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希濂奉蒋枪决令 瞿秋白高歌赴刑场

2013-12-29 00:00:00耕晨
文史月刊 2013年2期

一、先要说一下宋希濂

宋希濂,字荫国,1907年4月4日出生在湖南省双峰县一个富裕的农民家庭。1924年春天,在长沙长郡中学读书的宋希濂随朋友陈赓一道赴广州投考黄埔军校,6月入学。毕业后参加两次东征,因作战勇敢,一年内由副排长、排长而升为连长。1926年初,宋希濂由陈赓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蒋介石清党后,自行脱党,投入蒋介石的怀抱。

1927年初夏,任北伐军中校营长的宋希濂到中央军校(笔者注:前身为黄埔军校)任职。同年冬,又去日本步兵学校受了两年多的正规化军事训练。1930年春天,蒋介石与阎锡山、冯玉祥中原大战,宋希濂被召回参战。宋希濂在蒋介石与各派军阀混战中大显身手,由普通参谋而晋升为团长、旅长、副师长。1933年成立第三十六师,宋希濂被任命为师长,军衔由少将升为中将,时年27岁。

当了一师之长的宋希濂,深知自己能如此青云直上,完全是靠蒋介石的栽培,蒋介石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更加忠于职守,绞尽脑汁整训部队,严明纪律,多次受到蒋介石嘉奖,三十六师很快便成为蒋介石嫡系主力部队之一。1936年,宋希濂任第七十八军军长兼三十六师师长。

八年抗战期间,宋希濂先后任第三十四集团军副总司令、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等重要职务,先后参加淞沪抗战、南京保卫战、武汉会战和滇西会战。

早在1932年一·二八上海抗战时宋希濂就主动请缨参战,率部驰援第十九路军,与日军在上海展开血战。

1945年5月,宋希濂当选为国民党第六届中央执行委员。抗战胜利后,在国民党发动的全面内战期间,宋希濂先后任华中“剿总”副总司令兼第十四兵团司令官。

1949年8月,宋希濂受任川鄂湘边区绥靖公署主任,妄图驱使手下十多万人马抵挡席卷大西南的人民解放军刘邓大军入川。可仅仅三四个月时间,十分之九的官兵就做了解放军的俘虏,他带着一万多残兵败将溃逃到川南,不顾一切向西闯,欲经西昌奔逃至滇缅边境的腾冲一带苟延残喘。

1949年12月9日,在四川峨边县沙砰,中将司令官宋希濂和他的残兵败将统统成为人民解放军的俘虏。化名周伯瑞、职务军需的宋希濂,身着破烂不堪的草黄色下级军官的棉袄,耷拉着脑袋,静坐在俘虏群里。

他暗暗庆幸自己平时跟下级关系不错,认识他的人在这紧要关头都在掩护他。正当他打定主意,准备寻机开小差时,负责清点、审查俘虏的解放军师政治部主任刘鹏找他谈话。几个回合下来,他的假身份就被戳穿。

然而,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权没有枪毙宋希濂。被俘后,宋希濂被关押在重庆磁器口小歌乐山北麓四川军阀白驹修建的香山别墅(即白公馆)楼上正房里。他在白公馆所住的房间,正是当年国民党“中美合作所”囚禁新四军军长叶挺的地方。

宋希濂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兵团司令员、云南省人民政府主席陈赓将军,由云南来重庆中共中央西南局开会期间,特地拨冗到小歌乐山白公馆来看望他。

陈赓曾经是他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介绍人,可在历史和命运抉择的紧要关头,他却跟陈赓分道扬镳,成了蒋介石的鹰犬,进而成为共产党的凶恶敌人,最后落到阶下囚的下场。他无颜面见昔日的挚友。当陈赓将军紧紧握住他的手时,他一时觉得无地自容。

“你好呵!看见你身体挺好,我很高兴!”这是陈赓将军会见他时的第一句话。随后陈赓将军又亲切地问:“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1936年双十二事件(笔者注:指西安事变)后在西安,你到西安警备司令部看我……”宋希濂回答道。

“对了,对了!我是奉周恩来副主席之命特地去拜访你这个西安警备司令的。你还记得吧,当时我说,你是国军师长,我是红军师长,十年内战,干戈相见,现在又走到一起来了!”

