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殇

2013-12-29 00:00:00秦岭
啄木鸟 2013年4期

引子

2013年春节刚过,一条微博成为网络关注的焦点。浙江温州瑞安市一位网友在微博上贴出了当地一条漂满垃圾的河道照片。他悬赏二十万元人民币,邀请当地环保局长下河游泳。这场“微博发难”还没落幕,2月19日,又有网友邀温州苍南县环保局长下河游泳,并加码至三十万元。

环保局长频频被邀下河游泳,折射出的是国人对当前水污染问题的忧虑和无奈。

管子曰:“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就是说,水,是万物之源,万物皆源自于水。古希腊人认为,土、气、火、水构成了世界万物。现代人对水的诠释是:水,是生命之源、生产之要、生态之基。可以说,水,给了我们整个世界。

从伦理学角度看,人类既然懂得水的价值和重要性,认识到水的生命主体地位和道德地位,就应该将水作为道德关怀的对象,对水资源直接担负起伦理责任和义务。可是,事实又如何呢?多年前在瑞士召开的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有识之士呼吁:全球正面临严重的水危机,水资源今后可能比石油还珍贵。造成水资源危机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日益严重的水污染,而造成水污染的罪魁祸首,恰恰是人类自身。

中国是一个干旱缺水严重的国家,人均淡水资源在世界上排名第一百零九位,不足世界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早就被联合国列为十三个最贫水的国家之一。不仅如此,中国许多地区的地下水已经受到一定程度的污染,并且有逐年加重的趋势。日趋严重的水污染不仅降低了水体的使用功能,加剧了水资源短缺的矛盾,而且还严重威胁到城乡居民的饮水安全和健康。

中国的水污染已经逼近危险临界点!

第一章 饮水危机:中国人的生命悬崖

安全,新世纪一个风行全球的关键词。传媒时代,人们似乎已习惯了讨论国家安全、核安全、经济安全、文化安全、情感安全、家庭安全、食品安全、药品安全、出行安全……在这些五花八门的安全中,饮水安全似乎被人们忽视了。

人体有59%~66%是水分,当人体失水占体重的10%时,就会导致脱水症状。当失水占体重的15%~20%时,就会危及生命。通俗地讲,一个人三到四天不喝水,死神就会拖着棺材,随时“笑纳”你的性命。

2007年5月,联合国水与卫生顾问委员会第八次会议暨亚洲地区对话会在上海市召开,会议指出:全球有二十六亿人缺乏必要的用水卫生设施,每年有五百万人,其中包括一百八十万儿童死于与饮水安全有关的疾病。

而我国的饮水安全,早就把国人逼到了生命悬崖,因饮水卫生问题发生和传播的疾病有五十多种。在我国,每年发生腹泻病例约8.36亿人次;五岁以下儿童每人每年平均发生腹泻病例二十九次;农村儿童腹泻死亡率是城市的十四倍;五岁以下儿童中,每二十八人有一个因轮状病毒腹泻就诊,每一百二十人有一个因轮状病毒腹泻住院治疗……

“这些病,绝大多数与饮水不安全有关。与其说是吃出来的,不如说是喝出来的。”卫生专家如是说。

《列子·汤问》有言:“缘水而居”。而今,我们缘何水,方可居?我国的淡水资源总量为2.8万亿立方米,占全球水资源的6%,居世界第六位。但由于人口众多,人均水资源占有量低,按照2004年人口计算,人均只有2185立方米,仅为美国的五分之一。扣除难以利用的洪水泾流和散布在偏远地区的地下水资源后,我国现实可利用的淡水资源量则更少,仅为1.1万亿立方米,人均可利用水资源量约为九百立方米,并且其分布极不均衡。一位学者这样描述我国水资源的分布:“我国水资源的空间分布头重脚轻,像个营养不良的‘大头娃娃’,颠簸着,摇晃着,以严重畸形的面目示人。”

“大头娃娃”的具体形象是——南方片,包括长江、珠江、华东华南沿海、西南诸河四个流域,人多地少,经济发达,水资源相对丰富;北方片,包括长江以北的淮河、黄河、海河、辽河、松花江五个流域,人多地多,经济发达,而水资源严重短缺;西北a130148bf3282b894c4301d1546e9ee3片,除额尔齐斯河外都属于内陆河流域,土地面积约占全国的35%,地广人稀,气候干旱,生态环境脆弱。该地区人均水资源不算少,耕地资源也十分丰富,但水资源的开发利用受到生态环境的严重制约。

