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日下午,广西上林县公安局大门前。
一辆挂广东车牌的越野吉普车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一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支由社区退休干部职工组成的唢呐演奏队奏起了两广民乐《步步高》,由数百名公安民警、武警官兵和各界群众组成的欢迎队伍排成两排,头顶上方拉起一条横幅:欢迎缉凶勇士凯旋。
越野车驶进公安局大门,鞭炮声、锣鼓声、唢呐声也达到了高潮。上林县副县长、公安局局长白幼明向大家致意:“朋友们,同志们,各位父老乡亲,现在,我正式向大家通报,经过公安机关历时十八年的不懈努力,曾经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公安部挂牌督办的我县白圩镇‘4·17’特大杀人案成功告破,杀人凶手黎旭雄被缉拿归案……”
1994年4月17日,星期日。这一天是广西上林县白圩镇的圩日。
糠行街是白圩镇粮食及畜禽饲料集中交易场所,也是白圩镇最繁华的街道之一。中午十一时,正是镇上沿街住户摆摊兜售,从四面八方来赶集的乡民渐成人潮的时候,位于糠行街中段商业黄金地带的某民宅却大门紧闭,毫无声息,这一反常现象引起了周围住户的注意。邻居韦某上前叫门,许久无人应答,不由得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是不是出事了?快叫周伯过来开门!”
韦某说的周伯,就是这户民宅房主周家香的父亲,也住在镇上。得到消息的周伯急忙赶到女儿家,用力拍门,同时大声呼叫:“阿香,阿香!细妹,细妹!”见毫无反应,便拿出备用钥匙。门刚一打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周伯定睛一看,顿时魂飞魄散:女儿周家香一家四口躺在血泊中,尸体已经僵硬……
接到报案,上林县公安局局长、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和刑侦大队长带领一干人马迅速赶到现场,白圩派出所民警已把现场封锁起来了。
现场惨不忍睹。周家香和九岁的大女儿钟丽娟倒在卧室里,两人胸腹部均有多处锐器伤,法医鉴定为失血性窒息死亡。其中周家香身中七刀,胸、腹、背、肋、颈部均有伤口,几乎刀刀致命。周家香五岁的二女儿钟丽丽和三岁的小儿子钟振林则躺在大厅一侧的床上,身上未发现伤口,但颈部有明显扼痕,舌尖外露,解剖发现喉骨断裂,鉴定为被扼颈窒息死亡。根据死者胃内残余食物消化程度及尸斑分布情况,法医得出结论:四名被害人的死亡时间已超过十个小时,即当天凌晨一至三时之间遇害。
痕检人员在现场提取了一把刃长二十厘米的折叠刀及一件血渍斑斑的的确良军绿上衣;在刀柄处提取了一枚血指印,经鉴定为凶手右手拇指所留;在卧室房梁上悬挂着一条长度超过两米的胶皮绑带,用途尚不明确;在厨房屋顶发现了瓦片被揭开的豁口。综合上述情况初步判断:案件系一人所为。凶手凌晨一时左右从屋后厨房房顶揭开瓦片和板格进入屋内,趁被害人全家熟睡行凶杀人。卧室房梁上垂挂之胶皮绑带,可能是凶手作案后想自绝于现场,后不知何种原因放弃自杀念头。行凶后凶手将凶器和沾满血迹的上衣丢弃在现场,从大门出去后顺手将门闩上。种种迹象表明,仇杀的可能性最大。
是谁与这一家孤儿寡母有如此不可调和的深仇大恨呢?围绕被害人中唯一的成年人周家香社会关系的排查刚刚展开,就发现了一个嫌疑人。
周家香的丈夫钟某生前系白圩镇中学校工,因嗜赌如命,债台高筑,每天债主盈门,两年前悬梁自尽。丈夫亡故后,各种矛盾就显现出来了,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房产问题。周家香一家住的是钟家祖屋,虽是几十年的老宅,但因为临街,且位于集镇繁华地段,被不少生意人视为开店设摊的理想场所,遂引起他人的觊觎,其中就有周家香的大伯子,也就是她丈夫的哥哥。
周家香的大伯子结婚后搬离祖屋另过,兄弟两家一向和睦相处,相安无事。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社会上掀起一股下海潮,周家香和一子二女居住的钟家老宅一夜之间成了生意人心目中的风水宝地,周家香的大伯子试图说服弟弟钟某,用自己的一套新房换弟弟的老宅。钟某深谙祖屋巨大的潜在价值,自然不肯放手,当哥哥的不好用强,只得作罢。弟弟亡故后,哥哥又打起了祖屋的主意。他认为弟媳年纪不大,早晚要改嫁,自己“收复失地”正是其时。无奈周家香有自己的想法,拒不从命,两人之间曾发生过激烈争吵,甚至欲诉诸法律,对簿公堂。周家香的大伯子会不会萌生杀意,制造灭门惨案以达到彻底占有祖屋的目的呢?
这一假设很快被否定。据调查,周家香的大伯子一向遵纪守法,虽然对祖屋有诉求,但绝不至于暴力索取。弟弟亡故后,他对三个侄儿侄女视若己出,经常送钱送物,断不会做出此等伤天理、灭人伦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他没有作案时间。周家香大伯子的嫌疑被排除后,另一个嫌疑人又走进了警方的视线。
周家香在丈夫亡故后,一度陷入困境。本就拮据的收入益发捉襟见肘,生计艰难,曾萌生再嫁的念头。此时,有一个人适时走进了她的生活。此人叫黎旭雄,是住在同一条街的住户,长她十岁,未婚。在农村,四十四岁“高龄”而未婚配的人,不是因为太穷就是生理上有某种缺陷。单从相貌而言,黎旭雄在同龄人中绝对算得上仪表堂堂。眼睛虽然小了些,眉毛浅了些,但高鼻深目,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很有男子气概。然而因为从小得了一种怪病,导致脊椎变形,背部弯曲,造成终生残疾。
虽然身体有缺陷,也没有读过什么书,但黎旭雄聪明好学、心灵手巧,没有经过一天专门培训,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理发、补鞋、配钥匙和修理自行车等手艺,甚至电视机、收录机之类的家用电器也能摆弄。且有一身蛮力,还跑到佛山跟一位南拳师傅学过两手拳脚。当时内地正热播香港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于是他就有了“祁连铁驼” 的绰号。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第一波打工潮的冲击下,黎旭雄也不甘寂寞,先是到贵州,然后到北京寻找发财门路,但都干不长久,1987年因诈骗罪被北京市大兴区人民法院判刑七年,遣送回广西雒容农场服刑。后因有立功表现减刑两年,1992年初获释回乡。
此后,黎旭雄倒也安分守己,凭手艺在街上开了一个理发店,兼营家电维修,虽算不上富足,但小日子过得也蛮滋润。黎旭雄四十出头,按农村的标准,早已步入中年行列。跟他年龄相仿的伙伴不仅都成了家,儿女都读高中了,而他还是孑然一身。且不说老黎家的香火传承产生了危机,生理上的饥渴也使他备受煎熬。这时候,有人充当月老,把新寡的周家香介绍给他。
对这位颇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寡妇,黎旭雄并不陌生。一条街上住了十年,彼此知根知底,他马上就答应了。此后,他经常买些吃食或衣物,上门看望孤儿寡母。刚开始,周家香不是很愿意。主要考虑对方年纪比自己大得多,身有残疾,又是刑释人员,名声不好。但转念一想,自己一个弱女子,抚养三个未成年子女困难重重,的确需要一个男人来依靠。黎旭雄还是单身汉,只要他能接纳三个孩子,这倒是个可以接受的选择。儿子钟振林的生日那天,黎旭雄买了一个大蛋糕送来。周家香当面提出这个问题,黎旭雄根本没有考虑,说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一定把他们当亲生孩子看待。周家香很受感动,当即应承了这门亲事。此后,两人开始同居。
“婚”后的生活依然很清苦,黎旭雄却感受到了久违的家庭温馨。不久,他意识到单靠自己的手艺维持一家温饱已属勉强,要富足起来几乎不可能,便想外出打工赚钱。1993年7月,黎旭雄去广东佛山贩卖果蔬,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半年后竟攒下一笔数额不小的款子。1994年春节他兴冲冲回家,把这笔血汗钱交给周家香置办年货,满心想在这个仓促组成的“家”里欢欢乐乐过个年。没想到的是,他作为丈夫和父亲的成就感仅仅维持了不到三天,就发现周家香的态度发生了明显变化,不仅冷淡,有好几次还毫无来由地将他拒之门外,大有避之唯恐不及的意思。
黎旭雄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他也明白,毕竟双方还没有履行结婚登记手续,还不算合法夫妻,分别半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于是,他留了个心眼,悄悄跟踪盯梢,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奥秘——周家香已移情别恋,而且无论从哪方面来比较,情敌都比他强得多,双方根本不在一个档次。黎旭雄痛不欲生,但他不想这么轻易放弃,还要最后一搏。他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买了许多玩具、衣服、食品讨好周家香和她的三个子女,苦苦哀求她回心转意,还发誓一辈子对她好,共同牵手把三个子女抚养成人。无奈周家香心意已决,已经听不进他的任何诉说,反而绝情地说:“我们的关系到此结束,今后我不会再去找你,你也不用再来找我了。”黎旭雄不甘心失败,三番五次上门劝说,甚至下跪流泪,希望能和周家香重新开始。周家香一次次严辞拒绝,还骂黎旭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威胁他“你要再来我就报警,告你骚扰良家妇女”。
案发前一天,即4月16日晚上,黎旭雄抱着最后的希望再一次来找周家香,声明得不到她,自己活着也没意思了。周家香受不了他的死缠烂打,便叫来娘家兄弟,对黎旭雄动了手,还说如果以后再来纠缠,他们见一次打一次,把他打残、打死……性格偏执的黎旭雄,完全有可能因绝望丧失理智,泄愤杀人!
