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托克维尔和朋友博蒙经过38天的旅程,于1831年5月抵达罗德岛时,美国正处于广泛而深刻的变革时期。最初13个州在1787年结成的联邦,此时增加了11个伙伴。这个1800年只有500万人的地方,30年后人口超过1300万,其中有1/3正在阿帕拉契亚山以西为联邦开拓疆土,为个人开拓命运。绝大多数州已经默认成人的选举权,以至于那些习惯了殖民地选举制度(由财产决定法律)的老派人士,担忧政权“落到对自己可以行使的权利的性质和重要性一无所知的人们的手里”,出现“穷人和败家子控制富人”这种局面。
在名义上,托克维尔和博蒙此行是去考察美国闻名遐迩的监狱制度的,两人都是凡尔赛法院年轻的初审法官。但托克维尔的真正目的要远大得多。动身之前他在一封信中告诉朋友,“要去那里看看伟大的共和政体是什么样子”。他的亲戚、作家夏多布里昂写过关于美国的著名文章,而他自己虽有才华,却还缺少一个能充分施展它的重大题材。在他看来,民主潮流不可阻挡,在新大陆可以看清法国正在进行的民主革命的结果,获知关于民主什么是应当担忧的,什么又是可以希望的。
亚历克西·德·托克维尔1805年出生于拿破仑帝国的韦尔纳伊,是家里的第3个孩子。姓名中的“德”(意为某地领主),透露出这个家族的贵族属性。据说,当年诺曼底公爵纪尧姆夺取英格兰,成为英国国王“征服者威廉”时,托克维尔的一位祖先曾追随其左右。那是11世纪的事了。
托克维尔的外曾祖父马尔泽尔布是思想开明的法官,当过十多年的书报审查总监。他认为禁令少量发布才会得到尊重,狄德罗的《百科全书》是进步思想的汇编,能渡过出版初年的风暴要归功于他的保护。法国大革命恐怖时期,议会审判路易十六,他挺身而出,为落难的国王担任辩护律师,慷慨留言:“我在国王面前为人民辩护,在人民面前为国王辩护!”最后本人也被送上断头台。当时被监禁的托克维尔的父母也几乎命丧断头台,所幸“热月政变”终止了罗伯斯庇尔的统治。
1814年波旁王朝的复辟,对这个家族在大革命时期遭的苦难、拿破仑帝国时期受的委屈做了补偿。托克维尔的父亲担任过省长和贵族院议员,托克维尔自小便享有贵族式的自由。他对一些当时还不能理解的思想有浓厚的兴趣,而他的父母放任孩子独立思考,使他从此对自由保持了终生的信念。我们挑一个极端的例子:19岁时,他曾和朋友谋划渡海去伦敦观摩那些传闻中“又结实又有钱”的“英国猪”。为此他要瞒过父亲,冒着蹲监狱的风险借用别人的护照。
在某种程度上,投入这次改变他生命的新大陆旅程,也是为了平息家庭决裂引起的强烈的情绪波动。托克维尔家族受惠于波旁王朝,他本人当过波旁王朝的法官,但1830年的“七月革命”使王权转移到了奥尔良王朝手中。新王朝逼迫托克维尔重新宣誓效忠,他被迫就范。远赴距离法国三千多英里的新大陆,无论他的家庭还是上司都不可能在短期内把他召回,意见分歧造成的心理紧张可以被时空缓解。
但托克维尔须臾不曾忘记真正的使命。一路上他访问了两百多人,包括现任总统安德鲁·杰克逊,前总统约翰·昆西·亚当斯,纽约最高法院首席法官肯特,和后来成为首席法官的萨蒙·蔡斯,最后一位在世的《独立宣言》签字人查尔斯·卡罗尔。法国青年像记者般提出各种问题:比如“肯塔基州的公众舆论开始反对奴隶制,这是不是真的?”这些美国人则以亲身经历或个人见解来回答。托克维尔记下这类问答以及自己沿途的观察和思考,用掉了整整14个笔记本。