就这样一个“大头娃娃”,如今已面黄肌瘦,遍体鳞伤。截至二十世纪末,我国六百六十九座城市中有四百座供水不足,一百一十座严重缺水,全国城市缺水总量为六十亿立方米。在三十二个百万人口以上的特大城市中,有三十个长期受缺水困扰。在四十六个重点城市中,45.6%水质较差,十四个沿海开放城市中有九个严重缺水。2004年,二十一个省级行政区对地下水位降落漏斗进行不完全调查,共统计漏斗七十六个,漏斗总面积七千二百万立方米。

中国的许多城市,像上火的患者一样,目赤唇干,内火烧心。“东方水都”上海——早就被联合国列为全球六大缺水城市之一,正面临着严重的缺水危机,取水口已由昔日的黄浦江伸向了长江干流;在广州,市区河段水质已劣于五类标准,江水中有毒物质超过二十种,为此广州市被迫斥巨资改向几十公里以外的西江和东江去取水;沈阳已经由轻度缺水城市转为重度缺水城市,城区内地下水开发利用程度早已达到极限;南京,由于长江水资源污染严重,正面临水质性缺水;长春市供水缺口难以填补,不得不向世界银行贷款,引松花江水解决供水不足问题;太湖沿岸城市已经放弃了就近取水,无锡等地实施了长江引水工程;杭州弃用钱塘江水源后,选择从千岛湖调水,从而跟上游的建德地区矛盾重重……

北京,中国的首都,饮水安全状况又当如何?资料显示,北京人均水资源占有量不足全国水平的二十分之一。自1972年以来,北京开始大规模开采地下水,1999年至2010年,超采的地下水超过五十六亿立方米,已经形成以朝阳区为中心,西到石景山、东至顺义、南至南苑、北到昌平约两千多平方公里的漏斗区,导致地面沉降,沉降点最大累积幅度达八百五十毫米。

如同造血功能严重衰竭的患者一样,北京的“血库”一直在告急。1997年,由于官厅水库的水质无法达到饮用水标准,彻底退出了北京生活饮用水供水体系;母亲河——永定河只剩下瘦弱的河床;密云水库不堪重负,不得不花血本在几千里之外实施亘古未有的“南水北调”工程,从湖北丹江口引长江水北上“抗渴”……

天津,中国四大直辖市之一,被誉为镶嵌在渤海湾的一颗璀璨的明珠。然而,和沿海其他严重缺水的城市一样,天津实际上是堆砌在盐碱地上的一座干城,淡水资源匮乏的程度仅次于北京。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个民谚讲天津“四大怪”,其中之一就是“自来水能腌咸菜”。那时的天津,由于经济迅速发展,人口剧增,用水量急剧加大,而主水源海河上游却由于修水库、灌溉农田等原因,水量大幅度减少,造成天津供水严重不足。居民用水由原来每人每天七十公升降到六十五公升,并且还是每公升含一千多毫克氯化物的苦涩咸水。工业生产用水由原来日用七十七万方降到四十五万方,第一发电厂被迫停止发电,纺织、印染、造纸等行业的用水大户也随时面临停产的威胁。

1981年8月,党中央和国务院决定实施“引滦入津”工程。滦河在距天津几百里外的河北省迁西和遵化地区,“引滦入津”就是把滦河上游的潘家口和大黑汀两个水库的水引进天津市。引水渠道长二百三十四公里,中间还要在滦河和蓟运河的分水岭处开凿一条逾十二公里长的穿山隧洞,全部工程开凿出的岩石达一百四十万立方米。

“引滦入津”结束了天津老百姓喝咸水的日子,但不到三十年,随着城市发展和人口剧增,天津又不得不向黄河讨水喝,从遥远的齐鲁大地实施了“引黄入津”。除“南水北调”、“引滦入津”、“引黄入津”、“引黄入冀”这样的大规模调水工程外,我国各省市的引水工程,从城郊到农村再到山区,从下游到中游再到上游,越引越远,越引越长,越引越难。

如果说水资源的多少是制约发展的关键,那么威胁人类健康甚至生存的,则是污染。2006年3月,全国政协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和中国发展研究院共同组织了“保护长江万里行”考察活动。考察中发现,长江流域最主要的污染源是工矿企业的废水与城镇生活污水。重庆一带是小型炼焦、炼矿企业,到了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放眼两岸,众多大型钢铁、造船等重污染企业沿江密布,这些企业的污水处理装置几乎都是“聋子的耳朵”,约90%的污水未经处理就直接排入长江。在一些地方,企业交点儿钱给环保局就能“获准”直排污水。中国,这个名符其实的“世界加工厂”,在为整个世界生产产品的同时,将污泥浊水留在了自己的土地上。

水污染有两类,一类是自然污染,另一类是人为污染。在我国,当前对水体危害较大的是人为污染。我国饮用水源地一般在河流上游的欠发达地区,这些地区往往需要高额投资拉动经济发展,矿山开采、冶炼、石化、化工等高污染行业一哄而起,导致水源污染物排放总量远远超过环境容量。也就是说,在水资源如此匮乏的情况下,许多人还在给这个可怜的“大头娃娃”嘴里强行灌污水。

