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大概已经没有人否认“电影是一门艺术”这一命题了,虽然肯定还有人在思考“电影是一门什么艺术”这一问题。我们已经理所当然地认为,电影需要说话,但也有人说过,电影的对白要尽可能地少,因为画面本身比语言能表达更多的东西。这时,《艺术家》开了口,来参与到关于“说话”的讨论中。
影片最突出的标签就是“默片”,然而它又不全是默片。它模仿和致敬的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默片时代。影片中的男主角乔治·瓦伦汀是一名默片明星,他像卓别林等现实中的默片明星一样,遭遇了有声片时代的到来;而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女演员芭比,米勒却在有声片中成了炙手可热的明星。乔治嘲笑、拒绝有声电影,却一步步走向没落。电影就在他们的一升一降、一个有声一个无声的对比中,“沉默”地描绘了一个纠缠着爱情的艺术人生。然而相对于那些真正的默片,《艺术家》中的“默片”成了导演借以表达主题的工具,成了有意味的形式。影片对声音的处理是颇为精彩的。当乔治做噩梦,发现周围的世界都是有声的,而自己却发不出声音时,电影中第一次出现了除音乐以外的声音。水杯碰触桌面的声音,小狗的叫声,凳子倒地的声音,女演员的嬉笑声……这些声音,不论是对于乔治来说,还是对于自以为在观赏无声片的我们来说,都是一种突然的刺激。这些提醒我们,电影中时常缺位的声音才是真正的主角。而在影片结尾,乔治和芭比欢快地演完一段舞蹈片,电影中第一次出现了他们的喘息声——有声片的时代到来了,电影也恢复了声音。老板的赞美声,片场人员的喊声,以及乔治在电影中唯一的一次发声:With pleasure,(非常荣幸。)
的确,《艺术家》似乎极度地支持了开头讲过的那个命题。由于当时技术的限制,默片需要把电影对白压缩到极致,直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才用字幕打出来。然而在《艺术家》这部诞生在21世纪初期的“默片”中,安排字幕却并非全是为了补充画面和技术怀旧,而是导演的精心设计。如果我们对这些精巧之处稍微注意并运用一下记忆力的话,就会发现出现频率非常高的一个词就是“talk”(说话、交谈)。首先需要注意的是,有声电影的名字之一(也是在电影中出现的名字)就是talkie。这样,电影中出现的talk就成了一个双关语。当电影中金诺公司的老板要炒掉乔治时,他说:“你我属于另一个时代,乔治。现在这个世界正在说话。”(You and I belong to another era,George.The world isTALKING now.)而当乔治坚持自己的默片艺术,却走向衰败时,他的妻子对他说:“我们得谈谈,乔治。为什么你要拒绝交谈?”(We have to TALK,George.Why do you refuse toTALK?)
乔治拒绝了talk,也无法接受talkie。在老板那里,炒掉乔治是观众的选择。他说:“人们需要新面孔,会说话的面孔(TALKING face)。”这里,他颇有些无情地点出了电影的特征,以及它(至少是在当今这个时代)的宿命——一门大众艺术。大众艺术本身并没有什么错与对,而任何一门艺术,在它最为繁荣时,都是大众艺术,如希腊化时代的雕塑,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19世纪的小说、歌剧等等,那时的人们需要它们,就像今天的我们需要电影一样,然而它们最终都朝着脱离大众的方向发展,从而获得了“高雅艺术”的称号。但是需要明白的是,不只是它们脱离了大众,更是大众抛弃了它们。我们无时无刻不在选择适合我们的娱乐方式,并寻找新的刺激,当有更生动、更容易理解、更方便参与的娱乐方式出现的时候,我们便会很自然地抛弃旧有的方式。也正是这样,新的艺术门类在兴起之时,往往要把自己和大众接受紧密地捆在一起;而大众艺术也就无可避免地背上了低俗、简单的名声。正是大众艺术的这些特点,乔治才遭遇了挫败。一个艺术家,不肯为了迎合大众的口味而放弃自己的骄傲,然而他没有意识到,这份骄傲却是被大众捧起来的,因此他便遭遇了“大众艺术家”所独有的尴尬:为了那“艺术家”的骄傲,他不肯随大众口味改变而改变,但这样他也就不再是“艺术家”了。人们抛却了他,去追逐新的刺激,只在无意间看到他时,才想起他,像观赏稀有的旧物一样对他指指点点。直到他险些丧身火海时,人们才恍然发现,旧物的消逝也是一件值得惋惜的事,才会悲伤而惊讶地说上一句:“噢,上帝!+s2vUjEAm5HSZ0ZiYf92UA==他是乔治·瓦伦汀!”