陈赓将军谈笑风生,无拘无束,宋希濂的心情也就逐渐平静下来。谈话由上午10时延续到下午4时,陈赓将军与宋希濂共进了午餐。谈话的最后,陈赓讲到当前的国内外形势和共产党的一贯政策,指出宋希濂今后的努力方向和途径。

陈赓将军的到来,给宋希濂扫除了思想上的种种顾虑,点燃了他人生的希望之火。

二、当时谁也没有见过瞿秋白,也没有人见过瞿秋白的相片,所以一时身份难以确定

1950年春天,宋希濂被押上飞机,由重庆转移到北京功德林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战犯管理处。

通过几年的改造,宋希濂不但从心底里认识到自己前半生一直为反动派卖命,给国家、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的罪恶,而且更认识到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的伟大。于是,他主动走进管理处的办公室,坦白交代了当年杀害瞿秋白的经过:

1933年9月,参加“围剿”红军的国民党军第十九路军在李济深、蔡廷锴等人的策划下,发动了反蒋的“闽变”。守卫首都南京的宋希濂的第三十六师被急调前往平息。福建事变平定之后,蒋介石命令宋希濂挥师投入对中央革命根据地第五次反革命“围剿”。

1934年9月,宋希濂又为蒋介石立下了“战功”。第三十六师在闽西“朋口”战役中获胜,将从朋口通往闽西重镇长汀的这条通道打通。宋希濂本人亲临前线督战,被红军枪弹击中,负了重伤。

10月中旬,中央红军主力已开始撤离闽西赣南苏区,向西作战略大转移。

红军主力西去后,留下部分部队在闽赣边境地带开展游击活动。蒋介石认定共军已被击溃西逃,消灭共军在此一举,必须一鼓作气干到底。他一方面调兵遣将,组织主要兵力堵截围歼西去的红军,一方面命令汤恩伯纵队留下负责“肃清”赣闽残留的共军。汤恩伯指挥数万兵力,梳篦子一样从西南往东北方向横扫苏区,不留空隙。

1935年2月下旬,汤恩伯打电报给第三十六师,说由项英、陈毅率部七八千人正在瑞金、会昌、长汀之间的地区活动,要第三十六师派一个旅开到水口(水口在长汀南约七八十里)以西堵截。

第三十六师一○八旅在水口附近将向东的一支红军部队击败,俘虏大部,余下的约300多名红军走上杭方向,也被第三十六师指挥的福建保安第十四团截获。

一○八旅旅长钟彬从红军俘虏口供中得知,被保安第十四团截获的那300余人中有瞿秋白在内。钟彬立即将此情况电告第三十六师师部。在这期间,师长宋希濂还在医院治伤,师参谋长向贤矩接电后又将此情况急电东路军总指挥蒋鼎文。

蒋鼎文立电向贤矩去保安第十四团严密清查瞿秋白的下落。

在向贤矩抵达保安第十四团之前,保安第十四团团长钟绍葵也已从红军俘虏口供中获知,被他截俘的300多名红军里头有瞿秋白。钟绍葵为了邀功请赏,使出浑身解数,很快查明其中是红军干部的有20多人,便先将这20多人寄押在上杭县政府监狱,再对其余的300多人逐一查问,证实在这些人中没有瞿秋白,便断定瞿秋白肯定在那20多个红军干部中。于是进行个别审问。钟绍葵软硬兼施,双管齐下,一则严刑拷打,二则允诺“谁说出来就释放谁”。中共福建省委书记万永诚已在水口之战中成为革命烈士,但他的妻子徐某是个意志薄弱者,经不住敌人的利诱,便向敌人提供线索,说20多天前,从瑞金开过来一小队红军,护送去香港的中央政府干部男女4人到闽西福建省委驻地,下一站交由福建省委负责护送。她听丈夫讲,那个30多岁的清瘦个子、戴眼镜的、像个教书先生的人就是曾经担任过共产党总书记的瞿秋白。

