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马奇的人都知道,马奇曾经是宽城电视台的一名记者。但马奇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家伙,他在电视台工作了不久就跳槽到了《宽城日报》,理由是每天扛摄像机,把他的肩膀压得一高一低。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型男,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显然影响了他的公众形象。但是他在《宽城日报》工作的时间也不长,大概不到一年就写了辞职报告,原因是他觉得自己的劳动没有得到主编的尊重。他的很多稿子,都是跑了很多路,流了很多汗,有时还冒着生命危险,却都劳而无功。比如有一次他钻进一家制造假药的工厂,亲眼目睹了那里的工人把一筐一筐的烂红果洗都不洗就煮成酱,然后把面粉搅拌进去,再搓成丸,外面粘上一层砂糖,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过程,“北京同仁堂”出品的“山楂丸”就诞生了。
就是这类马奇用冒险甚至生命代价写成的稿子,被主编看一眼标题就毙掉了。马奇觉得在报社根本不可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所以,马奇再次辞职。
马奇当然不会知道,他的辞职,是他生命的重要转折,他从此将跨入另一个行星,进入另一条轨道,命中注定,马奇要成为宽城最有名气的编剧和作家。
马奇的写作生涯是从他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但两个星期就关门大吉后开始的。那天马奇在已经倒闭的公司里收拾残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这个女人叫金婵,是宽城电视台大型生活服务类相亲节目“织女嫁牛郎”的主持人,金婵以她的机智幽默、处变不惊和风情万种赢得了宽城人民的热爱。她已经主持过两百多期节目,大约有五十多对牛郎和织女走上鹊桥共渡爱河。但是金婵自己却是一位单身妈妈,她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但她没有结过婚,那个男人在两人就要结婚前夕像风一样神秘消失,为金婵留下一个永远的痛和悬念。
在以往的日子里,马奇和金婵的关系有些模糊不清,他们经常互相调侃,马奇把金婵叫成神经大条女,金婵称马奇为精神分裂男,两个人嘻嘻哈哈,谁都不拿谁当正经人。但是有的时候,金婵会把一袋儿豆浆两根儿油条外加一只茶叶蛋送到马奇的办公室,这让马奇觉得特别温暖。
金婵为马奇提供了一个再就业的机会,她对马奇说,我们台里的编剧何天明得了严重的心脏病住进医院,一时半会儿敲不了键盘。导演刘培让我来找你,他刚刚接了投资方的一个选题,青春偶像剧,就算何天明不生病,他这种“50后”的编剧也写不了青春偶像剧。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就这样,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马奇上了贼船。上了贼船不久马奇就有些后悔,虽然以前写过小说,但他根本不知道写电视剧会这么难。他的剧本被导演刘培否定了一次又一次,他自己也不记得修改了多少次。写电视剧简直就是一种非人的折磨,马奇觉得自己被扒掉了不止一层皮,他想撒手不干,但他和投资方签了合同,不干就意味着他要巨额赔偿。他没有这个能力,他就像一只螃蟹被刘培导演扔在水里煮,煮得骨头红了,肉烂了,这才修成正果。这部基本上没有什么外景戏的青春偶像剧让投资方赚了钱,马奇的编剧生涯正式开始了。随着第二个剧本的成功,马奇的名字在宽城变得越来越值钱。
这天上午,昼伏夜出的马奇正在睡梦中呢喃,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在云南拍戏的刘培导演打来的。刘培导演像吃了伟哥一样兴奋异常,他对马奇说:“你马上去梨树沟看一看,那里发现了一批恐龙化石。据知情人士说,围绕着恐龙化石会发生一些很有趣儿的事,我觉得值得去看看,弄好了,这会是一个空前绝后的题材,是影视剧中的空白。你辛苦一趟,只可惜我不能和你一块儿去,你替我向陈村长问好吧。”
马奇第二天风尘仆仆,驾车十多个小时来到梅岭县城,到县城的时候,他的黑色宝来已经变成了黄色。
马奇在梅岭县宾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搭乘农用三轮前往梨树沟。马奇之所以搭乘农用三轮,是因为至今梨树沟也没有修公路。不要说公路,连一条像样的乡村土路都没有。到处都是山,窄巴巴的山路只能驾驶这种被当地人称为狗骑兔子的农用三轮。即便如此,狗骑兔子也不能直接开到梨树沟,只能开到赤土乡乡政府驻地,剩下的二十多里山路,要步行过去。
马奇是幸运的,他在第一时间就搭上了农用三轮。但马奇又觉得自己不走运,这辆农用三轮显然刚刚拉过飞禽走兽,飞禽肯定是公鸡或母鸡,走兽肯定是猪,满车厢的动物排泄物把马奇熏得不敢呼吸。马奇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落难公子或被拐卖的妇女,无可奈何地朝着情非得已的目的地而去,那种感觉难以言表。但马奇又是亢奋的,他隐约觉得梨树沟发生的事情很可能成就自己的下一部经典之作,为了这部经典之作,闻点儿鸡屎味和猪屎味是应该付出的代价。
一路上都是马奇熟悉的风景,四周的山绿得扎实厚重,空气中弥漫的植物气息沁人心脾,群鸟惊飞是城市中早已不见的风景,更不要说偶尔会有一只色彩斑斓的雄性野鸡从杂草丛中飞起来跳到路边,然后再惊慌失措地逃走。山是多姿的,横看成岭侧成峰,形态不一,有的委婉婀娜,有的粗粝险峻,有的相依相偎,有的孤独成剑。就是这些崇山峻岭,阻断了梨树沟通往富裕的路。马奇在这里还见过另一道风景。秋天的时候,梨子熟了,摘了,这时候,一队一队由马、驴和骡子组成的运输队行走在山间小道上,就像上世纪三十年代云南红河那边的马帮越国经商。梨树沟的梨,全靠这些四条腿的畜牲运出大山,能运多少运多少,运不出的就烂在家里。
三年前马奇在梨树沟采访的时候也是秋天。那年秋天多雨,正是梨子熟了要下树的季节。暴雨连续下了好多天,有人冒着危险往外运梨,结果,路太滑,又赶上山体塌方,连人带马一起滚落下山,还好,人没死,拖着一条断腿爬了回来。那一年,梨树沟的女人们含着眼泪顶着大雨在梨园摘梨,她们一边摘一边哭,雨水和着脸上的泪水往下流。她们不知道把梨摘下来后该怎么办,可她们就是要摘,也许是怕梨树太累,想让这些辛苦了一春一夏的梨树歇一歇。梨子都摘完了,大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看着一筐一筐绿如翠玉的梨子,女人们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绝望,坐在梨树下号啕大哭。满坡的哭声让男人们心颤,男人们也流泪了,那些能换回一年花销的梨,全部烂在梨树下。
马奇的心就在这一刻沉重起来。他想起一个人,梨树沟的村长陈天放。陈天放当了二十几年村长,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条公路把梨树沟和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为了这个愿望,陈天放跑去乡政府给乡长跪下磕头,天天跪在那里磕,求乡长帮帮梨树沟。乡长先是给陈天放摆困难讲道理,但陈天放就像傻子一样根本听不懂乡长在说什么。乡长气得骂他狗日的,用脚踢他的屁股,但不管用,他像个圣徒一样每天在乡长办公室门前长跪不起。乡长被逼得没办法,也给陈天放跪下了,两个男人面对面跪着,乡长说:“陈天放你个狗日的,你这是逼着公鸡下蛋啊,你就是把乡政府所有人都杀了,把他们的骨头拿去做虎骨酒,把他们的肉拿去做人肉包子,把他们的皮拿去做鞋子,你把这些东西都拿到集上卖了,你看看能换回多少钱?能修几尺几寸公路?”陈天放说:“乡长啊,俺梨树沟人穷了祖祖辈辈,俺不缺胳膊不少腿,俺比别人差啥,差的就是一条路。只要你乡长肯帮忙,帮俺跟上头打打招呼说说情,俺不信俺梨树沟就开不进汽车去。”乡长说:“你狗日的把狗耳朵竖起来给我听着,你知道把一条公路修到梨树沟要多少人民币吗?”陈天放眨了眨眼睛说:“这个事归信用社管吧?”乡长瞪着眼珠子在陈天放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说:“光隧道就要挖上十几条,这条路的造价,一个亿都不够!你知道一个亿是多少钱吗?你梨树沟才几百口子人,要是把一个亿按人头分,一个人能分多少你知道吗?你梨树沟人一辈子两辈子都花不完!”陈天放也瞪着眼睛看着乡长说:“照你这么说,俺梨树沟修路的事只能是做梦了?这辈子也没指望了?”乡长把陈天放拎起来说:“有指望没指望我也不敢说。不过我要警告你,你狗日的要是再跟我提修路的事,我就把你扔到粪坑里喂蛆!”陈天放的眼泪就在这一刻流了下来,他哭哭啼啼地对乡长说:“梨树沟的人选俺当村长,是因为俺拍着胸脯答应他们要把公路修到乡里,修到县里,后生们娶媳妇的时候,能用小汽车把媳妇接进门,姑娘们出嫁的时候也风风光光地坐着小汽车去婆家,到了秋天,俺梨树沟的梨,能用大卡车一车一车地运到城里。俺梨树沟的老少爷们儿大小孩儿娃都信了俺的话,现在,你说俺这个想法只是个梦,你让俺还有啥脸回去当村长?俺给乡亲们当孙子都没人要了。”
马奇十分清楚地记得,三年前他在梨树沟的时候,正好赶上陈天放过生日。陈天放的老婆刘翠云杀了两只鸡放了些蘑菇炖了,又炒了一大盘鸡蛋,煮了五香花生米给陈天放过生日。马奇被隆重请到陈天放生日宴的贵宾位置上,几杯酒下肚,陈天放就给马奇讲了他那些丢人现眼的往事,讲着讲着,陈天放又哭了。陈天放是一个爱哭的男人,这是马奇对陈天放的最初印象。那个时候,马奇对陈天放没有太多的了解,只是觉得这个山里男人过于枯瘦矮小,一副窄窄的肩膀能担得起多重的担子呢?这一年陈天放五十二岁,黑瘦的脸上写满沧桑,而他当村长的时候才二十八岁。他流着眼泪对马奇说:“俺当了二十几年村长,梨树沟从前是啥样现在还是啥样,二十多年前没有公路,现如今还是没有公路。俺愧对梨树沟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人。马作家你给俺出个主意,有啥法子能让县里把公路给俺修起来?”