漫游了9个月,1832年春托克维尔和博蒙回到法国。次年他们发表了《美国的监狱制度及在法国的实施》,算是完成了官方交付的任务。之后托克维尔开始写将令他一举成名的《民主在美国》(《Democracy in America》,国内译名为《论美国的民主》,但《民主在美国》是更准确的翻译,现在学界多用这个译名)。他显然阅读了大量的图书和档案,这些材料来自王室图书馆、美国大使馆、朋友,以及他自己的收藏。根据美国学者的统计,《民主在美国》至少引用了七十多部著作。但他有意回避同时代人的作品,以免受到影响。
为推进他的研究,托克维尔在巴黎雇了两个美国青年。但他们除了对资料做些分门别类的整理之外,几乎没干过别的事,以至于其中一个青年在回到美国后才知道托克维尔原来是在写书。
《民主在美国》第一卷的写作耗费了托克维尔3年的时间,他仿佛一位极度珍惜所收藏的标本的昆虫学家,非常谨慎地排列着辛苦得来的材料。事后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1835年书出版后,立即为他博得了巨大声誉。英国学者约翰·密尔称之为经典性的著作。而在法国,他被誉为孟德斯鸠的传人。基佐、夏多布里昂、圣伯夫等名流热烈地讨论其中跟政治哲学有关的部分。5年后出版的第二卷却不像第一卷那么好评如潮,用社会学家雷蒙·阿隆的话说,“社会学家们颇为赏识,史学家们却常常为之感到遗憾”。主要是因为这两卷书,年轻的托克维尔被推选为道德和政治科学院院士、法兰西学院院士。
但他并没有赢得最想收获的东西。他原本希望国人会认同书中的政治智慧,为他在政界开出一条捷径。但现实很快令他明白,才华横溢和世俗成功之间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在政治战场,他甚至还无法和他认为没有道德和学问的庸人较量。
托克维尔对“民主”一词的使用有些含混。他没有给它下过严格定义,有时这个词用来指包括普选、代议制政府等的政治制度,更多时候用来表示一种社会类型,这种社会呈现出走向平等的不可逆转的趋势。
在他看来,身份平等(地位平等)不是现代民主社会诸多特征当中的一个,而是“每个个别的事实都似乎从中产生”的“源发性事实”。不存在等级和阶级差异,这个事实对民主社会具有全面的影响。这种社会的目标不是强盛和名誉,而是繁荣和安定,追求的是最大多数人的物质福利——换句话说,早在1830年代他就形成了“福利国家”概念的雏形。
身份平等的事实或趋势规定了“社会状况”,却不能决定“政体”。因为,“平等在政治领域有两种统治形式:或者是每个公民都被赋予权利,或者是每个人都没有权利”。所以,现代社会的政体可能有很大差异。比如法国是行政集权,权力急剧更替,自由无法保障;美国却是行政分权,有周期性选举,自由受到保障。所以,人就有从民主社会两种可能政体中选择一种的责任。“最早面临这种可怕抉择……的英裔美国人幸运地避免了绝对权力。”
《民主在美国》第一卷里,托克维尔探讨了美国的民主政体何以成为自由的民主政体。他认为3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偶然或天赐的原因、法制、风俗习惯。
偶然或天赐的原因指的是:独特的地理环境使美国幸运地免除了两种常见的限制,自然资源的匮乏和强大外敌的存在。欧洲移民以先进的文明和技术,在这片无需争夺、没有干扰的土地上全力发展工商业是很自然的事。
相比幸运的地理条件,更重要的是美国完备的法律。托克维尔对美国法律的解读,可以转换为这样一个问题:在一个民主社会怎样的法律最有利于保护自由?