现场勘查的发现也使警方怀疑的焦点集中到黎旭雄身上。案发前,黎旭雄经常出入被害者家,对被害者家的环境了如指掌。虽身有微疾,但手脚麻利,从矮墙上房揭瓦入屋根本不成问题。现场提取的沾血的军上衣为黎旭雄平时所穿,在衣服袖口和袋盖的褶缝里,还提取了少量的碎发。有人证明,4月16日晚上黎旭雄一直穿着这件军上衣,而现场发现的凶器正是黎平时带在身上作防身之用的。
专案组决定对黎旭雄拘留审查,此时,离案发时间已有十四个小时。执行任务的刑警赶到位于糠行街136号的黎家时,发现犯罪嫌疑人已经潜逃。屋内家什都来不及收拾,吃了一半的饭还放在矮桌上,成了老鼠的美餐,看得出主人出走时十分匆忙。
现在最紧迫的事情就是摸清犯罪嫌疑人逃跑的方向。白圩镇地处上林、宾阳、来宾三县接合部,公路四通八达,急切间摸清其逃跑方向确实有困难。根据负案在逃人员初始阶段大都选择投亲靠友的规律,专案组迅速调查了黎旭雄多名关系人的情况,排出了三条路线和十五个落脚点,调集公安局机关及派出所大批民警设卡堵截,武警南宁市支队上林县中队数十名官兵也闻风而动。
开始,参战公安民警和武警官兵信心都很足。黎旭雄本人没有机动车,也不会驾驶,如果步行出逃,目前应该还在宾阳县境内。当时之所以把宾阳方向作为重点,是考虑白圩土话是宾阳客家话的近亲,且犯罪嫌疑人关系最密切的亲戚都在宾阳,宾阳还是上林进出南宁、广州的必经之地。如果黎旭雄选择乘车逃跑,必定要到车站或公路固定停靠点搭车,这样就容易被发现,因为他的生理特征太过明显,这是无论如何化装都无法遮掩的。
上百名荷枪实弹的公安民警、武警官兵多路出击,每一路都由经验丰富的局领导带队,如此大规模的集中行动是上林县历史上所仅见。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压在民警们心头的石块也一天天加码。三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路路人马踌躇满志踏上征程,数日后又灰头土脸败兴而归。该去的地方都去了,该找的地方都找了,黎旭雄却像来无影、去无踪的幽灵,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旷日持久,师老兵疲。大部队行动已无意义,追捕队伍陆续收兵。但“4·17”命案专案组的牌子还得挂下去,只是没有人想到,这一挂就是十八年!
2010年8月,白幼明从南宁市公安局调任上林县公安局局长。其时,距“4·17”命案案发已有十六年零四个月。
白幼明记得,他上任的第一天是个三伏天,太阳晒得屋顶冒烟。那天恰好还是局长接待日,一位管信访的副局长问他,是不是让别的局领导上去顶一顶。白幼明说:“丑媳妇总得见公婆,不能坏了这个规矩。”
“可是……”副局长欲言又止,似乎有些为难。
白幼明问:“有什么不合适吗,怕我水土不服?”
副局长这才说:“有位老上访户,很难缠。这几年都快把公安局的门槛踩烂了,还去过南宁和北京。国务院和自治区人大几次把他的信转过来,还发函督办。今天他又来了,正在值班室等着呢。”
白幼明问:“是他的要求过分了,难以满足?”
副局长说:“是结不了案。十几年前的一个案子,他女儿一家四口被歹徒杀害,查出了嫌疑对象,可就是抓不到人。换了好几任局长,新局长一上任,接访第一人肯定是他。老爷子说话很呛人,我怕你听不惯……”
白幼明说:“那我更不能躲了,请你安排一下,我见见老爷子。”
尽管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白幼明仍然被呛得不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瘦小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不像一般的上访者那样悲悲戚戚,而是冷峻、讥诮甚至凶狠。开口第一句就说:“我知道你是新来的局长,你不躲我,还算有点儿胆量。”
白幼明给他倒了一杯纯净水,说:“老人家,天气太热,您先喝口水,消消火,有话慢慢说,咱不急。”
老头子一下就炸了:“我能不急吗?小日本才打了八年,你们一件案子办了十六年还没有结果,你说我能不急吗?我今天来,不想听你安慰,只想听你一句实话,这案子你们还办不办?我这辈子还能见到报仇雪恨这一天吗?”
一旁的副局长忙解围:“周伯,白局长初来乍到,还不了解情况,你没必要发这么大的火啊。不是我们不办,实在是情况太复杂,有些事情也不好对你说……”
老头子的火气不降反升:“我不听你的屁话!什么情况复杂,警力不足,装备落后,经费短缺,我的耳朵都长茧了!再复杂,十六年了,总该理出点儿头绪了吧?没钱,我把房子卖了给你们凑;没人,我儿子孙子亲戚朋友一齐上,总可以了吧!”
副局长见他越说越离谱,还想解释,被白幼明制止了。白幼明说:“老人家,今天是我上任第一天,您头一个来找我,是咱爷儿俩有缘!我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爹妈跟您一样,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如果一定要我给您一个破案时间表,我还真没那个胆量。不过我可以对您说句实话:如果在我的任期内这个案子还破不了,离职前我到府上负荆请罪,您看这样行不行?”
老人临走时撂下一句:“这才像个公安局长说的话。”
当时,对白幼明这番表态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他在“作秀”。这么多年,走马灯一样换了好几任公安局长,每一位公安局长上任后都亲任专案组长,都抓过这个案子,结果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前几任局长中不乏刑侦高手,几乎都是刑侦队长出身,你白幼明不见得比别人高明,却要大包大揽,这不是惹火烧身吗?持这种看法的多为业内人,他们当然不会当面说,但白幼明能看得出来。白幼明唯有一笑,他说:“真有那么一天,我失去的无非是当官的脸面,而老人失去的是骨肉亲人,法律失去尊严,政府失去公信力,负荆请罪又算得了什么!”
另一种看法则是不“给力”。持这种看法的多为媒体人员。当天接访现场来了不少报社和电视台记者,他们认为白幼明的话太“山寨”,缺乏掷地有声的力度。一位电视台女主持人当面发问:“作为一名公安局长,在作出某项承诺时,一般都会选择‘破不了此案我不当公安局长’这样的豪言壮语,而你仅仅承诺负荆请罪。请问,你是底气不足还是有意给自己留条后路?”
面对美女主持咄咄逼人的发问,白幼明一字一句地说:“我的话不够‘铿锵’,你们当记者的听起来不过瘾,我能理解。我是这样想的,干部任免是组织部门的事情,我这个公安局长当不当,不是我自己说了算。而负荆请罪,公开向被害人亲属赔礼道歉,这是我能做而且应该做的。我不能为了取悦视听,就用些不切实际的大话、假话来糊弄老百姓!”
当晚,白幼明谢绝了为他举行的“接风”宴会,主持召开了履新后的第一次党委会。会议议题只有一项:为“4·17”命案诊断把脉。
会议一开始就遭遇冷场,党委委员们都沉默不语。这样的会议这些年不知道开了多少次了,每次都能找出一堆问题,提出一堆措施,最后都不了了之。习以为常,大家都烦了、倦了。怕白幼明太难堪,党委副书记刘武承只好抛砖引玉。
刘武承是分管刑侦的。案件发生时,他还在一个远离县城的乡镇派出所任副所长。等到上调县公安局,已经是“后4·17时代”的第四任刑侦大队长了。这位十四年前赤手空拳与持刀歹徒搏斗,身中五刀鲜血喷涌还追出一百多米制伏歹徒的孤胆英雄,此刻同样感到迷惘。刘武承接任刑侦大队长是2002年,“4·17”命案发生的第八个年头,所以曾有人戏言他是“第八个铜像”。也就是这一年,“4·17”命案升格为公安部督办案件。上任后就遭遇一个“部督”,刘武承感到既是挑战,也是机会。人生能有几回搏?刘武承嘴上不说,心里却较上了劲:就是磕断满嘴钢牙,也要啃下这块硬骨头!
那些日子里,他调阅了所有能收集到的有关“4·17”命案的勘查记录、询问笔录和侦查报告,请教了历年参与办案的所有民警,走访了大量关系人和知情人,还几次率队长途奔袭,到广东、河北等地外调,结果却令人沮丧。“4·17”这个数字就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刘武承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耐和无力。有人说他这是自寻烦恼,也有人说他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这些话听起来不无道理。案子不是发生在你任上,你尽力了,也交代得过去了,何必上赶着替人家擦屁股?退一步说,案子破不破,跟个人的仕途升迁并无直接联系。这几年,趟过这潭浑水的,哪个不是该升官的升官、该立功的立功,何必硬要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美国联邦调查局够厉害了吧?他们的刑事案件破案率也不过百分之四十。
三年后,刘武承被任命为局党委专职副书记。县委组织部的任命文件下达时,刘武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党委分工时,刘武承主动提出,自己还是干老本行,分管刑侦。一个单位的专职副书记分管业务,刘武承算是开了先河。大家都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他的请求一次通过。阵虽陷,旗不倒;人还在,心不死。这就是刘武承!