发展与污染

“水资源短缺已成为未来二十年中国实现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目标所面临的重大挑战之一。”一份权威研究报告中指出,“工业污水和城市生活废水排放总量像经济总量一样也在大幅增长”。

据载,2003年全国年废水排放量六百七十多亿吨,其中70%未经处理直接排放。重情义的华夏儿女,都有浓厚的母亲情结,把流经故园的河流谓之母亲河,譬如北京人之于永定河,天津人之于海河,南京人之于秦淮河,哈尔滨人之于松花江……当一条条母亲河污染了、断流了、寿终正寝了,儿女们算什么呢?

水殇,使中国一半以上的城市变成了没娘的娃。

第二章 阴霾与真相:难以组接的灰色镜头

透明的水,给了我们镜子一样明净的环境和生活,它同样折射出了我们这个时代对待环境、对待发展、对待生命的认知和态度。

在经济引擎的强力拉动下,中国城市以史无前例的速度拓展,小城镇建设如火如荼,农村乡镇城市化快马加鞭、一日千里。地图绘制专家不止一次地放言:“过去一张城市地图,使用几十年,甚至近百年,如今中国大多数城市地图每年都要重新绘制,有的城市半年要绘制一次。”

这是一种豪迈的、喜不自胜的口气。但是,又有谁认真考虑过城市无限增容与水资源、饮水储备、饮水安全之间的可持续发展关系?当所有的关系难以维持,答案很简单:一切,回归到零。

监察部统计显示,中国水污染事故近几年每年都在一千七百起以上。遍及中国大大小小城市的停水、断水、毒水、苦水、有虫水等事件层出不穷。当这些事件成为一种常态,你是否也视若无睹?我们不妨从众多饮水安全事件中截取几组镜头,相信每一位经历过类似事件的人,都能体味其中的无奈与悲凉。

镜头之一:1994年7月,淮河下游沿线一些城市的许多居民突发恶心、腹泻、呕吐等症状。原来,淮河上游因突降暴雨开闸泄洪,将积蓄于上游两亿立方米的水放下来。所经之处,河水泛浊,泡沫覆盖,鱼虾大量死亡。取样检验证实,其水质早已恶化,沿河各自来水厂被迫停止供水达五十四天之久。瞬时,百万淮河民众饮水告急。为了处理淮河饮水污染,国家花了整整十年时间,投入六百多亿元人民币。燃眉之急是基本解决了,但是,近年来,整个淮河六成水体已经完全丧失正常功能。

镜头之二:2004年2月,在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沱江沿线五个市的百万居民一时无水可饮。造成此次特大水污染事故的原因,是某化工公司在对其日产一千吨的合成氨及氨加工装置进行增产技术改造时,未报经省环保局,擅自对该技改工程投料试生产。在试生产过程中发生故障,致使含大量氨氮的工艺冷凝液外排出厂流入沱江。

镜头之三:2005年12月,珠江大支流之一的北江韶关段发生严重镉污染,某冶炼厂在设备检修期间超标排放含镉废水,镉浓度超标十二倍多,危及下游城市数千万群众的饮水安全。

镜头之四:2005年1月,重庆綦江古南街道桥河片区近三万居民连续几天没有自来水喝,原因是水源被綦河上游某化肥工厂排出的废水污染。水厂被迫停止供水,有关部门只好采取最原始的用水治水之法,在綦河水域桥河段上游和下游开闸,加速稀释受污染水体。

镜头之五:2006年9月,湖南省岳阳县饮用水源地新墙河发生水污染事故,砷超标十倍左右,八万居民的饮水安全受到威胁。污染发生的原因为河流上游三家化工厂的工业污水日常性排放,致使大量高浓度含砷废水流进千家万户……

如果说,上述这些千奇百怪的镜头已经让国人见怪不怪,那么,还有一些镜头,则更像一组组灰色的漫画,注定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精品”。

漫画之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权威”表态

让我们先来看看两份政府公告。这是哈尔滨市政府于2005年11月21日发布的两份停水公告,第一份公告是25号文,第二份公告是26号文,两个公告的发布时间,仅仅相隔几个小时。两者的区别在于:第一份公告说“管网设施检修停水四天”,而第二份公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上游来水污染停水四天”。

前者导致全城社会秩序大乱,市民一片恐慌,流言纷起,抢水、抢食物的人群涌进大小超市,水价被哄抬到三倍以上。据统计,在短短的一天内,全市1.6万吨纯净水存货被抢购一空,这相当于平时一百天的供应量。还有不少人出城逃离,道路一度发生拥堵,有些人甚至露宿室外。而后者迅速让社会回归理性,老百姓开始配合政府积极应对此次污染事件。