走了大约三个多小时,马奇终于看见了南山坡。刚刚踏上南山坡,马奇就仿佛受到惊吓般倏地站住了,他满脸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依马奇的经验,应该是哪个剧组在这里拍戏,阵容十分强大。群众演员都是梨树沟村民,他们拿着木棍、铁勺和各种农具,满脸愤怒地站成一排篱笆,而他们身后,是一圈真正的篱笆,这道篱笆呈半圆形,把整个南山坡都围住了。马奇看到在篱笆围起的中央,有一块牌子像一位孤独的少妇站在那里守望,牌子上工工整整地写着:恐龙化石重地,外人不准入内。马奇一眼认出,这几个字是张小泉写的。张小泉是梨树沟的文化人,是陈天放的助理,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小伙子。
与梨树沟村民对峙的是警察。警察身后是一些看上去身份不明的男人,他们呆立在警察身后,一脸无奈。而警察则像一组群雕,他们像是在完成一个造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们腰间都有枪,枪很安静地在枪套里休息,没有人把枪拔出来。警察们都显得极有耐心,他们的造型像一群固化了的兵马俑,让马奇体味到历史的厚重感。
马奇没有回头,大步朝村里走。马奇现在最想见的人是陈天放,他很想知道警察和梨树沟的村民在太阳下对峙是怎么回事。
村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只有两条狗在追逐一群母鸡。狗是游戏的态度,狗脸上甚至露出戏谑的笑容,母鸡们也不是真的害怕,它们跑跑停停,用翅膀扇起一地尘埃,两条狗在尘埃中舞蹈着。
快走到村委会的时候,马奇看见张小泉从村委会方向走过来,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看见马奇,张小泉的眼睛一亮,迎上来说:“马作家你咋来了,你可真会来,我们梨树沟一有事你就来,你的鼻子可真够长。”马奇笑了一下说:“看看你这张脸,像挂在梨树上的梨,绿兮兮的,是不是失恋了?”张小泉叹息一声说:“刚刚挨了村长一顿骂,当着那么多人,我的脸都没处放了,我真想变成一只蚊子从窗户飞出去。走吧,跟我回家吧。”
张小泉是梅岭县电视台的通讯员,经常写一些小通讯小稿子发给电视台,两年前还获得过一次梅岭县电视台最佳通讯员奖,奖金一百元。张小泉当初写通讯,是受马奇指点的。马奇没指点之前,他的通讯稿总是写得不得要领,该说的没说,不该说的磨叽了一大堆,经马奇点拨,张小泉明白了怎么写通讯和新闻,所以张小泉对马奇特别感谢也特别崇拜。前两次来梨树沟,马奇都住在张小泉家。张小泉家安静,只有一个老娘,而且有电脑能上网,马奇工作起来特别方便。按道理,梨树沟这样偏远的山村,安装宽带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按正常渠道收费高得吓人,陈天放想都没敢想过。但是电信公司为了树立企业形象,搞了个网络普及扶贫工程,无偿为梨树沟安装了宽带,把梨树沟跟世界接上了轨。
吃饭的时候,马奇有些迫不及待地问张小泉南山坡那一幕是怎么回事。张小泉一脸神秘地看看窗外,又吩咐他娘到大门口,嘱咐说:“有人来你就大声说话。”他娘就像铁道游击队里的芳林嫂一样到大门口望风。张小泉把门关上说:“马作家,按说,这事我不能跟你说,因为你是外人。但是,你是俺的师傅,俺要是瞒着你不说,那就不够仗义,再说,俺也知道你不是大嘴,不会把这事传出去。”马奇说:“你就别卖关子了。”张小泉咽了一下口水说:“你先看看俺电脑上的这篇通讯稿。”说着就把电脑打开,把稿子找了出来让马奇看。
本台通讯员张小泉报道:近日,我县赤土乡梨树沟村发现了一批侏罗纪恐龙化石。梨树沟村民陈加林在青龙山南山坡放羊时,山腰上突然有很多碎石滚下,羊群四下惊逃。陈加林在追赶惊散的羊群时意外发现碎石头是从山腰处的岩石断层中滚落下来的,他在岩石断层处发现了隐约可见的恐龙化石。陈加林马上找来村长陈天放。据陈天放观察,该恐龙体形超大,仅股骨就长达两米多,据此推算,该恐龙身长可能达到三十五米,而这之前,中国发现的最大侏罗纪恐龙均未超过三十米。村长陈天放说,侏罗纪恐龙化石不会只有这一个,而是一批。梨树沟侏罗纪恐龙化石的发现,对于深入研究中国恐龙动物群的组成、地层划分对比及侏罗纪古地理与古气候等,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马奇看完这篇刚好三百字的通讯后好半天不说话,只拿眼睛盯着张小泉。张小泉有些发毛,一脸胆怯地问:“马作家咋啦?这篇通讯写得不好吗?”马奇这才问道:“县电视台播了吗?”张小泉说:“播了,在文字新闻里播的,头条,他们觉得这篇报道是他们新闻史上最有分量的。”马奇说:“你们县电视台也太不负责任了吧?就凭你这些文字就能播出?侏罗纪恐龙化石?谁告诉你这是侏罗纪恐龙化石?村长是考古工作者吗?他有什么资格认定这是侏罗纪恐龙化石?又有什么资格推测该恐龙身长可以达到三十五米?”张小泉无语了,吭哧了老半天才说:“电视台要怎么做才能算负责任呢?”马奇说:“要采访,要录像,要看到真东西,要经过专家鉴定,要有科学依据。懂吗?”张小泉说:“电视台来采访了,不过是新闻播出之后,但是村长没有接受采访,只请他们吃了一顿饭就走了。村长说,目前还不太方便完全公开这件事。”马奇说:“那你为什么要写?村长知道吗?”张小泉犹豫片刻说:“就是村长让我写的,村长说一定要把这件事的动静搞大。他问我最好的恐龙化石是啥,我就在网上查,查到了侏罗纪,我就写成了侏罗纪。”
马奇一脸惊愕地瞪大眼睛说:“这也太荒唐了吧?还好是县电视台,这要是省台或中央台,麻烦可就大了,人家朝你要侏罗纪恐龙化石,你拿什么给人家看?”
