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错新干线

有一种女人天生是折腾男人的，有一种女人天生是崇拜男人的，从来就没有所谓公平对等的感情，从来都是一物降一物。

因为我供职的出版社印刷厂设在大阪，所以我经常会有出差的机会。

坐新干线列车是一件心旷神怡的事，车速快，座位舒适。

这一次邻座碰巧是中国人。他不仅是中国人，而且是北京人！寂寞的旅途能遇到一个同乡，真是再妙不过了。

“去出差吗？”我问。

“不，去结婚。”我才注意到他一直在不停地摩挲着那个小首饰盒。

还没等我说出恭喜的话来，他又微微一笑：

“准确地说，是去复婚。”

我不解地看着他。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于是在新干线的列车上，我完全忘记了欣赏沿途风景的事，在我面前，渐渐展开了一个人的另一幅人生风景。

我4年前来的日本，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人的命运真是难以揣测。

那一年我才23岁，中医学院毕业以后到一所大医院里做实习医生。没有想到，等待我的先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实习的第二个月里，我遇到了从日本回国治病的李奕。很快，我们如胶似漆。最后的结局只有一条，李奕先回去，我随后也去日本。

医院的领导听说我要走，一再挽留。我的指导医师说得最中肯，他说我在中医上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年轻人，在日本我的专业不会得到太大的发展，我几年学到的知识都会被荒废。

可我还是不能想象没有李奕的生活怎么继续下去。我迅速办好了结婚和出国的一切手续。

和李奕以夫妻的身份在东京久别重逢，那种快乐是难以忘怀的。

但这快乐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我便发现了我们生活中的种种问题。首先是我的语言不通，没有工作。

我开始千方百计地找工作，后来李奕的一个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发广告纸的活儿，只有这个工作不需要语言，每天骑上自行车，走街串巷地给每家的邮箱里塞进各种广告。我干了两天，一直放不下面子。下雪天骑着车一家一家分送的时候，累了找个街角坐下来喘口气的时候，我就想起来我在国内也是个堂堂的医生。也许正是这种沉重的心理负担，让我在日本什么也做不好，我放不下医生的架子，也就没法有一个新的开始。

有一次实在累得不行了，我把剩下的广告纸带回家，提前收了工。没想到第二天就被总公司知道了，我被罚款，扣除了当月工资的三分之一。这对我比干这件工作本身更让我难堪，第二天我便打个电话把工作辞了。

在这件事情上，李奕一直在埋怨我，因为我不光失去了工作，也让她在朋友面前丢了脸。李奕就完全不同了，她已经在一家大企业有了相当稳定的工作，并且很受公司的器重。

开始她每天下班就回家，给我做好饭，两个人手拉手地出去散步，后来她的应酬越来越多，特别是到了年底，“忘年会"“送别会"一个接着一个。我经常像一个小媳妇那样守着空房，等估摸着李奕快回来了，就到车站去接她。

想想她一个人在撑着这个家，我也就无话可说。李奕是那种情绪上大起大落的女孩子。我们争吵的时候，她会用最恶毒的话诅咒我们的婚姻，甚至把我们的合影顺着窗户扔到街上。一旦反省过来，她的爱又是铺天盖地的，两个人又会爱得死去活来。

任何人都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我们的话越来越少……不久，我搬到了外面，和李奕离婚。

我强打起精神，在一家工厂里找到一份工作，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在工厂里，我的这种忧郁有一个人一直看在眼里，她先是试探着和我打招呼，后来便开始每天给我带“便当”。她叫美秀，是厂里的一个女工，也是我现在要去复婚的我后来的日本妻子。

我也不知道我的哪一点吸引了美秀，她不懂中文，休息的时候就尽量来教我日文，好像非常希望能和我交流。有一次工厂的一名工人扭伤了腰，我几下就给他治好了，这在我们中医真的算不了什么。可美秀却佩服得不行，从那以后一直尊敬地称我为“先生”。

美秀非常贤淑，她虽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却有一种日本女子传统的韵味。可是我对她没有爱情。我在内心里还是思念着李奕。

美秀的爱情像雨露一样，渐渐地浸润了我的心。第二年签证即将到期之前，我终于决定和美秀结婚。美秀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满怀欣喜地做了我的妻子。

我在这种平和的爱情里渐渐恢复了元气，我决定去读研究生，只有这样，我才能逐步融进日本社会。

我搬出来之后，有一些东西还留在李奕那里，包括我的大学毕业证书，我思前想后，犹豫了很久，终于给李奕打了电话。她没有问候我一句，只是坚持不给我寄，而要我去取。

雨天里走在那条我熟悉的街道上，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那条小路让我明白了我渴望的是什么，也明白了这半年一直压抑着的心情。我推开门，还没有看清李奕的脸，她就猛地扑进我的怀里。和她的激情比起来，我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感动，我们的心还是相通的。

结局是我来时完全没有料到的，我根本忘记了取毕业证书的事，我和李奕厮守了整整一天。李奕刚刚知道我已经结了婚，她让我马上去办离婚手续。她那种武断的暴躁又回来了，只可惜我没有意识到，我把它看作爱情上的忌妒，心里甚至有几分得意。

现在想起来我真混哪！我回到家，立刻和美秀提出离婚。可怜她当时并不知道李奕的存在，我也不想做任何解释。我只是一味地要求她和我离婚，却不给她任何理由，我当时的态度，完全把她当成了阻拦我迈向幸福的绊脚石。

美秀真的同意和我离婚了，就像爱我没有一个说法一样，她也没有追究我抛弃她的道理。只是在我搬出去的那天，美秀说：“你生活得不好的时候，再来找我。”

我和李奕都没有提复婚的事，我们想让过去的伤痛消失得快一些，在这方面，李奕和我都做出了努力。为了不见美秀，我辞掉了工厂的工作。

然而，再会的激情过去之后，我和李奕又恢复了过去的生活，因为我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我依然是一个没有工作、看不到前途的人。

我们又开始争吵，除了和以前差不多的内容，李奕对我的再婚一直耿耿于怀。她在情绪冲动的时候总会把美秀抬出来攻击一番，这是我最受不了的，因为已经够对不起美秀了，是我把她的幸福毁了。

我们的生活又开始了一个新的轮回，这一次离开家的是李奕。她经常整宿地不回来，从一些小的细节上，我知道李奕有了新的男朋友。

这一次也许是麻木了，我的痛苦要比上次轻得多。后来李奕回来收拾她的东西，她说公司要派她常驻美国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一些久违的温柔，但我知道我们真的要成为路人了……

你相信吗？我后来真的去找了美秀。也许任何人都会鄙视我的选择。我其实什么也不是，我得从零开始。

美秀见到我什么也没问，在她的小房间里给我做了一顿日本饭。端上桌子的时候，她说了一句“你回来了”，好像迎接一个出远门归来的丈夫一样。我过去只听说过日本女子贤惠，但没想到竟会这么隐忍，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人需要的，也许就是一种平和实在的感情。

在美秀的说服下，她的父母终于同意我们复婚。她的父亲甚至出资为我开了一家中医诊疗所。我终于实现了一个小小的梦想……

新干线到达名古屋站的时候，站台上站着一个清秀的日本女子。她特地穿了和服，一靠近他就羞涩地挽住了他的胳膊。而那个把人生最壮观的一段时期浓缩在三个小时里描述给我的人，已经完全忘记了再跟我打招呼。

他在这趟新干线上得以把过去一股脑儿地扔给了一个陌生人，那么，他可以一身轻松地踏进新的生活了。

那个叫李奕的女子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