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午,江川市副市长忻世全刚上班,屁股还没有落座,财政局长推门进来了。局长关上房门,低声说,有些事电话里不方便说,还是当面请求的好。忻世全便明白了,他要说的是那笔建造高速公路填付的工程款。忻世全伸手示意财政局长在沙发上坐下。两人还没有开口谈正题。女秘书进来说,省报记者简步乐已在外面,希望安排时间采访。
忻世全眉头微微一挑,犹豫片刻说:“我现在没空,请他改日吧。”
话音刚落,简步乐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说:“其实不用占用你的时间,我就在你这儿坐上半天,感受一下副市长的工作气氛,这样写出来的报道,更具透明度,有独特性和真实感。我连标题也想好了,《副市长办公一日纪实》……”
忻世全拉开了脸,不满地说:“你开什么玩笑,我们商谈公务,让一个外人旁听,亏你想得出来。改天吧,我专门为你做一天秀,让你体验体验。”
“那,我就坐在外面感受,不妨碍你的公务。”简步乐说。
“随你的便,对不起,我们要谈公务了,请你出去。”
简步乐只得退出办公室,在女秘书座位旁边坐下。
办公室内,忻世全无奈地摇摇头,向财政局长作了一番解释:“省报的记者,我们小城市得罪不了。他们就像苍蝇一样,三天两头围着我们转,赶也赶不走。”说着,还笑了笑。
财政局长没有笑,而是打开手里的本子,说:“那个高速公路项目的钱还是没有到账。新建的专门生产高速公路隔离栏的工厂,合作方还有三分之二的款项没有到位,工程急需购买一批原材料的钱也无法落实。副市长,我看这个工程是无底洞,应该想想办法了,不然的话,十几个亿的应收款,省财政下来一查,我们真的无法交代……”
忻世全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片刻,他把女秘书叫了进来,吩咐说:“你打电话找一找建委的陈杰,叫他马上来,我们有急事问他。”
女秘书当着他们的面拿起电话,要通了陈杰办公室的电话,但他本人不在。几个地方找下来,回答都说没有见过陈杰。快十点钟了,陈杰还没有来上班。女秘书朝忻世全摊了摊手。
“打他的手机。”忻世全说。
手机铃声连续响着,却没有人来接。
“再打他家的电话。一定又喝醉了。”
女秘书拿着电话听了片刻,“没有人接。”
“你马上去他家,给我把他找出来,让他赶紧来我办公室。”忻世全吩咐。
“这,是不是请别人去?”女秘书有点犹豫。
“叫你去,你就去,还怕他吃了你!”忻世全提高了音量。
由于办公室的门半开着,里面的话都传进了简步乐的耳朵里。
女秘书放下电话,慌慌张张地冲出办公室,在市政府大门口招了一辆出租车,赶紧去陈杰家看个究竟。她不想去陈杰家是有道理的。陈杰在当忻世全的驾驶员时就和她认识,喜欢在她的面前转来转去。眼光像要把她从头到脚剥个精光。后来,他调出去当了高速公路项目的负责人,但时不时还会出现在忻世全的办公室里。曾有几次,他用言语暗示对她的好感,她没有搭理他。她看不惯这个男人,可也说不出为什么,现在,副市长吩咐她去陈杰家找人,她不得不去了。
陈杰的住房在市府机关小区里,去年小区建成验收时,女秘书曾陪同忻世全去过。她去敲陈杰的房门,房门轻轻移动了一下,并没有锁上。她镇静片刻,才推门走进去。她一眼就看到,陈杰躺在客厅沙发上,一动不动。
“陈杰,陈杰……”
她叫了几声,陈杰没有动静。她强撑着阵阵发软的手脚,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推推他。他的身子僵硬,吓得她猛地缩回了手。片刻,她又伸手放在陈杰的嘴鼻上,去试他的呼吸,摸到的是毫无生气的冰凉。一具尸体。
陈杰死了。
女秘书顿时两眼发直,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过了一会儿,她才清醒过来,拿起茶几上的电话,向正在办公室里等待消息的忻世全报告凶情。
“什么,人死了?”忻世全惊讶地问,“你没有搞错吧?”