瞿秋白在被俘之前就与其他几个同志定好统一口径,一口咬定自己叫林琪祥,是个医生,而且眼下浑身是病,强烈要求取保开释。虽经酷刑逼供,瞿秋白始终没有吐露真情。由于当时谁也没有见过瞿秋白,也没有人见过瞿秋白的相片,所以z0bii+/zmn83CWLfwzNJ+D2RQHUz4SmT556RTRVvwVU=一时身份难以确定,钟绍葵便将这个有重大嫌疑的林琪祥钉上大镣,打入监狱。

向贤矩了解了这一情况后,即向在医院治伤的宋希濂报告,宋希濂令他立即将林琪祥解到长汀师部审问。5月9日,瞿秋白便被押解到长汀三十六师师部。

三、宋希濂曾经崇敬的人,竟然梦幻般地成了自己的“阶下囚”

宋希濂伤愈回到师部的当天,军法处处长吴淞涛向他报告了几天前发生的一幕:

5月10日,也就是瞿秋白被解到长汀的第二天,第三十六师参谋长向贤矩、军法处长吴淞涛、政训处长蒋先启等经过策划,由吴淞涛出面,组织了一次军法“审判”。

吴问:“你的姓名、年龄、籍贯、职业?”

“林琪祥,36岁,上海人,职业医生。”瞿秋白平静地回答道。

“你何时被俘?同时被俘的还有谁?”

“被俘两个多月了,同时被俘的还有两个女眷(笔者注:瞿秋白所说的这两个女眷是周月林、张亮。周月林时任中共中央局妇女部长,是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17人组成的主席团成员之一,是当时中央苏区女干部中职务最高的一个。张亮则是项英的妻子)。这些,你们已问过多次。”瞿秋白扫了吴淞涛一眼,显得不耐烦。

静默片刻。突然间,吴淞涛站了起来,一拍桌子吼道:“你是瞿秋白,不是林琪祥!民国16年我在武汉见过你演讲,你不要再冒混了!”

“我不是瞿秋白,你们搞错了!”瞿秋白镇定地回答道。

“来人哪!”吴淞涛又大吼一声。

走进来的是被俘后已经叛变投敌的郑大鹏。郑大鹏曾在瞿秋白领导下从事中央苏区教育工作,跟瞿秋白很熟悉。

郑大鹏走上前去,指着瞿秋白献媚地说:“我用脑壳担保,他就是瞿秋白。”

吴淞涛狞笑着洋洋自得。瞿秋白知道身份已瞒不住了,便坦然一笑,说:“既然这样,我就不用‘冒混’了,也用不着这位‘好汉’拿脑壳作保了。瞿秋白就是我,以前我写的笔供,就算是作了一篇小说吧!”

宋希濂听完这段详细报告后,没有吭声。吴淞涛继续说:“瞿秋白除了承认自己的身份,别的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我们想用点手段,但见他病得不轻,不敢乱来,等着师座回来再发落。”

宋希濂摆摆手,说:“我先休息一会儿,过几天再听我安排。”

瞿秋白的突然出现,使宋希濂内心深处早已死去的往事又重新苏醒。十多年前,在长沙长郡中学,他曾经从熊亨翰老师那里悄悄地一篇又一篇地阅读过瞿秋白访问苏联的文章。那时,宋希濂并不知道熊老师已是一位共产党人。瞿秋白所写的苏维埃新世界打动了宋希濂那颗少年的心灵,使他知道了“革命”、“阶级”,瞿秋白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进了黄埔军校后,宋希濂又读了瞿秋白许多文章,还听过他的报告和讲话。在有着国民党员和共产党员双重身份的宋希濂心中,瞿秋白是一位出色的宣传家、活动家,是一位杰出的领导人。

