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大马群
由远及近,奔腾着的五彩的河流,撕卷着,碰撞着,闪电雷霆,霹雳炸响……蓦地,一道道蓝色的光影,迅疾划过。
斜跨在马背之上的汉子,鲜艳的蒙古袍的马蹄袖上散发着金子一样的光亮。套马杆在空中抖动,两岁儿马飘起了纷乱的散鬃。
大地在颤抖,旷野在战栗……
一骑如箭,驯马手头顶的飘带,是风中的旗语,招手于五月的草原,熟悉的蒙古语在绿色的风中自由地诉说。
这是我的大草原,我的大马群,我的北方故乡!
菊花青,杏黄马,斑点,雪花、黑珍珠,一一列队从我面前疾驰而过,那是八百年前骁勇的武士,手中的刀箭亮成明晃晃的弯月,一曲《黄膘马》长调咏叹,低回在美丽的达尔汗草原。
跨上马背的小伙子远走他乡,一棵树的草原寂静而又安详……
奔涌,嘶鸣,飘动的马鬃,是一朵朵愤怒的云!
呼唤着风暴,呼唤着苍鹰重新回归草原。
博格达山巅,砥砺风暴的岩石任凭吹打,坚硬的花岗岩的缝隙间,悄然绽放出黄的迎春和四季不会凋落的铁花……
马群走过的地方,花朵依然鲜艳,我的雪花斑点马步态悠然而又闲散。没有了面具的可憎以及甲胄的沉重,洁净如洗的美好时光等候在还乡的路边。
我整理好行囊,准备上路。我的行囊里只有呼啸的风、白得惊心动魄的云,还有一支来自遥远疆域的三孔草笛。
敖伦苏木
这是一座死城,像熔岩喷发以后一般的死寂。颓圮的城隘在日暮下晃动着空空荡荡的斜影,退化的土地上寸草不生。
黑砖茶散发出喷香的味道,沙蓬花盛开在破碎的瓷片之上。
永无止境的风啊,在吹……
艾布盖河凝乳般僵卧在寒冷的土地上。
城池被连根拔起,狼烟滚过的大地,依稀迷漫着缕缕香烟和阵阵传来的暮鼓梵音。
三月的达尔罕草原,没有一点春的讯息。
溯漠之北,我感受到忙牛冰冷的鼻息。
北方的驼队向北便消失在低矮的暮色中,只有哈拉和林塔顶的风铃,散发出藏铜古色古香的光芒。
寒冷的日子里,故事在潮湿的土地上生长。石碑上漫漶的文字,讲述着风风雨雨的前朝往事。
在八百多年前古老都城的废墟之上,我领受着祖先温暖的阳光。
布尔津的早晨
奔忙了一夜的山溪似乎已经很疲倦了,它放慢了脚步,慵懒地伸展着身体。可山林醒了,白桦树醒了,高高的新疆杨醒了,满山的樟子松、落叶松和红红的杜鹃醒了。
昨夜黑森林有过太多的惊险与噩梦,老巫婆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重人我的梦境。森林王子摆脱了魔法,于是,森林缝隙间透进一缕金色的光芒。
可这是在新疆,在布尔津,在阿尔泰山的深处。
昨夜黑森森的莽林,在薄薄的晨雾中,变幻出油绿、墨绿、浅绿;山间的流水也由白如炼乳变为一钵淡淡的宿墨,泼染着一地的山水乡音。
这就是布尔津的早晨,梦境与现实的美妙奇遇。
我是随着草笛的低回声上路的。我的鹿皮软靴,不忍踏破露水的晶莹,在朽木巨大的坟场,我寻找着图瓦先人使用过的独木小舟。
小木屋顶上的烟缕平静袅娜。水边的大角鹿却圆睁着慌张的眼睛。雪爬犁拉走的冬天,这小小的生灵,奔走在漫天的雪花里,如同奔走在遥远的俄罗斯童话世界里。
可这是在新疆,在布尔津,在阿尔泰山的深处。
虬曲盘结的犄角放散出琥珀色的光芒,大角鹿昂首凝望的瞬间,一串水滴珍珠般从腮边跌落……
这就是布尔津的早晨,童话与色彩的奇妙相遇。
亮起一只灯盏,为自己照亮前程
季节的坠落是从头顶开始的。
先是炫耀了一个季节的叶片,开始慢慢蜕变。而后变黄或变红。渐渐地枯萎,失去往日多汁丰满的形象。最后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悄然飘落。
零落成泥,未必都能香如故。
难忘那个马兰花盛开的季节,一位名叫根敦的牧区医生,手执一盏颤微微的马灯,为从边地赶来的牧民诊疗疾病。
没有白大褂的光鲜耀眼,更闻不到消毒药水刺鼻的气味。只有一张黑黢黢的脸和一个佝偻着的高大身躯的倒影。
那一盏马灯,在边地小镇整整亮了一宿。
灯盏微弱的光焰,在边地漫无涯际的风沙中摇曳,但始终还是亮着。
在一个多风的季节,那盏马灯悄悄地熄灭了,没有谁会在乎一盏马灯的明灭。那一星光亮从此变成了茫茫沙丘下一簇冰冷的火焰,在夜的深处四下流浪。