“我,我,”女秘书吓得语无伦次,“陈杰,他真的死透了!”
“你还不快打110报警!”忻世全反应迅速。听到这话的人,除了财政局长,还有在门外的记者简步乐。
女秘书慌忙放下电话,拨打110报警。
2
几分钟后,警车呼啸而至。两个警察手提警棍,推开虚掩的房门,神情紧张地冲了进来。
“人呢。那个死人呢?”一个警察问。
女秘书指指躺在沙发上的陈杰。
“现场有没有移动?”
“没有动过,我发现他死后就打了电话。”她下意识地指着电话。
另一个警察环视现场,验证了尸体,简单地讯问女秘书几句,便给公安分局刑侦处打电话。人命案归刑侦处管。
不一会儿,侦查员张继到场,一边戴手套,一边和先到的两个警察交接现场。
几乎是前后脚,记者简步乐也到了现场。他在忻世全那里听到消息后,独自一人赶来了。他进门后,一眼看见了张继,叫起来:“嗨,张继,怎么是你!”
张继回头一看,“老同学,你们记者的鼻子真是灵敏,好像一直跟在我后面。可我记得你好像不是跑公安这条线的。”
“记者凭的是职业敏感,条块分割不影响抓新闻。再说了,有你这个老同学在,我还可以假公济私,开点小灶。”
“现在我公务在身,没有时间和你叙旧。”张继转向女秘书。
“我也是身负采访任务,也许我们还可以协同作战。”简步乐套着近乎。他首先要做的是不能被张继赶出现场。
“我叫张继,市局刑侦处的。”张继不再搭理简步乐,向女秘书出示了自己的证件。
她呆呆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说说吧,死者的情况,你知道些什么,看到了什么?”张继问女秘书。
他说话时两手交替拉扯着薄如蝉翼的白色塑胶手套,一边盯着她的眼睛,那目光好像要刺进她的心脏深处。女秘书受不了这种逼视,目光躲闪开去说:
“我看到的,也就是现在这副样子。”张继走近沙发,拨动死者的头。陈杰的脸转了过来,脸上的肌肉绷紧,好像在忍受着瞬间的剧痛。简步乐倒背两手,在这个二室一厅的房间里慢吞吞地走动,四处打量着,好像一个好奇的参观者。
“我,我是副市长派来叫他去开会的。”女秘书再次撇清自己,“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现场的人不再理她。
张继检查完尸体,环顾四周,拿起沙发脚边的一个茅台酒瓶,嗅了嗅,皱起眉头。这时,简步乐从卧室里出来,两个指头捏着一件蕾丝织就的女人情趣内衣。
“这是在他的床上发现的。”简步乐表功似的说,“陈杰还没有结婚呢,哪来的女人内衣?”
