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死跑龙套的”

周星驰在拍摄现场为舒淇讲戏并示范动作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今何在10年没换过的QQ签名现在印在了周星驰新电影《西游·降魔篇》的大海报上。这竟然是个巧合。

另一个巧合是，“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周星驰名字的由来《滕王阁序》里，也有今何在这个笔名的由来——“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几个月前，北京三里屯，今何在见到了少时偶像周星驰。他没像粉丝一样凑上去要签名，他要淡定，他是来谈工作的——关于《西游·降魔篇》电影小说的改编。对于这次见面，他用周星驰式的口吻描述：“周星驰一见到我就说，‘啊，我看过你的《悟空传》，我仰慕你很久了。’虽然他有百分之九十八的可能是在客气，但我还是决定坚信他是真的景仰我。然后考虑要不要把这句话印在T恤上一直穿着去各种饭局。”

13年前，毕业于行政管理专业的今何在在一家网站做网络管理员。正是《大话西游》在内地网络上走红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在背诵这部电影里的台词。2000年，央视开始播出新版《西游记》，今何在觉得，那里面表现的是《西游记》比较表层的东西，而不是《西游记》中更深的内在情感和悲剧。他敲击键盘，写下他理解中的西游故事——有“大智若愚坚持理想的唐僧，深深掩藏感情与痛苦的猪八戒，迷失自我狂躁不安的沙僧，时狂时悲的精神分裂的猴子。”还有一位和《大话西游》紫霞一样名字的女主角。

点击鼠标，发出那篇只有两千字的《悟空传》开头。今何在的人生从此改变，扭向了他之前从未想象过的写作之路。

相信世界有奇迹

2013年2月10日，大年初一，《西游·降魔篇》公映第一天。晚上23时，北京朝阳大悦城电影院的IMAX厅已经散场，只剩4人没有起身——卢正雨、卢俊和两人的妻子。

29岁的卢正雨是《西游·降魔篇》的联合编剧，也在电影中客串了一个角色。35岁的卢俊是凤凰联动出版公司总编辑、《西游·降魔篇》电影小说的策划编辑。两人都是周星驰影迷会的铁杆。这次，他们自己花钱买了票，又看了一次已经看了无数遍的电影。

卢俊不停地用手机刷百度的票房吧，不时兴奋轻呼：“首日票房过N千万没问题了！”“打破华语电影首日票房纪录了！”作为看着周星驰电影长大的人，他很高兴自己能参与向青春致敬，何况这上面的商业利益也不少。他透露，今何在这部小说印了7万本。对一部电影小说而言，这是一个接近市场上限的数字。

《鹿鼎记》

卢正雨的妻子、他的制片人果果说：“周星驰这电影票房要是上不去，我会特别难受。因为这代表我心中的一个期望。”

以“无厘头”立名的周星驰似乎离“无厘头”越来越远。多年前，他的老搭档、导演李力持就曾表示，周星驰很反感他的电影被称为“无厘头”，因为这个词让人联想到“不用脑，不花心思”，其实他们花了大心思。李力持还说：“周星驰更偏向于将他的作品称为悲喜剧，他总是关注小人物在生存压力面前的尴尬和窘迫。”现在，跳出生存压力，周星驰更爱讲成长、梦想和蜕变，主角依然是小人物。

卢正雨自己的故事正是一场周星驰反复讲述的小人物奋斗励志史，只是去了点癫狂，添了些日常的琐碎。用他对周星驰电影精神的概括来说就是：相信世界有奇迹。

“我10岁的时候就挺想拍片的。我以前都没说过。”卢正雨回忆着，旁边的果果盯着他笑：“难道不是记忆误差吗？”

“真是10岁。那时候我喜欢李连杰，就去学武术。”卢正雨认真学了3年武术套路，从刀枪剑棍到长拳南拳，拿了湖南省运会各种奖项。离梦想中的武打片当然还是很遥远。

他像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少年一样喜欢周星驰的疯癫搞笑，也喜欢别的港片。直到高中的某个夜晚，他看了一场重播的《喜剧之王》，那个“死跑龙套的”故事让他一夜之间欲罢不能，对周星驰的喜爱提升到了“更高一个层次”。“他的电影不只是搞笑，还有更多珍贵的东西，比如对底层人民的爱。”卢正雨总结。

“你觉得周星驰是真相信世界有奇迹吗？”我问。

“应该是相信的吧。他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奇迹，从草根跑龙套到现在。他让我感觉到，不只是在电影里有这种事，努力真的会有收获。”卢正雨说。

“周星驰影迷会”微博的创始人盘丝和卢正雨因为相似的理由喜欢周星驰：“他从来都很草根，能引起共鸣，有代入感。”盘丝会自费飞到北京来看周星驰和马云的对话，第二天再飞回去：“他对我最大的性格影响就是想象力和一份坚持。”

卢正雨在湖南工业大学读书的第一年，没有分专业。“家里有关系，可以帮我搞一搞，第二年去我们学校全国有名的包装设计专业，设计月饼盒什么的，将来就业挺好。我就是不去。”卢正雨想跟电影多沾一点边，学了多媒体设计专业。

