“屎壳郎”的日子是多么幸福。他执意要回到“大大”身边去,任凭老丐头软硬兼施,一概无效。这孩子抱定了赴死的决心,哪怕老丐头立时三刻结果了他的性命,他也毫不含糊。
只要老丐头放他出去讨要,小石头就用他的手划动四轮滑板,直奔他要去的方向。一次次被抓回,浑身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丝毫不能动摇小石头回到“有宝塔的城市”去的决心。他已经懂得向人打听,那座江畔有一个宝塔的城市叫什么名字?要到那座城去,该往哪个方向走?正是看到小石头已经会说这些话,才让老丐头在用针扦子狠戳小石头嘴巴的时候,放弃了把他双眼扎瞎的念头。那样一个失去双腿的小瞎子,一定能够要来更多的钱。可是他怕小石头会向人诉说这一切。如果再施哑药把他变成一个哑巴自然就不怕他告发了,可是那样他还怎么讨要呢?老丐头思来想去,忽然茅塞顿开,要饭未必出声才行的,只要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也行。于是,他趁小石头感冒发烧之际,骗他喝药,用江湖上的邪术把他的嗓子药哑了。据传那是一种由半夏调入漆树汁混合而成的液体,能造成口腔、喉头的烧痛、肿胀、痉挛、麻痹、乃至失音,过量即可致人死命。
老丐头以为这一下小石头问不了路,跑不了了。可是,小石头在此之前已经问明白了,只要沿着这条江往上走,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宝塔的。小石头失去了声音,也不向老丐头屈服,只要打不死他,他就要去找宝塔,宝塔下住着他的大大,他的屎壳郎大大,他多么想再叫他一声屎壳郎,看着他的大大一点儿也不恼,向他投来爱怜的目光啊……
老丐头实在无法可想,只有跟着小石头一步一步走了回来。令他欣喜的是,没想到屎壳郎史老头并不在这座城市,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小石头扑了一个空,经常坐在宝塔下,呆呆地望着江面,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好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当史老头看见宝塔下那块石头似的小人儿,正是苦苦寻找了一年多的小石头;小石头也看见了史老头,稍稍感到陌生的是他长出了一把白山羊胡子;二人的激动是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可以形容的。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哭得热泪纵横。史老头立即发现了问题,小石头哭得那么凶,却发不出声音来,他焦急地问:“小石头,你怎么啦?你说话呀!”
小石头像小公鸡打鸣似的脖子直勾,就是发不出声音来。史老头明白了:他终究遭了老丐头的毒手。
八
老丐头正暗自欢喜:小石头坐在宝塔下,这可是一个乞讨的好市口,什么都不用做,身边那个白瓷缸子不到晚上就装满了硬币。他又一次走来收取一天的黑心税时,看见的正巧是史老头与小石头相拥而泣的感人场面。
老丐头怒气冲冲,因为意识到他的摇钱树就要被人拔走了。他抢上前去,一手捞起那个盛钱的白瓷缸子,一手抓住小石头的手腕,拖了就走。史老头一看,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大吼一声:“老丐头,你要干什么?”
老丐头瞥了史老头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我养了他这么久,他可不再是你的了。”
史老头骂道:“你这个毒如蛇蝎的东西,是你,把他的嗓子药哑了吧?”
老丐头吊起一条眉毛来说:“咦,你凭什么血口喷人?他害病我给他治,不感谢我,倒赖上我了。”
史老头一改平日温顺善良,仿佛三尸神上身,暴跳如雷:“我跟你这个东西拼了。”一头撞将上去,把身板结实的老丐头顶了一个跟头。
老丐头熊瞎子一般从地上爬起来,悻悻地骂道:“妈妈的,你敢跟老子动粗,找死啊。”
史老头把小石头背在背上,拾起地上的四轮滑板,说:“小石头,我们走。”
老丐头从身后一把拽住小石头,小石头双手紧紧搂住史老头脖子,两人被老丐头拽了一个趔趄。史老头将四轮滑板扔得老远,双手护住小石头,回转身来,怒视着老丐头,只见对方来势汹汹道:“你们哪里走?”