日月流转,他曾经崇敬的人物,竟然梦幻般的成了自己的“阶下囚”。

四、宋希濂决定单独和瞿秋白作一次试探性的长谈

宋希濂端坐在师长办公室里,一筹莫展。

在他的办公桌上,一边摆着南京和东路军总指挥部催问关于瞿秋白情况的来电,一边放着部下送来的瞿秋白的诗词作品和情况报告。他知道,必须有一些象样子的审问结果,才好向南京的蒋校长报告。他决定单独和瞿秋白作一次试探性的长谈。

瞿秋白被卫兵引进宋希濂的办公室,宋希濂招呼他坐在右侧的藤椅上。卫兵送上茶水后退出,办公室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请用茶。”宋希濂说,“这些天陈军医都用了些什么药?病情有好转吧?”

“谢谢。”瞿秋白呷了一口茶水,说:“我目前的处境,服药只是为了解除点病痛,用不着认真地治病。”

“瞿先生,你太悲观了。坦率地说,我是很敬重你的,在湖南上中学时我就拜读过你的文章,那时慕名而不得见。今天在这种场合相见,在我是一段意想不到的插曲。我虽有军务职责在身,仍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感慨,我希望我们能开诚布公地谈谈。”

“怎么谈都可以。不过,宋先生,我可不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瞿秋白忽然以攻为守。

“听便。”

“你说上中学时就读过我的文章,请问你当时对我在文章中所宣传的主张,是赞成还是反对?”

宋希濂想不到瞿秋白会这样反问他,一时语塞,思索有顷才答道:“我曾相信过你的主张,走了一段弯路。”宋希濂停顿了一下,然后提高嗓门:“但是,眼前的事实证明,你的那套主张在中国行不通。不仅八年前我本人抛弃从前的信仰做得对,就是在今天,我还想奉劝你也做一名三民主义信徒,以发挥你的才华。因为只有孙总理的三民主义,才是适合中国国情的救国救民的真理!”

宋希濂呷了一口茶,继续说下去:“我这次回来,从龙岩到长汀这一段数百里路程间,人烟稀少,田地荒芜,有不少房舍被毁坏了,我想以前不会是这样荒凉的。这是你们共产党人搞阶级斗争的结果。我是在农村里生长的,当了多年军人,走过许多地方。有500亩以上的地主,在每一个县里,都是为数甚微,没收这样几个地主的土地,能解决什么问题?至于为数较多,有几十亩地的小地主,大多数是祖先几代辛勤劳动积蓄起来的几个钱,才逐步购置一些田地,成为小地主的。他们的生活水平如果同大城市里的资本家比较起来,简直天壤之别。向这样的一些小地主进行斗争,弄得他们家破人亡,未免太残酷了!因此我觉得孙中山先生说中国社会只有大贫小贫之分,阶级斗争不适合我国国情,是很有道理的。”

瞿秋白客气地从容答道:“中山先生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大城市里,对于中国的社会情形,尤其是农村情况,并没有认真调查研究过。中国的土地,大部分都集中在地主富农手里,只是地区之间有程度的差别而已。我们共产党人革命的目的,是要消灭剥削。不管是大地主还是小地主,不管是大资本家还是小资本家——他们都是属于剥削阶级——即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有地主,就有被剥削的农民,有资本家,就有被剥削的工人,怎能说阶级斗争不适合我国国情?显然这种说法是错误的。”

说到这里,瞿秋白一笑:“宋先生,恕我再问你,1924年1月召开中国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重新解释三民主义,实行国共合作,那时你在什么地方?”