关于该市停水的原因和背景,国人并不陌生。2005年11月13日,中国石油天然气股份有限公司吉林石化分公司双苯厂硝基苯精馏塔发生爆炸,造成八人死亡、六十人受伤,直接经济损失六千九百余万元。爆炸发生后,约一百吨苯类物质流入松花江,造成江水严重污染,沿岸数百万居民深受其害,邻国俄罗斯对松花江水污染对中俄界河黑龙江造成的影响表示关注。

面对真相,不难判断,第一份公告是一纸谎言,第二份公告则是安民告示。实际上,早在21日之前,敏感的哈尔滨市民就从各种渠道获知江水遭到污染,但这一来自民间的“小道消息”被某些方面认为是谣言,是蛊惑。为了“稳定”松花江下游的民心,22日,事发地吉林方面仍然煞有介事地配合有关方面“辟谣”。吉化一位负责人强调:“爆炸产生的是二氧化碳和水,绝对不会污染水源;吉化有自己的污水处理厂,不合格的污水是不会排放到松花江的……”而这一天,松花江上死鱼遍布,惨如末日。

23日,国家环保总局终于打破长达十天的沉默,发布公告承认,由于吉化爆炸事件,松花江发生重大水污染事件。可是,长达八十公里的污染带已经“远征”到了哈尔滨市自来水厂的取水口,所经之处恶臭弥漫,江水漆黑如墨。于是,一场综合治理松花江、黑龙江严重污染的大会战在吉林、黑龙江以及俄罗斯方面打响。

这次事故的代价是惨重的,教训是深刻的。脸都丢到国际上了,我们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反思有关方面对问题的回避和对责任的推卸?经历了这场灾难,是不是可以说,中国的水污染就此该画上句号了?

漫画之二:伤口,不是句号

事实证明,松花江水污染不仅不是句号,甚至连个问号都算不上。类似于松花江水污染的事件,一直变幻着版本,在中国大地上不断上演。

2012年2月2日,江苏镇江的许多居民突然发现自来水异味儿明显。当天,就有网民在网上发了有关自来水受到污染的帖子,立刻引起了有关方面的另一种“化学反应”。镇江市自来水公司信誓旦旦地表示:因为投氯过量造成气味明显,而氯是常用的消毒剂,符合国家标准,不会影响人体的健康。

谁信呢?敏锐的网民继续发帖,声称怀疑与一艘满载化学品的船在江阴段发生沉船事故有关。一时人心惶惶,议论四起。为了消除广大网民的顾虑,江苏省水上搜救中心要求江阴市水上搜救中心进行调查。通过对陆上化工码头、水域检查核实后,省水上搜救中心称:未发现长江江阴水域有装载化学品的船只沉没,也未接到类似的事故报告。

江阴警方迅速通过官方微博回应:经核查,有一艘满载化学品的船在江阴段发生沉船的消息纯属造谣,目前公安机关正在追查消息来源。

直到2月6日下午,处在镇江下游的如皋市发布公告称,在长江取水口检测出苯酚超标,并启动了应急预案,镇江市政府应急办这才于2月7日晚发布通告,承认水源水苯酚污染是造成此次镇江饮用水异味事件的主要原因。始作俑者——那艘从泰国出发的韩国籍货船“格洛里亚号”在卸载化学物品时,将液态苯酚通过管道加压输送至岸上的储存罐,但由于货轮上的两个阀门没有关闭,从而造成苯酚泄漏。

镇江市民得知这迟到的“权威消息”时,“格洛里亚号”早已于2月3日“带病”抵达张家港,又于2月5日到达南通港,走到哪里,“传染”到哪里……

当真相被揭穿,面对严峻的现实,镇江方面终于承认在查找事件原因的初期,处置认定不够科学、不够严谨。

镇江水污染和松花江水污染,相隔七载,却如出一辙。七年前的“前车之鉴”,并没有成为七年后的“后事之师”。至此,中国的水污染,到底是句号、问号,还是省略号?