和众多电影人一样,乔治实际上在被观众操控着。他很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在他独立制作默片《爱的眼泪》时,报纸上登出他的话,说:“我不是木偶,我是艺术家!”然而这份抗议和之后的失败,却更突显出了他的“木偶”身份。还是金诺公司老板的话点明了问题(或许导演正是通过这个人物来传达自身的心酸体会):“我希望事情不是这样,但大众想要新鲜的面孔,而大众永远不会犯错。”这里“新鲜的面孔”的原词是“fresh meat”(鲜肉)。这个词会使我们自然地想起那个关于“刀俎”和“鱼肉”的成语。在这里,“艺术家”成了“鱼肉”,而接受艺术家馈赠的却是作为“刀俎”的观众。
不过在生活中,观众总是疯狂地追逐着艺术家,似乎甘心接受“鱼肉”的摆布一般。的确,乔治也有许多“fans”,他们为乔治欢呼,使乔治不得不一次次出场向他们致意。乔治利用自己的表演,可以成功地操控观众,使他们同时紧张,同时放松,同时欢笑,同时鼓掌。而这也正是许多批评家否定电影艺术的原因之一——它使人受到操控和约束,被整齐划一,而不是解放和自由。然而影片很快就点明,乔治的fans都是老人了,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正如芭比·米勒的男友对乔治致敬时的理由一样:“我的父亲是你的一大粉丝。”
然而,更为吊诡的是,在“艺术家——大众”这组并不平等稳定的二者关系中,后者同样是被操控的。这里的操控者,便是“勇往直前”的技术。电影要不要talk,准确来说,并不是大众的选择,而是技术发展的结果。正如今天我们的需求被不断创新的科技产品所决定一样,当电影可以说话时,大众便会觉得,“我喜欢会说话的电影。”当然,并非独有电影这种艺术受技术的制约。绘画也曾因颜料的创新而突飞猛进,而小说的兴起同印刷业的扩张密不可分。然而从来没有一种艺术,像电影一样与技术结合得如此紧密,以至于它同时拥有两个身份——“艺术”和“工业”。在电影诞生之前,哲学家所观察到的艺术的发展,是越来越不依赖于外在形式和物质的——雕刻和建筑尚需要众多的材料和工具,而绘画需要颜色和画笔,到了诗歌,则只需要文字和纸笔了,甚至连纸笔也不一定需要。然而技术的可复制大大地扭转了这种“发展”趋势,它使得艺术不但离不开技术,而且还越来越依赖技术。这在电影艺术的生产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正是这样,我们看到许多导演在追逐技术的道路上疲于奔命,也有很多电影由于技术的领先而在市场上大获全胜;我们也看到因为无法跟上新的技术,乔治只能“为年轻人让路”,被挡不住的潮流所冲垮,恰如在那部《爱的眼泪》的结尾,他被流沙吞噬一般。
然而在艺术家、大众和技术这被talk联结到一起的三者关系中,后者是最没有人情味,也是最没有美感的。或许我们可以说,新的技术可以带来新的美感,然而这种美感,或许真的只是新的刺激,而技术是制造刺激的最为有力的方式。然而,在这个经历过多次科技革命的世界中,技术却是唯一统治性的力量;更重要的是,艺术是个人的,然而技术和工业却必须是朝向大多数的。因此,“大众永远不会犯错”,犯错的就只有艺术家了。正如今天许多导演因为特效没有做好而受到责备,乔治也无法逃脱大众的取笑——默片演员的表演被形容为“挤眉弄眼”(mugging)。这个词是芭比·米勒所说的,她还说:“老的出去,新的进来。为年轻人让路!这就是生活!”然而新的总会变老,淘汰过他人的也终会被他人淘汰,正如杰克·伦敦的《一块牛排》中的拳击手汤姆·金所遭遇的那样。然而同汤姆靠双手赢得胜利不同,乔治和芭比是被技术强制拉进了新陈代谢的循环中。他们如同吞噬乔治的沙子,在潮水的推动下被冲到岸上,在下一股潮水来袭时又会被带回到海洋深处。
因此,在技术的高大威严的宝座下,乔治必须做出妥协。影片的结尾,当乔治在自己的默片被烧毁的房间里将要开枪自杀之时,芭比开车撞树的声音救了他。芭比冲上楼来,告诉乔治自己只不过是想帮他。乔治摆手,回答,然后他们拥抱,乔治很快地接受了芭比的提议,同她一起拍摄一部舞蹈片。我们无法知道乔治回答了什么,然而或许是导演无法为乔治突然的转变提供合理的解释,就干脆把它略过去。乔治在结尾的转变同整部电影的冲突极为不和谐,并且有使整部电影成为平庸的爱情片的嫌疑。然而,如果不这样结尾,那乔治和芭比又该何去何从?观众喜欢大团圆和爱情戏。如果乔治真的死掉了,或者在对默片艺术的坚守(虽然这种坚守也和技术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中孤独终老,这会挫伤观众的期待,也会令情节的突转消失,使影片少了许多趣味而稍显平淡。然而,我却觉得,电影结尾的设计,虽然增添了趣味,却使整个故事的意味大大减少了——有些冲突并不一定要得到解决,除非我们要为了解决而解决。
同属此类设计的,还有电影中的小狗。窃以为它是一个画蛇添足的元素,虽然它也为情节的发展做出了不少贡献,而且为沉默的电影增添了许多趣味。然而这种贡献和趣味却是极不自然的,宛如早期默片的夸张表演一般;而它那极通人陛的特点,也使它在救乔治时,充当了古典戏剧中在关键时刻突然降临的神的角色。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观众所需要的,或许真的只是调味品,而电影,却无法拒绝观众的这种需要。我们所看到的影片,正是艺术家、大众和技术三者协商、合作的结果,它讲求多方的共赢,而艺术家的独白往往无法支撑一部电影——无论是好莱坞商业大片还是各式各样的独立电影——只能向其它“高雅艺术”中去求得安身之所了。
有人说电影是一种造梦的艺术。实际上,任何艺术都是造梦的,它们为我们制造幻觉,创造另一个世界,使我们可以栖居其中(至少是暂时的)。只不过,电影造梦依靠的不只是艺术手段,还有技术手段。身处电影院的我们,正如在《盗梦空间》中被Cobb造梦的众人一样;而好的导演恰如优秀的造梦师,不但需要天才的创见,而且,还需要能使人人梦的足量的药剂,更需要那台神奇的造梦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