“谁让你在现场到处乱跑的,”张继不满地问,拿过内衣,放入随身带的塑料袋里,“你老老实实到阳台上去站着,我让你进来再进来。”
“好,好,我听你的。”简步乐不敢再造次,走到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眺望风景。房间里的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死者还没有结婚?”屋里,张继问站在一边的女秘书。
呆若木鸡的女秘书连连点头。
“我们该找一找这件内衣的主人。”张继说。
还没有等他们去找,房门被猛地推开了。一个女人一头撞进来,一头金发向上蓬勃地伸展。她看到房间里站着几个陌生人,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妙,想退出去。
“你是来找这个东西的吧?”张继举起情趣内衣,叫住了她。
金发女子连连点头,“是的是的,一件一千多块钱呢!我发现丢了以后,本来还想不要了,想想还是舍不得,就回来找。”她伸手来拿内衣。
张继的手往后一缩,把内衣转到背后,“问你几个问题,回答完了,衣服就还你。”
金发女子说:“我,我没有可说的,我不认识他。”
张继说:“这个人死了,你有在现场的证据,不说清楚就别想离开这里。”
“死了?”女人惊叫起来,瞪大眼睛朝横在沙发上的陈杰看去。当她看清这个与她混了一夜的男人的确死了,顿时吓得脸色灰白,“我申明,他的死与我无关,我走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好好地躺着呢。”
女秘书急于脱身,不失时机地问:“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张继说:“等等,我可能还有问题要问你,你先在边上坐一会儿。”
女秘书没有坐,或者说她不知道该坐在哪里。
张继拉了一把椅子,让不请自来的金发女子坐下,“你坐下,慢慢说,说清楚……”他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
“说吧。”张继说。
3
金发女子开始讲述昨晚发生的事情。
昨晚十点钟以后,陈杰手里提拎着两瓶茅台,摇摇晃晃朝门楼里走。他显然是酒喝多了,脚步在台阶上飘。黑暗中,金发女子跟随着他一同进了门楼。转身关门的时候,他一头撞在女人的身上,陈杰刚想说“对不起”,女人却揽住了他的腰。
“大哥,要不要我陪你?”女人说。
陈杰睁眼一看,那个女人并不认识,不像是这个楼里的。从他的醉眼看出去,女人短裙短衫,金发高耸,眼睛描得像熊猫似的,胸前的肉从乳罩的边缝往外涌。他心里一热,伸手在她身上捏了一把。这一捏把他积蓄多日的情欲勾了上来。
陈杰至今未婚,在部队的时候,家里给他介绍过一个对象,看了照片没有相中,便回绝了。他给首长开车,跟着见过许多女人,眼界高了,选对象就有点困难,一直拖到退伍,也没有合适的。到了市政府,他也谈过几个对象,都因没有自己的住房,事情无法进展下去。不过,他现在有了住房,对象也很快会有的。他看上了忻世全身边的女秘书,向她暗示过几次,总是被她岔开了话题。
没有女人的日子,陈杰有点难熬,好在他喜欢喝酒,和原来驾驶班的那伙酒友,经常在晚间喝得酣畅淋漓,也算一种转移情欲的方式。实在熬不过去,他也会在马路上找一个,临时解决一下。他出钱,女人出身体,彼此需要,各得其所。像今天这样,主动送上门来的,还是第一次。
“你陪我,当婊子还是当老婆?”陈杰把着门,醉醺醺地问。
“当婊子怎么样,当老婆又怎么样?”
“当婊子的话,你现在就走,我酒喝多了,硬不起来,不浪费这个钱了。”
“那就当老婆吧。钱要加倍的。”
“那好说,”陈杰推开门,“请进。”
陈杰晃荡着身子,跌进房间去,那女人倒也识趣,一把扶住他,摸索着开亮了灯,搀他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顺手去拿他手里的那两瓶茅台。