张小泉说:“现在就已经有问题了,县科委的人来了,他们要看恐龙化石,但是村长不让看,把人赶跑了,昨天他们又来了,还带来了警察。村长早有准备,成立了护石队,把整个南山坡都围了,不让外人进。刚才你也看到了吧,男女老少齐上阵,都在南山坡保护恐龙化石呢。”
马奇说:“恐龙化石是需要保护,但这不是你们的事,是国家的事,恐龙化石是国家的,要交给国家。”
马奇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睡眠和梦境紧紧连在了一起。这天夜里马奇做了一个有史以来最荒诞离奇的梦:他和金婵结婚了。梦境中他和金婵手挽手走在教堂的红地毯上,金婵的儿子手捧鲜花夹在他们中间。快走到牧师面前的时候马奇忍不住笑了起来,金婵也笑了起来,他们两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我怎么和你结婚了?然后他们就捂着肚子大笑,金婵把眼泪都笑了出来。牧师生气了,大声说道:“够了够了,在这个神圣的日子,你们用不堪入耳的笑声玷污了你们自己,你们可以游戏人生,但是不可以游戏婚姻!”牧师说完这些,拿起《圣经》头也不回地走了。看着牧师愤怒的背影,马奇还是忍不住笑,然后把自己笑醒了。
马奇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看见张小泉从外面撒尿回来。黑暗中马奇雪亮的眼睛把张小泉吓了一跳,张小泉用一种怯怯的语气问:“你是睡着还是醒着?”马奇笑道:“我又不是张飞,能睁着眼睛睡觉不成?快躺下,我想问问你恐龙化石的事。”张小泉像猴子一样蹿上炕,咕咚一声把自己的脑袋扔在枕头上问:“你想问啥?”马奇说:“恐龙化石到底有多长?”张小泉犹豫了一下说:“实话跟你说,我根本没看见恐龙化石。”马奇惊讶地说:“你没看见?你那篇通讯写得像真事一样,你居然连恐龙化石什么样都不知道?”张小泉说:“村长不让看,村长说要选一个黄道吉日才能让恐龙和大家见面,这之前谁都不能看。”马奇更加惊讶地问:“这么说,看见恐龙化石的只有村长和陈加林两个人?”张小泉说:“是吧。”马奇又问:“就是说,恐龙化石还没挖出来?那地方在哪儿你知道吗?”张小泉说:“不知道啊,村长说他已经把那地方隐蔽起来了,神仙也找不到。”马奇说:“你就没私下问问陈加林吗?”张小泉咽了一下口水说:“陈加林才不会说呢,他是村长的亲侄子,再说,他已经进城打工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第二天刚刚吃过早饭,陈天放就把电话打到张小泉家,让马奇赶紧到村委会,说是有事要向马作家讨教。在去村委会的路上,马奇接到金婵打来的电话,她问马奇梨树沟好玩不好玩,她这两天不录节目,想来梨树沟看看马奇,顺便旅游一下。马奇有些惊讶,他有点儿不敢相信金婵会说这样的话,因为从语气上听,金婵是认真的,她从没这么认真地和马奇说过话。马奇不由得联想到夜里那个梦,难道真的有心灵感应吗?前脚刚刚梦到金婵,金婵的电话后脚就到,而且十分暧昧,难道金婵真的有什么想法?马奇害怕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金婵,金婵在那边急得大喊:“哑巴啦!说话呀,去梨树沟怎么走?是不是要先到县城,你能去县城接我吗?”马奇脱口而出:“梨树沟这边暴雨成灾,非常危险,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陪儿子吧。”金婵被骗成功,她有些担心地说:“那你还不赶紧回来,小心地震,下雨就是地震的前兆你知道吗?”听到这话马奇心里温暖了一下,在这种温暖的感觉中,金婵那张生动活泼的脸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毫无疑问金婵是一个漂亮女人,同时又是一个乐观向上的人,好像她的生活中没有什么烦恼,就算当初那个男人抛弃了她和她肚里的孩子,金婵也没有当一回事,这个女人是强大的。在以往,金婵在马奇眼里是没有性别的,她不是那种能让男人一下子产生感觉的女人,她用强大包裹着自己。马奇从来不知道她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子,是青草地还是大森林。
村委会的桌子上铺着一张图画纸,已经泛黄。陈天放正撅着屁股在图画纸上东一笔西一笔地画着。马奇走过去看,纸上是一幢建筑,很大的房子,乍看像一座庙,细看又没有和尚在里面敲木鱼的感觉。马奇问道:“这是你们村的粮库吗?”陈天放搁下笔,眨着小眼睛看着马奇,嘿嘿一笑说:“你说它是粮库它就是粮库,只要是有了它,俺们梨树沟就再也不愁啥,它不光是粮库,还是俺们的银行。”马奇越听越糊涂,再次问道:“那你画的是什么呢?”
陈天放不笑了,把笑容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脸庄严地问马奇:“马作家你是有大学问的人,你说,在俺梨树沟建个恐龙博物馆中不中?”马奇一下子愣住了。之前张小泉也说过建博物馆的事,马奇只当是天方夜谭,没想到陈天放已经在搞博物馆的设计了。马奇闷了好半天没说话,他现在真的替陈天放担心了,他担心陈天放收不了场,他把别人当成猴耍,到最后,真正的猴子可能是他自己。
马奇就那么沉默着,陈天放很有耐心地等待,仿佛只要马奇一句话,这个博物馆就可以建起来了。马奇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把气氛搞得这么僵,而且,他觉得应该给陈天放提个醒,于是他以一种半调侃半认真的语气说道:“陈村长,我觉得你玩得有点儿大。你想扛起一座山,但是你没有那么厚重结实的肩膀,所以我认为,凡事要量力而行。有些事情,可为且为,不可为就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陈天放的脸青了一下,又绿了一下。他跑出去到房后撒了泡尿,提着裤子回来说:“马作家你是要给俺泼冷水还是把俺当成了骗子?俺一个庄稼人,不管做啥事都是实实在在的。就说这恐龙化石,侏罗纪的,就埋在俺青龙山里头,这是俺敢拍着胸脯向你保证的。不错,你也教育俺了,说恐龙化石是国家的,俺知道是国家的,俺肯定要把它交给国家。但是俺想了,这恐龙生在俺梨树沟,长在俺梨树沟,死在俺梨树沟,为啥?因为俺梨树沟是它的老家,用你马作家的话说,是故乡。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一泡狗屎一石青苔,都是恐龙们喜欢的。所以俺想建个恐龙博物馆,让恐龙们永生永世不要离开俺梨树沟,俺梨树沟会让它们延年益寿,让它们的骨头再过个十亿八亿万年也是结结实实的不缺钙,让这些恐龙幸福地生活在梨树沟。难道,它们就不是国家的了吗?肯定是国家的,把它们放在俺梨树沟和放在北京有啥区别?马作家你给我说说有啥区别?北京那地方空气不好,那么多的汽车在马路上放屁,那么多的空调往外喷着热气,那么多的外地人把北京城装得像个鼓鼓囊囊的肉包子,俺的外地恐龙不愿意去那种地方凑热闹。要不咱俩就打赌,要是把俺的恐龙们运到北京,它们会抗议,它们会大声喊,让俺回家!让俺回梨树沟!”陈天放说到这里眼泪流了下来,蹲在地上呜呜地哭。马奇也感动了,马奇这时候的脑子里走来一只又一只的恐龙,它们步履稳健,神态安详,长长的尾巴把南山坡的青草地打理得像地毯,它们优雅的身姿高贵得像皇帝和皇后。亿万年前它们是地球的主人,是生命的先驱。
陈天放说:“马作家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帮我写个方案,把我的这些想法写进去,把我没说明白的话说明白。你比我会说,要是把咱俩比成鸟,你是鹦鹉,俺是鸭子,事情从你嘴里出来就是阳光,从俺嘴里出来就是乌云。你帮帮俺,也帮帮梨树沟,恐龙地下有知,也会给你磕头。”
张小泉来的时候,马奇已经答应了陈天放,他们甚至已经开始讨论细节。在讨论细节的过程中,马奇突然提出要看一下恐龙化石。作为交换条件,马奇坚持要看到实物才能动笔,他要对自己写的方案负责,也是对陈天放负责。但是陈天放只拿出两个恐龙蛋化石让马奇看,他告诉马奇他只拿回两个恐龙蛋,没敢惊动恐龙,因为他还没有给它们盖好房子。马奇听了哈哈大笑:“你把我也当成张小泉了。”陈天放也哈哈大笑,指着马奇的鼻子说:“一百个张小泉也换不来你一个马作家。俺说的是真的,恐龙们还在做梦,俺不敢惊动它们。”
但是马奇不干,马奇说看不到恐龙化石他一个字都不会写。陈天放显然不想放过马奇,他答应马奇,只要马奇写出一份像样的方案,他立马让马奇看恐龙。马奇还是不干,马奇坚持先看恐龙后写方案,陈天放则坚持先写出方案再看恐龙,他们像两个为了自己的利益互不相让的商人争来争去,到最后,陈天放拍着马奇的肩膀说:“兄弟呀,其实,不用看你就知道恐龙在哪儿。俺把你当成兄弟,你就别再扒俺的衣服了。”马奇不再坚持了,马奇觉得陈天放把话说到这个分儿上他已经无法再坚持了。所以马奇叹息了一声说:“村长老哥啊,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这么好打发的。我敢肯定,到时候会有人拿枪逼着你把恐龙拿出来,你可怎么办?”陈天放嘿嘿一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马作家,你知道俺想要的是啥。”马奇说:“我知道你想要一条路,可是,就凭两个恐龙蛋,你就能把路要来?”陈天放说:“这是梨树沟唯一的机会。”
话说到此,马奇不想说什么了。
张小泉就在这个时候闯进来了,惊惶失措的张小泉把马奇和陈天放都吓了一跳。张小泉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乡长来了!”
陈天放脸色一沉:“你啥时候才能把毛长齐?乡长来了就把你吓成这样,俺还以为是恐龙复活满地追你呢。乡长人在哪儿?”
