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幸福的眼睛们看不到的现场

2013-12-29 00:00:00李汉荣
散文诗 2013年1期

一只误入城市的狗

这只土狗(人们习惯称乡村的狗为土狗),在大街上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小心地回避着行人和车辆。它谦恭胆怯的樣子,让我记起小时候随大人进城,提着一竹篮鸡蛋,生怕撞了别人,也生怕被别人撞了。

在行人和车辆稀少的地方,它忽然停了下来,见没人注意它,就迅速翘起后腿,在电线杆上浇了几滴尿,然后一阵小跑,在前面的电线杆上又浇了几滴尿,然后又是一阵小跑,在前面电线杆上又浇了几滴尿。

这樣忙碌多次,五六根电线杆上,它都打上了记号。

快到十字路口,已是一片车水马龙了,它转过身瞥一眼那一排电线杆,这里总算有了与它有关的标志,或许,它要把乡野的领土延伸到这里?它似乎满意地翘起尾巴,怯怯地,一阵小跑,消失在人流车潮里。

那几滴微薄的尿,很快被燃烧的阳光蒸发,它打下的记号,被立即注销。

也许它是郊外失地的农家土狗?也许它是误入城市的山野土狗?

它苦恋故土,魂牵山野,走到哪里,都要把乡土的气息种植在哪里。它不愿意乡土越缩越小,乡味越来越淡,乡情越来越少。

它固执地,要在城市的版图打上乡野的记号。它要为日渐萎缩的乡土收复失地。

我真想追上那只狗,追回越去越远的乡土。

急奔山顶的旅游汽车

一溜溜烟,绕着山急转,一个嬉皮士,快速吐出好多好多烟圈。然后,打几声口哨,戛然停在山顶。

中东的油,俄罗斯的气,长啸几声,化一缕尾气,四周的草木、雀鸟、溪流、岩石,都嗅到了全球一体化气息。

慧能住过的庙里,如今住着一台电视机。

李白题过诗的墙壁,赫然挂着一尊财神。

苏东坡仰望过的神秘星空,此刻正游走着几多间谍卫星。

我多年前采摘过的白云,已陆续被旅游开发公司席卷而去,印成钞票。

汽车,汽车,依旧是汽车,依旧是烟圈。依旧是全球一体化气息,包围了古庙,笼罩了山顶。

商业在至高处登临并锁定。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你在山下仰望什么?

仰望伟大的峰顶?神圣的峰顶?

而峰顶,兀立着一匹匹铁的怪兽,它正在俯瞰你……

养鸡场的鸡

放眼看去,鸡左面是鸡,鸡右面是鸡,鸡下面是鸡,鸡上面是鸡,鸡的远方还是鸡。

重重叠叠挤挤挨挨跌跌撞撞凄凄惨惨戚戚,全是鸡。

每一只鸡仅拥有三十二开的一页纸那么大的地方。一页小学生的作业纸上,站着,站着,鸡,一站就是一生。

饲料催化着你们,也就是说,化学在快速制造着你们,你们又按照化学的命令,快速制造蛋和脂肪。

一页三十二开的作业纸上,你们永恒地站着,完成带血的作业。

电控制着你们。你们不是生命,你们只是一种机器。你们只能按照机械的原理工作和生产。商业预订了你们的蛋、你们的肉、你们的羽毛,预订了你们的一生。

没有追逐的喜悦,没有嬉戏的快乐;你们全是母性,但你们的前身和来世,都不曾有过做母亲的记忆,你们永远没有自己的儿女。

“鸡鸣桑树巅”,早已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今生今世,你们没有见过一片绿色叶子,你们不曾愉快地叫唤过一声。

“老鹰捉小鸡”,也是久已失传的故事。只是你们永远也不会明白,究竟是一种怎樣厉害的老鹰,把你们集体捉来,集体囚禁在这里?

我是属鸡的,我对鸡有着与身俱来的感情。然而,我,一个属鸡的人,有生以来吃过多少蛋、多少鸡?当我兴高采烈地消费、消灭、消化你们的时候,我像一个快乐的奴隶主,何曾想到过你们——一群多么可怜的奴隶?

面对你们,我除了写下难受的感觉,写下很可能难免虚伪的忏悔,我又为你们做了什么?