“不,不许动,我要喝的。”陈杰大着舌头说。
女人连忙松手。
“倒杯凉水,我的喉咙里着火了。”陈杰吆喝着。
女人到厨房找水,热水瓶都是空的,随手从自来水龙头里灌了一杯生水,端出来,扶着陈杰的头,喂他喝下去。
“好,过瘾!”陈杰说,“你去打点热水,帮我洗把脸,洗洗脚,我怎么觉得脚上痒痒的。”
女人想这个男人过分了,真把她当老婆使唤,想立马走人,又觉得就这么走了,有点吃亏,于是又去厨房打水。懒得现烧热水,还是脸盆盛了冷水端出来,拧把毛巾给陈杰擦脸,再将他的一双脚按到脸盆里。
陈杰半清醒半迷糊,觉察不到水是冷还是热,只是惬意地叫:“好,好,你这个老婆够意思,时间不早了,你先去卧室睡吧,不必客气,当自己家里一样。”
女人觉得很无趣,又脱不了身,毕竟刚才谈好条件做他的临时老婆,说好加倍的钱还没有拿到,便不再答理他,扭转身子进了卧室,一头扎到床铺上,先自躺下。透过卧室开着的门,她看见沙发上的陈杰,还在惬意地泡脚,没有一点速战速决的意思……她觉得这么耗下去不是个办法,不来点绝的,恐怕这个晚上要浪费了。想到这里,她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掉,脱剩了一件情趣内衣,然后来到客厅,在陈杰面前来回地走动。这一招,她屡试不爽,没有一个男人不被她降服的。陈杰抬眼看她,挥挥手:“喂,你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烦不烦,快去睡觉。”
女人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想到这个男人居然不愿把她当女人,心里的怨气膨胀起来。她裹紧了被子,脑子里想着如何出出这口气。她翻身起床,在床头柜、衣橱、枕头下,一一翻检,想卷上一票走人,反正这个醉鬼醉得连男人和女人都分不清。
翻遍整个卧室,只找到两个硬币,气得她恨不得立马出去杀了这个男人。可是,职业习惯告诉她,不能这样做。干她这一行的就要适应各种男人。她只有耐心地等待,同时也决定要玩一玩这个男人。
4
在金发女子讲述的过程中,简步乐始终背对着客厅,在阳台上眺望远处。
张继面无表情地听着金发女子的陈述。
从事这种职业的女人所讲的话大多真真假假,她们宁愿把床上的事情讲得清楚一点,也不会涉及要害问题。但他可以从那些话里了解基本的事实,并从逻辑错误的地方入手,从而作出自己的判断。
他一边听着,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与陈杰有关的人名:忻世全、简步乐、女秘书……这是一种职业习惯。
5
金发女子继续说下去。
陈杰总算泡完了脚,在卫生间漱了口,嘴里含含糊糊哼着不连贯的曲调,晃晃悠悠回到卧室。这时候,他的兴致出奇的好。此刻,女秘书的形象在陈杰的眼前晃动。她那裸露的玉臂、修长的小腿和隆起的丰乳,在他的脑海里放大,甚至看到了她皮肤上面细微的毛孔和纹理。他那颗被酒精充盈的心在燃烧,急不可耐地扑向在床上等他的女人。
上床以后,他伸手拉扯女人身上的被子。被子被她紧紧地压在身下,费了好大的劲,陈杰才从中间部位拉开一条缝。他先伸入两条腿,再挪动屁股,最后整个身体挤进去。他碰到了她的后背。
女人没有动弹,粗重的呼吸证明她醒着。
这一刻很安静,卧室里回响着两个人的喘息声。屋外闪过的车灯光打在薄薄的窗帘上,将室内映得忽明忽暗。停了片刻,陈杰又开始行动,伸过一只手来,摸摸索索,放到女人的背上。金发女子脱得一丝不挂。
女人早已明白他的意图。她没有动弹,就像睡着了一般,心里说:哼,你这回想到我了,没那么便宜的事,看着吧,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叫你难过一晚上。
陈杰的手从女人的后背向前移,一点点绕过腰部,滑到她的小腹上……
这时,女人的身体猛地向上反弹,用力拨掉他的手,绷直了身子,粗声粗气地说:“睡觉、睡觉,别想这个好事,我没有精神陪你。滚一边去!”