张小泉说:“进村了。”
陈天放问:“来了多少人?”
张小泉说:“就他一个。”
陈天放一愣:“就他一个?”
张小泉说:“就他一个。”
陈天放说:“驴日的是来骂娘的,是来找俺要恐龙的,别说他是乡长,就是县长来了,也拿不走俺的恐龙。这驴日的肯定是挨了县上领导的臭骂,窝了一肚子王八火,就跑来找俺撒气。马作家你是不知道,俺当村长二十多年,他骂了俺二十多年。他骂俺狗日的,俺也不饶他,俺骂他驴日的。他让俺四条腿,俺也让他四条腿,他又不是俺爹,凭啥让他骂俺。可这驴日的挺能吃话,俺骂他他也不生气,就凭这点,俺一直拿他当个人。驴日的毛都白了,俺干了二十多年村长,他干了二十多年乡长,就要退下来了。驴日的没啥长进,俺还指望他能干上县长,让俺也沾一点儿光呢。”
正说着,听到外面有了动静,人没进屋,声音先到,一声粗吼:“陈天放你狗日的,也不出来接接老子,老子的腿都走断了!”陈天放迎到门口说:“你那驴腿结实得像枣木桩子,要是走断了鬼都不信!”
乡长肩上背着蛇皮袋子,一步跨进门来,看见马奇,把要骂的话收了回去,换了一张脸说:“啥时候来客人了?”
陈天放接了乡长肩上的蛇皮袋子,命张小泉去摘梨,然后介绍说:“这是马作家,省城来的。”乡长听了立马把脸笑成一朵菊花,走过来和马奇握手说:“前次我来,就听陈村长说过你。俺们乡下人没啥文化,可就是喜欢个文化人,听说马作家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改天让俺学习一下,培养培养俺的文化细胞。说起来俺们还是本家,俺也姓马,贱名马子民。陈天放你看看马作家,长得整整齐齐,眉是眉眼是眼,看着就让人滋润,给我们老马家长脸。哪像你,长成歪瓜裂枣的熊样,看你一眼俺眼球疼。”
马奇被逗得笑起来,说:“不影响你们谈工作,我出去走走。”
马乡长一把拽住马奇说:“没事没事,我就是顺路,到这儿歇口气,喝点儿水,和陈村长说几句话就走。”陈天放一听就乐了,说:“顺路?你还能顺到哪儿去?俺梨树沟是梅岭县的最边边,再往前走就啥都没有了,你还想往哪儿去,阴曹地府啊?说瞎话脸都不红。你就跟俺说实话吧,你是干啥来的,不管你是干啥来的,俺都不怕你。”
马乡长也不恼,从蛇皮袋里掏出两瓶酒两条烟说:“你狗日的一肚子花花肠子,都绕成一个肉疙瘩了,给,老子大老远地跑来,还要给你上礼。”陈天放眼睛一下子直了,说:“这是咋了,河水往山上流,你这方向不对呀,给俺送礼?这可是狗娘下了一窝猫崽,破天荒的事。你是不是有事求俺?”
马奇觉得这俩人真的很有意思,村长不像村长,乡长不像乡长,像是两个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伙伴儿。马奇觉得自己在场肯定碍事,所以还是笑着出去了,这一次,马乡长没有阻拦。
马奇刚刚出门,就听陈天放和马乡长在屋里对骂起来,骂的什么,马奇没心听,他往南山坡走,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就到了。马奇又看到了那道篱笆,篱笆的质量很高,全是杂木棍子,榆木柳木枣木,随便拔出一根就是武器,就能把人打死。马奇还看见不远处的山路上有人影晃动,他们手里拎着家伙,像抗战时期的民兵在放哨。
马奇后来走到一块大石头前,这块石头在平展展的草地上显得特别突兀,它仿佛是从天而降,否则你无法解释它的来路。马奇曾经问过张小泉这块石头的来历,张小泉说不知道,不光他不知道,梨树沟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包括八十岁的、一百岁的老人,没人能说出这块石头的真正来历。只是传说若干年前的一个清晨,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儿赶着羊群上山,看见了这块石头,而前一天傍晚,这个男孩儿披着一身晚霞赶着羊群回家的时候,这块石头还没有。仅仅一夜,这块石头就突然冒了出来,像一株植物破土而出,惊讶了整个梨树沟。那个牧羊的男孩儿如果还活着,恐怕有两百岁了。
石头高两米多,背阴的一面有六十度左右的斜坡,坡上有脚窝,能塞进去半只脚,顺着这些脚窝可以登上石头顶端。顶端是平的,两米见方,让马奇想起南非开普敦城西的特布尔山,特布尔山因山顶平整如桌又名桌山。桌山海拔一千零八十二米,它是开普敦居民的气象观测站。每当山顶上飘起白云,人们就认为那是上帝铺在餐桌上的桌布,上帝准备用餐了,所以应该是个好天气。
马奇觉得,和开普敦城西的桌山相比,这块石头只能算一只凳子。现在,马奇站在这只凳子上,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南山坡像一块人工铺就的绿色地毯,那么工整,那么平展。这是马奇迄今为止看到的最大一块绿草地,微风吹动的时候像一片起伏的海水。马奇突发奇想,他觉得如果恐龙化石真的存在,在这里建一座博物馆是完全可以的。为什么不可以呢?让恐龙们呼吸这里的纯净空气,让这里的潮润滋养恐龙的骨骼,让它们在这里回望亿万年前的光阴,再把亿万年前的光阴复制到现在。当光阴再过去亿万年的时候,它们依旧在这里守望,因为它们,光阴就永远不会老去,整个宇宙都被它们神话了。这该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情啊。
就在马奇沉浸于奇思妙想的时候,张小泉跑来了。张小泉站在巨石下大声说道:“马作家你快去拉拉架吧,村长和乡长掐得像两只公鸡,乡长拿梨砸村长,村长把梨筐扣在乡长的脑袋上,梨筐上的柳条子把乡长的脑袋扎破了!俺劝了半天也劝不开,你是客人,你有面子,你快去把他们拉开吧!”
马奇撒腿就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村委会门前。马奇看见两个壮得像车轴一样的汉子抬了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马乡长。马乡长闭着眼睛,担架杆上挂着两只老母鸡,老母鸡离马乡长的脑袋很近,扑腾的翅膀不断扫到马乡长的脸上。马乡长像死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眼睛闭得紧紧的,像是被针线缝上了。
马奇吃惊不小,看着担架走远,两步跨进门去,看见陈天放正坐在椅子上没事人一样抽烟,而且还吐着烟圈儿。马奇有些激动地说:“陈村长你怎么能这样,把人打成这样你要承担法律责任的。”陈天放听了嘿嘿地笑起来,说:“马作家你这是想哪儿去了,俺和驴日的马乡长是老伙计了,俺能打他吗?可驴日的拿梨砸俺的脑袋,差点儿把俺的天灵盖砸碎,气得俺拿筐扣了他,像扣王八一样扣在地上。俺一屁股坐在筐上把他压住,俺说,你叫俺一声爹俺就放你出来。驴日的说,你是俺爹的爹。马作家你说好玩不,俺活了五十多岁,还是头一回这么玩。”
马奇说:“可他已经不能走路了,这么远的山路,抬到医院至少两个小时,路上要是出了问题怎么办?后果会很严重的。”
陈天放又是嘿嘿一笑说:“马作家你可真善良。告诉你吧,俺是怕他累,让人把他抬回乡里,还送了他两只下蛋的母鸡,俺可不想占他的便宜。你没见那驴日的闭着眼珠子像吸了毒一样滋润吗?”
马奇说:“那你们为什么吵成那样?”
陈天放说:“他不该骗俺,把俺当成傻子。他说县里已经争取到给俺梨树沟修路的资金,这些资金呢由三部分组成,县里拿小头,地区行署拿中头,省里拿大头。路呢,不修柏油的,修沙石路,隧道少打几个。这样上坡路就多了,多就多呗,不管咋说,上坡路也是路,总比没路强,能省钱比啥都好。说过了国庆节就动工,乡里出劳力,俺梨树沟只要能干活的都去帮着修路,不给一分钱的工钱。马作家你说,他这说得有鼻子有眼,像真的一样,可是俺信吗?俺不信,他这是忽悠俺,俺知道他是为了恐龙的事来的。果不其然,这修路的事他还没说利落,他就问俺恐龙化石在哪儿,让俺立马把恐龙化石交出来,不交这路就修不成。俺就问他,要是俺不把恐龙化石拿出来,他这个乡长是不是就让人撸了?听了这话他就骂了起来,他骂俺是狗脑子,骂俺是吃青草长大的。他说对了,俺就是吃青草长大的,高粱、玉米、谷子、豆子,都是草,俺就是吃这些草长大的。”
陈天放说到这里又点燃一支烟,继续说道:“驴日的给俺拿来的烟,不抽白不抽。俺刚才说到哪儿了?”