托克维尔相信美国获益于其联邦制。在他看来,小国的优点是自由和幸福,大国的优点是光荣和强大。大国的存在使小国的自由和幸福受到了威胁。对国家来说,力量,常常是幸福甚至生存的条件。联邦制结合了大国和小国各自的优点。它能调动的力量足以确保国家安全、人员和资本的自由流通;另一方面,国会只制定全国性主要法令,把法令的细目留给地方立法机构,适应了习俗和人民的需要。
其次是乡镇制度。在美国试用和实际运行共和制度,始于乡镇和地方议会内部。自由的风气和习惯先在各州产生和发展,熟悉当地的美国人在乡镇一级学习自治和处理集体事务,继而将这种精神扩展到国家事务。它既限制多数的专制,又使人民在养成爱好自由的习惯的同时掌握行使自由的艺术。
第三是司法权的结构。美国人认为法官有权进行判决是根据宪法而不是一般法律,他们允许法官不应用在他看来违宪的法律。但国家可以用修改宪法的办法使法官服从。不过只要旧条文存在一天,一切机构和个人均需照旧服从。并且所有公民都有权向法官控告公职人员。
托克维尔最为看重的是民情。民情的范畴比较复杂,“不仅指通常所说的心理习惯方面的东西,而且包括人们拥有的各种见解和社会上流行的不同观点,以及人们的生活习惯遵循的全部思想”。其核心是风俗和信仰。
美国社会保留了它的创始者、最初的清教徒移民的价值体系,自由和平等精神。从英国人在美洲创建殖民地开始,他们就运作起一种自己管理自己的人民主权。后来人民主权原则走出乡镇,统治了政府。而最后出现的美国联邦政府不过是对那些之前已经广泛传布的政治原则作了概括。
宗教意识与自由意识,在美国实现了结合。政教分离,使宗教能在美国统治人的道德心灵,同时放任他们在政治领域自由探索。所以在道德方面,“一切都是事先确定和决定了的”;而在政治方面,一切均可任凭人们讨论和研究。神职人员不会支持特定的政治派系而一致主张公民自由。宗教只依靠自己的力量而不求助政治,所以力量不会因为政治的兴衰而起伏。它也不会把人们的每个见解都视为信仰的死敌,与之对决。结果美国的宗教虽不像在某些国家中那么强大,影响却更持久。
托克维尔还提到另几种有助于维护自由的因素。一是自由结社,二是志愿组织。
《民主在美国》第一卷具体描绘美国民主社会的形象,而第二卷的写法完全不同。托克维尔先建立一种理想类型即民主社会,然后开始了“思想实验”。他根据民主社会在身份差异逐渐消失、生活状况日益整齐划一的趋势下形成这一背景,构想民主社会的结构以及特点。他先向自己提出一系列有趣的问题,然后表现出根据少量事实就能构思和推断的才能。
第一个问题是民主社会对智力活动的影响。他把法国人拿来和美国人比较:“美国人组成了一个民主的民族,这个民族总是自己管理着自己的公共事务。我们虽然也是一个民主的民族,但长期以来只是在为寻找最好的指导公共事务的方法而冥思苦想。我们的社会状态已使我们臆想出治理国家的一般思想,但是我们的政治结构却妨碍着我们用经验来修正这些思想,并逐步去发现其中的不足。然而在美国,这两件事却是不断彼此平衡并自然地相互纠正的。”所以,“美国人从来没有像法国人那样热衷于政治上的一般思想”。他认为进步思想几乎是与民主社会共存的。与等级社会相比,民主社会流动性更强,每个人都有希望提升自己。升迁有望的社会使人产生整个人类都有类似机会的想法。
第二个问题是民主对人情感的影响。托克维尔认为民主社会人对自由和平等都有爱好,但对平等的渴望必定会超过对自由的向往。“他们希望在自由中得到平等,如果得不到,甚至愿意在受奴役的境地中寻找平等。”社会对消除不平等的兴趣也超过维护法制和尊重个人独立。平等每天都在使人获得许多小乐趣,无时无刻不存在,人人都能享受得到。而很多时候人们爱自由,是把它当作物质福利的条件而不是热爱自由本身。如果自由的政治机构运转不良影响繁荣,人们会宁可牺牲自由也要保证福利的满足。
在民主社会,一切职业都将受到尊重,因为它们都有同样的属性,以工资为回报。不同职业的声誉有高低,主要是因为所得的工资有高低。“……美国总统也是为了一份工资而工作的。人们给他支付工资不仅为了让他担任领导,也是为了让他像仆人一样提供服务。”
托克维尔认为民主社会中有两种危险倾向:一是政府机构集权,要包揽所有社会事务的危险(他构想出一种完全由国家计划支配的社会,类似于后来的苏联);二是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有脱离公共事务离群索居的倾向。不过某些由个人自由创建的协会可以沟通人和国家之间的关系,防止民主社会滑向专制政体。