2013年2月11日,大年初二,在爆竹声声辞旧岁的日子里,网上传来一个灰色的消息:山东潍坊许多企业采取非法技术手段,通过高压水井将污水压到地下一千多米的水层,直接污染地下水。据说,这种把工业废水、毒水打入地下的“中国式”排放方法,早就是很多企业应对环保监察、节约成本的“行规”。也就是说,地下水和工业废水“同流合污”,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而此刻,善良的山东老百姓和全国人民一道,在过新年、闹花灯。

2月17日,正月初八,潍坊方面声称:经过四天暗访,排查了七百一十五家企业,暂未发现网民反映的问题。

如果这是真的,大过年的,我宁可相信。

第三章 中国农村饮水安全:民生的纠结与抗争

如果说,饮水安全是当前中国面临的最严重的危机之一,那么,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最危急的,当属中国广袤的乡村。

2004年11月至2005年6月,水利部、国家发展改革委员会、卫生部在全国组织开展了以县为单元的农村饮水安全现状调查和逐级复核评估,共完成了两千六百七十四个县级单位的调查报告、三十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省级评估报告,在全国复核评估的基础上编制了《全国农村饮水安全现状调查评估报告》。结果,让人不寒而栗:在我国农村,饮水不安全人口为3.2亿人,占全国农村人口的34%。其中,水质不达标人口2.27亿人,水量保证率低和取水不便的人口9600万人。这些人口的地域分布情况为:东部地区7780万人,中部地区1.3亿人,西部地区1.15亿人。

饮用高砷水人口主要分布在北方部分地区。长期饮用砷超标的水,会导致砷中毒,引起皮肤癌和多种内脏器官癌变;饮用苦咸水的人口主要分布在长江以北的华北、西北、华东等地区。长期饮用苦咸水可导致胃肠功能紊乱、免疫力低下,诱发和加重心脑血管疾病;饮用污染地表水的人口主要分布在南方,饮用污染地下水的人口主要分布在华北、中南地区。饮用水源污染,水中的致病微生物及其他有害物质含量严重超标,易导致疾病流行,有的地方甚至还因此导致严重传染病的发生,个别地区癌症发病率居高不下。

中国乡村的饮水安全像一根脆弱的神经,随时都可能绷断。

一些地方,村民挑水、驮水得走几公里、十几公里的崎岖山路,往往是早上披星戴月出门,晚上又披星戴月回来。稠泥浆一样的水,用碗、勺作为计量单位。同一碗水,全家先洗菜,再洗脸,然后洗衣,最后再喂牲口,往往是一水四用、五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生活主题,就一个字:水。

一些地方,由于世代喝有害物质严重超标的水或被污染过的水,冒出了许多“怪病村”、“癌症村”、“绝症村”。有的村人均寿命超不过五十岁,有的村40%以上的人口是残疾人,有的村甚至有多人患有恶性肿瘤,有的村孩子出世经常不到一年就死亡,因为在娘胎里就已被癌症病毒侵袭。因此家破人亡、清门绝户的现象屡见不鲜。

一些地方,只有“白事”,没有“红事”,有死亡的,没诞生的。姑娘长大一律远走高飞外嫁到有水的地方,“光棍村”越来越多,人口锐减。

一些地方,稍逢天旱,井水、泉眼全部干涸,村民像逃荒一样翻山越岭,到处找水。水价高过油价、粮价,村民不得不去黑市卖血,再用换来的钱去买高价水。

一些地方,水不得不由家族长辈集中管理分配,村民洗澡漱口会受到全村人的责难,有些人一生只洗过两次澡:出生时洗一次,死后净身洗一次。村里的小学每逢周一升国旗,孩子们才有“洗脸”的机会,母亲一口水喷到孩子们脸上,擦一擦,再让他们背着书包去学校。大姑娘要出嫁,须乘长途汽车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县城澡堂。

一些地方,村与村、户与户之间,为一口井、一条河、一个泉眼,祖祖辈辈械斗不断,甚至从冷兵器时代一直打到枪械时代,流血与死亡的阴影在世世代代的村仇家恨中发酵……

“一些”多了,就不再是“一些”了。中国农村饮水安全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中国农村饮水安全的危机,就是中国农民的危机。中国农民的危机,就是中华民族的危机。面对民族危机,我们每一位公民都无以回避。

近年来,南方局部地区血吸虫病疫情回升,疫区群众因生产和生活需要频繁接触含有血吸虫尾蚴的疫水,造成反复感染发病,严重威胁人民群众的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

在我国,有一千一百万人生活在血吸虫病疫区。在医学水平大幅度提高的今天,这些致命的疾病怎会难以遏制?