马奇说:“说到你是吃草长大的。”
陈天放说:“对,他骂俺,俺也骂他,俺骂他是吃屎长大的。俺跟他说,这恐龙化石是俺手里的一张王牌,俺梨树沟的路修得成修不成,就靠这张王牌。俺让他不要管俺梨树沟的事,他说他是乡长,他不管谁管。俺问他,二十多年前俺就跪下求你给俺梨树沟修路,你管了吗?这些年你管过梨树沟啥事?你啥也没管过。他像挨了鞭子的骡子一样跳了起来,他说你梨树沟能通电话能上网,是谁把电信公司给你领来的?你梨树沟连着两年大旱,颗粒不收,是谁把口粮给你送来的?去年你梨树沟的梨运到县城没人买,是谁帮着你销掉的?你有没有良心啊?其实俺就是成心气他,俺说这些事都不算啥事,俺心里的大事就是修路,真要是把路修成了,你就是让俺吃耗子药服毒见阎王俺也愿意。就这样,俺和他刀对刀枪对枪,把他惹急了,正好张小泉扛了一筐梨进来,他就拿梨砸俺。他把俺砸疼了,俺就急了眼,把一筐梨倒在地上用筐扣了驴日的。哈哈哈,马作家你把这些写成书,摆到新华书店保准有人买。”
马奇看着滚了一地的梨和那只大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好一会儿,马奇说道:“我倒觉得,马乡长说的修路的事,可能是真的。”
陈天放嘴巴一撇:“二十多年了,俺梨树沟的路都没修起来,就凭他那一张烂嘴扑扑地一说就修了?马作家你太幼稚了,打死我也不信!”
马奇说:“凡事都有可能,你就信他一回不行吗?梅岭县和二十多年前比不一样了,再说还有省里和地区的支持,真的有可能。要我说,你应该和马乡长实话实说,就说你没有恐龙,只有恐龙蛋,否则真的不好收场啊。”
陈天放说:“晚了,他已经走了。”
马奇说:“你可以去乡里找他呀。”
陈天放看着马奇,仿佛不认识:“咋着,你也让俺去乡里?俺才不去呢。这是啥时候啊,那驴日的也让俺跟他去乡里,说是开会,可俺知道,他这是调虎离山,俺走了,村里没人主事了,他们就可以钻到青龙山里找恐龙了。俺才不上他的当!”
马奇有些无奈地说:“真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吗?”
陈天放说:“马作家俺知道你是替俺着急,你放心,没事,啥事都没有。今天中午俺和你喝上几盅,喝完了你美美地睡上一觉,睡醒了,你就给俺写那个建恐龙博物馆的方案,俺明天就要用。”
马奇叹息一声说:“陈村长,你觉得还有必要写吗?”
陈天放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一碾说:“马作家你这是变卦了呀?你答应了俺就不能变,你是男人,不是娘们儿!”
马奇再次叹息一声说:“我没变卦,你要是觉得这个方案非写不可,我马上就给你写,我是个写字的,没有别的本事帮你,也只能帮你写几个字。”
陈天放说:“马作家俺先替梨树沟的人谢谢你。俺知道你没看见恐龙化石心里不踏实,你把心放在肚子里,俺梨树沟有恐龙蛋,就一定有恐龙。为啥呢?这道理你比俺清楚,没有恐龙,哪来的恐龙蛋呢?”
吃过午饭马奇就坐在张小泉的电脑前写方案,这对马奇来说只是垂手之劳,他只要把陈天放的愿望写成文字就可以。可能是马奇写惯了剧本的缘故,只要一写东西,他的脑子里就会伴随着画面。随着文字的增加,马奇的脑子里先是浮现出一座大型建筑,这座建筑的风格类似于古代帝王的行宫,也像一座气宇轩昂的庙宇,红墙碧瓦,飞檐流阁,屋脊上是一条向天长啸的龙,看上去非常有气势。再往下写,马奇就走进了这座雕梁画栋的建筑。马奇的一只脚刚刚跨进门,就看见了很多姿态各异的恐龙。 好像是一个恐龙家族,它们有老有少,有大有小,有肥有瘦。有的倚窗闲眺,有的匍匐闭目,有的嬉戏玩耍,有的悠闲漫步。它们一点儿也不在乎来访者马奇,对马奇不理不睬十分高傲。马奇一点儿也不介意,马奇觉得这些庞然大物就应该具有高傲的气质,所以它们不理睬马奇是十分正常的。论年龄,马奇不知要比它们小多少亿辈,作为晚辈的马奇有什么理由挑剔这些长者的态度呢?
后来马奇和它们进行了非常友好的谈话,马奇一点儿都不奇怪它们竟然能用人类的语言和他交谈。谈话的主题是它们对村长陈天放的抱怨,它们觉得自己的生活太单调,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食品只有牛肉和玉米,水果只有梨,它们现在一看到牛肉玉米和梨就反胃,它们希望能改善一下伙食,再订阅一些杂志和报纸供它们阅读。它们和马奇谈得正热烈的时候,马奇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叫唤:“马作家喝茶吧,马作家你的口水都流到键盘上了。”
马奇睁开眼睛,看见张小泉端着一杯茶站在他身边。张小泉说:“马作家你把茶喝了,要是想睡就到炕上睡。”马奇这才彻底清醒,知道刚才不过是南柯一梦。马奇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我这人就是不能喝酒,一喝酒就这个德性。”张小泉咧嘴一笑说:“马作家你是不是做梦了?我听见你说梦话,说的都不是人话。”马奇很惊讶:“不是人话?那是什么话?”张小泉笑起来说:“俺听不懂,反正不是人话。马作家你接着写吧,俺不影响你。”
张小泉走了之后马奇就开始回忆刚才那个梦。那个梦实在是太豪华了,豪华得把马奇的记忆完全屏蔽,他把脑袋想疼了也没能回忆起他在梦中到底用什么语言和恐龙们进行交谈。但是马奇联想到一件事,他想陈天放是不是也做过和他同样的梦?陈天放的梦境里是不是也有一群鲜活的恐龙?或者,陈天放根本就不用做梦,他的脑袋里不管白天黑夜都活跃着那些恐龙,恐龙支撑了陈天放的整个精神世界。
现在,恐龙支撑着马奇的思维,他很快就把建恐龙博物馆的方案写好了。写的时候马奇灵感迸发,写了把恐龙博物馆建在梨树沟的诸多好处。其中最主要也最能打动马奇的是,如果把博物馆建在梨树沟,会让这一方土地上的人脱贫致富,会为他们造福,让恐龙对人类做出贡献,而不是搬进城市束之高阁只供展览。
一直睡到晚上七点。城市的夏天这个时候还彩霞满天,但是山区已经完全黑透了。张小泉的老娘把马奇叫醒,说是饺子已经煮好了,让马奇起来吃饺子。
吃过晚饭,马奇出门到外面走走,一走就走到了南山坡。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散出微弱的光。马奇在星光下信步走到那块大石头前,猛一抬头,马奇吓得差点儿跳起来。马奇清清楚楚记得这块石头的顶端是平的,平得像一张床,但是现在,这块石头的顶端突然冒出一个尖,由平顶变成了尖顶。马奇惊愕万分,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但这明明不是梦,因为他能闻到花草的芬芳和羊粪蛋的臊味儿,他还能感觉到空气的湿润和新鲜。但马奇还是特别恐惧,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块石头,难道被神化过吗?
马奇想逃走,但是双腿如铅,刚刚跑了两步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这时候,马奇听到大石头顶上的那个尖东西咳嗽了两声,马奇听出是人的声音,他的恐惧感这才淡了下去。马奇爬起来大声问道:“你是谁?”那人回答:“我是恐龙。”马奇说:“是侏罗纪恐龙吗?”那人回答说:“是白垩纪恐龙。”马奇说:“你挺厉害,还知道白垩纪。”那人说:“只要百度一下,谁都会知道。”马奇说:“你是不是看到很多恐龙在你眼前行走?”那人说:“不会看到,因为没有路,它们无路可走,它们只能在青龙山里睡大觉。”马奇说:“你能肯定它们在青龙山里?”那人说:“俺能肯定。五十年前,俺青龙山就挖出过恐龙,俺青龙山里绝不会只有一只恐龙,那它就太对不起俺梨树沟了。”马奇说:“陈村长你快下来吧,上面风大,小心感冒了。”
陈天放说:“俺现在像是坐在火焰山上,一点儿都不冷。马作家你给俺写的那个方案,张小泉打出来给俺念了,写得真好,俺听了特别感动也特别激动,你真是个好作家。俺梨树沟要是不把恐龙博物馆修起来,就对不起你的方案。”
马奇说:“但是我知道,这个方案也许永远是个方案。”
陈天放说:“马作家,这两天俺梨树沟可能要出事,明天早上你就走吧。俺不是赶你走,俺是为了你的安全,俺会找人把你送出梨树沟。”
马奇听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说:“我知道梨树沟会发生事情,我就等这件事情发生呢,我就是来这里寻找事情的,你怎么能让我空手而归呢?我又怎么向刘培导演交差呢?”