陈杰尴尬地抽回手。一个妓女会拒绝他的性要求,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碰上。他猜想女人大概在和他玩什么游戏,这种女人花样很多的。安静了片刻,陈杰又一次讪讪地贴近女人,用嘴唇在她裸露在被子外面的后脖颈上轻轻地吻着,他的嘴唇感受到了她身体的颤栗,微微的,一跳一跳。他以为她被他说服了。
陈杰的理解错了。颤栗越来越明显和强烈,最后像地震一样爆发了。这一次,女人干脆把整条被子都卷过去,盔甲似的裹在身上,大有刀枪不入的气势。她背转身去,脸冲着床的另一边,连话也懒得说一句。陈杰赤裸身子,被晾在黑暗和阴冷的空气里。
陈杰进退两难,就这么全身赤裸暴露在空气中,足足有好几分钟,内心充盈的情欲被极度的沮丧击垮。沉默片刻,他既没有屈辱地向她求饶,也没有愤怒地给予反击,而是重新穿上衣服,从外衣口袋里取出一沓钱,放在她的枕头边,然后离开,走到客厅里。
金发女子同样充满了紧张和困惑,她害怕陈杰会疯狂地扑向她,撕去她身上裹着的东西,如果她反抗或者叫喊,他就用枕头或者被子堵住她的嘴,强迫她做他想做的事情。在肉搏这方面,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这将是她的屈辱和失败,她对自己说,如果他真的这样做,她就报警,告他强奸,让他去坐牢。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她听到他打开电视,看到他坐回沙发,打开茅台酒瓶,就着瓶口,大口大口喝着,就像许多冷战中的夫妻一样。这一刻,女人突然觉得她真的在扮演那个老婆的角色。好吧,既然他喜欢这么做,那就这么玩下去吧。她摸摸枕边的钱,估计数目大大超出她的心理价位,于是心安理得地继续睡下去。
温暖的被窝,宁静的夜晚,放松的心情,金发女子居然很快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色大亮。她匆匆穿上衣服,来到客厅里。男人和衣蜷缩在长沙发上,脸面向着沙发的靠背,身子一动不动,睡得烂熟的样子。沙发对面的背投彩电正在播放早间新闻,为了不影响左邻右舍,他消除了电视的声音,只看画面。地上放着一只空酒瓶,客厅里弥漫着浓重的酒味。
女人细细地打量屋内,证实这是个单身汉,回想昨晚的情景不免有点感伤。但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她明白她必须走了,在这个男人醒来之前……
6
“是不是这个瓶子?”侦查员张继戴着白手套的手,从沙发扶手旁的地板上拿起一个空酒瓶。
金发女子匆匆瞥了一眼,马上说:“是的,就是这瓶茅台酒,你看呀,拆下来的酒瓶盒子还放在茶几下面。”
张继凑近酒瓶口嗅嗅,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
“整整喝了一瓶,就这么空口喝下去的?”
金发女子想了想说:“我看他就这么空口喝的,以我的经验,像他这样的酒鬼不用下酒菜的。”
“喔……”张继问,“知道这酒哪里来的吗?”
她摇摇头,迟疑片刻说:“这两瓶酒好像是他自己昨晚带回家的。”
张继注意到茶几下还有一瓶茅台,自言自语说:“茅台啊,好酒呢。价格很贵,不会是自己买的吧。”
女人似乎真的进入了老婆的角色,脱口说:“谁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
简步乐从阳台外走了进来。金发女子所说的话他都听进去了,他觉得必须出场了。他盯着她的眼睛,疑惑不解地插了一句:“在他死去到现在,中间隔了这么长时间,你就没有一点感觉?你们就没有谈起过别的话题?”
金发女子当时愣了片刻,神情疑虑地看了简步乐一眼,眼睛渐渐失神,沉默地低下头去,仿佛在回忆什么。
张继狠狠地瞪了简步乐一眼,又问:“他有没有对你说过,在哪里喝的酒?”