在会上,刘武承把这些年来围绕“4·17”命案所做的大量工作做了一个归纳。这些事情,有些是他亲历的,有些是他的前任经手的,他仅是原原本本地陈述,不加评论。但是大家都听得出,他的语气里充满着不甘和自责。
1994年4月18日,专案组根据不久前嫌疑人从打工地广东佛山回来的情况,决定派一个小组赴佛山追捕。当时,整个上林县公安局只有四部车,而且没有一部能保证不会半路抛锚。局长没办法,向县长反映情况,县长亲自出面,向计生委借了一辆丰田面包车。计生是“国策”,他们的车不是随便借的,交车钥匙时人家就定死:三天为期,不管抓没抓到人都要原物奉还。局长专门请计生委的主任副主任吃了一餐饭,好话说尽,人家才答应宽限到五天。
第二天一早,追捕小组如期出发。当晚二十时,白圩派出所所长接到佛山一位知情人的长途电话,说发现了黎旭雄的踪迹。局长急了,因为无法跟还在途中的追捕小组联系!当时手机还不叫手机,叫“大哥大”,属于奢侈品,全局只有局长有一部。公安对外联系只能靠总机接转的固定电话,除此以外每个科室有一台无线对讲机,但出了上林地界就玩不转。前往佛山的五名追捕队员中,只有带队的刑侦队长有一台传呼机,但途中也无法复机。
直至4月20日早上,追捕组才打回第一个电话,说刚刚到达佛山,比原计划晚了半天,原因是这辆车不争气,在云浮修了几个小时。司机也不熟道,跑了一段冤枉路。局长顾不上批评他们,让他们立即跟知情人取得联系。中午,追捕组打回第二个电话,说联系上了,但知情人根本没有见到嫌疑人,只是接到嫌疑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打来的电话,说是要借钱,但直到现在也没有出现。局长当即指示追捕组在佛山守候,并设法通过当地电信部门查出嫌疑人的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人是否到了佛山。4月21日,追捕小组再次打回电话,说人没有等到,电话是查出来了,是从广西宜州市打的,时间是4月19日十三时十五分。
嫌疑人在宜州出现,有点儿出乎警方意料,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广东方向。局长二话不说,开上自己那辆二手“蓝鸟”, 带上临时组织的追捕二组直奔宜州。同时通知一组继续守株待兔,防止嫌疑人杀回马枪。
当天下午到达宜州,通过电信部门了解到,嫌疑人是在宜州汽车客运中心附近一个公用电话摊打的电话。时间过去两天,黎旭雄再傻也不会呆在那里等死,但追捕二组还是走访了电话摊的摊主。果然,因为生理上的特殊标记,电话摊主的印象很深:“当时他好像是从班车上下来的,样子很狼狈,慌里慌张的。打的是广东佛山的国内长途,说的像是客家话,反正我一句也没听懂……”
追捕二组迅速与宜州警方取得联系,请求支持配合。当晚,宜州市公安局出动大批公安民警和武警官兵,把关设卡,在全市旅馆、招待所、车站、码头等公共场所进行地毯式清查,但没有发现嫌疑人的踪迹。估计嫌疑人仅把宜州当中转站,现在已改投他处。
宜州地处桂中交通要冲,铁路和公路运输相当发达。往西可达河池、贵州,往东可达柳州、桂林;北面与罗城仫佬族自治县、环江毛南族自治县、融水苗族自治县、三江侗族自治县接壤,南边直通来宾、忻城、上林。犯罪嫌疑人逃往何处,追捕民警颇费猜疑。转道佛山的可能性尚不能完全排除,但也要警惕其声东击西的伎俩。
提到声东击西,局长立即想起,排查中曾发现黎旭雄1985年前后在贵州省会贵阳市一家录像厅打工,并与贵阳市某医院白圩籍医生谭某过从甚密。从宜州往贵阳,无疑比往佛山更便捷,也更隐蔽。局长当机立断:连夜转道贵阳。
从上林到宜州,又从宜州到贵阳,在二十四小时内,追捕二组几乎是人不离鞍、马不停蹄。可是,还是晚了一步。4月22日上午九时,追捕民警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了在贵阳某医院工作的白圩籍医生谭某。谭某惋惜地说:“你们如果早到一天,说不定就能抓到人了!”
原来,谭某4月底曾回过一次老家,刚好碰上“4·17”命案发生,也听到黎旭雄潜逃的传闻。20日晚,他从黎塘火车站乘坐南宁到成都的火车,21日中午回到贵阳。到家就听妻子说,昨晚黎旭雄来过,听说谭某回乡未归,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谭某大吃一惊,把几天前老家发生的灭门惨案告诉妻子,全家顿时陷入一片恐慌,生怕丧门神再度光临。战战兢兢过了一夜,没想到第二天等来的是家乡的警察。谭某还心有余悸:“你们千万别说是我提供的消息啊,那家伙可是杀人不眨眼……”
谭某似乎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举报!事已至此,追捕民警也无可奈何。根据谭某提供的信息,二组又找到八年前黎旭雄打工的录像厅老板龚某。龚某说,黎旭雄是4月20日早上找到他家的,说在老家混不下去,想重返贵阳找门路。龚某发现黎旭雄左手虎口红肿化脓(后供认是行凶时遭被害人咬伤),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是不小心擦伤的。龚某把他送到一家私人诊所包扎,再送到一家小旅馆住宿。第二天一早,龚某到小旅馆找黎旭雄时,却被告知他已退房走人,不知去向。
二组请求贵阳警方配合,在全市进行一次大搜捕,可惜没有发现嫌疑人的踪迹。此后十六年,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出现。黎旭雄就像一滴露水,在南中国的烈日下无声无息地蒸发了。
刘武承总结失利的原因有三:一、装备落后,反应迟钝;二、基层基础工作薄弱,公安机关孤军奋战,缺乏群众的有力支持;三、调研工作滞后,应变能力不强。对第三点,刘武承还做了专门解释。他说:“长期以来,公安机关侦查破案多依赖‘手段’,事实证明这一套对黎旭雄完全无效。黎旭雄父母双亡,直系亲属仅有一弟,早已成家另过,自己没有配偶子女,可以说是了无牵挂。所以他无须写信和打电话,更不去上网,偏偏我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徒劳地想从这方面捕捉他的踪迹,极度缺乏应变能力。”
白幼明听得很认真,还不时往笔记上记。等大多数人都发言以后,他谈了自己的看法: “听了诸位的发言,我很受启发。上林公安队伍是一支能打硬仗、恶仗,有战斗力的队伍,这是我来之前就已经了解的,我对这支队伍是有信心的。”
开场白张弛有度,极有分寸,赢得一片掌声。白幼明似乎并不买账,他说:“大家先别鼓掌,也许下面的话就不中听了。一个案件十六年不破,至今还躺在账面上,随时有坏账的可能,自然有其复杂的原因。刘副书记总结的三点,我完全同意,不过我还想补充一点——关于责任心的问题。”
全场复归沉默。白幼明继续说:“今天,面对被害人父亲的质问,我感到无地自容。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大热天跋涉几十里山路来求政府办事,那种孤苦无助就是石头人也会动容!郑板桥有一首诗,我想借花献佛转赠大家:衙斋遥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我想,一个封建时代的官吏对老百姓还有如此深厚的感情,我们是共产党的干部,一向标榜为人民服务,视人民为父母,比起几百年前的古人,难道不觉得惭愧吗?大家不妨来一个换位思考,如果被残害的是我们的骨肉亲人,上访的是自己的父亲,我们有何感受?还能不豁出性命去抓人?有了这股心气,什么问题不能解决,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公安机关装备落后、经费短缺,不能不承认这是事实,但决不能拿来当借口。刚才刘武承同志介绍追捕经历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宜州离上林不到两百公里,犯罪嫌疑人足足用了两天时间才到达那里,这就表明至少有一半的路他是步行的。如果当时我们的头脑清醒一点儿,态度坚决一点儿,行动迅速一点儿,没有汽车,就是骑摩托车、骑自行车,发动群众开农用车,完全有可能赶上他!所以我觉得,这原因那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对老百姓的感情不够深!”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开始踊跃发言,最后一致同意加大网上追逃力度,向社会公布案情,公开悬赏通缉,进一步拓宽信息情报来源等一系列措施。在是否设立专案组这个问题上产生了小小的争议。有人认为专案组仅仅是个形式,过去的专案组并没有明令撤销,但都名存实亡,现在再设立一个还是换汤不换药。白幼明却不这么看。他说:“形式要有,内容更不能或缺。这不仅表明一种姿态,更体现了一种责任。这一次,既换汤,也换药。不能抱着过去的老方子一成不变!”
新成立的专案组,局长白幼明任组长,主管刑侦的党委副书记刘武承和刑侦大队长零长胜任副组长。白幼明掷地有声地宣布:“4·17”命案专案组,就在这一届结束其历史使命!
情报网络高速运转,一个月后,大量信息汇总到专案组。仅从数量上看颇为可观,一共一百四十七条。这些信息波及地域广,包括广东、北京、浙江、福建、贵州、重庆、云南等十七个省市,占了大半个中国;时间跨度大,从1994年到2010年,几乎年年都有;涉及人数多,超过一百人。但从质量上看却不能令人满意,相当一部分都是“听说”、“据传”,或者“可能”、“好像”,真正目睹的仅一例,而且还是六年前(2004年)的。一些线索乍一看颇有搞头,实际价值并不大,有些属重复提出,是历年侦查中被排除的。
开局不利。白幼明却认为,有开始就会有结果。专案组三位正副组长在圈子里被戏称为“三巨头”,NBA迈阿密热队中国版。其中白幼明是“小皇帝”詹姆斯,刘武承是篮下“定海神针”波什,而零长胜则非“闪电侠”韦德莫属。“三巨头”先来一次内部处理,把一百四十七条信息线索“筛”掉将近一半,留下八十条。即便如此,如果按照条条都要落实、件件都有回音的原则,上林县公安局两百名民警倾巢而出,全部落实这八十条最快也要半年。
进一步提纯势在必行。白幼明主持召开了第二次专案组全体会议。与前一次不同的是,增加了不少特邀代表:有过去曾经参加过专案组、现在已经调往其他岗位甚至已经退休的老刑警,还有两位专门从区公安厅和市公安局请来的刑侦专家。
讨论十分热烈。经过一番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的筛选,八十条信息线索又筛掉百分之八十,留下十六条。白幼明说:“不能再打折扣,这十六条每一条都要安排专人落实。另外,还要继续加大情报工作力度,扩大信息来源,争取获得更多更新更有价值的线索。”
首先从直接见到嫌疑人这一条开始,由零长胜带队调查。这条线索的来源是:毗邻白圩镇的覃排乡村干部覃某反映,其表弟韦某过去在广东打工时与黎旭雄有过密切接触。2000年韦某举家迁往广东南海市定居,去年(2009年)清明节回乡祭扫祖坟时,曾无意中提起,五年前(2004年)曾在南海见过黎旭雄。这条线索之所以被特别关注,是因为1999年6月在逃人员上网登记和2002年4月案件升格“部督”时,在“逃跑方向”这一栏,均填写的是“广东”,直至今日,广东仍被视为主要方向。
2010年10月1日,国庆黄金周第一天,零长胜带领三名刑警踏上征战南海的道路。比起他们的前辈,零长胜是幸运的,这一次开的是刑警队自家的越野三菱,再也不用求爷爷告奶奶到处借车。随着经济发展,政府对公安的投入逐年增加,公安机关的装备也水涨船高。时隔十六年,明知此行不一定能手到擒来,但并不影响零长胜的信心和热情。毕竟,这是“专案六组”的第一仗。行前白幼明就规定:“这一仗可以不赢,但决不能输。”
零长胜一行于当天下午二时抵达南海市大沥镇,并顺利找到韦某。但来不及高兴便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韦某竟然矢口否认曾经见过负案在逃的黎旭雄,甚至不承认跟表哥覃某提过这件事。零长胜从他游移不定的眼神里看出他内心的恐慌,直接跟他摊牌:“我们的事情很多,不会因为一句无由头的传言千里迢迢来找你,只想提醒你,第一,黎旭雄不管逃得多远,藏得多深,落网是早晚的事情。第二,公民有协助公安机关的义务,知情不报要负法律责任。”
韦某脸色尴尬,不得不说出实情。2004年9月中旬,具体是哪一天已经记不清了,他到南海市客运中心乘车去广州办事,在停车场恰好碰上了黎旭雄。韦某当时吃了一惊。虽然离家多年,但他对家乡发生的事仍然很关心,何况白圩灭门惨案这样的大事。他知道眼前这位故人已沦为全国通缉的逃犯,但胆小怕事的他打算装聋作哑。黎旭雄也认出了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走近打招呼,问他最近怎么样。韦某紧张得说不出话,敷衍几句就想躲开。刚走几步,黎旭雄就追上来,露出凶神恶煞的面目:“我的事情想必你也清楚,冤有头债有主,我的脾气你知道,你掂量着办吧!”韦某面如土色。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他熟悉黎旭雄的秉性:锱铢必较,睚眦必报。虽然身有微疾,但力大如牛,且练过两手拳脚,动起手来自己一定不是他的对手。韦某想想干脆说:“二哥(黎在家族中排行第二),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说完两人分手,从此再也没有见面。
“离开客运中心后他去了哪里?”零长胜问。
韦某似乎惊魂未定,摇摇头:“不知道,他当时没有说,我也不敢问。”
“你估计他会一直待在广东吗?”