2004年，卢正雨拿着一部普通的傻瓜数码相机，翻拍了《无间道》。这可是件疯狂的事。在DV刚刚开始普及的时代，人们正在为拍摄权的草根化而欢呼，还没来得及想象到它可以更草根。何况技术还没进步到给数码相机登上拍摄场的时候，一张记忆卡只能存储四五分钟的影像，而且没有声音、画质模糊。卢正雨就这样拍几分钟，把数据倒出来再拍，最后剪出了长达一小时的影片，被新浪等网站称为“史上最强《无间道》翻拍作品”。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2006年大学毕业时，因为拍摄的几个短片在网上积攒了一点名气，卢正雨来到北京一家新开的新媒体制作公司工作。不到一年就离职了。“那是我惟一一份工作，之后就没有签公司了，只有单片合作。”

一根筋向前走

“星爷，您是他的精神领袖！”2007年12月22日，电影《长江七号》的宣传期，在《鲁豫有约》录制现场，黑衫仔裤的果果勇猛地向台上的周星驰大喊，奋力介绍卢正雨：“就像李小龙对您的作用一样，您对我们也是这样。其实重要的不是我，是那位导演。”

几天前，周星驰影迷会的会长找到群里惟一专业拍片子的卢正雨，说想做一个献给周星驰的小短片，在《鲁豫有约》播放。卢正雨和果果没钱投资，就召集几个朋友，三四天赶完了四分多钟的短片《我们的故事》，自编自导自演，讲述父子二人住在破旧的“别墅”里，做着最底层的工作，用周星驰的搞笑方式化解痛苦。

“我是因为您才走上电影这条路的。”卢正雨起身介绍自己，觉得周星驰盯着自己的目光非常坚毅：“想不到星爷这么认真。”一向寡言的周星驰甚至连问几个问题：“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拍哪一个电影？”“你也是自编自导自演？”

12月23日，短片在“《长江7号》大学喜乐会”上再一次放映，周星驰在台下几百人中找到了角落里的卢正雨，指着他告诉所有人：“我非常感谢他，这位导演就在那边！他拍得很好！”

两次见面让卢正雨和果果兴奋了一个多月，天天回忆当时每一秒的感受：“他有没有握你手啊？他有没有冲你笑啊？他当时眼神看没看哪儿啊？他看没看你的光盘啊？当时你是什么反应啊？”

即使接到了周星驰当时助理的电话：“周先生觉得你的短片不错，希望以后有机会合作。”卢正雨的生活依然没有实质变化，并没有突然增多的拍片机会。

“从来没有馅饼掉到我头上过，从零投资开始拍，到一万，到几万，到几十万的网络电影，再到小成本院线电影，我都是一步一个台阶走过来的。”卢正雨后来总结。

觉得未来不知在何方时，卢正雨会给自己抄一段周星驰成名前的故事：“周星驰曾在1992年回顾当年，‘那个时候我认为是一个打击，但现在回想起又不是那个样子。那时我有些好朋友，天天我都对他们谈论表演方法、好莱坞男影星艾尔·帕西诺和罗伯特·德尼罗呀什么的，我的好朋友都说我很努力，戏都知道好多，可惜做的是《四三零穿梭机》（少儿节目），用尽力量都是没什么人来看……’‘那时我整天钻研演技，观察别的演员表演，看好莱坞的电影，对比、思考，攻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那本书。《喜剧之王》里的角色就是我自己的写照。’周星驰时刻都在准备着。他亦曾对记者这样说，‘你知道吗？在那种状态下很享受。别人都认为你不行，你偏偏去研究，完全陷在里面。感觉很孤独，但也很浪漫……就那么努力地研究了6年表演。’”

卢正雨没有班上，就更不能偷懒，因为不可能混过一天就领到工资：“我只有干活，停下来就没钱了。你看我每年出很少的片子。其实一年都在想各种的东西。文件夹里一大堆因各种不靠谱原因没完成的事情。”

果果最头疼的是心中有创作梦想的投资人：“创作不像精密仪器、医药，别人根本无从插手，觉得好专业。创作这个事情，每个人都觉得简单，自己也能做到。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故事。他会告诉你，什么是好笑的，其实根本都不好笑。他有一个从小经历过的故事，早就想好了，要你实现。其实这个拍出来根本不会好看。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强迫他，让他痛苦，让他接受你的观点，片子出来好的话，他也会开心。如果你不经历这个痛苦的过程，片子出来不好，他会觉得都是你做得不好。”

“我受周星驰影响太深，从小看大，所以表演和导演喜剧，就觉得这个方向最好笑，没有刻意要去像他。”卢正雨导演的办公室生活喜剧《嘻哈四重奏》，成为中国第一个观看量达到1亿次的网络剧。被观众说像周星驰，卢正雨想“我应该注意一下”，去剪短了头发：“结果他们又说我像《百变星君》里的周星驰。那我没办法了。”