陈天放没说话,从石头上下来,挽住马奇的胳膊说:“你不走不行啊,张小泉的娘把饺子都给你包了,你也吃了,这饺子就是发脚的意思,吃了饺子,你不走就不好了。马作家你过两年再来梨树沟吧,那时候俺梨树沟可能会有更有意思的故事。回吧,这里凉,你们城里人身子娇贵。”
这天晚上马奇给刘培导演打了电话,告诉刘培导演梨树沟发生的事情不适合写剧本,不过他可以写成小说让刘培导演拜读。刘培导演就在那头哈哈大笑,说:“马奇你可真不要脸,居然敢说把你的小说让我拜读,我有兴趣读就不错了。不过,我还真想读读你到底写了什么东西,然后再把你的东西贬得一钱不值。”
马奇睡不着,还想给什么人打个电话聊一聊,想了半天,唯一能联系的人只有金婵。马奇就给金婵发了一条短信,问金婵有没有时间在QQ里聊一会儿。金婵仿佛就在等马奇的短信,没过几秒钟就回复,说她在线。
金婵:想我了?(偷笑的表情)
马奇:想死你了!(大笑的表情)
金婵:上次你骗我,你说梨树沟暴雨成灾,我问了下台里的天气预报组,根本没那回事,你个大骗子!
马奇:你又没受损失,我也没骗到什么。
金婵:是不是梨树沟没有像我这样的美女,你寂寞了?
马奇:梨树沟还真没有你这样的美女,如果你来了,他们肯定把你当成王母娘娘下凡。
金婵:啊呸,你直接说我母老虎河东狮吼算了。
马奇:好了不跟你贫了,你最近怎么样?你儿子乖不乖?
金婵:不太好,挺郁闷的。
马奇:怎么了?
金婵:跟你说了也没用。
马奇:说说呗,只要能帮上忙的,我肯定效犬马之劳。
金婵:我想结婚,可我不知道嫁给谁。
马奇:这样子啊?
金婵:对,就是这样子。
马奇:没想到,你居然也想结婚了,有点儿俗了。
金婵:啊呸!这世上有不想结婚的女人吗?
马奇:(偷笑的表情)
金婵:哼,刚才你还说你会效犬马之劳。
马奇:(惊讶的表情)你不会是想和我……
金婵:你不是男人啊?
马奇:我不光是男人,还是原装处男。
金婵:我知道你嫌弃我。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马奇:理解错误,我不是那意思。
金婵:那你是什么意思?
马奇:我觉得吧……
金婵: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能在无聊的时候想起我,我挺感动的。我困了。
马奇:不是吧,金婵,以前你不是这样子,你受什么刺激了?
金婵:儿子。
马奇:儿子?怎么回事?
金婵:儿子从五岁起就找我要爸爸,最近这段时间闹得越来越凶。他不明白别的孩子都有爸爸,为什么就他没有,儿子的眼泪把我的心都淋湿了。
马奇:那你就给儿子找个爸爸,哪怕是假的,让儿子的小心灵得到满足和安慰。
金婵:我找了。
马奇:那就让这个“爸爸”站在你儿子面前啊。
金婵:如果你愿意。
马奇:你什么意思?
金婵:我把你的一张工作照放大了挂在家里,我对儿子说,这就是你爸爸。
马奇:(吃惊的表情)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开玩笑吧?
金婵:儿子天天问我,爸爸在哪儿?为什么不回家?我告诉他爸爸在伊拉克,是个大商人,专门代理中国的名牌卫生纸和女士丝袜。
马奇:(愤怒的表情)不带这么陷害人的,你真狠,把我弄伊拉克去了。
金婵:我是给自己留退路,如果儿子大了逼着我见爸爸,我就说你在伊拉克被一颗从美国飞来的流弹击中,光荣牺牲了。
马奇:(愤怒的表情)过分!太过分了!我死得这么没价值啊?你认识那么多男人,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
金婵:因为你善良。
马奇:我善良吗?
金婵:上次你去梨树沟,你把钱和衣服,能留下的东西全都留下了,这就是善良。
马奇:那是因为情况特殊,那年梨树沟的梨全都烂了,好多人家日子不好过,我只是同情而已。
金婵:我假设了一下,你现在待的地方就是伊拉克,等你过几天回来,就算是从伊拉克回来了,你要见我儿子,让他叫你一声爸爸。
马奇:我抗议!抗议你这种荒唐的做法!
金婵:你也太自私了吧?如果我找了另外一个人,你肯定拍手叫好。而且,刚才还在给我出主意,让我给儿子找个假爸爸,我是得到了你的启发才想出这个办法的。我把这个角色给了你,你应该无比骄傲和自豪,也许有一天,假的就变成真的了。
马奇:喂喂喂,你这不是追求我吧?
金婵:我要睡了,拜拜。
马奇气得鼻孔都翻了起来,他看着金婵的头像变灰,心里后悔得不行。马奇觉得自己真是犯贱,为什么要找金婵聊天,等于是自己挖了个坑跳了进去。他凭什么要给另一个男人的儿子当爸爸?凭什么?
马奇后来喝了一碗凉水平息了一下自己的火气,重新坐在电脑前的时候马奇冷静下来了。他开始分析金婵的心理,金婵到底是想给儿子找个爸爸还是想给自己找个老公?如果是后者,她为什么找到我马奇头上?事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发生得这么突然。接下去马奇又想到了更为实际的问题,如果他真的给金婵的儿子做了爸爸,好处和坏处分别是什么?好处是,他已经三十六岁,年纪真的不小了,在这样的年纪,突然从天上掉下一个儿子,等于是顺手牵羊,金婵本人又是一个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优质女人,除了一天到晚没个正经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毛病。闲来没事的时候“一家”三口出去逛街或旅行,身边一个漂亮女人和一个帅帅的男孩儿,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坏处当然也是很明显的,以马奇的条件,找一个像样的女孩儿是不成问题的,为什么偏偏要一个带着私生子被人抛弃的女人?作为男人,马奇的尊严肯定会受到世俗的挑战。
马奇睡不着,躺在炕上设想了很多他和金婵的细节,比如金婵会不会做他喜欢吃的浇汁鱼和红焖大虾,会不会用西红柿做馅包饺子等等。马奇觉得一个女人能不能当好他马奇的老婆,关键就是看她会不会做菜。马奇在自己的丰富想象中沉沉入睡,觉得没睡多久就被张小泉叫醒了。张小泉说:“马作家起来吃饭了,吃了饭我送你走。”马奇迷迷糊糊地说:“谁要走啊?走哪儿去啊。”张小泉有些着急地说:“马作家你快起来吧,再不起来就晚了。”马奇再次追问说:“到底是谁要走啊?”张小泉说:“马作家你就别逗俺玩了,俺娘做了烙饼、炒鸡蛋、绿豆小米粥,就等你吃呢。吃了饭,俺就送你上路。”
马奇生气了:“谁说我要走,我不走!”
马奇是被两个壮汉硬抬上担架的。尽管马奇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但那情景简直就是狮兔相搏,最终还是被那两个男人像抱一只羊一样抱到了担架上。担架杆上挂着两只母鸡,母鸡不断扑腾着翅膀,翅膀能扫到马奇的脑袋上,让马奇想起前两天马乡长被抬走的一幕。
两个壮汉抬着马奇健步如飞,张小泉背着马奇的旅行包跟在边上。张小泉说:“马作家你这是享受着贵宾的待遇,俺梨树沟这副担架相当于城里的奔驰和奥迪,没有身份的人,就是花钱请俺抬俺也不抬。”
马奇气哼哼地说:“我很生气。”
张小泉说:“俺知道你生气,俺还知道你喜欢俺梨树沟,你舍不得走,可是俺必须听村长的,村长是俺的老天爷。”
马奇说:“你是愚民。”
张小泉说:“俺梨树沟的人都是愚民。”
马奇试图从担架上跳下来,但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因为跳下来也是白跳,两个壮汉会像老鹰捉小鸡那样把他捉回来。但是马奇不甘心就这么离开,马奇要智取张小泉。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老高,阳光刺得马奇睁不开眼。马奇说:“张小泉我眼睛要被晒干了,你让我下来自己走。”张小泉嘿嘿一笑说:“那你就翻过来,屁股朝天,那样太阳就只能晒到你的屁股,你就舒服多了。”
马奇说:“张小泉你太没有良心了,我是你的老师,是我教会你写通讯写报道,你还得了奖,就冲这个,你也应该给我开个后门,让我下来。你放心,我不会回梨树沟,我就待在一个陈天放看不到我的地方。”
张小泉说:“俺可没那胆子,村长知道了,还不把俺的卵蛋挤出一个喂狗。”
马奇想了想说:“我的包里有一部备用手机,比你那个两百块钱的诺基亚好多了,你要是放我下来,我就把手机送给你。”
张小泉说:“不行,马作家你就别想了,你就让俺把你送到乡里,再把你送到去县城的车上,你平平安安地回省城。啥时候闲了,你再来梨树沟。”
马奇终于黔驴技穷了。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太阳说没就没了。马奇舒舒服服地躺在担架上,身体一舒服,马奇的脑子又转开了,他想怎么才能说服张小泉。现在,能诱惑张小泉的只有一个办法了。
默默走了一会儿,马奇突然说:“张小泉,你想不想换一种活法?”