“明知是不安全的水,我们全家不得不喝。有水比没水好,喝死比渴死好。”宁夏西海固地区的一位农民无奈地说。

水,是乡村大地的血液。那么,被污染的水叫什么,是毒液吗?不安全饮水,成为中国乡村大地上的另一种可怕的洪水猛兽。

排队等水的山村

第四章 中国乡村“怪病”面面观

在中国的许多乡村,饮用质量不达标的水造成的疾病包罗万象:胆结石、肾结石、膀胱结石、高血压、心脏病、脑血栓、氟中毒、骨质疏松、大肠杆菌肠胃炎、胆囊炎、伤寒、细菌性痢疾、溶血性黄疸病、麻风病、神经炎、红血球病变、骨骼变形、精神紊乱、痉挛、肾功能紊乱……还有,由于工业污染以及农药、化肥、除草剂、亚硝酸盐等毒素积累,从而引发的中毒性肝炎、肾炎以及泌尿系统疾病等……

“癌症村”现象之一:阴霾的背后

位于天津城郊北辰区的西堤头镇,曾经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如今,这里又成为同样“闻名遐迩”的癌症之乡。

2004年3月22日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提供了这样的数据:西堤头、刘快庄两村人口1.3万人,自1999年以来,两村各种癌症患者二百三十二人,平均年龄五十一岁,最小的才七岁,癌症发病率是全国癌症平均发病率的二十五倍,其中肺癌、肝癌和肠癌的患病比例最高。

2004年3月底,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对该地区的水源进行了检验,结果显示,挥发酚、氟化物、细菌总数和大肠菌群四项指标不合格。新华社2004年8月17日播发《化工企业污染触目惊心,环境欠账谁来埋单》一文,文中指出:“自1998年以来,两个村已有二百多人死于癌症,其中绝大部分是肺癌。”2004年9月21日,天津市卫生防病中心再次对照《生活饮用水检验规范》做了检测,结果是水中氟含量和PH值偏高。

是污染改变了百年鱼米之乡的水源,是污染让活人变成一个个无辜的冤魂!

那时候,西堤头村和刘快庄村周围的化学制剂、染料、油漆涂料、农药兽药、香精香料等各类化工厂超过九十家。这些化工厂昼夜生产,制造着黑烟、污水、臭气、噪声,尤其是把有毒有害的化工废水直接排放到河中、把排污暗管埋到菜地里。河岸土层被染成红色,当地村民戏称其为“红河谷”;菜地两旁原本用于灌溉的蓄水渠也淤塞了大量的化工废渣。

“当年,要从天津市去西堤头,不用看路牌,闻味儿就可以了。”一位司机说。

“我不能正视他们的眼睛,因为其中深藏着死亡、忧患、无奈。”这是当年《华商报》记者采访西堤头村、刘快庄村时发出的感慨。

长期以来,这里的田地寸草不生,空中弥漫着粉尘和恶臭,村民种的蔬菜水果因为污染没人买。两个村的村民病种主要是肺癌、胃癌等。当时,央视仅仅抽查了一百九十位村民,其中居然有一百四十八人常年头疼、恶心,三十九人患哮喘、气管炎等呼吸道疾病。

关于饮水被污染的过程,北辰区人说了一个段子,颇为形象:五十年代淘米洗菜,六十年代洗衣灌溉,七十年代水质变坏,八十年代鱼虾绝代,九十年代拉稀生癌。

有意思的是,这个段子在乌江流域、淮河流域照样流行。

“癌症村”现象之二:死亡名单的“诞生”

沙颍河,中原大地一条风景如画的河流。黄孟营村,沙颍河之畔一个秀美、宁静的村庄。这里曾经遍布水塘,三百多亩水域碧波荡漾。

2004年8月10日,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栏目记者走近了淮河最大的支流沙颍河畔的黄孟营村。当年的影像资料显示,记者刚一进村就赶上了一场葬礼。死者六十六岁,生前患有偏瘫和脑血管疾病,7月6日猝死在家中。据村里人说,十几年来黄孟营村癌症多已经在当地出名了,2004年当年就新增了十七个癌症病人,其中八人已经死亡。在黄孟营村,有两个以上癌症患者的家庭有二十多个,其中有两家已经绝户。

黄孟营是一个大行政村,包括黄孟营、苏楼、李寨三个自然村,有七百二十六户、两千四百七十一人。据这个村的乡村医生讲,1990年之前,这个村一年也就是正常死亡十来个人。但是,这些年一个自然村最多一年死了二十二个,整个行政村最多一年死了三十多,谁要一有病一检查准是癌症,不是肝癌就是肺癌、直肠癌……

根据该村村委会对1990年到2004年全村死亡情况的统计,十四年中共死亡二百零四人,年平均死亡率达到8.2‰,明显偏高。其中,癌症死亡一百零五人,不明死因的二十二人,年龄最小的癌症患者只有一百五十天,可怜的小生命在娘胎里就已经被感染了。此外,患病的村民中还有不孕症、儿童先天性心脏病及失明、耳聋、四肢残疾者四十一人。

阜阳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水质评价报告表明,黄孟营村八米、十米、三十米三种压水井的水质都不同程度地超过了《国家饮用水水质卫生规范》的标准,其中八米井的硝酸盐氮超标近三倍,锰超标近六倍,总硬度超标近三倍。水井越浅,超标的项目越多,污染物的含量也越高,而村里的压水井大多在八米左右。过量摄入高硝酸盐氮的水或者食物会诱发消化系统癌症,如食道癌、胃癌,甚至肝癌。