宋希濂一时弄不清瞿秋白问话的用意,片刻后才答道:“那时我刚从长沙赶到广州,还没有考入黄埔军校。”

“那好。”瞿秋白紧接着说,“因为你提出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问题,这使我想起自己曾经是中国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宣言的起草人之一。就在那时,我便粗略地研究过三民主义。中山先生是中国革命的先驱者,这是毫无疑问的,但通观世界政治潮流,对比各种主义、学说,当时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倒像是一盘大杂烩,无所不包,而又缺乏真谛,并不能最终解决中国的出路问题。可称道的是,孙先生顺乎潮流,合乎民意,果断地确定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实现国共两党合作,重新解释了三民主义学说,在当时起着推动中国历史前进的作用。但时至今日,蒋介石背叛革命,屠杀人民,是名副其实的法西斯,还有什么资格谈论三民主义呢?至于共产主义,在苏联正在彻底实现,在中国也为觉悟了的农工民众所接受,而为蒋介石所深恶痛绝。要不然,他何以动用百万兵力一次又一次地‘围剿’苏区呢?所谓共产主义不适合中国国情,更是历来各种反共分子都在弹的陈词滥调。”

瞿秋白滔滔不绝,显得很激动。

宋希濂对瞿秋白的侃侃而谈、旁若无人十分恼火。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装出若无其事的神色,缓慢而有力地说:“瞿先生,你说完了,我可以讲了吧?”

“请讲吧,我洗耳恭听!”

“瞿先生,共产主义在中国能不能行得通,不是谈理论,而要看事实!”宋希濂特别加重了“事实”这个词的语音,接着又说:“请看当今党国政令一统天下,全国民心归顺,乃大势之所趋也。共产党自民国16年之后,苦心经营了若干山头,如今已荡然无存,以至于像瞿先生这样的共产党的头面人物,也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共产主义如能救中国,何以这样奄奄一息,濒于绝境?”

“宋先生,”瞿秋白说,“共产主义是代表社会前进方向的新生事物。新生事物在刚开始的时候往往是很弱小的,但它的生命力却是很强的,是任何腐朽力量也扼杀不了的。你们国民党不也是由兴中会、同盟会一步步发展起来的吗?当初,中山先生创立兴中会反清时,日本报纸称‘革命党孙文’,聪明的中山先生认为‘革命’一词出于《易经》,意义甚佳,便说‘吾党以后即称革命党可也’。革命党就是新生事物,清廷动用全国的武装力量剿杀革命党,但剿杀得了吗?历史已经证明,代表腐朽力量的清廷最终被革命党所推翻。共产主义是革命的火种,已撒遍全世界了,谁也扑灭不了,总有一天,它会燃起熊熊大火,把旧世界烧毁。宋先生,这就是革命的辩证法。”

宋希濂坐不住了,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对瞿秋白说:“瞿先生,我们不去争这些空虚的理论吧,今天我要郑重地提醒你的是,别忘了眼下自己的处境。时至今日,你还没有对我们讲一句有关共党和匪区的有价值的情况,这对你是很不利的!”

“说得好!这最后几句话才是你今天绕着大弯子找我谈话的本意。”瞿秋白笑了,然后又严肃地说,“我可以坦率地告诉宋先生,几年来我身患重病,在苏区所做工作甚少,管过一些扫盲识字办学校的事,你不愿意听这些吧?至于其他情况,我早就说过,无可奉告。我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十分清楚。蒋介石决不会放过我的,从被认定身份之后就没有打算活下去。我唯一的希望,是让我把要写的东西写完,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应该感谢宋先生的是,你在生活、健康上优待我,使我有条件完成我要做的最后的几件事。但是,宋先生,我也郑重地告诉你,如果你想借此完成蒋介石交给你的任务,那将一定是徒劳的!”