“我当时并没有想到他会死!喝酒能把人喝死了?”金发女子显然还沉浸在简步乐的提问中,急于辩白地说,“我早上起来,就看到他在那里躺着。我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就没有叫醒他。再说,我急着离开还来不及呢。”
张继只得顺着她思路说:“这么说来,你还挺关心他的。”
“谢谢你的夸奖。”金发女子嘴里这么说,眼睛还是看着简步乐,似乎想从记忆里唤起什么来。顺着她的眼光,张继多看了简步乐一眼。
“回答我一个问题,”张继问金发女子,“你说彩电在早晨还开着,只是消除了声音,可我们进来的时候,电视机是关着的,难道他在你走后还醒来过一次。”
金发女子马上说:“电视是我关掉的。”她说。她当时以为他宿醉未醒,离得远远地从他身边走过,嘴里还厌恶地哼了一声,顺手关掉开了一晚上的电视。她再也没有回头看他,匆匆出门离去。说话的时候,她的眼光再次投向简步乐,似乎确定了什么,突然有点惶惶不安。她说:“我知道的就是这些,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好吧,你的东西拿去。”张继将情趣内衣还给女人,“跟门口的警察去公安局作个笔录。去吧!”
金发女子拿起内衣,跟着门口站着的一个民警走了。
7
张继示意一直在边上站着的女秘书坐下。
“你是奉领导之命,来找陈杰的?”张继明知故问,“进了房间才看清楚,他,早已死了,于是便报了警,是不是这样?”
“是的,是这样的。”女秘书回答。她两眼不停地眨动,惶恐地看着张继。
简步乐在一边打量女秘书。他们也算是认识的,进忻世全的办公室,先要和她打招呼。一张年青的光滑的脸,不算十分漂亮,但女性味很浓,是那种以气质取胜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做秘书常常会给主人加分。“你是否知道,昨天晚上在回家以前,这个人和谁在一起?”张继问。
“我,我怎么知道他和谁在一起。”女秘书回答得很犹豫。
张继看出她未说真话,追问一句:
“真是这样吗?”
“噢,对了,昨天晚上,忻副市长有一个应酬,他好像也在场的。”
“宴席上,他有没有反常的举动?”张继又问。
女秘书连忙撇清说:“我没有在场,不清楚当时的情况……”
“噢……”张继扭转头,与在边上倾听的简步乐对视了一眼,不再问下去。
现场勘查完毕,死者和相关物证一起被运走。尸体将由法医解剖验证,确定死因。相关物证作为下一步侦查的线索。证人则被接到公安局做笔录。
8
下午,简步乐在酒家询问茅台酒批号的时候,女秘书打来了电话,说是副市长现在有时间了,可以和你谈谈。
很快,他站在了副市长的办公桌前。忻世全请他坐下以后,女秘书给他端了一杯茶,然后退出去,把门关上。看她从容镇定的样子,应该是已经向副市长汇报了陈杰的死。
“我现在有时间了,你想听些什么?”忻世全俯就地说。
“我没有采访提纲,你想说什么都可以。”简步乐说。
“也好,我们就随便聊聊。先约法三章,谈话内容不能见报的。”忻世全哈哈一笑,“当然,这话说了也是白说,我管不了你。”
简步乐在想,一直对他避之不及的忻世全主动和他聊天,个中原因何在,难道他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暗中打开了夹在口袋里的录音笔。
“上午你已经看到了,陈杰死了。”忻世全仰靠在椅背上,“一个伟人说过,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还要强调一句,尤其是干我们这一行的。老百姓都说当官容易,可一旦当了官,你就知道其中的难处了。不是吗,喝酒都死人了,可我们每天要有多少这样的应酬,要做到千杯不醉万盅不倒,真的难呢……”
“没有这么严重吧。您不是号称滴酒不沾的市长吗?”