谁能想到,是美丽的沙颍河给村民迎来了死神。自从沙颖河的污水流入了黄孟营,干渠和坑塘里的水越来越黑,水里的鱼虾逐渐绝迹,而村里的癌症病人和死亡人数却一年比一年多。

其实,沙颍河早就奄奄一息了。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上游的郑州、开封、漯河、许昌、周口等地的工业污水和生活污水全都排放到沙颍河支流,在周口汇入沙颖河的肌体,侵入沙颖河的骨髓和血管。全长六百余公里的沙颖河,占淮河来水量的60%以上,而“重病裹身”的沙颖河,又把变异的癌症基因带给了淮河……

在一份黄孟营村的死亡名单上,死者清一色都是死于肿瘤。名单很长,上面的一百多个姓名,已经变成了僵硬的符号。

这是一串被污水浸染过的死亡的名字。

这是一群被污水剥夺了生命的共和国的普通公民。

“癌症村”现象之三:在活人与死人之间

肖家店村,齐鲁大地上一个普通的村庄,位于美丽的大汶河下游,距离大汶河和黄河的交汇点不远。因为癌症蔓延,这里居然成为一张名声大噪的灰色“名片”。

2005年6月22日,央视《经济半小时》播出的《揭秘“死亡名单”》的素材,就是这里“提供”的。当年,村书记给了央视记者一份死亡名单。名单显示,2000年,该村死亡人数十七人,其中十一人是因为癌症死亡;2001年,死亡人数十六人,其中九人是因为癌症死亡;2002年,死亡人数十七人,其中十人是因为癌症死亡;2003年,死亡人数十九人,其中十二人是因为癌症死亡;2004年,死亡人数二十一人,其中十四人是因为癌症死亡。

1995年,肖家店村有常住人口两千一百人,到了2005年,只剩下一千三百五十人。据专家介绍,癌症患病率正常值应该为0.2%,而肖家店村癌症患病率高达12.5%,相当于正常值的六十多倍。

罪魁祸首,是水,是污染过的水。是那些流淌在大汶河里的污水,把癌症的阴影带到了这个小村庄。位于大汶河南支流柴汶河畔的新泰市,集中了造纸、印染、化工、机械、冶金、采掘等企业。位于大汶河北支流牟汶河上游的莱芜市,以钢铁、采矿、电力、机械、造纸等工矿企业为主。另外,大汶河这边的泰安市,造纸、酿酒、食品加工、纺织、印染、机械、化工等行业也比较发达。大汶河流经的宁阳县,有一批化工、造纸、农药及煤炭企业。肖家店村所在的肥城市本身也是一个新兴工业城市,重点发展采煤、炼焦、造纸和酿酒业。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上游莱芜、泰安、宁阳等城市排放的污水不断增加,导致村边的大汶河严重污染。从此不仅肖家店村,附近马家洼村、李店村的癌症患者也越来越多。

水和死亡的关系,像利剑一样深深刺痛了肖家店村所有的人。守着祖坟和庄稼地的活人们,喝每一口水,都如鲠在喉。

第五章 小小的一瓶水与中国农村教育

“儿童是祖国的花朵”。这句话我们耳熟能详。但是,当我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否能够想到,中国80%以上的儿童在乡村。在没有水的大山里,这样的“花朵”该如何开放?

在云南,流传着一个关于一瓶水的故事。瓶子,就是酱油瓶那么大的瓶;水,就是酱油瓶里那么多的水。

一瓶水,用城市居民家庭的普通水龙头灌装,大概不到两秒钟,而在大旱之年的云南乡村,得在大山里找上几个小时,甚至一天。一瓶自来水,在城市居民眼里,大概没人会用价格来衡量,而在水资源匮乏的乡村,最高能卖到两元钱。换个算法,相当于城市居民家庭供水的水费上涨了两百三十多倍。一瓶水,在某些乡村,可以让学校停课,学生失学,家庭崩溃……

“一瓶水,也就三百到四百毫升,还不如我们到血站一次性卖血的量。我们去卖血,一次至少六百毫升呢。”贵州省独山县甲定乡村民吴邦明撸起袖子,展示他当年卖血时扎过的针眼,密密的,有好几个。当年他在外打工,年终拿不到工钱,只好缠着“血头”去卖血。经过层层盘剥,最终落到自己手里的钱,除了购买回老家的火车票,剩下的勉强可以备点儿年货。这就算一个农民工一年一度的“衣锦还乡”了。

在鲜血和水的天平上,哪个轻?哪个重?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拿自己身体的鲜血与水参照,做过数学意义上的加减乘除。