首次交锋给宋希濂的印象是,瞿秋白看上去是一位身患重病的文弱书生,但他的生命之火还旺得很呢!从此以后,宋希濂就再也没有直接出面找瞿秋白进行这种审问式的谈话。

五、宋希濂原以为像瞿秋白这样的共党要犯,应该解到南京去关押,现在竟令他来处决,他感到有些意外

瞿秋白曾两度担任中国共产党最高领导人,是中共早期的重要活动家和领袖人物之一,虽然早已离开中共中央的领导岗位,但还担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人民教育委员(教育部长),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主席团成员之一,加之他过去的声望和影响,在蒋介石反共、灭共的筹码上,仍占着重要的位置。蒋介石因此通令嘉奖第三十六师,发给一大笔赏金,给宋希濂再记一功。蒋介石还令陈立夫、陈果夫操纵的中统局派两个人由南京来长汀与瞿秋白谈话,劝瞿秋白背叛共产党,交出此次去香港和上海的组织联系情况,结果皆遭到瞿秋白严词驳斥和断然拒绝。

1935年6月17日,宋希濂先后接到蒋介石和蒋鼎文均是“限即刻到”的电令:“着将瞿秋白就地处决具报。”

宋希濂接到电令,竟坐在办公桌前发呆了半天,他原以为像瞿秋白这样的共党要犯,应该解到南京去关押,不会在长汀久待的,现在竟令他来处决,他感到有些意外。他冷静地作了一番考虑,便把参谋长向贤矩、军法处长吴淞涛、政训处长蒋先启召来,先让他们传阅电文,然后严肃地下达命令:委员长做出这个决定,有着重要的考虑。消灭共产党已到了关键性的时刻,没有最严厉的措施是不行的。无条件地执行命令,是我们军人的神圣职责。根据委员长命令,我做出如下安排:(1)地点——中山公园;(2)时间——6月18日上午10时;(3)由司令部通往中山公园的路上及中山公园周围,均由警卫连严密警戒,禁止老百姓观看;(4)18日早餐后,由向贤矩将蒋委员长的电令交瞿秋白过目;(5)由蒋先启、吴淞涛随伴瞿秋白前往中山公园,并负责监督执行。

17日晚上,参谋长向贤矩和负责给瞿秋白治病的陈军医一块走进拘押瞿秋白的那间房子时,瞿秋白正聚精会神地在灯下给师部的一名卫兵刻图章。瞿秋白头也没抬,顺口对来人说:“请坐,稍等片刻。”

紧接着,参谋长的勤务兵端进来一大盘酒菜,瞿秋白这才站了起来,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参谋长还亲自来作陪。”

“不要客气,瞿先生,随便喝点,请坐,坐!”参谋长边说边招呼瞿秋白对坐。

瞿秋白一坐下,发觉这几十天来跟他相处得还算很友好的陈军医脸色不正,在边上一言不发。而参谋长也不开口,只是提起酒壶,一个劲地斟酒,同瞿秋白一杯又一杯地对喝起来。参谋长不寻常的来到,陈军医的一反常态,使瞿秋白预感到要发生什么重大事情。双方都有了几分酒意,参谋长才张口说:“瞿先生,你在这儿有一个多月了吧?”

“我记不得有多少日子了。怎么,要送我上路?”瞿秋白放下手中刚举起的筷子。

“是的。”参谋长答道,“你多次讲过,从被俘后就没有打算活下去。现在,最高当局来电报,命令就地枪决,可以成全你了。师部遵照委员长的命令,决定明天上午10时执行,让我提前转达给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要办什么后事,可以直说,我们将视情况而为之。”

瞿秋白早已有了这个思想准备,但没有想到就在此时此刻,他铿锵有力地回答说:“我早等着这一天了!这样做才符合蒋介石其人的作为!我提议,为你们提前给我送行,干杯!”

参谋长和陈军医惊呆了,都不敢举杯。失神的陈军医结结巴巴地说:“瞿……瞿先生,你还……还有什么要办的事?”