在三十二开的作业纸上,你们永恒地站着,完成着带血的作业。

在三十二开的宇宙里,你们不曾转身,就度过了你们悲惨的一生……

按摩师

头部、领部、胸部、背部、足部……

太阳穴、虎谷穴、玉枕穴、涌泉穴……

你都一一按摩过了。

推、拉、揉、捏、搓。你把手指和重力,都落实在密密的穴位上。

是的,穴位、穴位,我这才明白,我们小小的身体上,密布着如此众多的穴位、痛苦的穴位。

是这么多痛点,这么多痛苦的根基,筑成了生命的庙宇。

你的手指携带着小小的火焰,点燃了穴位深处隐藏的灯。我感到,你的手经过的地方,我身体里的灯一盏盏亮了。

鱼一樣,你的手游过浅滩,我的感觉深处,溅起一片海浪。

一些重要的驿站,都经你打扫、修复和加固。

我知道,我身上这些叫做灵台、迎香、阳关、石门、涌泉、天枢、风府、悬钟、临泣……的穴位,曾经也在孔夫子、屈原、李白、渔父、农夫、樵夫身上,曾经也在美女、英雄、强盗、乞丐、帝王、天才、白痴身上。

万古千秋,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是相似的身体、相同的穴位,是相似或相同的痛感。

我由此知道,由我临时保管的这个身体,是古老生命的新址,是寄存时间的庙宇。

生命到达我之前,秘诀已经写好,而命运之针,已把密密的穴位凿在恰当的位置。

当生命到达我,痛苦的穴位也同时到达我。带着一身的痛点,我开始追逐生命的欢乐。

而疼痛一次次亮出了生命的底牌。

我才明白,虚妄的欢乐并不存在,欢乐,只是从痛苦的深穴溅出的泡沫。

我感谢你一一查找我的痛点。要不是你的触摸,我真不知道,我的身体里和命运里,隐藏着如此众多的痛苦穴位。

你满头大汗的时候,正是我觉得轻松通畅的时候。

你以略略使我疼痛的方式,减少我的疼痛。

你让我知道: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里和生命里,都布满了痛点。

即使帝王或美女的身上,也都被一根看不见的针凿满了痛苦的深穴。

按摩结束的时候,正是黄昏,我走出病房,抬起头,发现我与刚刚黑下来又渐渐亮起来的天空撞个满怀。

我惊异地发现,伟大的宇宙的身体上,也凿满了星星,这数不清的痛苦的穴位。

上帝,是否就是宇宙的按摩师?

忧郁症患者

忧郁着,忧郁着,依旧忧郁着。

看见你,我就看见了某个时代的表情。

忧郁里更交织着迷茫,这是我在连续的阴雨天里,看见的天空的那种表情,它一直俯下地面,我看见高处不胜寒的宇宙,把它超载的苦闷都倾泻给大地上的事物。

你躲在走廊的尽头抽烟,无烟室禁止抽烟,但无法禁止你忧郁。

烟雾从你手中升起,渐渐就笼罩了你。

我惊讶,你的体内竟藏着这樣多的烟雾。

听一段快乐的流行歌曲吧,但流行的快乐无法驱赶你的忧郁。听一段相声吧,可惜那些通俗的手指触不到你忧郁的穴位。

市场上流通的“爱情”,当然不会嫁给忧郁。

一切都在涨kL8hPu7wIafHg3UtzUUK8w==价,蔬菜、海产、房租、官职、文凭,包括伪劣商品、伪劣偶像、伪劣真理。

而忧郁从来都贬值。

连忧郁也不喜欢忧郁。

忧郁的海水夜夜倒灌进你的内心。

我担心,你内心的盐怕已千吨万吨。

抬起头来,望一眼天上的银河吧,让达观的天空分担你内心的重量。

可是你说,天河的波涛正汹涌着你的忧郁。

到高山顶上去对天长啸吧,让漫天的白云擦拭你的忧郁。

可是你说,白云正是从你忧郁的水塘里升起的。

那么拈花微笑吧,看流水无忧,明月无言。

可是你说,花在手中正一点点凋零。

那么去请精神医生看看吧。

可是你说,精神医生或许是更严重的精神病人,他只能加重我的病情,并加重我的债务。

那么读书吧,与大师们谈谈心。

读书?哪一本书不是忧郁的记录?哪一个大师不是深陷在忧郁的长夜?

忧郁,莫非是另一种绝症?冰冷的月亮和燃烧的太阳,都是忧郁病人?

我为你的忧郁而忧郁。

我发现,我已是忧郁症患者。直到有一天,为你治疗而被你拒绝了的那位精神医生,突然走进我的病房。

他的到来加重了我的忧郁。

他无疑在证实:我已正式成为忧郁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