张小泉说:“咋换?”
马奇说:“想不想到省城找个工作?”
张小泉脱口说道:“做梦都想。”
马奇说:“我能帮你在省城找份不错的工作,白领,又体面又不累,工资也说得过去。”
张小泉没说话。
马奇一下子有了希望。
不料张小泉说道:“马作家你把俺看低了,俺不会和你做交易,现在你就是把天上的仙女介绍给俺做老婆俺也不敢要,你就安心回省城吧。”
马奇猛地从担架上跳下来,两个壮汉扔了担架一把抓住马奇。马奇大声喊道:“我撒尿不行啊!”两个壮汉扭过脸看张小泉。张小泉说:“放开马作家,马作家早上喝了俺娘两大碗小米粥,别让马作家尿了裤子。”两个壮汉这才把马奇放开,马奇撒腿就跑。马奇现在的优势是,那两个壮汉和张小泉走累了,而马奇还一点儿力气也没用,更何况闲人出猛力,马奇跑起来像兔子,眨眼间就蹿出了几十米。
张小泉和那两个壮汉并没有追赶马奇,好像是有意放马奇走。张小泉甚至笑了起来,笑得眼泪流了满脸,两个壮汉也呵呵地笑,把天笑得越来越阴,雷声也隐隐地响起了。
马奇被他们笑得发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马奇很快明白过来,他跑错了方向,如果这样跑下去,他就能跑到乡政府,然后让张小泉他们塞进狗骑兔子送往县城。马奇停下来往回看,果然看见张小泉和两个壮汉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马奇被自己气得火冒三丈,大骂自己是个笨蛋,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想,算了,一切都让上天安排好了,他只能这样无功而返了。
马奇站在那里大声喊道:“张小泉你快点儿,你看你们三个,慢得像乌龟,赶快过来抬我,我走不动了!”
马奇看见张小泉突然脸色一变,木桩一样定在那里。这时候马奇听到从后面传来的人声和脚步声。马奇回头,看见一队人迎着他们走过来。先是三五个出现在马奇的视野里,然后又有三五个从后面冒了出来,然后又是十几个紧随其后,其中还有一匹马,马上驮着摄像机。走在队前的是马乡长,很显然,马乡长正在充当向导,他边走边向后面的人指指划划地说着什么。这时候,马奇看见了大约二十几人的队伍整整齐齐地在山路上移动,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队人马是奔陈天放而来,不,是奔恐龙而来。陈天放所说的梨树沟这两天要出一件事,指的就是这件事了,而马奇弃之不舍的,最想看到的,也是这件事。
马奇走到张小泉面前,嘿嘿一笑说:“现在你再敢把我放到担架上,我就大喊救命。”
张小泉苦笑一声说:“随便你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其实,俺也不愿意你走。”说完,张小泉把马奇的旅行包放下来,朝两个壮汉一挥手,三人默默往回走。
马奇背起旅行包,看着一队人马朝他这边走来。走在最前面的马乡长看见了马奇,马奇刚要打招呼,马乡长却把脸扭了过去,仿佛不认识马奇。马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释然。在这样一种特殊的场合,马奇的出现对马乡长来说完全是多余的,恐怕再没有比装作不认识更好的选择了。
马奇把目光从马乡长的头上飘过去,他也装作不认识马乡长。马奇也不管这支队伍里都是什么人,自己也加入到这支队伍中。但是马奇能看出队伍里有警察,虽然是便衣,马奇还是能感觉到他们的身份。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马奇看见了山坡上的羊群和满坡的梨树。马奇也看见了黑压压的几百号村民齐刷刷地站在那道篱笆前。再走近一些,马奇看见了陈天放,陈天放像羊群里的头羊一样站在最前面。在陈天放的身边竖着几块牌子,上面贴着黄色的广告纸,直到走近了,马奇才看清广告纸上写的是建恐龙博物馆的方案。
这天是八月十七号,马奇后来在他的小说中详细描写了这天发生的事——
两军对垒的一幕再次在梨树沟上演。一开始,局面是僵住的,没有人说话。双方人数多寡悬殊,一方二十几人,一方六百余人,让人有种危险的感觉。陈天放的神情是淡定的,村民的神情也是淡定的。这样淡定了大约几十秒,陈天放呵呵地笑起来。陈天放对马乡长说:“马乡长,来了这些领导,你咋不给俺介绍介绍,俺等着和领导握手呢。”马乡长脸色一沉说:“狗日的陈天放你可真能装,这是咱县委田书记,你狗日的敢说不认识吗?”陈天放看一眼站在马乡长身边的田书记说:“田书记你认识俺吗?”田书记摇了摇头。陈天放的脸色就在这时候一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乡长说:“马子民,没人的时候你咋骂俺俺都不在乎,可是,当着这些领导你骂俺狗日的,你可就不是个人了,你这几十年的饭白吃了,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继续给俺介绍吧,介绍完了,俺还要致欢迎词呢。”
马乡长忽然哈哈一笑说:“好,俺给你介绍,除了咱县的领导,有省里来的专家,北京来的专家,还有咱公安上的同志。这些领导和专家大老远地跑来,你梨树沟可是风光了。”
陈天放也换成一张笑脸:“那俺就代表梨树沟的人民对领导和专家的光临表示热烈欢迎,尤其欢迎俺梅岭县的田书记。田书记和专家们是头一回到俺梨树沟,俺特别感动。俺为啥感动呢?因为俺梨树沟的这条路不好走,翻山越岭沟沟坎坎的,来一趟不容易啊。作为梨树沟村长,俺向大家说一声对不起,这都啥年月了,俺梨树沟还是这么原生态,真是对不住大家了。好了,俺不说路的事了,俺知道领导和专家是奔俺梨树沟的恐龙来的。现在 ,俺请大家看一下俺梨树沟关于建设恐龙博物馆的设想和方案,这是俺村委会集体研究后写出来的,为了节省时间,俺把这方案用大字写出来了,希望领导和专家们给俺提提意见。”
马乡长大声说道:“陈天放,你也真能歪着屁股想!在你这山旮旯子修博物馆,你是做梦的时候想出来的吧?陈天放啊陈天放,俺知道你一肚子花花肠子,可你知道不,你这是牙床上修铁路,满嘴跑火车!你这是为难咱田书记!”
田书记阻止了马乡长,田书记抬起头,看一眼高高的青龙山,然后收回目光看着陈天放说:“我很意外,也很高兴。其实,我已经把你写的这些东西看完了,你能有这样的想法,说明你在恐龙化石这件事上是动了脑子的,想法很大胆。但是我觉得,在这里修建一座大型博物馆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建一个展览馆,把恐龙化石拍成照片展览一下还是有可能的。我也按照约定俗成的叫法叫你陈村长,陈村长,梨树沟侏罗纪恐龙化石的报道已经引起省领导的高度重视,北京也知道了,影响非常大,所以,这些恐龙化石就不是你们梨树沟的事,也不是咱梅岭县的事,而是国家的事,这个道理,我想你是明白的。”
陈天放毕恭毕敬地说:“俺明白。”
田书记继续说道:“但是我觉得,你今天这个欢迎仪式有点儿不太合适,你把全村人聚集在这里,虎视眈眈地面对我们,还有你们身后的这道篱笆,都是拒人千里的姿态。所以我建议,你让大家散了,把篱笆拆了,让专家们看一看恐龙化石,鉴定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安排这些恐龙化石,我们听上级领导的,你说好不好?”
陈天放没说话。
田书记接着说:“我再补充一下,梨树沟的这条路,确实该修了,这件事已经落实,马乡长也专门来和你谈了这件事,请你相信政府。”
陈天放笑了:“这样的话,二十多年前俺就听崔县长说了。俺相信政府,从俺生下来俺就相信政府。政府让俺等,俺就等,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把俺的希望都等没了,俺不知道还要等多少年。现如今,你田书记和专家们来到俺梨树沟,走了俺梨树沟的路,俺知道走路的时候你们在想啥,你们一准儿在想,这是人走的路吗?俺告诉你们是,是人走的,俺梨树沟祖祖辈辈的人都是走的这条路,这条路,就是俺梨树沟人走出来的。田书记你刚刚告诉俺,说修路的事已经落实,可是,俺不敢相信。俺为啥不敢信?是因为你田书记和专家们是奔恐龙而来,要是没有恐龙,没有人跟俺说修路的事……”
马乡长跳了出来,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陈天放,你哪来这么多废话,你赶紧让田书记和专家们看恐龙,恐龙到底在哪儿?”