史老头害怕伤着小石头,把他放在路边,朝老丐头冲去。两人之间迅即爆发了一场战争。路人们只道是乞丐打架,用了鄙视的目光看过来,看不到其中的勇猛和卑劣。史老头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当然这只是形容他的精神,就两人的体格来说,毋宁说是一只瘦猴冲向一头大猩猩。是的,老丐头正像一只贪婪的大猩猩,油渍麻乌的黑脸,下嘴唇外翻,露出红的肉、黄的牙。他一下子把史老头抡过头顶,重重地摔在地上。史老头被摔得一声惨叫,他的腿横扫在一个石墩上,喀嚓一声断裂了。老丐头得胜地舞动两只拳头,示威性的捶着自己的胸脯,把史老头踩在脚下乱踢。
忽然,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狠狠地砸中了老丐头的脑门,把他一下子打趴在地下。这是小石头投掷的复仇一击。看见老丐头被砸晕了,小石头犹不解气,操起半截板砖,就地翻滚着来到老丐头身边,照着他的脸猛砸。
“住手!”史老头脸色苍白地叫道,“你会把他砸死的。”
小石头嗓子里发出嘶嘶声,像一条小蛇吐着蛇信子。
老丐头感到性命不保,睁开血糊流拉的眼睛,说:“别,别杀我……”
史老头朝他吐了一口痰,轻蔑地说:“他真会杀了你的。”
小石头牢牢攥着手里的板砖。老丐头跟他瞪视了十秒钟,精神头一下子蔫掉了。他再也不敢强夺这个可怕的孩子,狼狈地溜走了。
史老头感觉到断腿的疼痛,轻轻地呻吟起来。小石头扔了板砖,爬到史老头的身边,两个人在痛楚中感受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九
他们的生活面临极大困难。
史老头断了腿,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到医院打了夹板,用完了他的积蓄。棚户区卖炊饼的女人见不到现钱,不肯再给他们送来吃的。小石头坐着四轮滑板,承担起给史老头端茶送水的活儿,可是没有钱,他们不能只靠白开水过日子啊。
小石头带上那个白瓷缸子,又到宝塔下行乞去。临走前,他把白瓷缸子举给史老头看,示意他是去讨要。史老头叹了口气,说:“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我这是该死了。小石头,你别顾我了。”
小石头晚上回来,带来一包卤菜,几个热气腾腾的馒头。他用一个布兜把它们吊在脖子上,腾出双手来走路。史老头躺在床上说:“唉,小石头,我怎么能让你去讨饭来养活我呢?”
小石头把食物捧到史老头床前。史老头别过脸去,叹息说:“我还不如死了好,就是放心不下你啊……”
第二天,小石头照旧出门去乞讨,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这个人不停地用相机对着自己拍照,小石头发现了,反感地把头扭过去,这个人不依不饶,换个角度,继续拍照。小石头腻烦死了,忽然看见这人掏出一张红兮兮的老头票,放进了小石头的白瓷缸子里。哇噻,一百元啊!小石头还从来没有一次得过这么多钱,他惊喜地看了这人一眼,态度变得友好起来。
这人是谁呢?不就是记者郝雪村吗?郝雪村现在是本市的人民代表了,打算向人代会提交一个提案,是关于行乞儿童的。郝记者在草拟的提案中写道:“你一定见过一些有残疾的小叫化子吧?有没有惊讶于他们五花八门的残疾模样,有没有想过是怎么造成的呢?如果我告诉你,有人以极其残忍的手段将骗来的小孩折磨成残废,然后把他们当做可怜的展览品,榨取人们的同情心,获取钱财,你一定难以接受吧?不幸的是,这是我所知道的事实真相,请看我们一段时间来的调查取证——”
在这个提案里,郝记者已经积累了有名有姓的好几个案例。这些案例都是他在帮朋友找寻失踪的孩子过程中搜集的。他希望资料更翔实一些,帮朋友更尽力一些,于是,他盯上了小石头。
郝记者提出让小石头带自己到他家去,他要给他“更多的帮助”,小石头不知是计,心甘情愿地领着郝记者走进了他和史老头的窝棚。
史老头已经能在炕上坐了起来,他吃了小石头贡献的食物,恢复了一点儿气力,想着尽早痊愈,重操旧业。这时,郝记者跟在小石头身后走了进来。
郝记者见到史老头,一眼断定他是个剥削者、寄生虫。外面赤日炎炎,骄阳似火,他把一个残疾孩子赶到外面去讨钱, 自己躲在家里享清福,不正是提案所要打击的对象吗?郝记者主观认定小石头的双腿是被人故意弄残的,还有他的哑巴,也哑得奇怪,都说天聋地哑,可是小石头并不聋,嗓子却像被开水烫抽缩了的橡皮筋,再也撑不开了。眼前的这个瘦老头会不会就是罪魁元凶呢?