第三个问题是民主对民情的影响。在民主社会,习俗和风尚有变得温柔的趋势。人跟人的关系趋于简单自然、不那么虚饰和讲究风度。
在托克维尔看来,民主社会吵闹多于革命。所有重大的政治和思想革命都是传统社会向民主社会演化的过渡阶段,而非民主社会本身的实质。民主社会反对革命,因为随着物质生活不断改善,一旦革命损失惨重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不敢在变幻莫测的革命里头拿这些财富冒险。
对抗专制、保护民主最好的办法就是尊重法制。革命就其定义来说就是违法的。革命使人习惯于不服从法律,这种习惯在革命后会继续存在,成为可能形成专制政体的一个原因。他的结论就是,民主社会革命越多,越有变成专制社会的危险。
不过,托克维尔认为,民主的真正威胁来自它本身具有建立一种新型专制的倾向。在未来的民主社会中,因为平等而相似的人整天为追逐心中的小小享乐而奔波。每一个5eb0cc632b8a9dc85ff79253bec3b25b394d684411fea80b6bdd08e1dc592e4d人都离群索居,对他人的命运漠不关心,只把子女和亲友当作整个人类。他们还和其他人接触,但并不认为这些人存在。“如果说他们还有一个家庭,那么他们至少已经不再有祖国了。”
在他们之上,将耸立起一个权力极大的监护性当局,负责保证他们的享乐和照顾他们的一生。这个当局的权威十分和善,但也绝对、认真、无微不至、富有预见。它把公民看成孩子,为他们担负一切,使他们无所事事,将他们几乎不动用的自由意志限制在极小的范围,以至于逐渐失去自觉活动的能力。
托克维尔认为这种监护性当局很容易以自由的外貌,在人民主权的幌子底下建立起来。因为现代人经常受到两种对立的激情的驱使:一方面他们希望保持自由,一方面又感到需要有人指导,所以把中央集权和人民主权结合起来。“他们认为,监护人是自己挑选的,所以安于被监护。每个人都能忍受捆在身上的链子,因为看到握着链子尾端的,……是人民自己。”
但是,“使公民们如此依附中央政权之后再去选举这个政权的代表,是徒劳无益的;让他们如此隆重,但又如此仓促、如此少见地行使自由意志,阻止不了他们逐渐地失去独立思考、独自感受和自主行动的能力……”每个人都既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别人,只信赖他们共同构成的多数。既然所有人都平等,他们的才智也应该平等,真理不可能不在大多数人这一边。所谓的公共舆论对每个人的思想和灵魂施以一种经常和无从抗拒的压力。
托克维尔知道民主潮流“势所必至,天意使然。……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在帮它前进”。理智上他认同民主的必然性和正当性,但情感上却不热衷甚至疑惧民主。他知道在新社会,一些他珍视的品格会丧失,但他承认那可能只是出于他的偏见。
“……我在同时观察周围的所有一切时,只能从这么多的对象当中拣择出最合我心意的对象。全能和永恒的上帝可不是如此,他的目光必然及于全体事物,并且把整个人类和每一个人都同时看得清清楚楚。
“很自然地可以相信这一点,让人类的创造者和保护者的注视得到满足的,不是某些人不同寻常的富足,而是所有人的最大福祉;在我看来堕落的,在他眼里是进步;让我受伤的却让他愉悦。平等也许不那么崇高,但更为正义,其正义构成了它的伟大和美丽。我努力进入上帝的观点当中,并试图用这个观点考察和判断世间的事物。”
卓越的政治哲学家未必能成为杰出的政治家。托克维尔是不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朋友们都认为他不适合搞政治,但他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里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点。12年的政治生涯消耗了他近四分之一的生命,使他甚至没有功夫写作。