“这是对下面的,如果你的上司要你喝,你能不喝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就是为官的难处,老百姓是不会明白的。”忻世全挥挥手,“都是这个该死的陈杰,好了,我们不谈这个晦气的话题。简记者,听说你的女朋友在江川市,江川出美人啊。你要求跑我们这条线,这是对的,公私兼顾,合乎人性。”
简步乐的脸上显出愕然的表情,很显然,忻世全掌控了他的资料。
“女朋友那边有需要市里给予关照的地方,你尽管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副市长并没有在意对方的表情,因为这是意料之中的。
“为她作些安排,对我们来说轻而易举,你不必客气的。”
“我还真没有想到这一点。”简步乐迟疑了片刻说。
“不要紧,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告诉我。我一定尽力,相信我,这不是客气话。”
简步乐的后背已经汗湿了一片。
“当然,我也会主动为你着想的。大记者,你今天记住我这句话,也可能你已经录下了我们的谈话。我负责地对你说,如果我光说不做的话,你凭着录音来找我算账。”
“没这么严重吧。”简步乐喃喃地应了一声。
忻世全笑了,一连串的颤音。简步乐听得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同学张继让他马上去公安局。他借此起身告辞。
“真可惜,”忻世全感慨地说,“我本来想跟你好好聊聊的。你知道,像我们这种人,平时要找个随便聊天的对象都难。也许,你我这么面对面坐着的机会不会再有了。”
9
简步乐来到公安局。在张继的办公室,两人面对面坐下。
“老同学啊,高中毕业,你去了大学读中文,我考上武警学校,就此失去了联系,”张继说,“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了,我们会在这样的场合碰面。”
“早知道你在干这一行,我就来找你了。”简步乐回应说。
“其实,我也是前不久才从省城调到江川。倒是听说了你在省报当记者,常驻江川,只是隔行如隔山,我又忙得日夜颠倒,也没有机会和老同学叙叙旧。”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知道我的下落,怎么的也该给我打个电话。”
“我也是刚知道不久,还没来得及联系呢,你看这不挺好嘛,直接见面了。”
“这次不只是机会,我们还可以共事一段,相互补充,各取所需。”
“你真的对这个死人感兴趣?”张继这时才言归正传。
“不,我是对市府领导感兴趣,只要与他们有关的事,我都会插上一手。”简步乐回答。
“噢,职业原因,还是其它因素?”张继问。
“这,”简步乐顿了一下,“干我们这一行的,有时需要侦察蛛丝马迹,才可能未雨绸缪,第一时间抢到好新闻。”
“我怎么听上去,你好像另有所图似的。”张继揶揄地一笑。
“也许吧,我目前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不过肯定不会是经济上的。”简步乐也不回避。
“好吧,既然如此,我们一起关注这个案子,说不定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说着,张继从抽屉里拿出尸体解剖报告和酒瓶化验的结果。陈杰系死于工业酒精甲醛中毒。那两瓶看似原封包装的茅台,都是用工业酒精兑制的假酒。
这件事和最近江川市里发生的一起假酒大案不谋而合。一星期前,市郊的一个村子里,一个村长家办喜事,摆了三十八桌,结果一百零三个人喝了假酒,工业酒精中毒,被送进了医院。死了十七人,还有二十来人住在医院里,神志不清,每天做肾透析解毒。
为了这件事,卫生局长丢了官职。
“又一起假酒致人死命的案件?”简步乐调侃似的问。
张继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目光定定地看着桌子上的两个酒瓶,脑子里过滤着案情经过。他不想过早地给案子定性,以免影响对案情的判断,每个案件在最后结论没有出来以前,他总是问自己:是不是还存在另外的可能性?同时,他总觉得,弄清死因不能说明问题。只有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才能最后下“陈杰误食假酒致死”的结论。判断是不是他杀,这就是侦查员要做的功课。假酒也许只是一个杀人的工具,关键是谁使用了这个工具,将陈杰杀死的。在这个谜底没有被破解以前,下任何结论都为时过早。
现在,他需要从眼前这位老同学身上找到问题的答案。
片刻,他轻声而清晰地对简步乐说:“老同学,你应该明白,我把你叫来的原因吧?”
简步乐不解地说:“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
张继直截了当地说:“那个妓女说了,是你叫她去勾引陈杰的!”
/Kz07q0XghZ5FuYCgdDzNg==简步乐笑了:“妓女的话你也听?”