怀念马灯昏暗的光影和夜幕下长长的倒影。怀念洞穿一切的风寒和马兰淡淡的馨香。
亮起一只灯盏,遥祭那个岁月、那么一个人,同时也为自己照亮前程。
光影下的草原
天幕下的山很小,天幕下的蒙古包更小。
光影如剑刺破天幕,喷溅在铅灰色的底片上,勾画出一个活脱脱的血色黄昏。
一切都在岑寂中凝固了——毡包、牛羊和笔直的炊烟。
风雨骤然而止,重归于岩画的辽远与寂静。
只有老额吉手搭额际间,远处的河水闪现出一道锦缎般的云影。
枳芨苍黄而衰老,错过了泛青的季节,无风的黄昏,没有了风的轰轰鸣响,更没有期待已久的绿色。
无论是走过沙海还是穿越荒原,一汪平静的“诺尔”,珍藏着游鱼最后的遗言。
光影下的草原,虚幻而又真实。
为寻找风声、雨声和草根发芽的爆裂声。我来到这片草原。红色赤裸的草原;黑色死静的草原;银白透明的草原——耳边又响起风的呜咽,好似万千人马在齐声呐喊。
高原上的河流
高原上的河流如琼浆似玉液,清冷甘洌。
不信么?你去莫河、去黑河、去伊敏河;你去图里河、去归流河:去额尔古纳河……
这些河流在高原之上,缠绕着,流淌着,洗濯着樟松、落叶松、塔松、云杉。惟有白桦树,即使成片成林也显得那么孤单寂寞。白桦树的心情只有飞鸟知道。白桦树的心情只有河水知道。白桦树是森林的王子,是热恋中的少年,挺拔而忧郁。一副心事重重落落寡欢的样子。
河水凝固成一面镜子。我惊诧于它的透明光洁。缓缓地、缓缓地流淌,哗啦啦的水声,像是孩童无忌的笑声,敲响了森林的早晨。
我的祖母于早几年前归瘗归流河边,她是带着一生的苦劳和通红的沙眼以及骨质疏松落葬故乡的。在那片乌黑的黑土地下面,有人在那儿苦苦等待了她五十多年。
高原上的河流,我艳羡于你的舒缓宁静,怀抱着我那个遥远而陌生并不富足的故乡。
一棵树
一棵树,蒙古语叫“干其毛德”。
一棵树孤独而静远。
一棵树便是一种生命向天空发出的誓言,一棵树便是一粒种子向世界的真诚告白。
同样的生命,同样的美丽,一棵树难以逃避命定中的安排,孤独,是它一生的劫数。
风暴如期而至,生命一圈圈静静地等待在年轮之中。
肌肤的白嫩与枝干的苍劲,为一滴水而将欲望无度地伸展。
绿掌,招摇于苍茫和无垠之间。
一棵树下的爱情总是那么的惨淡,一辈辈口口相传。马头琴师抚琴吟唱,唱一曲痴男怨女不成眷属的哀怨。
一棵生长在草原上的“干其毛德”。
一棵从降生到死亡注定了它一生与凄风苦雨相伴的树。
如今,我站在空空荡荡的草原,极目远眺,眺望那棵树和它忧郁的倒影……
一棵树啊,一棵树!
白雪绿手
纷纷扬扬,散散漫漫,一个春天的讯息,在白色晶莹的雪野上伸出绿色的手掌。
冰冷而透明的早晨,的士伸着懒腰,呵着苍白色的尾气。广播里正在播放着北方干旱少雨的新闻。
风,在树梢之间传递着消息。
乡土,生吞活剥这洁净细润的雪,枝条摇摆起修长有力的手臂。
二八月乱穿衣,灰色的树皮,青绿色的枝丫。树下一片黄绿,一片紫蓝,一片杂色,一片乱红。
鸟的轨迹消失在天空,雪野上残留着零乱的足迹。
几次寒流,几次降温以后,春天便稳稳地坐上了红柳细软的枝头。几缕阳光,几声叹息,鸟儿们个个欢歌笑语。
在家乡雾霭迷蒙的路边,我一边恭迎着沁凉松软的雪朵,一边悉心搜寻着另一个季节传来的消息……
我和草原有个约定
每完成一章草原题材的散文诗,就像完成了一次神圣的精神之旅。草原的博大,草原的洁净以及母语给予我的愉悦是文字无法表达得清楚的。应该说是草原给了我创作的激情,也正是这片大草原赋予了我抵挡风寒的力量和勇气。若言前世有缘,我和草原早已经有了一个约定,这个约定把我和草原紧紧地连在一起,从血脉到骨肉。
行脚于大草原,我开发五官,捕捉云霭蓝天,捕捉长调牧歌的悠扬酣畅。在母语构筑的天堂,且行且吟,用心灵去歌唱。
紧随着高原上的河流,我执意去远行抑或流浪,在蔚蓝色的故乡,去寻找祖先留下的冰河铁马与如梦般的狼烟。
我庆幸能与散文诗结缘,执手共同跨越草原上的一条条河流,共同攀援一座座山峦,只为了这一生的约定。
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坚守自己美丽的家园,从遥远的过去,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