“不可能。”韦某很肯定,“在珠三角打工的白圩人很多,广州、佛山、深圳、东莞、中山都有,这些年他如果待在这里,不会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民警离开时,韦某突然追上来说:“我想起来了,当时他是从一辆广西靖西到广东南海的直达快巴上下来的。”
这是一个意外收获。零长胜突然想起,十天前他去柳州市鹿寨县雒容劳改农场外调时,获得了一份1987年至1991年黎旭雄服刑期间结识的狱友名单,其中一名叫吴某的刑释人员正是靖西县龙邦镇人!零长胜给韦某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交代他今后如有关于黎旭雄的消息,随时可以打这个电话。
上车时,队员大石问:“回上林?”
零长胜说:“不,直接去靖西。”
离开南海是晚上二十时十分。一路瓢泼大雨,越野车挡风玻璃被雨点鞭子一样抽得叭叭响,雨刮一刻不停地来回扫,能见度很低,一时险象环生。大石有些想不通:“零头儿,你觉得黎旭雄会在靖西等我们吗?雨这么大,天这么黑,万一……咱们都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
另一名队员傅斌骂道:“闭上你那张乌鸦嘴!说什么不好专说这种晦气话。不过也对,去靖西得从咱家门前过,不如先进家休整休整,天晴了再去。前面都耽误了十来年,也不在乎晚一天半天的。你说是吧零头儿?”
零长胜没好气地说:“你们的双簧还有完没完?这点儿苦都受不了,没出息!”又一想也太难为这些小年轻了,“80后”,又是独生子女,蜜罐里泡大的,哪里受过这份苦,便缓和了语气,“谁也不敢打包票到靖西能有什么大收获,但世事无常,早一天晚一天肯定不一样。我们错过了那么多机会,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再也输不起了。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比比革命老前辈……”
大石叫了起来:“零头儿,你就饶了我们吧,我们跟着你还不行嘛!”
傅斌也说:“零头儿,我来开车。这一整天方向盘都攥在你手里,该放权啦。”
零长胜故作轻松:“我还没老,你就急着抢班夺权啦?”
在刑侦队,谁都能跟零长胜开玩笑,但谁都不敢逆他。零长胜是局党委委员、班子成员,但行政职务又跟科所队长一样,队员们都笑他只能算半个局领导,是局领导的零头儿,所以得了这么个绰号。零长胜自己觉得倒也贴切。
一路风雨,回到南宁已是10月2日凌晨二时。趁着加油的空当儿,四人狼吞虎咽,每人吃了一盒方便面,上了南宁至友谊关的高速公路。到崇左,又折向崇左至大新的二级公路,到靖西县城新靖镇已是早上六时。一打听,离龙邦镇还有八十多公里,远倒是不远,但都是三级以下的乡村公路。由于受东南亚雨季影响,连日来靖西境内大雨不断,新靖至龙邦的公路多处塌方,交通中断,县政府正在组织动员紧急抢修。
屋漏偏逢连阴雨,足智多谋的零长胜也一筹莫展。傅斌两年前曾参加市局组织的救援队去北川抗震救灾,他说抢修公路肯定要出动工程车,工程车往前开,我们的越野车底盘高,跟进应该没问题。于是,越野车继续往桂西南边境小镇龙邦“爬”去。
说“爬”一点儿也不夸张。龙邦是国家二级口岸,这条直达越南高平省茶灵县的边境公路本来质量不错,但因连日大雨引起山洪暴发,山体滑坡,基本上已经瘫痪。越野车嘶吼着像一头老牛在没及车轮的泥浆和积水里拱着走,才走了不到一半,就发现前面的路被堵死了。现场指挥抢险的县政府工作人员告诉零长胜,前面桥梁涵洞被洪水冲垮,没有三天修不好。零长胜问有没有其他路能绕过去,对方说可以绕道东南方向的化峒镇和壬庄乡,但要多跑六十公里。零长胜道了一声谢,马上把车掉了头。
到龙邦已是下午十五时三十分,算起来这段路竟然“爬”了八个多小时,比从南海回南宁花的时间还多!黄泥糊满车身,上白下蓝的三菱越野就像一头在泥塘里滚了一身泥的大水牛。找到龙邦派出所,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副所长,五十出头,本地人,熟悉情况,也十分健谈。听零长胜说明来意,他立即说:“你们要找的吴某就住在小南街青石巷,是个刑释人员。 刑满释放回乡后倒还老实,摆摊做生意,遵纪守法。只是你们来得太晚了。”
零长胜惊问其故,副所长把手一摊:“死了快两年了。搭小四轮去县城进货,半道翻车,当场就死了。”
零长胜大失所望,但还是不甘心地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副所长说:“有,老婆,孩子,女儿都出嫁了。”
当晚,在龙邦镇小南街青石巷,零长胜见到了黎旭雄的狱友吴某的遗孀农氏。没想到农氏竟然是越南人,娘家就在与龙邦一山之隔的茶灵,年轻时偷渡入境务工,认识了大她十岁的吴某,便成了中国媳妇。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本地话说得很顺溜,普通话也能来几句。零长胜出示了一张工商部门提供的1992年黎旭雄申报营业执照时的黑白照片,问农氏见没见过这个人,还特别说明,这个人年纪跟她已去世的丈夫吴某相仿,两人一起在雒容农场待过,关系特别好。黎旭雄生理上有个明显特征,就是驼背。
农氏马上说:“光看照片我还不敢认,你一提驼背我就想起来了,这不是雄叔嘛!”
零长胜喜出望外:“对,他叫黎旭雄,在家乡,小辈就叫他‘雄叔’!”
农氏回忆,2004年5月的一天,雄叔突然来到龙邦吴家,说家里遭了灾,生活无着,想到边境寻生计。农氏当时就觉得奇怪,边境上的年轻人一拨一拨去南宁、广州或内地其他富庶的地方打工,这人倒奔边境来。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儿,不在家抱孙子,还出来打工,莫不是犯了什么事出来避祸?她私下里把自己的猜疑告诉丈夫,吴某训她别瞎想。几天后, 吴某出面在镇上租了一间临街门面,给雄叔开了一家理发店,兼修钟表和小家电,平时吃住都在店里。雄叔手艺好,人也和气,收费公道。碰上顾客手头紧,还给免费,街坊的口碑不错,生意很旺。农氏还跟他开玩笑,说要回娘家介绍个越南妹给他。没想到待了不到四个月,他突然不辞而别,不知去向。农氏大惑不解,问丈夫,吴某却含糊其辞地说:“要来要走自然有他的理由。走了也好,省得以后麻烦。”
零长胜问:“他离开龙邦具体是什么时间?”
农氏想了一下说:“具体哪一天我说不准,反正是离中秋节没几天了。”
农氏提供的情况与韦某的说法在时间上吻合,可以肯定黎旭雄是从靖西去南海的。但有几个问题还没有弄清:一、黎旭雄是从哪里来到龙邦的?二、既然已经站住脚,为什么又突然离开?三、离开南海他又转投何处?