陈天放不急不慌地说:“俺的博物馆在哪儿,恐龙就在哪儿。”
马乡长手一挥说:“那俺就不客气了!公安上的同志,麻烦你们把篱笆拆了,让田书记和专家们上山看恐龙!”
一场搏斗就这样开始了。警察们冲上去要拆篱笆的时候,村民也冲了上去,他们有的护住篱笆,有的和警察撕扯起来。陈天放跳起来喊着住手,但是没人能听到他的喊声,他把嗓子都喊哑了……
后来张小泉对马奇说:“要是俺村长相信田书记就好了,田书记说了要给俺梨树沟修路,俺村长信了就好了。村长折腾了这些事,不就是为的这条路吗。俺村长也不该骗田书记,田书记人都来了,就该告诉田书记没有恐龙,只有两个恐龙蛋。可是,俺也理解俺村长,村长等了二十多年,他不敢相信田书记了,但是这一次,田书记是当着那么多人说的,他就该信。村长这个人,老是觉得自己最聪明,山外青山楼外楼,比他聪明的人多着呢。”
即使过去了很长时间,陈天放被警察戴上手铐的那一幕还是让马奇记忆犹新。那一刻,马奇觉得人世间最大的悲剧发生了。陈天放被戴上手铐的那一刻,他的表情复杂得让马奇痛心。那眼神,有几分慌乱、几分困惑、几分惶恐和几分无奈。那场混乱持续了大约十几分钟,一名警察朝天开了一枪,村民被镇住了,所有人都恢复了理智,田书记也十分震惊地明白了一个事实:梨树沟所谓的侏罗纪恐龙化石,只是一个传说。
陈天放之所以被戴上手铐,一是聚众闹事,当着那么多省里和北京的专家,给梅岭县抹了最黑的一笔。第二条罪名是造谣生事,扰乱社会治安,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
那时候天下雨了,雨幕中的群山变得柔美起来,六百多村民集体跪在田书记和警察面前,他们请求田书记放了村长,他们说宁可不要路,就是再过几百辈子没有路,他们也不会再说一个字,但是他们不能没有村长。
田书记就在那一刻流下了滚烫的泪水,但他却一直在摇头,他说人是一定要带走的。
村民们在暴雨中长跪不起,警察们迈不开脚步。
陈天放给村民们跪下了,他说:“让俺走吧,求求你们把路让开,你们要是不把路让开,就是给俺罪上加罪了。”
路,让开了。陈天放笑了,他对张小泉说:“你去把担架拿来,让人抬上田书记。下雨了,路滑。”但是张小泉没有动地方,张小泉像傻了一样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马奇回到宽城的时候心情一直郁闷,他一直为陈天放担心。他觉得这次梨树沟之行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收获。以前,马奇觉得自己是个挺不错的男人,但是现在和陈天放比,马奇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比如,如果自己明明知道是一件不可为的事,肯定不会去做徒劳的努力,而陈天放不是,陈天放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仍不回头的人,马奇把这定义为“梨树沟精神”。就是因为这种精神,马奇给金婵打了电话,马奇在电话里告诉金婵,他愿意当她儿子的爸爸。马奇觉得给另一个男人的儿子当爸爸,实在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马奇和金婵发展得很好,两个月后就确定了关系。有一个周六,金婵请马奇去“织女嫁牛郎”的录制现场看节目,马奇如约而至。当节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观众席中突然走出一位男观众,这位观众大步走上台,站在金婵身边。金婵看到这个男人的时候身体颤抖了一下,她的面部表情是惊恐,伶牙俐齿的金婵在这一刻完全傻掉了。那位男观众说自己叫潘越,他向观众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他说他因一次意外事故而失忆,完全忘记了以前的事情,包括他的恋人,这之后他随父母去了加拿大,一去就是七年。七年后他捡回了失去的记忆,想起了他的女朋友,他一分钟都没有耽误就从温哥华飞回北京,然后连夜赶到宽城,他是为他的女朋友而来,他的女朋友就是金婵。
那一刻全场观众掌声雷动,他们大声喊着金婵的名字,喊着爱情万岁。台上的女嘉宾纷纷流泪,她们拥向金婵,金婵早已泪如泉涌,潘越也泪流满面和金婵紧紧拥抱。
这个时候,马奇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离开。
这期间,马奇曾经两次给张小泉打电话,都没有人接,又发了电子邮件,也没见回复。后来马奇开始了一个新剧本的创作,这个剧本马奇写得很吃力,好不容易写完一稿,投资方和刘培导演看了都不满意,他们提了大概有一火车的修改意见。马奇气还没有喘匀就又开始了剧本的修改,二稿完了三稿,三稿完了四稿,到最后,马奇有些绝望地对刘培导演说:“我以后要是再给你写剧本,我就是你孙子。”刘培导演咧嘴一笑说:“我也跟演员们说过同样的话,当了别人多少次孙子我都记不清了。”
这个剧本耗尽了马奇全部的人生经验,终于在来年的十月份开机。这个时候,距马奇离开梨树沟已经一年两个月了。有的时候,马奇会想起在梨树沟曾经发生的事,但毕竟时过境迁,梨树沟离他有些遥远了。
这天上午,马奇一直睡到自然醒,睁开眼睛一看,已经快十二点了。这时候,马奇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见是一个陌生号码,马奇犹豫着接还是不接,犹豫间手机不响了。马奇闭上眼睛想再睡会儿,但是手机又响了。马奇有些不耐烦地接通电话,问对方是谁,那边一开口,马奇就听出来是张小泉。张小泉说:“马作家你为啥不接俺的电话?俺给你打了好多次,都是关机。”马奇笑笑说:“我写作的时候怕干扰,所以经常关机。”张小泉说:“马作家你啥时候有空来俺梨树沟吧,现在,你可以直接把车开进俺梨树沟了,俺特别想你,俺娘也想你,你来吧。”马奇十分惊讶地问:“修路了?”张小泉说:“修了,所以俺才敢请你。”
马奇的情绪一下子上来了。他想起了陈天放,他知道陈天放被警察带走以后三天就回来了,他想问问陈天放的近况,但是他没问,他已经决定再去梨树沟走一遭,只要看见陈天放,就什么都清楚了。
马奇还记得陈天放爱吃城里的糕点,于是专门去稻香村选了几样,糕点被装在喜气洋洋的盒子里,看上去红红火火的。
第二天早晨六点马奇从家里出发,下午两点到达梅岭县城,又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赤土乡,然后,马奇就把车开上了通往梨树沟的盘山路。
这是一条砂石路,没铺柏油,路面还算平整,勉强称得上两车道,中间开凿了五个隧道。马奇没有在盘山路上开车的经验,所以目不斜视小心翼翼。这条路真的有点儿惊险,弯路多,上坡路多,有的时候会有一辆狗骑兔子迎面开过来,让马奇猝不及防。
已是深秋,四周山上的树木绿得浓稠厚重,有了一种壮美的感觉,这种壮美的感觉是以前没有的。
马奇直接把车开到村委会门前,张小泉早已经在那里候着。看见马奇从车里下来,张小泉的眼睛红了,眼泪也流了下来。马奇笑呵呵地说:“不带这样的,见了面就哭,多不吉利。”张小泉这才抹了下眼睛,绽出一脸笑说:“马作家你比去年老了。”
张小泉把马奇带进村委会。屋子是装修过的,雪白的墙,铝合金的窗户,崭新的办公桌椅,桌子上还放了一台笔记本电脑。马奇把屋子扫视了一遍,扭过脸问张小泉:“村长呢?”
张小泉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在了。”
马奇一愣:“不在了,去哪儿了?”
张小泉说:“去世了。”
马奇满脸惊愕,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张小泉说:“修路的时候,村长给大伙煮了绿豆汤往山上送,走在半路上的时候,不知从哪儿掉下来一块石头,直接砸在村长脑袋上,村长当时就断了气。”说到这里,张小泉的眼泪又下来了,哽咽着说,“修路的那些日子,俺村长高兴得一天到晚唱小曲,见人就笑,他那个幸福的样子,把俺一村人都传染了,可是……俺村长的命短,那块石头把他砸得比恐龙还吓人。”
马奇痛哭失声。
陈天放被葬在青龙山的半山腰。在这里,可以看见整个梨树沟,也可以看见盘山路。
张小泉说:“让俺村长天天看着这条路,就算在九泉下,俺村长也会天天哼小曲。”
马奇把一束火红的杜鹃花放在陈天放墓前。在马奇以前写过的剧本里,曾经出现过墓地和墓碑前的鲜花这样的场景,这些场景中的鲜花,通常是白色或黄色的。但是马奇选了红色的杜鹃,马奇觉得,生命,是应该用红色来祭奠的。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