拍出第一部上了院线的电影《一只狗的大学时光》，卢正雨在博客上写：“一枚相信世界上存在奇迹的草根，一根筋向前走着，他走啊走，走到哪个路口都会遭受那个路口的一些人鄙视和嘲笑，但他傻嘛，一根筋嘛，只管径直走下去。突然有一天，他到了。他回过头去想对那些曾经歧视和嘲笑他的人说句话，但已经没有机会，因为那些人已经被他甩得太远，已经不可能再对话了。”

“死跑龙套的”

周星驰说的合作机会真的到来时，已经是三年半以后。2011年，卢正雨接到电话：“周先生要你明天就来横店。”那时候《西游·降魔篇》已经拍摄几天了。

卢正雨成为拍摄期3个月里惟一的一位现场编剧。每天，周星驰会根据现场不同，大幅度调整剧本，甚至推翻重来。“每天拍之前小聊一个多小时，每周放假时，大聊几天几夜。”

很长一段时间，果果天天等在横店的酒店里，快成了望夫石：“他习惯我什么都陪着他。他第一次去的时候很迷茫，愁怎么办，在那谁也不认识，像一只可怜的小鹿。我就陪他去。其实他很快融入了。我就每天听他回来聊聊兴奋的事情、八卦的事情。”

果果也给电影贡献了点子。整个片场女性很少，女主角段小姐死的时候，周星驰听说果果在这边，就找她来吃烧烤，聊段小姐死时，作为女性感觉应该是怎样的。果果建议，段小姐死掉闭上眼睛时，唐僧应该去亲她，因为之前她一直说，女孩子闭上眼睛，就是要你亲她，此时唐僧终于想起来了这句话。“我觉得还挺凄美的。”果果得意地笑笑，“不过星爷清晰地知道自己心里想要什么，方向很清楚，他只是在等待你捅破它。如果你想的跟他偏离太多，他都不会跟你讨论。你进入他的轨道上来，他会引导你捅破。大家都很开心。”

“星爷真是一个很明白的导演，清楚中国商业电影应该往什么方向走。这种简单、直接的东方魔幻题材喜剧，国内外都可能会喜欢的。所以他现在不可能回到《大话西游》那种文艺的东西，那不是拍给所有人看的。这中间要去拿捏。星爷拿捏得还是很准确的。搞那么多高智商的东西就是好电影吗？不一定。”卢正雨说。

卢正雨和果果已经在北京郊区买了房子，还有一辆小车。2012年底，卢正雨一口气拍完3部短片，每部投资二十多万。这是他到北京六年多以来，第一次不受广告商和客户的左右，可以由着性子，自由地创作。

果果有点儿后悔，自己没眼力去买华谊的股票，听说现在因为《西游》大卖，已经逼近涨停。卢正雨笑：“我就是只会一根筋做事情。不是多伟大去坚持，只是没有心去想别的。要不然也不会钱就存银行，几个死期，一点活期。由奢入俭难。奢就是做你想做的事情，所以越坚持，就越不可能去做别的什么，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此时的卢正雨，已经成了其他人心中的榜样和努力方向。去横店作编剧时，卢正雨写在了微博上，被周星驰影迷会成员家钥发现了。因为周星驰，毕业于福建工程学院的家钥决心走电影之路。他先是在周星驰贴吧里发帖子，然后升级到写影评赚稿费，现在成了一家电影公司的宣传。他的梦想是：“做周星驰的人，走卢正雨的路。”

他找影迷会的人要来卢正雨电话，自己赶到了横店，希望能参与本来封闭的剧组。

同是影迷会的成员，也在网上聊过几次，卢正雨帮他走了后门，推荐给副导演，让他当了一次群众演员，角色跟《喜剧之王》里周星驰演过的类似——死人。

夜战高家庄，作为被猪刚鬣操纵的众多死人之一，家钥躺在地上，爬起来扑向舒淇，被一发无定飞环打成沙子。完毕。

这么几个动作，家钥拍了二三十遍。周星驰非常重视龙套。他始终在监视器前一遍又一遍地审看动作，从中选出感觉最好的一遍。

不知此时，周星驰会不会想起28年前，喜欢对导演提建议的他在电视剧《射雕英雄传》里扮演被梅超风一掌拍死的村民。他自己设计了反抗的动作，想用手挡一下第一掌，第二掌再死。他去找副导演商量这个想法，却被批评“快点拍戏，不要话多”。

2012年2月2日，《西游·降魔篇》在北京点映。家钥毛遂自荐，飞到北京，作为影迷代表给周星驰献礼物。在后台，他把自己写的一个剧本拿给偶像，说了几句话。“我也是做电影的，希望您看一下这个。”

他不肯透露剧本的名字，只是说跟周星驰的风格差不多：“就是小人物争上游，搞笑加励志。”

至今周星驰没有回音。他有些惶恐，但也会安慰自己：卢正雨等了三年半，我要比他更有耐心！

“能让周先生发现就好了。你这文章他会看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