零长胜着重问农氏前两个问题。农氏回答:“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可能告诉过我那死鬼丈夫,但那死鬼在我面前一句也没有提过。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奇怪,我发现他居然听得懂越南话,还能说几句!我怀疑他去过越南,或者是跟黎族、京族的人相处过。我问过他,他说他姓黎,是黎族人。”
一起来的派出所副所长说:“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六年前,镇上确实来了一个驼背的理发师傅,小平头剪得很漂亮,我都到他那里理过发。他走得很突然,现在想起来,可能跟‘严打’有关。2004年10月,第一届中国—东盟博览会在南宁召开,温家宝总理和东盟十国的领导人都要参加。当时自治区党委和政府高度重视,提出要倾全区之力办好这次盛会,严令公安机关做好安全保卫工作,确保万无一失。我们靖西县公安局按照上级的部署,从9月上旬开始,开展为期一个月的‘严打’行动,重点是打击贩枪贩毒、收枪治爆和清理流动、暂住人口。姓黎的一定是心中有鬼,听到风声后匆匆逃了。”
从靖西回来,零长胜写了一份一万多字的调查报告。在这份报告中,零长胜提出了一个堪称颠覆性的观点——黎旭雄的落脚点不是广东,过去的结论要重新审视。理由是:他曾专门请教过广西民族大学一位以研究民族语言见长的教授,得知东南亚一些国家特别是泰国和越南,其语言与广西的壮语同属汉藏语系,在读音和意义上不少是相通的,仅在音调上有细微差别。所以广西壮人学习泰语和越南语这些小语种有天然的优势。黎旭雄所在的白圩镇是上林县十三个乡镇中唯一不把壮语作为主流语言的乡镇,但不等于他不会说壮话。根据调查, 黎旭雄仅小学毕业,但智商不低,语言模仿能力极强。他在北京打工不到两年,一口京腔就说得十分地道;在佛山呆了不到一年,满嘴带港味的粤语几可以假乱真。农氏说他听得懂越南话,怀疑他去过越南,或者跟黎族和京族人长期相处,有一定的道理。据此推断,黎旭雄在到龙邦之前,曾长时间在越南语通行地区或黎族、京族聚居地停留。因为某种不可知的变故迁到龙邦,也是看中了地处中越边境的龙邦在语言环境方面与原来的隐蔽地相同或相近。黎旭雄在龙邦受“严打”声威震慑,慌不择路改投南海,不料刚落脚便迎头碰上熟人韦某,感到了严重威胁,肯定会立即离开广东。离开广东他会选择哪里?八成是旧地重游,回到他的“第二故乡”——去龙邦前潜伏了十年、被证明是最适合他生存的地方!这个地方应该是靠近中越边境并且是黎族、京族的聚居地。如果要划个范围,近的应该是东兴、宁明、龙州、凭祥、大新、靖西和那坡等边境县,远的应该是云南和海南。所以,我们要把注意力从广东转移到上述地区。
在调查报告后面,还附有一张流程图,标明黎旭雄作案后潜逃的时间、路线——1994年4月17日凌晨三时,作案后从白圩镇徒步经我县覃排乡东窜,当日中午十二时左右至来宾县(今来宾市兴宾区)石陵镇;当日下午十四时,乘班车沿322国道北窜,十六时左右至忻城大塘镇,当晚留宿该镇;4月19日上午,从大塘镇乘班车沿323国道折向西北,约下午十三时至河池地区(今河池市)宜州市,随即在客运中心附近公用电话摊给广东佛山李某(前文提到的知情人)打电话;4月20日零时十分,在宜州火车站乘坐19日十九时四十分从南宁开往成都的J143次列车,当日中午十二时至贵阳;当晚及次日(21日)晚,住宿该市黔灵公园附近一个体旅社(由朋友龚某安排),其间,曾到过白圩老乡谭某(贵阳市某医院医生)家;22日早上退房外出,不知去向。此后十年(1994年4月至2004年5月),空白。2004年5月上旬某日,在广西百色市靖西县龙邦镇出现,随后在吴某(黎在雒容劳改农场服刑时的狱友)帮助下在该镇租房开理发店;当年9月中旬(中秋节前几日)突然离去,两天后在广东省南海市客运中心出现,并在此处邂逅韦某。此后六年(2004年9月至今),空白。
这张流程图引起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黎旭雄潜逃十六年零六个月,其中可纳入侦查视线的不到五个月。有十六年零一个月,超过百分之九十的时间是空白。白幼明对这份调查报告评价极高。他说它就是我们的“遵义会议”,奠定了胜局。
2011年,一场新中国成立以来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追逃行动——“清网行动”在华夏大地刮起了荡涤污泥浊水的飓风。上林县公安局乘势而上,把追捕“4·17”命案犯罪嫌疑人黎旭雄当作重中之重。
8月20日,专案组接到一个来自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麻栗坡县的举报电话。举报人说自己是麻栗坡县城麻栗镇的一名小学教师,叫路远(化名)。他在互联网上看到广西公安机关发布的追逃信息,发现网页上登载的重大杀人在逃犯黎旭雄的照片与麻栗镇上一名理发师傅吻合,短眉、小眼、国字脸、驼背,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五十岁左右年纪。口音无法确定,因为该人是哑巴,不能开口说话,但听得懂当地壮语。据路远说,此人是十几年前从外地流浪到麻栗坡的,因为不能开口说话,谁也弄不清他的来历。开始以捡拾垃圾为生,后来在街头摆摊理发,还倒插门跟街上一名下肢残疾的妇女结婚,已经有了一子一女。
这是迄今为止分量最重的情报!不仅举报地点与零长胜的调查报告划定的范围契合,举报人描述的嫌疑人各种生理特征与黎旭雄相差无几,最重要的是,麻栗坡是百色市那坡、靖西两县的近邻,同处中越边境,而且离贵州不远。黎旭雄当年从贵阳出逃后,完全有可能直奔云南麻栗坡落脚,后因某种缘故去了广西靖西,南海遇险后复归麻栗坡。如此解释似乎十分合理。存疑也不是没有,主要有两点:一是路远举报的嫌疑人年纪五十出头,与黎旭雄的实际年龄相差较大。二是路远举报的嫌疑人是哑巴,而黎旭雄却没有这种缺陷。当然也有另外一种解释,如今的整容化妆技术,让一个人看上去年轻十岁不是什么难事。逃犯为了不暴露口音、躲避审查,装聋作哑是最方便最有效的手段。专案组决定,立即派人去一趟麻栗坡,还是靖西一战的原班人马,不过领队变成了刘武承。
2011年8月23日,刘武承率队出发,取道百色,直趋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麻栗坡县。经过十三个小时的长途跋涉,追捕民警当晚二十二时到达目的地麻栗坡县城麻栗镇。这个二十多万人口的边境小县,在五百万分之一的地图上仅有针眼大一个黑点,但在四十岁以上当代中国人中却有较高的知名度。电影《高山下的花环》讲述的就是发生在这里的故事。
已是午夜,刘武承决定先找家旅店住下。他跟傅斌在旅店附近走了一圈,便产生了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当地居民的服饰五彩缤纷,既有在广西常见的黑衣壮、白裤瑶和戴着亮晶晶银项圈的花腰苗,也有窄衣宽裤、婀娜多姿的黎族女子,时不时还能碰上肤色黝黑、深眼窝、粗眉毛,沿街兜售玉器的缅甸人。他们惊奇地发现,当地居民的语言听起来似懂非懂,仔细琢磨竟与上林壮话有相通甚至相同之处,理解起来并不十分费力。买牙刷时跟店老板打听,才知道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中, 起码有三分之一是过境做生意的东盟国家人,以越南人居多,是名副其实的国际城。黎旭雄选择这里为藏身之地,真是想绝了。
刘武承给举报人路远打了电话。对方吃了一惊:“你们还真的来啦?”刘武承请他定个时间见面,路远说你在酒店等我,我二十分钟到。刘武承想,这人也是个急性子。
路远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模样精干,自我介绍是麻栗坡的近邻西畴县人,两年前师专毕业,应聘到麻栗坡当小学老师。平时爱上网,在网上浏览过公安“清网”的信息,无意中发现镇上农贸市场附近一条胡同里的理发师傅,体貌特征跟广西上林县公安局公开悬赏通缉的重大杀人在逃犯罪嫌疑人黎旭雄很像,所以才打了举报电话。路远还让他们看了自己用手机拍摄的照片,果然是短眉、小眼、略长的国字脸,跟网上发布的逃犯照片相差无几。侧面的一张,可以明显看出腰部弯曲。
刘武承却不敢乐观。因为网上发布的照片是黎旭雄二十年前的黑白照,岁月蹉跎,跟现在肯定有一定的差别,太像了,反而让人不放心。执法上要求确定“是”或者“不是”,而不是“像”或者“不像”。刘武承决定,明天先现场看人,有必要的话可以正面接触一下,如果有几分把握,再通过当地公安机关查清其来龙去脉,然后决定抓还是不抓。他只是有点儿担心,头像拍得太“正”,面部的皱纹和隐现的老人斑、鬓角的白发都纤毫毕现,非近距离摆拍不可能有此效果。于是他问路远:“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当时对方是否发觉?”
路远得意地说:“是今天中午拍的。我说我是《文山日报》记者,想拍几张风情照片参加摄影大赛,他没有在意。”
刘武承心头一沉:可能要坏事!小伙子毕竟经事不多,缺乏常识。报社记者一般用的是专业相机,哪有用手机拍风情照的?逃犯属惊弓之鸟,对每一个细微的不正常现象都很敏感,极有可能被惊动。他决定立即行动,现在就去见人。怕路远有顾虑,让他带到嫌疑人家门口就行。路远说:“对不起,他只是每天朝九晚五在胡同口摆摊,我还没有打听出他住在哪里,只能等明天再说。”
事已至此,着急也没用,只好约定明天早上八时见。当晚,刘武承一夜都没闭上眼,心里默念,但愿自己是杞人忧天。
第二天一早,路远把刘武承一行带到预定地点。小伙子一副大敌当前的样子,白球鞋、运动T恤,随时准备参加战斗。刘武承一看胡同里路人不少,就是没有摆摊理发的。路远解释,那个人一般上午九时踩一辆用自行车改装的三轮车驮着剃头用具到这里摆摊,下午五时收摊回家。傅斌看表,八时三十七分,看来还得等一阵子。他步入小胡同,只见一面青砖山墙上,水平钉了一排铁钉,应该是悬挂镜子、毛巾和刮刀布的。墙脚有磨盘大小一个水泥墩,显然是竖雨棚或遮阳伞所用。
九时过了,目标没有出现。路远安慰他们:“没事,他会来的,兴许临时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超过十时,目标仍然没有出现。刘武承意识到,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路远也急了,向旁边一位卖冷饮的女老板打听,女老板说这位驼背理发师傅平时很守时,这种情况从来没见过。刘武承说:“能告诉我们他家在哪里吗?”