“我没有听妓女的话。”张继说,“所以我才会知道,你在这桩离奇的死亡案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此话怎么讲?”
“上午在现场听那个女人的供诉,我就知道她尽管讲了许多细节,却回避了真相:她勾引陈杰不是偶然,而是事先预谋,具有针对性的。”张继靠着椅背,舒展了一下双臂,口气平静地说,“尤其是当你出现以后,她突然变得有些恍惚,而且急着离去。我判断她另有隐情。回到局里以后,我又一次传讯了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是你出钱让她去找陈杰的!”
简步乐平静地看着张继,没有说话。
张继继续说:“你叫她每天守候陈杰,看到他喝得烂醉的时候,上去勾引他,和他上床,听他酒后说些什么话,然后向你汇报。她说你尽管找到她的时候化了装,但她还是听出了你的声音认出了你的身影。我想,你不会说她在诬陷你吧?”
简步乐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说:“好吧,我承认她说的那个人是我……”
张继压低了声音,严厉地说:“你说,为什么要这样做?目的何在!”
“现在不便告诉你。”简步乐凑近张继说,“我只能告诉你,我这么做的目的。陈杰是个出名的酒鬼,他当年市府小车班的那些同事说,这个人只要喝醉了酒,就会说梦话,滔滔不绝地把真心话全说出来。我让那个妓女去做这件事,就是为了从他嘴里听到真话。”
“什么真话?”
“我已经对你说过,我只是一种本能的预感,这人身上牵扯着许多人。不过,这件事还不到揭锅的时候。”
“连人也死了,还不能揭锅?”张继说,“我怀疑你在玩缓兵之计,也许这个陈杰就是你害的。”
“你怎么想都可以,但我现在还是不能说,因为我还没有确切的证据。”简步乐说,“我打听一下,那个女人说没说她听到陈杰说过什么梦话?”
“梦话个屁,陈杰压根儿就没有睡,一直喝酒喝到死。”
“唉,可惜了我的这条妙计。”简步乐失望地叹了口气。
“好吧,我也给你提供一条线索。今天下午我按着那两瓶茅台酒的批号,寻到了卖酒的酒家,酒家否认了他们卖假酒,同时说酒是市政府的人来买的,他们哪里敢卖假酒给市领导。这么看来,酒瓶是真的,只是有人将里面的酒换了包。”
“这么说来,这是一桩杀人案啰?!”
“是的,杀人灭口。”
简步乐说完,心头一紧,他又想到了忻世全说的话。
“你说得没错,昨天晚上陈杰在陪忻副市长宴请客人。”张继说着拿起电话,要通了市府的总机,转忻副市长。
“我这就向副市长核实情况。”在等待对方接听的时候,他对简步乐说。
电话铃一直在响,但无人接听,连他的秘书也不在。简步乐将忻世全的手机号码给了他。手机也是光响铃不接听。张继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一连几通内线电话,向有关方面打听忻世全的去向。最后,从市政法委那里证实:
忻副市长和他的秘书失踪了。
简步乐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这下,我的猜想可以证实了。忻世全有重大犯罪嫌疑,陈杰就是为他的贪污过程具体操盘的人,那两瓶假酒是忻世全给陈杰送葬的……”
张继陷入了沉思。片刻他说:“如果真如你说的,忻世全是因为害怕罪行败露而杀人灭口,就是非同一般的刑案了,我现在就向局里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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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半夜,守候在公安局的张继接到了省政法委的指令:陈杰非正常死亡一案,一并归入忻世全贪污案侦查。
半小时后,后续消息传来:忻世全在省城的国际机场被截获。他当时正和女秘书一起,准备登上飞往加拿大的航班。
张继给简步乐发了一条短信:
“你的猜测是对的,你可能会以证人的身份出现在法庭上,这是记者无法享受的特权。你有了独家报道的机会,祝贺你。”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