“我一切准备就绪。”瞿秋白响亮地回答,“我唯一的要求,是委托陈军医将我身边的一些遗墨,在我死后寄给一位在武汉的朋友,请参谋长报请宋师长照准。”

“好说,好说,你写的那些东西对我们没有用,我想宋师长能照准的,请瞿先生放心!”

六、“此地正好”

6月18日是个大晴天。瞿秋白清早起身,换上了新洗的黑褂白裤、黑袜黑鞋,认真地漱洗之后,泡上一杯浓茶,点支烟,坐在窗前翻阅着唐诗。他翻着,吟读着,思索着,提笔书写起来——

1935年6月17日晚,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翌日读唐人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

写到这里,向贤矩进入瞿秋白室内,将蒋介石的电报交瞿秋白看,瞿秋白看后面色没有一点变化,将电报丢在一边,继续刚才的思路写下去:

夕阳明灭乱山中(韦应物)

落叶寒泉听不穷(郎士元)

已忍伶俜十年事(杜甫)

心持半偈万缘空(郎士元)

8点多钟,警戒部署妥当后,军法处长吴淞涛传令催促起程,瞿秋白于是疾笔草书——

方欲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半有句:“眼底烟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耳。

秋白绝笔

瞿秋白掷笔整衣,昂首走出房门,见阳光洒满院落,两排上了刺刀的士兵站在院中。9时许,宋希濂和师部的大部分军官,共约100多人都先后自发地走到堂屋台阶上向这边看。9时20分,瞿秋白在吴淞涛、蒋先启的陪伴下走出他住了一个多月的小房间,仰面向堂屋台阶上站着观望的人群看了一下,然后用俄语引吭高唱《国际歌》,神态自若,缓步走出大门。

由司令部到中山公园,只有六七百步。这个公园不大,环绕一周不过二里多路,除一个八角亭外,别无其他亭台楼阁的点缀。周围有些树木,中间有一块小规模的运动场,靠东北有一个用土砖砌的讲台。瞿秋白在吴淞涛、蒋先启的陪同下来到戒备森严、无一游人的中山公园,一桌酒席已摆在八角亭里了。瞿秋白请两位处长对饮,被拒绝了。瞿秋白一摆手,迈步走向八角亭。遵照特务连连长廖光谋的安排,瞿秋白先在亭前拍照。他背手挺胸,两腿分叉,面带笑容,为世人留下了一位革命者最后的丰采。照相后,他背北面南坐定,自斟自饮,怡然自得,旁若无人。酒兴中他又高唱《国际歌》、《红军歌》数遍。瞿秋白痛饮多杯后,又放声歌曰:“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也!”

歌毕,瞿秋白在呆若木鸡的士兵刀枪环护之下,迈步走向那座讲台。面对讲台前面的国民党第三十六师警卫连官兵30余人,发表了大约有15分钟的讲演,用他最后的生命向他的敌人呼吁,共产主义是人类最伟大的理想,这个理想迟早会实现,国民党反动统治最后一定会失败,中国共产党最后一定会胜利!讲完后,他举起右手,高呼“打倒国民党!”“中国共产党万岁!”“共产主义万岁!”

呼毕口号,他走到罗汉岭下蛇王宫侧的一块草坪上盘膝而坐,对行刑的士兵微笑点头说:“此地正好,开枪吧!”

哨声落,枪声起,36岁的瞿秋白饮弹洒血,壮烈牺牲。

七、后话

现在再回过头来赘言几句宋希濂将军。

1959年,在新中国十年大庆之际,宋希濂被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特赦,后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专员。从1964年起,先后担任第四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五、六、七届全国政协常委。1980年赴美探亲,后定居美国。1982年8月,在纽约创立“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担任总顾问。1984年2月,又在华盛顿发起建立“黄埔同学会”,任副会长。

垂暮之年,宋希濂在海外广交朋友,为祖国的和平统一大业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1993年7月14日,这位久经沙场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在美国纽约逝世。生前著有《鹰犬将军——宋希濂回忆》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