十
史老头在郝记者的再三逼问下,回忆起他最初见到小石头的情景。
那是一个下雨的黄昏,史老头在一个巷口的垃圾筒里扒拉着,突然,他听见一声尖厉的紧急刹车声,抬头看见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被车轮碾了过去,身后有一个女人正追过来,显然被这意外情况吓了一跳。那女人走到小孩身旁,低头看了看,史老头以为她是小孩的母亲,心里预期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不料那女人并不哭,扭头走掉了。她一走,停下的汽车马上也溜走了。史老头奇怪极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能理解这是怎么回事?更奇怪的是,一连走过五、六个行人,对倒在血泊中的小孩都视若无睹。史老头感觉来到了一座“鬼城”,这里的人没有血肉,像影子一样不真实。他无可选择地走上前去,从地上抱起那个血肉模糊的孩子,孩子昏了过去,像玩偶一样耷拉着两条腿。
因为找不到肇事车辆和司机,没人付费,医院不肯收治这孩子。史老头拿出自己多年积攒的两万来块钱缴上,孩子才算得到治疗。这笔钱本来不难追回,事故也要得到处理,糟糕的是,史老头并没有看清车辆牌号,他当时处在道路一侧,注意力又完全投在孩子身上,根本没有料到肇事车辆会逃跑,所以有人问起车辆牌号时,史老头张嘴结舌答不上来;更糟糕的是,因为史老头抱走了孩子,破坏了现场,事后又找不到目击者来为自己证明,连孩子究竟是不是被车轧的都成了悬案。
“你说的这个故事也太离奇了。既然当时都不能证明是真的,你叫我现在更无法相信你了。”郝记者听到这里,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史老头的讲述。
史老头说:“你爱信不信,反正我又不想得到赔偿,你信不信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郝记者说:“那可不一定。我们认为是你残害了这孩子,把他当成你的摇钱树。”
史老头喊了起来:“天地良心!亏负好人是要下地狱的呢。”
郝记者针锋相对地说:“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是好人呢?就凭这大热的天,你自己躲在家里,让一个残疾孩子上街要饭吗?”
“我腿摔坏了。”史老头喃喃地辩解。
“多好的理由啊!”郝记者讽刺道,“你敢说,你没有打过这孩子吗?”
史老头想起曾经打过小石头那一耳光,他是个不会做假的人,心里的感应马上就写在脸上。郝记者立即捕捉到这一瞬间表情,对史老头的有罪推定就更加凿定了。他说:“你也承认这孩子不是你的,基本可以肯定,他是被拐骗的。虽然不一定是你本人拐骗了他,但是你利用一个残疾孩子为你乞讨,这是我亲眼所见的事实。在我的提案没有获得通过前,我们暂时无法定你的罪。但是,这孩子不能再跟着你了。他应该有更好的归属。”
史老头像被人抽了主心骨一样,浑身筛糠般发抖。
郝记者还想说什么,一个纸团砸在他的脸上,低头一看,小石头推着他的腿,把他往门外赶。郝记者看见掉在地上的纸团红兮兮的,正是他施舍的那张一百元钱揉成的。他问小石头:“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小石头愤怒地一口咬住了郝记者的腿,疼得郝记者吱哇乱叫,赶紧逃走了。
十一
郝记者把小石头的照片发往省城,那位患忧郁症朋友的邮箱。两年多来,他经常拍摄这个岁数的街头流浪儿,各种角度、近景特写。他已经拍了几十位这样的流浪儿,发给了朋友陆小蕙。
陆小蕙突然开车来到了这座有宝塔的江畔小城。她是个面容清癯的女人,年纪三十出头的样子,一对好看的大眼睛,头发往额前中缝处花白了一绺,看上去既美丽又不幸。她急急忙忙来找郝雪村,一见面就央他带她去看照片上的那个孩子,她说:“他是我的宝儿,我的宝儿。”说着,眼泪就像挂不住的丝绸,从脸上滑落下来。
郝记者又一次来到史老头窝棚,身后跟着那位优雅的女性。他们的出现,令史老头和小石头深感不安。在小石头看来,一切就像是历史重演,郝记者与老丐头一丘之貉,带着个假妈妈来骗他。而史老头却一眼看出,那女人的眼睛与小石头的眼睛有着惊人的一致性,他们眼睛里的蓝非常干净,是那种蓝天无云的明净感觉。打动史老头的还有那女人的气质,多么沉郁啊,仿佛一束啤酒花,只有在失去爱子的悲痛中浸泡得足够久,才会有那种苦涩的味道。