女老板一看刘武承身材魁梧,周围几个年轻人虽然穿便装,但一般高矮,一般年纪,连面容都有点儿相似,便猜出了几分:“剃头佬出了什么事?他可是个哑巴啊。”
刘武承干脆亮出警官证:“我们找理发师傅调查一些情况,请你配合。”
女老板恍然:“我早看出这老倌有问题,哑巴八成是装的!有一天一辆警车开到胡同口,他吓得脸发白,刚剃了一半的头就扔下人家躲起来了。”
刘武承这会儿可没心情听她演讲,急着问:“对不起,您还没告诉我他家在哪儿呢。”
女老板这才说每天只见他从拥军路踩三轮车过来,具体住哪里却没注意。路远这时俨然成了编外警察,可能意识到自己昨天做了傻事,急于将功补过:“我带你们去拥军路找街道办,一问就知道了。”
拥军路街道办负责人看了刘武承的警官证,告诉他哑巴理发师傅家住东一里075号,还奇怪地说:“前几天县公安局有人来了解过哑巴师傅的情况,今天你们又来,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这又是一个意外情况。当地警方可能发现这个来路不明的理发师傅有问题,已经介入调查。不管怎么样,必须先见到人。
来到东一里075号,发现屋里仅有一位四十来岁坐在轮椅上的妇女。刘武承猜她应该是哑巴师傅的妻子,一问,果然。女人放声大哭,告诉他们昨天晚上哑巴丈夫回家后,她就觉得他有点儿反常。饭不吃,水不喝,闷着头抽烟,显得心事重重。半夜,哑巴突然开口说话,把她吓了一跳。结婚十来年,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他泪流满面地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瞒了你们这么多年!我是从广西逃出来的,我在老家杀过人,怕公安问出破绽,就一直装哑巴。这几天老觉得不对头,怀疑广西公安追到这里来了。要让他们逮住我非死不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这一走,不会再回头。以后孩子就随你的姓,你也没必要知道我姓啥名啥,就当没有我这个人……”说完,什么也没带就匆匆出了门。他走了不到两个小时,县公安局的民警就找上门来,还屋里屋外搜了一通。
从东一里075号出来,刘武承决定马上去麻栗坡县公安局。告别时路远很难过,说由于自己的无知,没把事情办好,对不起大家。刘武承反过来安慰他,说还有希望,还没到山穷水尽这一步。没想到,在麻栗坡县公安局,等待他们的又是一个意外。
接待他们的是麻栗坡县公安局一位副局长,很热情,第一句话就让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你们放心,人已经抓到了,正在押解回县局的途中。”还绘声绘色地介绍了抓捕过程:今天凌晨四时,麻栗坡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奉命抓捕广西公安机关通报的杀人在逃犯罪嫌疑人时,发现嫌疑人再次出逃。追捕队伍判断准确、行动迅速,在边防武警官兵的密切配合下,在边境一条丛林小道上把企图越境出逃的嫌疑人抓获。这位局领导还说:“怎么这么巧,一个小时前我们刚刚给你们县公安局通报了情况,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赶来了。”
这下轮到刘武承莫名其妙了。二十分钟前,他刚刚跟白幼明局长通过电话,白局长并没有提这件事,这是怎么回事?广西地名带“林”的县有好几个,仅毗邻文山州的百色市就有田林、西林和隆林,这位老兄会不会打错了电话?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位局领导并不介意刘武承的质疑,笑道:“那还用说,就是给你们上林打的嘛。”
旁边一位办公室民警立即纠正:“不对,是隆林!”
局领导愣了一下,立即改口:“对对,是隆林!你们广西的‘林’太多了,一不留神就给弄混。反正都是你们广西的,等会儿人押回来就知道了。”
刘武承和傅斌、大石面面相觑:“但愿是这位粗心的老兄打错了电话!”
午饭是在麻栗坡县局食堂吃的,刘武承却没有一点儿胃口。局领导见他坐立不安的样子,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到哪里了?哦……好,好!”放下手机说,“人直接送进看守所了。吃了饭,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刘武承站起身:“不,现在就去!”
二十分钟后,局领导陪刘武承赶到麻栗坡县看守所。在讯问室里,刘武承终于见到了“神交”已久的“黎旭雄”。仅一个照面,他就下了结论:像,但不是。特别是那张脸,要比真黎旭雄年轻不止十岁。刘武承的眼睛很“毒”,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这是一张原汁原味、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脸。试着用白圩方言问了一句:“你是白圩的黎旭雄吗?”
疑似黎旭雄摇摇头:“对不起,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尽管舌头发硬,发音器官退化,但明显的桂西北方言特色依然清晰可辨,再高明的人也装不出来。况且,既已落网,万事皆休,还有什么必要隐瞒身世?
带队追捕的麻栗坡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听了广西同行介绍的情况后说:“这个人是广西警方网上通缉的杀人在逃犯罪嫌疑人,但不是你们上林的黎旭雄,而是隆林的黄嘉(化名)。两个人在很多方面确实有相似之处,甚至犯罪性质、作案手段和出逃时间都十分接近,你们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接着,副大队长介绍了黄嘉的案情。
黄嘉是革命老区隆林县者保乡人,1960年出生,1978年入伍到昆明部队服役,部队驻地就在麻栗坡,后来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还立过功。1982年退伍回乡,被安排到当地一家煤矿保卫科工作。1985年跟本单位一名女工结婚,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家庭生活美满幸福。1989年,黄嘉所在的煤矿发生了矿难,黄嘉下井救人时腰部受重伤,在病床上躺了半年,命是保住了,人却落下终身残疾,再也挺不直腰板。出院后,黄嘉多次与煤矿交涉,要求解决拖欠的巨额医药费和困难补助问题。而此时,煤矿已进行改制,从一家国有企业变成了私人承包企业。煤矿新老板认为不是他的责任,置之不理。后来迫于各方面的压力,勉强同意一次性买断工龄,付给黄嘉五万元退休安置费,其他概不负责。黄嘉不服,反复找新老板讨说法,新老板恼羞成怒,指使打手把黄嘉痛殴一顿。黄嘉多次到有关部门告状,几年都没有结果。此时,打击接踵而至,下岗的妻子感到生活无望,扔下黄嘉和年幼的女儿出走他乡,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黄嘉欲哭无泪,萌生了杀人泄愤的念头。1993年10月6日晚,他持刀潜入煤矿老板的别墅,杀死老板夫妇两人,然后连夜出逃。先是逃到贵州的遵义和毕节,后来又转回云南的昆明和大理,最后落脚故地麻栗坡。十八年来,因为害怕暴露身份,一直伪装成聋哑人……
傅斌心有不甘,提出提取疑似黎旭雄的十指指纹回去比对。刘武承说不必了,省点儿心吧。副大队长也说:“我们锁定目标后,曾秘密提取嫌疑人的DNA,与隆林警方提供的黄嘉的DNA检材进行比对,已经作出了同一认定。”
滇南之行空手而归。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但会是最后一次吗?
至2011年12月,为期二百多天的“清网行动”告一段落。这一年,上林县公安局超额完成“清网”任务,还协助外地公安机关抓获数名重大在逃犯罪嫌疑人,得到上级公安机关的嘉奖,但部督“4·17”命案在逃犯罪嫌疑人黎旭雄仍如石沉大海,无处寻觅。悲观的情绪重新抬头,倔强的白幼明却不为所动。他在专案组的黑板上用粉笔写下一首杜牧的《题乌江亭》:“胜败兵家未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转机是在一年后出现的。
2012年10月24日,白幼明接到一个电话。当时他正在南宁市公安局参加公安工作会议,按规定,手机设置到振动。一看来电显示,他连忙离开会场,来到洗手间。
“白局长吗?我是阿森(化名)!”对方口气很急。
“听出来了,兄弟,你现在在哪里?”白幼明问。
阿森说他在南宁,昨天从海南回上林,听说白幼明来市局开会,就赶过来了,有情况要当面告诉白幼明。白幼明心头一震。阿森是白幼明到上林任职后结交的农民朋友,长期在海南打工。这次从海南回来就急着找自己,莫非发现了跟“4·17”命案有关的线索?白幼明没有犹豫,他和对方约好,半小时后,在东葛路某茶庄见面。
跟主持会议的市局领导请了假,白幼明开车赶到约定地点。刚选好座位,阿森就到了,一见面就急切地说:“我见到人啦,在五指山!”
阿森说,10月21日星期日,他所在的公司组织员工去五指山旅游观光。中午,在饭店进餐后自由活动一小时,他沿着河堤在酒店附近溜达。在一家菜市场的出入口,他突然发现一个驼背人在前面十多米处蹒跚行走,身形似曾相识,很像多年前杀人在逃的黎旭雄!阿森激动得一颗心快要跳出胸口了。他是带着任务来海南打工的,两年来,他的足迹遍及海南的海口、三亚、琼海、文昌、儋州等城市,搜寻黎旭雄的下落,都没有结果,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为了进一步确认,阿森装作行人,若无其事地从侧面包抄过去近距离观察:没错,正是失踪了十八年的白圩镇糠行街灭门惨案凶手黎旭雄!
阿森当时就想给白幼明打电话,但他一向做事谨慎,怕出意外,决定回到海口再说。当晚,凑巧接到弟弟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说父亲生病住院,要他赶快回来,晚了有可能见不上面了。阿森决定连夜回老家,趁机当面向白幼明报告自己的发现。
白幼明听后直觉得浑身的血往头上涌。两年多来,夜不成寐,食不甘味,等待的就是这个消息。然而,屡战屡败,让他始终不敢太乐观。他冷静地说:“阿森,你这条线索对我们非常重要。你能确定见到的就是黎旭雄,不会看错?”
阿森一脸委屈:“白大哥,我可不是为了那点儿奖金,而是看在你把我当兄弟的分儿上才来找你的,你还不相信我?”
白幼明说:“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兄弟多虑了。毕竟那么多年没见面,看花了眼不算稀奇。而且,由于思想上先入为主,也容易影响自己的判断。”
阿森急了,还想说什么,被白幼明制止:“别说了,大哥相信你!你再想想,当时他认出你没有?”