这一切始于1839年,托克维尔在家乡竞选议员获得成功,此后他便连续当选,一直到路易·拿破仑的政变把他逼出政治生活。他给同时代人留下了怎样的印象?在一位议会同僚看来,他个子不高,面带病容,沉默忧郁,规规矩矩,最糟的是与同僚们的关系长期冷谈:“他的为人处世简单而缺乏热情,使人觉得他好像生活在与他所在的世界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
对“非我族类”,托克维尔有一种骨子里的冷淡。“不管遇到什么人,只要他的精神或感情中没什么罕见的东西打动我,都可以说我不曾见过这个人。”就像德国诗人海涅形容的,“此人头脑不易冲动,所以其言辞像一块有棱角的冰,发散着某种冷光。”
作为政治家,托克维尔的口才远不如文笔雄辩。他声音低弱,没有抑扬顿挫,不懂煽情,而且无法褪去文人腔调,有时甚至因为体力不支中断发言。他知道许多同僚仍然当他作家而不是政治家,他试图改变他们却从未成功。
议会工作常常让他不自在,“讨论我不感兴趣的问题时我厌烦,讨论我认为重要的问题时我痛心。”——他不爱随便谈论自己发现的“真理”,喋喋不休的同僚们往往并无真知灼见。充斥议会的是各种个人好恶、利益之争,害怕失去权力的人为了名位不顾荣誉,为了现在牺牲未来。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同国家命运没有实际关联的封闭的小世界。
对他来说,从政似乎是一种道义上无法放弃的责任。他没有加入任何党派,但却从未忘记自己属于那个曾经统治法国的阶级,仿佛这个阶级仍负有领导的义务。
1847年,议会的反对派决定在宴会上解决议会中解决不了的问题:选举改革。他们在法国各地举办了一场又一场宴会,在觥筹交错之际发表演讲,议论政治,一时间“革命就是请客吃饭”。托克维尔没有参加,其中一个理由是操办宴会者的品格和做法使他反感,他觉得他们在政治上动机不良。而政府本身的腐败伴随着个人道德的堕落,导致了“一年以来的一切恶名远扬的丑闻,……每当揭发时才原形尽现和每当起诉时才揭露无遗的一切特大的罪恶”。
1848年1月,托克维尔在众议院发言,预告革命的临近,“我们正睡在火山口上。”“当我在不同时间、不同时代、不同民族里头寻找是什么有效的原因导致了昔日统治国家的阶级覆灭时,我确实看到某一事件、某一人物、某一偶然或者表面的原因。但请相信,真正的原因,使人失去权力的有效原因是:要掌握政权,他们已经不称职了。”后来他曾坦率承认,他声称革命即将来临后,听众认为他言过其实,他也不相信自己是一个好预言家。
但不到一个月,预言就应验了。2月22日,反对派预定举行的宴会被政府取消,革命爆发,随后国王路易·菲利普退位。在临时建立的政府中,社会党人左右了大局。但4月召开的制宪议会选出的议员则大多保守甚至保皇。他们努力把君主政体和代议制度糅合起来。于是临时政府和议会难免又要冲突。这场冲突导致6月的骚乱。巴黎的无产阶级起来反对合法产生却不合他们心意的议会。半年后,除了自己的姓氏和伯父的威望一无所有的路易·拿破仑·波拿巴登上第二共和国总统宝座,惦记着要恢复家族的帝国。1951年12月2日,他解散了立法议会,宣布取消宪法,恢复普选。一年之后,共和国变身为帝国。
革命、夭折的共和国、路易·拿破仑(法国人一般不称他路易·波拿巴)的政变、帝国重现,在历史转变的密度上,1848-1952这几年堪与大革命时期相比。这段历史走的仿佛是螺旋下降的路线。取代君主立宪王朝的共和国只成为了专制帝国的中转站。其间最为怪异的景象,莫过于民众普选的总统一心想建立帝国,起来捍卫共和政体的竟然是原先保皇党占多数的立法议会。
在延续数年的动乱中,托克维尔的角色不断转换。革命爆发时,他走上街头观察,深受触动。6月巴黎爆发骚乱时,作为看重社会秩序的老派人,他随时准备上街与工人们作战。总统选举中,他把票投给镇压民众的卡芬雅克将军。在制宪议会选举中他当选为议员,并进入负责制宪的委员会。他一度出任共和国的外交部长,但半年后就被撤了职。随后,他成了一个温和、保守的共和制拥护者和反波拿巴分子,他已经看出民主制暂时行不通。路易·波拿巴的当选使他感觉到他所说的“私生子王朝”的阴影,而后者也如其所料地发动了政变。
托克维尔也许疏于政治技巧,但从不缺乏道德勇气。政变发生后,他和一些议员因抵制波拿巴非法接管权力而被关进外交部的一所大房子。他们在兴奋中无法入睡,整夜从这个铺位转到另一铺位,热热闹闹,妙语连珠。而作家雨果曾描述过这样的情景,牢狱中:“疾病缠身的托克维尔先生将外套铺到了地板上……在上面躺了几小时。”一年前,肺病曾给托克维尔沉重打击,9年后,夺去他生命的也是这一恶疾。政府曾提出要释放他,但他拒绝一个人离开,除非所有同僚都得到自由。随后他向严厉的书报审查制度发出了挑战,托人偷偷带出一封公开信谴责政变。