史老头有一种预感,他要失去他的小石头了,而且是永久地失去,再也找不回来了。这些年里,他因为有了小石头,卑贱污浊的人生变得有了价值,仿佛阴霾的天空被日头撕开一道金色裂缝。他的心原本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因为小石头的到来,这颗心有了温度,有了活力。为了照顾小石头,他受了许多累,可是越累心地越纯净,缠绕他的烦恼杂念也越来越少。小石头如果离开他,就像把他的心摘走一样吧?想到这里,史老头心中陡然一痛,像害肠绞痧一样佝偻起身体。
郝记者说:“陆小蕙,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小石头,你看仔细了。”
陆小蕙的目光在小石头的脸上定直了,简直像发了癔症一样,看得小石头怕了起来,回头去找史老头的眼睛。陆小蕙扑上前来,一把搂住小石头,大哭道:“宝儿,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你的腿呢?啊?你说话呀,你连话都不会说了?呜呜呜,我的苦命的儿子。”
小石头挣扎着要逃出这女人的怀抱,可是,史老头伸出一只手来,制止了他的反抗:“小石头,你信我话,这人是你妈妈。”
陆小蕙并不因为史老头的话而感激他,相反,她把一腔怨忿全部发泄到他的头上。陆小蕙说:“是你,是你,你……你……你害了我的宝儿。”
史老头并不声辩,就像别人叫他屎壳郎他也乐于接受一样。他闭上眼睛,挥了挥手,说:“你们走吧,走吧……”
十二
小石头回到了他原先的家。那是个绿树掩映中的别墅,老主人是九十高龄的共和国第一批授衔将军,他遗憾的没有看到丢失的重孙被找回来,临死还念叨着“宝儿”的名字,淌下伤感的眼泪。
宝儿在这个家里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大腿以下装了假肢,虽然还不能走路,但是坐在轮椅上好看多了。更为可喜的是他的嗓子逐渐恢复了发音功能。专家说天聋地哑,哑巴都是由聋导致的,宝儿不聋,就有恢复说话的可能。经过精心医治,宝儿的嗓子像纠结成一团的橡皮筋慢慢舒展理顺,终于发出差强于正常的声音。
pM/DqGw8eav+MoutiBW2Tw==宝儿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叫……咬,师,头。”
母亲陆小蕙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明白,他说他原来的名字叫“小石头”。小石头表达的第二个愿望是要去看望他的“大大”,史老头,屎壳郎。陆小蕙耐心地从小石头嘴里一点点掏出了真相,当她听到史老头为了从恶人手里救出小石头,被打断了腿,不由得被感动了,懊悔自己深深地伤害过那个老人。
陆小蕙把小石头的话告诉了丈夫,一家三口驱车前往史老头所在的小城。当他们看见江畔那座宝塔,小石头激动起来,连声喊着:“宝塔,宝塔。”
小石头的爸爸手扶方向盘,若有所思地说:“你也可以把它叫作浮屠。”这些年来,因为失子之痛,他读了不少佛经,积攒了这方面的知识。
“浮屠是什么意思啊?”陆小蕙迷惑不解地问。
小石头的爸爸腾出一只手来,搂着小石头的肩,回答说:“浮屠就是宝塔。我们俗人习惯叫宝塔,学佛的人喜欢叫它浮屠。浮屠,其实不仅有宝塔的意思,还有更多的含义。它本是梵语Buddha的音译,意思是指佛陀、成佛的人、亦指和尚。”
汽车停在棚户区外面,因为巷道逼仄,开不进去,一家三口便下了车。爸爸推着小石头的轮椅,陆小蕙偎在小石头身边,他们在小石头的指引下往棚户区深处走去。在两条巷道的交汇处,他们遇到了卖炊饼的女人,那女人惊讶地注视着这几个着装高贵的人,突然认出了小石头,她咋咋唬唬地喊了起来:“哎呀呀,这不是小石头吗?小石头……”
小石头坐在轮椅上说: “我来找我大大。”
那女人愣了一下,随即说:“你是说屎壳郎吧?他早死啦。先生,太太,这是你们的小石头吧?我早看出来,这孩子旺相,福大命大,将来是个了不起的……”
小石头催着爸爸推他走,陆小蕙尽管觉得这女人言过其实,还是愿意奖赏她的好意,把一张红兮兮的钞票塞给了她。
一家三口终于站在小石头曾经住过的那个窝棚前。只见窝棚的顶已经塌了,几根腐朽的毛竹还担在四壁灰墙上, 小石头和史老头睡过的炕也塌了,曾经由三块石头垒起的锅灶,锅没有了,另外两块石头也不知被什么人搬走了,只剩下一块烧得黢黑的石头。
小石头扑在那块黑石头上放声痛哭。陆小蕙也忍不住跟着啜泣。小石头的爸爸吸了一口凉气,环顾四壁说: “喔,这里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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