阿森肯定地说:“应该没有。当时他正和菜贩子讨价还价,不可能注意到我。即使注意到了也认不出。他犯事的时候我才多大啊。我不是没犹豫过,当时听他跟菜贩子搭话,一口黎家土话说得挺顺溜,跟当地人没什么区别,我还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呢。”
白幼明把话岔开,问伯父住在哪家医院。阿森说在医科大第一附属医院。白幼明把公文包都翻出来,又掏遍所有的口袋,数一下,连整带零不到两千元。他把钱塞到阿森手里:“我身上只带了这么点儿钱,就当给伯父买点儿营养品,过两天我再来看他老人家。”
下午,市局会议一结束,白幼明顾不上回家看看,连夜赶回上林,马上召集专案组通报情况。
不出白幼明的预料,大家对这个消息的反应是平淡甚至冷漠。两年来,这样的专案会议不知开了多少次,这样的情报信息不知处理了多少条,东征西讨、南征北战不知跑了多少路。有好事者做了统计,说为“4·17”命案跑的路程,加起来可以绕地球一周。大家屡战屡败,都输得没了脾气,就像河里的石头,经过激流长年累月的冲刷,已经磨平了棱角。对社会上纷至沓来的议论,不管善意也好,恶意也罢,都已经麻木了,对诸如此类的线索更是早已提不起兴趣。有人甚至预言,看来白幼明的命运比他的几位前任好不到哪里去,“负荆请罪”已经进入倒计时。
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说案发后三天由于判断失误、行动迟缓而坐失破案良机是遗憾的话,那么不能借助“清网行动”的巨大推助力而取得突破则是最大的饮恨。连十几年来一直不厌其烦地上访、“清网”期间不时到公安局提供线索的被害人父亲周伯,也似乎失去了信心。他托孙儿给白幼明捎话:“算了,你们已经尽力了。凭良心说,我不怪你们。行事在人,成事在天,也许是那畜牲命不该绝吧,我认命了!日后老天有眼,让那畜牲受到惩罚,你们要记得到我坟头告诉我这件事……”
白幼明还能说什么呢?不屈的他只能在心里说:“老爷子,就是豁上这一百来斤,我也要让你活着看到这一天!”
作为白幼明最得力的助手,刘武承和零长胜都知道,该是站出来打破沉默的时候了。刘武承首先发言:“阿森提供的情报,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最有分量的信息,可信度相当高。理由主要有两条。第一,阿森与黎旭雄同是白圩镇人,过去就认识,这跟素昧平生的路远凭一张二十年前的黑白照片认人完全不同。第二,五指山市是我们过去排查的空白点,也属于我们经过无数次挫折后确定的重点排查区域。过去由于条件限制,我们在海南的情报网络覆盖面仅限于海口、三亚和琼海、儋州这些重要城市,而忽略了五指山和琼中这样的偏远山区。我查过资料,五指山市位于海南岛中南部五指山南麓,是海南黎族、苗族主要聚居地,其位置偏僻险峻,黎旭雄选择在那里藏身符合我们的推测。”
鉴于过去历次扑空的教训,有人建议先通过上级公安机关与海南警方联系,通报情况,委托当地警方先摸摸底,探探路,这样比较稳妥。这个建议首先遭到零长胜的强烈反对。他认为一味求稳而不敢冒险,往往会贻误战机。如果按部就班,从县局到市局到区公安厅到公安部,一步步请示,再由公安部逐级向海南警方发出指令,没有十天半月办不下来。另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委托别人代劳不是不行,但得看人家的脸色办事。义务和责任是两回事,人家帮你查,是尽义务;不帮或者不下力气帮,也不用承担什么责任。另外还得考虑,五指山虽属偏远山区,但不是世外桃源。这么多年“严打”不断,清理流动和暂住人口的行动几乎年年都搞,五指山肯定不会例外。而黎旭雄能够稳坐钓鱼台,在当地长期潜伏,说明他已经成功地融入了当地社会。如果当地警方面对面核实身份很可能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两位助手的有力支持促使白幼明下了决心。他决定由零长胜挑选四名能征惯战的刑警,明天一早赶赴海南。行前,零长胜要求带阿森同行,白幼明没有同意:“他父亲病重住院,我们于心何忍!”
2012年10月25日一早,零长胜带领邓嘉民、陈融斌、樊光福和蒙琛等四名刑警,再次踏上千里迢迢的追捕之路。他们驱车十个小时,傍晚时分到达中国大陆最南端的广东省徐闻县海安港。当晚,乘轮渡跨过琼州海峡,抵达海南省会海口市已是深夜二十三时。从这里开始,追捕分队的越野三菱卸下“桂A”车牌,换上“粤A”车牌。也是从这里开始,由零长胜掌握方向盘。他们已经了解到,此去两百多公里,除了到琼中县这一段稍好,余下的路都是在五指山腹地的崇山峻岭里穿行,路险天黑,非零长胜驾车不可。
海南岛的高速公路很有意思,从海口开始,分东西两路沿两侧海岸向前延伸,在最南端的三亚合拢,就像人的两条臂膀,把整个海岛揽在怀中。而海岛心腹地带的五指山区,仅由一条年久失修的国道214线维系。从地图上可以看出,五指山区村落稀少,数不清的农场、林场、牧场、采伐区和自然保护区充斥其中,想一想也就释然:中国的革命老区,哪一个不是处在穷山恶水中?
为确保安全,零长胜把时速控制在六十公里以内,从海口到琼中一百五十公里,花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到琼中县城营根镇已是10月26日凌晨三时。再往前,就进入五指山腹地,道路将会越来越难走。
尽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零长胜仍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这是什么路啊,经常大起大落,有时像登天梯,有时几乎垂直而下。九十度角的弯道一个接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危险地段,小心驾驶”的提示牌不时撞入眼帘。双车道的公路基本上是在深谷间盘来绕去,最宽处仅够两辆中型车勉强会车,最窄处一辆带拖挂的东风卡车转弯都很困难。有时车身就贴着悬崖行进,一边是刀劈斧削的千仞峭壁,一边是黑魆魆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车灯的光柱照不出十米远就被巨石或大树挡住,零长胜的右脚随时准备踩车刹。他无意中觉察到,后排座位上的鼾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四双眼睛都紧盯着他握方向盘的手不敢移开瞬间。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仿佛轻轻一弹就会断裂。蒙琛试着拨了一下手机:“乖乖,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了!”
天亮时,越野车终于从长长的峡谷中钻出来,远方地平线处,一座崭新的城市在向他们招手。大家不禁欢呼:“到啦,到啦!”零长胜看了一眼时钟,发现从琼中县城营根镇到五指山市区,七十公里的路程,他们走了整整五个小时!他感到精疲力尽,把车停在一个缓冲区,下车踉跄走了几步,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动了。长时间高度紧张的驾驶使他的精神和体力大量透支,几乎虚脱。但是他没有忘记叮嘱战友:“进入市区以后,都说普通话或广西白话,任何时候都不能暴露上林口音。”
与全国大多数新设县级市一样,五指山市在规模和格局上仍然保留着县城的痕迹。一条南圣河穿城而过,把市区分成河南河北两大片,其中党政机关和金融、财税、水电、教育等要害部门集中在河南片,河北片紧贴着五指山风景区,是旅游开发区,机关单位不多。阿森提供的信息属于“粗放型”,只能告诉警方偶遇疑凶的大概方位,即河边、距酒店两百米左右、菜市场几个关联位置。至于具体是哪家菜市、哪家酒店,甚至大方向上是河南还是河北,都没有说明。进入市区后发现,五指山市区面积不大,但商贸流通却十分发达,大大小小的菜市场星罗棋布,在河南河北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要从菜市场打开缺口难度极大。陈融斌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为什么不找旅游公司?”
樊光福脱口而出:“对呀,旅游接待酒店肯定比菜市场少,找到阿森就餐的酒店,再找菜市场就容易了。”
民警们立即驱车前往位于解放路南段琼州大学西校区附近的旅游公司。得到的消息却让他们泄了气:旅游是五指山市的支柱产业,旅游接待酒店也很多,不比菜市场少!见大家面有难色,零长胜发了狠话:“就是一千家也要查,大不了我们在这里过年!”
说归说,零长胜还是来了一番“优选”:全市以河北片为重点,酒店以三星级以下为重点。理由很简单:河南片集中了党政机关、金融、财税、水电等要害部门,治安管理比较严格,防控体系完善。河北片开发区多,建筑工地多,人口流量大,又是黎族、苗族较为集中的区域,更有利于逃犯躲藏。四星级以上豪华酒店接待的多是高官显贵,或一掷万金的富商巨贾,一般的旅游观光团只会安排游客在三星级以下普通酒店进餐及住宿。
范围大大缩小,但难度并没有减少。按照“河边—酒店—菜市”的模式,追捕分队分成两个小组,沿南圣河两岸展开地毯式排查。他们很快发现,五指山市众多的旅游接待饭店都是沿河而建,符合条件的不下十家。再加上那些临水的酒楼、鱼餐馆、夜宵店和大排档,简直数都数不过来!五名警察沿南圣河两岸转了两天,至10月28日,仍然无法确定。
晚上回到住宿的地方,零长胜给白幼明打电话,说明了这个情况。白幼明说:“你们继续按计划进行,我再跟阿森联系,看他是否能提供更具体的参照地标。”
29日零时,白幼明回电话说:“阿森仍然回忆不起就餐酒店和菜市场的名称,但提供了一条新线索:他所在的旅游团那天参观了两个景点,先去海南民族博物馆,然后是番茅黎寨。吃饭的地方是从番茅黎寨出来不远临河的一家餐馆。他还说,从博物馆到黎寨的路上,是从一幢挂镇政府牌子的办公楼前经过的。”
五人连夜研究。零长胜把一张从宾馆服务台买来的五指山市区地图摊在床上,很快找到了参照地标的位置。从海南民族博物馆出来,跨过海榆北路,进入河北西路往西走,从冲山镇政府门前过,拐入山庄路,直达番茅黎寨旅游点。番茅黎寨周边就有通港大酒店和五指山旅游山庄。他们稍觉欣慰的是,划定的重点区域没有错,目标就在河北片!
樊光福却提出疑问:“按照阿森的说法,从酒店出来,他是沿河堤走了两百米,在菜市场出入口发现目标然后跟踪的。但通港大酒店和五指山旅游山庄的位置都离南圣河较远。特别是通港大酒店,距南圣河足有三千米。第一轮排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把这两家酒店排除在外的。”
零长胜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说:“明天到现场实地看看再说。切记,不能说上林壮话!”