当时一位身居高位的法学家为路易·拿破仑以武力推翻宪制政府粉饰:最终通过投票,人民自由地授予皇帝以他们的名义进行统治的权力。托克维尔讽刺这是在试图证明“暴力即是法律;暴政即是秩序;奴役即是进步”。
从1789年至此,60年里法国经历了7次大型革命。革命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托克维尔和朋友昂佩尔争论过这个问题。在吵嚷了一番之后,他们一致同意留给未来裁断,“因为未来是最高明、最正直的评判人”,可惜,“它往往来得太迟了”——评判作出之时,无论好坏,历史已然无可更改。而托克维尔深信,革命越频繁,他珍视的自由就越不可能存在。
十多年来,他亲历了两场革命,后者尤其令他悲痛。“我年轻时期,在一个恢复了自由的重新走向繁荣和伟大的社会环境里度过了极为美好的岁月;我在这个社会里产生了关于中庸适度的受到信仰、道德和法律支配的自由的思想。我被这种自由的魅力所征服,它后来成为贯穿我一生的激情。我曾立志不能心甘情愿放弃这种自由,可现在我却不得不亲眼看着它消失。”
最后托克维尔不得不承认,他全力投入政治生活却几乎一无所获。他原本希望在实践中取得和思想同等的成就,但政治没给他带来乐趣,反而无数次带来失望、烦恼、忧伤和痛苦。他被迫同自己看不起的人同堂议事,而那些人最擅长的就是阻止真正有抱负的人勇往直前。某种意义上,是路易·拿破仑的政变解放了他。朦胧预感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反倒有一些如释重负。
回到书斋里,托克维尔开始撰写将名垂青史的著作:《旧制度与大革命》。毫无疑问,他把全部政治经验都注入其中了。这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奇怪但在人类史上屡见不鲜的现象:失去所有其他可能性之后,一个人终于回过头去做他最该做的事了。
1850年12月,在意大利索伦托疗养虚弱的身体时,托克维尔就给博蒙写过信。他说,“很久以来,我一直在酝酿写作一部新著。我思量再三,假如我要在这世界上留下一点印记,立言比立功更好。”在给另一位朋友凯戈莱的信中,他承认自己擅长思想更胜于行动。“过去十年中,我在许多方面一无所获,但这十年给了我对人事的真知灼见和洞察精微的辨别能力,并未使我丢掉我的才智素有的透过众多现象观察人事的习惯。因而我自认为比起写《民主在美国》时更能处理好政治学专著的重大主题。”所谓的“重大主题”正是法国大革命。
在托克维尔眼中,大革命不只是一个事件,而是从1789年直到他著书时这段大历史。他很想写一部巨著来评述波澜壮阔的拿破仑帝国,“使人们明白那些大事”,但后来采用的是另一个方案,写一部“短小的书”对这段历史作出整体性的解释:为什么在追寻民主的大革命创造的社会中,竟会诞生一个中央集权的专制帝国。拿破仑的本质是什么,导致他成功以及失败的因素,他对世界命运尤其法国命运造成的暂时影响和长期影响。
他相信他比任何人更能把“伟大的思想自由”带进这个主题,因为他对历史和人物“既无爱也无恨”,“可以毫无成见和保留地”发表看法。“我没有要因袭的传统,没有党派之见,除了自由和人类的尊严,我根本没有别的事业……就这种工作而言,这样的天性和心绪是有用的,正如在所要做的不是评说而是介入人类事务时它们常常有害一样……”
经过5年的潜心工作,1856年,《旧制度与大革命》的4个版本在法国、英国、美国、德国几乎同时出版。严格说来这部著作只完成一半。托克维尔解释了法国大革命是如何从旧制度中诞生的,却没有来得及评述革命是如何在旧法国的废墟上重建新法国甚至帝国的。对此他只留下了一些笔记、论断和提纲。
如果像他习惯的那样做个比较,《民主在美国》意在回答“为什么美国的民主社会是自由的民主社会”;《旧制度与大革命》要回答的是法国在向民主演化的过程中,为什么要经历那么多苦难。(请想想看,从托克维尔1805年出生到 1859年去世,法兰西经历了第一共和国、第一帝国、波旁复辟、七月王朝、第二共和国、第二帝国。这种动荡此后也未平息,所以今天的法国已是“法兰西第五共和国”。)