10月29日,小分队集中于河北片。实地一看,通港大酒店和五指山旅游山庄确实都不符合条件。
“番茅黎寨附近还有其他酒店吗?”零长胜向五指山旅游山庄餐饮部经理打听。
经理以为对方嫌贵不愿在这里消费,便说:“那边还有几家,可环境和服务质量跟我们没法比。我们是海南名厨掌勺,地道的琼海风味,先生何必舍近求远呢?”
一旁的邓嘉民赔笑:“谢谢老板,我们几个都是小伙计,囊中羞涩,不好意思。”
按照山庄经理手指的方向前行约五百米,果然发现了一家名叫“小河”的酒楼。规模不大,但整洁别致,院内有个小型停车场,门楼上方悬挂一块五指山市政府颁发的“优秀旅游接待单位”镀金牌匾。零长胜和邓嘉民几乎同时注意到,酒楼后面是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河,小河两岸都是沿河堤而建的民居!邓嘉民悄悄说:“零头儿,我怀疑阿森说的是这条无名小河,不是南圣河!”
零长胜点点头:“你跟陈融斌沿河堤往前走,不用过桥,看能否找到菜市场!”
零长胜和樊光福、蒙琛进入酒楼,点了几样小菜,跟一身黎族服饰的服务员聊上了。很快得到确认,“小河”就是几天前接待阿森所在海口旅游团的酒店!
服务员见零长胜对屋后这条小河很感兴趣,便临时充当导游,介绍说这条河当地人就叫小河,把南圣河叫大河。小河虽小,名气却不小。它发源于五指山的深山密林中,由北向南注入南圣河,是南圣河的一条支流。小河水色清澈,含有多种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是天然的矿泉水,小河酒楼餐饮用水全部是小河水。这一带都是以小河命名,除了小河酒楼,还有小河学校、小河居委会、小河菜市……零长胜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在焦急地等待邓、陈两人回来。
两人终于回来了。邓嘉民激动地说:“沿河堤往北走不到三百米,果然有一家小型菜市。已经打听清楚,这一带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十时二十分,零长胜率队提前赶到小河菜市场布控。按照一般规律,城镇菜市场一天里最繁忙的有两个时段:上午九时至十一时,下午十五时至十七时。阿森发现目标买菜是下午十三时,多少有点儿反常。一直守候至下午十四时,目标没有出现。零长胜说继续守候,他把希望寄托在下午这个时段。
十八时三十分,目标还是没有露头。
“撤!”零长胜无奈下令。
五人没有回原来住宿的旅馆,在小河附近另找了落脚的地方。当晚谁也睡不着,干脆集中开会。零长胜把门窗关紧,在茶几上放了几副扑克牌,跟大家玩“斗地主”,并一再提醒大家小声说话,以防隔墙有耳。
他们讨论的是十八年来不断遭遇的问题:情报是否准确。零长胜说,以他对阿森其人的了解,他认为情报是可信的。阿森当初是他介绍给白幼明的,没想到两人一见如故,很快成了莫逆之交,零长胜不得不佩服白幼明的人脉和亲和力。阿森为人低调,做事谨慎,不是那种好大喜功的人,是完全值得信赖、可以生死相托的朋友。
另外一个问题是:黎旭雄是否觉察身份暴露而再次潜逃。毕竟,从阿森发现目标到追捕分队兵临城下,中间隔了差不多一个星期。零长胜仍然坚持不存在这个问题。他说:“黎旭雄犯案时四十四岁,十八年后除了比过去衰老,体貌特征不会有太大变化。而阿森当时是初二学生,还不满十五岁,身体正处在发育期,十八年后的变化是很大的。所以他认出黎旭雄,而黎旭雄却认不出他,这是情理中事。何况,当时是一方有心,一方无意。黎旭雄今天没有在菜市场现身,或许有别的原因,被惊动的可能性不大。他今天不来,明天会来;明天不来,后天会来。我们就盯着菜市场守株待兔,不信他能飞上天。”
邓嘉民说:“要守株待兔,也要拨草寻蛇。阿森不是说当时他是趿拉着一双拖鞋步行来买菜的吗,说明他的住处离菜市不远。明天我们分头在菜市周边几条小巷小胡同查一查,说不定就能查到。”
零长胜说:“好!就这么办。我有一种预感,明天,2012年10月30日,有可能载入我们刑侦大队的史册!”
陈融斌开起了玩笑:“零头儿这话我信。一听他的大号就知道,长胜,什么意思?就是常胜。这个集体一等功,我们立定了!”
零长胜也笑了:“还稍息呢,八字还没一撇。”
10月30日早上,追捕分队兵分三路:身强力壮、擅于擒拿格斗的邓嘉民在小河菜市守株待兔,其余四人分两组以菜市为圆心,在五百米半径内走街串巷排查。零长胜特别提醒:“要特别注意理发、补鞋和修理钟表的小摊。”
中午十一时二十分,零长胜接到陈融斌的紧急呼叫:“发现目标,请立即向我们靠拢!”
零长胜问清陈融斌所在位置,跟蒙琛迅速赶过去。陈融斌一见面就说:“顺胡同往里进一百米,樊光福正盯着呢。”
目标正手持剃刀给顾客刮脸。侧面看,驼背很明显。正面看,零长胜几乎喊出口:“不错,就是他!”
上林警察日思夜想惦记了十八年的杀人在逃犯罪嫌疑人黎旭雄就在眼前。尽管目标已白发苍苍,脸上皱纹纵横,长了不少老人斑,个头儿也因为佝偻显得比过去更矮,但早已烙印在零长胜心中的形象没有半点儿走样!
零长胜若无其事地从目标身旁走过。跟在身后的陈、蒙二人有点儿纳闷:零头儿是不是忌惮他手中那把剃刀?两名训练有素的“80后”擒一个驼背老头儿,他就是攥一颗原子弹也不怕啊。一直走到胡同尽头拐弯处,零长胜才发话:“你们跟樊光福一起,把人给我看住。想办法在保证不惊动目标的前提下,用手机给他拍一张正面照,立即传给白局长。我通知邓嘉民从菜市场撤岗,跟我去一趟派出所。”
二十分钟后,零、邓二人来到冲山派出所。所长听零长胜说明来意,便叫来管片民警给他们介绍情况。管片民警说:“你们要调查小河街南二胡同开理发店的熊叔?”说着熟练地打开电脑,点击了几下,“你们可以过来看看。”
零、邓二人俯身一看,显示器上是一张表格,表格上写着:“熊学仁,男,1952年8月出生,汉族,未婚,本市常住户口,住本市冲山镇小河街南二胡同84号。籍贯广东省佛山市……”后面还附有“熊学仁”本人一张免冠彩色照片和二代身份证号码。
零长胜心里有了底。他说:“不,他不叫熊学仁,他的真实姓名叫黎旭雄,是十八年前在我县白圩镇杀人后潜逃的犯罪嫌疑人。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又是怎么获得这里的常住户口的。”
管片民警吃了一惊,说自己刚调到冲山所不久,对过去的情况还不熟悉,可以请小河街居委会的吉大妈来了解一下。吉大妈的到来,揭开了“熊学仁”的身份之谜。
“熊学仁”大概是1994年底或1995年初来到这里的,当时这里还不叫五指山市,叫通什市。吉大妈记得,当时他蓬头垢面,一身褴褛,拄着一根柺杖沿街乞讨。小河街居委会见他可怜,收留了他,问他从哪里来,年纪不算大,四肢也健全,为什么出来讨饭。他说老家广东佛山,小时候得病医治不及时,落下了残疾,四十岁了还没有成家。三年前家里失火,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大火中丧生,仅他一人幸免,全部家产付之一炬。他无依无靠,又干不了力气活儿,当地政府不能安置,只好到琼海市来投靠一位远房亲戚。不料遍寻无着,盘缠告罄,不得已到处流浪,乞讨为生……
吉大妈说:“当时,我们很同情他的遭遇,问他愿不愿意回佛山。如果愿意,我们可以通过民政部门给他提供方便。他说如果在佛山能待得下去,他就不会出来受这份苦了。见他执意要留下,我们就想帮他一把。当时南二胡同84号有一位孤寡黎族老人胡伯,八十岁了,无子无女,一个人过日子,靠政府救济生活。我们打算安排流浪汉去跟胡伯搭伴,互相有个照应。一提出来,流浪汉就跪下磕头,说我们是他的再生父母……”
大概是缘分吧,两个年龄悬殊、素昧平生的人竟一见如故,从此情同父子。“熊学仁”虽然身体有缺陷,但人很勤快,又有一手好手艺,他利用临街的门面开了一个小理发店。他手艺好,人也和气,收费公道,理发店的生意一直不错。“熊学仁”很孝敬胡伯,挣了钱经常给老人买吃的穿的。老人生病,他还端屎端尿,像亲儿子一样照顾。老人很受感动,正式认下这个儿子,还跑到居委会,请求居委会出面给干儿子申报户口。后来“熊学仁”还被群众推荐为全市十大孝心人物候选人。2004年4月,九十六岁的胡伯无疾而终,“熊学仁”给他披麻戴孝,还以义子的身份继承了老人的房产……
说到最后,吉大妈唏嘘不已:“难道他真是一个阴阳脸,披着羊皮的狼?”
零长胜终于明白,黎旭雄能够深藏十八年而不暴露,长期逍遥法外,不是他有多高明,而是他成功地利用了法律的漏洞,利用了人性的善良!
这时候,陈融斌打来电话,报告说已按照零长胜的要求拍了两张照片,通过电子邮件传给了白幼明局长。当天十六时三十分,白幼明给零长胜打电话:接到小分队秘密拍摄的照片后,他与刘武承副书记立即驱车白圩镇,请被害人的父亲及黎旭雄过去的两位邻居辨认,三人都认定,照片上的男子就是黎旭雄。
十六时五十分,追捕分队在海南警方的配合下,将潜逃十八年零六个月的杀人在逃犯罪嫌疑人黎旭雄抓获归案。戴上手铐脚镣时,黎旭雄没有任何反抗和辩解,仅是用已经发硬的舌头讲了一句久违的白圩土话:“十八年了,我以为能在这里度过余生,没想到你们竟追到了天涯海角,真是报应啊……”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季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