大革命是一桩突如其来的偶然事件吗?托克维尔消解了这个神话。他雄辩地证明革命有众多遥远而深刻的原因,而它的真正目的其实很简单——实现身份平等。为此它需要废除封建制度,以身份平等为基础的新秩序取而代之。但革命的作为事实上很有限。因为旧制度在1788年之前已经被摧毁殆尽,革命只不过是象征性地完成了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进行,没有它也终将完成的事情。它表现得突然、暴烈,使人们误以为它比实际成果更伟大。
于是,托克维尔的任务变成了证明在大革命前的几个世纪里,社会状况、观念、民情如何变得越来越民主。这是一个彻底的转变,但他认为,革命只不过在转变的末尾打上了自己的签名,真正推动转变的反倒是王权。通过系统地侵蚀贵族的政治权力,君主制成功实现持续一个半世纪的黄金时代。贵族们被打垮了,人民尚未受到教育,前者跌落得太低,而后者站得还不够高,以至于权力的运转没有受到约束。
散布在法兰西境内的近两万个家族构成巨大的贵族团体。他们曾经意味着王国的几乎全部知识和社会财富,拥有土地并统治人民。现在,他们同时丧失了对君主和人民的影响。国王仍然从贵族中挑选政府官员,但这不过是在遵循惯例而不是承认权力。很久以来,贵族们担任大臣,充斥宫廷,却不再参与真正的行政管理。托克维尔的评断一针见血:“法国贵族将公共行政管理的细务交给别人,一心追求显要官职,这就表明,他们热衷于权力的表象甚于权力本身。”贵族不统治人民,也不与人民联合制约国王。他们不再有治理的习惯和精神却仍然享有种种特权,令其他人憎恨而不是敬畏。
与此同时,资产者和贵族日渐隔膜。直到16世纪,这两个群体还有参与政府的权力,在三级会议(由教士、贵族、以资产者为代表的第三等级组成)中他们有许多共同利益和共同事务。随着三级会议越来越少召开甚至停开,他们便失去了在公共空间中的联系,只在私生活中偶然相遇,不再作为竞争对手而作为敌人。在新社会起决定作用的身份有所提升的资产者,和丧失了旧时代的作用但仍维持特权的贵族谈不到一块去。他们同样被王权驱逐出政治,只能致力于追求私人的福祉。贵族的不断贫困化,对应资产者的日益富裕。
富裕起来、有了知识的资产者抛下乡村、避开农民,执着地在城市寻找栖身之地;种地者一旦靠着勤劳挣到一些财产,便打发子弟进城,给他买下一官半职。法国旧制度的文献证明:农村几乎不再有超过一代的富裕农民。农民与上层阶级完全隔离开了,与那些原本能帮助他们、领导他们的乡邻也疏远了。一方面农民已经是土地所有者,而且摆脱了领主的统治;一方面他们仍然要领受封建制度强加在地产上的税役负担。假如农民仍归领主统治,他们会觉得封建制度并非不能忍受,因为这不过是国家体制的自然结果。那时贵族对农民施暴,却从未将他们抛弃。而现在农民好像被人从整个国民中淘汰下来扔在一边。
君主制摆出中央集权的新面孔:“由一个被置于王国中央的唯一实体(御前会议)管理全国政府;由一个大臣(总监)领导几乎全部国内事务;在各省由一个官员(总督)领导一切大小事务……一些特别法庭审理与政府有关的案件并庇护所有政府官员。”外省的立法和行政原本有许多差异,但总督代王室行使的管理越来越有力,整个国家被单一的规章制度搞得支离破碎。旧制度末期,法国既是欧洲所有国家中最民主的——身份平等和社会平等最受关注,同时又是政治自由最少,传统机构越来越不适应现实的地方。政治自由和地方自由的一并丧失,使法国人无法讨论更别提影响与自己有关的政策。
在托克维尔看来,也正是因为没有政治自由,知识分子成了“滋事分子”——他们没有任何的政治实践,对治理国家的要义一无所知,才被抽象理论迷得神魂颠倒。如果法国知识分子能像他们的英国同行一样有机会参与日常政治,并对制度做些修修补补的工作,他们就不必空想一个全新的制度。“是谁制造了这场革命?……风云人物却正是那个时代唯一从未参与过任何公共事务的人,是这些作家。”作家使以往只在哲学家头脑运转的思想深入大众,使他们的政治热情经久不衰,以至关于社会性质的抽象理论竟成了日常聊天中的话题,连妇女与农民的想象力都被激发起来了。
“作家们不仅向进行这场革命的人民提供了思想,还把自己的情绪气质赋予人民。全体国民接受了他们的长期教育,没有任何其他的启蒙老师,对实践茫然无知,因此,在阅读时,就染上了作家们的本能、性情、好恶乃至癖性,以致当国民们终于行动起来时,全部文学习惯都被搬到政治中来了。”
“大革命正是本着卷帙浩繁的评论治国的抽象著作的同一精神进行的。即本着对普遍理论、对完整的立法体系和精确对称的法律的同一爱好;对现存事物的同样藐视;对理论的同样信任;对政治机构中独特、精巧、新颖的东西的同一兴致;遵照逻辑法则,依据统一方案,一举彻底改革结构而不在枝节上修修补补的同一愿望而进行的。这是何等骇人的景象!因为在作家身上引为美德的东西在政治家身上有时却成为罪恶,那些常使人写出优美著作的事物,却能导致庞大的革命。”
拿破仑称作家为“意识形态家”。托克维尔认为,他们使法国革命有了一个与以往革命显著不同的特征——以类似于宗教革命的方式进行:
“宗教的惯常特征是把人本身作为考虑对象,不去注意国家的法律、习俗和传统在人们的共同本性上加入了什么特殊成分。……宗教既然植根于人性本身,便能为所有人同样接受,放之四海而皆准。”“法国革命正是以宗教革命的方式展开……也抽象地看待公民,超脱一切具体的社会。它不仅仅研究什么是法国公民的特殊权利,而且研究什么是人类在政治上的一般义务与权利。”“法国革命在社会与政府问题上始终追溯到更具普遍性,也可以说更自然的东西。正因为此,法国革命既能为一切人所理解,又能到处为人仿效。”(后来雷蒙·阿隆扩展了这一说法:任何政治革命,当它希望具有普遍适用的意义,自诩为拯救全人类的道路,便都具有某种宗教性了。例如1917年的俄国革命。)
至此,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革命只等某些因素将其触发。这样的因素可以是一场财政危机,一次粮食歉收、物价飞涨,甚至一轮行政改革,何况所有因素的集合。1789年,早已收拾好行囊的革命上路了。它也许料想不到,它建立的貌似全新的法国将割舍不下众多昔日的政治制度、思维习惯,不知不觉继承君主制的遗产。就像法国学者库朗日说的,“对人来说,过去绝对不会彻底死亡。人能把它忘掉,但却总是把它保留在身上。”
大革命是一桩伟业,还是一场灾难?人们常常在这个问题前迟疑不决。托克维尔对第一次法国革命也就是贵族领导的制宪议会革命是赞同的,怀念那令法国人充满无限希望的1788、1789年。
“我认为在任何历史时刻,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有这么多的人如此热诚地热衷于公共利益,真正忘却了自己的私利,如此专心地凝视着一个伟大的目标,并坚决为实现这一目标而不惜以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去冒险。他们努力征服自己以摆脱心灵深处的狭隘情感。……这一场面是短暂的,但它的美妙之处无可比拟,人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情景。”
但他也试图唤醒对革命的一种可能后果——新型专制主义,民主的或军事独裁的专制——的忧思,这种专制抹杀个人,无视权利,中央集权吞并所有地方生活的生命力……
对贵族阶层的没落,他始终感到遗憾:“人们不是使贵族向法律的帝国折服,而是打倒了它,使它失去生存的基础……国家就这样失去了一部分必要的精髓,自由就这样遭到了永远也治愈不了的创伤。……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完全代替贵族阶级,贵族阶级自己也不会复生,它可以重获头衔和财产,却不会再有先辈们的精神。”
托克维尔是孤独的。《旧制度与大革命》出版的同一年,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您很难想象,生活在这样的道德孤立状态中,感觉仿佛生活在我们国家和时代的知识分子共同体之外,这于我而言是多么痛苦和恐怖。与这种在人类中的孤立相比,在沙漠中的孤独并不更难接受。”
3年之后,古老的托克维尔家族失去了它最有远见的孩子。
(参考书目:托克维尔《民主在美国》《旧制度与大革命》《回忆录》《政治与友谊:托克维尔书信集》,托克维尔研究会《托克维尔与民主精神》,马南《民主的本性》,崇明等《托克维尔:民主的政治科学》,雷蒙·阿隆《社会学主要思潮》,朱学勤《道德理想国的覆灭》,威廉·多伊尔《法国大革命的起源》,里夫斯《美国民主的再考察》,苏珊·邓恩《姊妹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