1992年8月的一个傍晚,五年级小学生吴强国对爷爷吴邦明说:“爷爷,告诉你个事儿。”

当时吴邦明刚刚从七公里外的一个雨水坑里背来了半桶水,正在等待沉淀。六十二岁的吴邦明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他先是用一根柴火棍儿把泥浆里的小红虫子、草屑一根根挑出来,然后把中午洗完锅的水倒进去。这样,桶里的水量自然增加了不少。自从儿子和儿媳外出打工后,水,就是他每天一半的“事业”,另一半,是照顾两个孙子。

这里的大部分乡村地处喀斯特地区,岩溶密布,境内地表河流稀缺,多年来,村民的饮水主要是取自山坡上的季节性泉水和村寨附近的水井。独山县甲定乡是全县人畜饮水最困难的村镇之一。

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傍晚,吴强国对爷爷说:“爷爷,告诉你个事儿,我们的班主任王老师,人家不干了,要走。”

“走?走了,谁给你们上课?”吴邦明的眼睛瞪得溜圆。

班主任王炳坤要离开学校南下打工的事儿,是下午班会上宣布的。师范毕业的王老师在山村学校已经坚守了十一年。学校一到三年级共有六个班,二百多学生,大都来自附近的三个自然村。仅有的三名教师都是本地的,还有一名勤杂工老邵。老邵每天的任务就是找水、背水,然后给食堂做饭。那几年干旱,找水日益困难,老邵实在太累,辞去工作进城打工去了。三名老师只好亲自上阵,轮流找水、做饭……每天凌晨五点,总有一位老师把一个塑料桶塞进背篓里,走出校门,走进深山……

下午的班会上,王炳坤哽咽着说:“同学们,对不起,我要离开你们了……”

“老师,您不能走!”

“但是,同学们……我,我已经决定了。深圳那边有一家公司,我的同学已经帮我联系过了。”

王炳坤没有说具体原因,但同学们心里十分清楚:因为水。

当场,许多同学都哭了。

吴邦明老人静静地听完孙子的讲述,沉默许久,终于说话了:“孩子,你想不想上学?”

“想。”

“好!有你这句话就好。你知道吗?老师要走,就是因为水。为了将来能喝上水,你一定要上学。”

“这个我懂,爷爷,可是……”

“去,把厨房里那个酱油瓶拿来。”

吴强国不知道爷爷要干啥,乖乖地把酱油瓶拿来了。爷爷拧开盖儿,一扬手,“刷”的一声,黑色的酱油洒了一地。

背水跋涉在山道上的孩子

“爷爷,你为啥把酱油倒了?”

“屁话!水都没有,还要酱油干啥?”爷爷把酱油瓶擦洗干净,盛了水,然后叮咛,“赶紧把咱村的孩子们都动员上,每人给王老师一瓶水。”

所谓“每人”,其实也就十几个学生,大多数学生都集中在另外两个自然村里。

“有些人家没水,咋办?”吴强国很担心。

“告诉他们,谁家没水,到我这里来借。你再告诉他们,借我家一瓶水,到时候只还半瓶就可以了。”

……

星期一的早晨,早已整理好行装的王炳坤老师刚刚打开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十几个学生在他的宿舍门口站成一排,每个学生的手里都拎着一个小瓶子,有酱油瓶、醋瓶,有玻璃瓶、塑料瓶……

吴强国说:“报告老师,有了这十几瓶水,您就可以不去找水背水了,您就可以蒸一顿米饭了。”

“老师,您别走了。我们每天给您一瓶水。”

“老师,您还走吗?”

面对这十几个“一瓶水”,三十四岁的教师王炳坤手足无措。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一瓶水,而是王炳坤老师面对的一道难题。教数学的王炳坤,该如何解这道难题?

这道题不是来源于教材,王炳坤完全可以置之不理。面对这一瓶水,没有人会用职业道德、用良心这样的标尺来衡量一位山村教师的抉择。在一个没有水的世界里,王炳坤有一万个理由可以选择自己的世界。但是最终,王炳坤留下了。这是王炳坤的答案。

王炳坤的宿舍里有一个水缸。同学们列队,准备把瓶子里的水倒进去。王炳坤拦住了:“同学们,我一个人不能喝大家的水,你们把水倒进食堂的水缸里吧。”

那天中午,三位老师用学生们送来的水蒸了一锅米饭。

第二天早上,这片土地上出现了亘古未有的一幕:在村子里,在山道上,来自三个自然村的学生们,身上除了书包,每人手上都多了一样东西——小瓶子。

上学时,瓶子是满的;放学后,瓶子是空的。

第六章 一匹马和一个家庭的消逝

人的命,牲口的命,到底哪个值钱?

经济学早就告诉我们,所谓价值,取决于价值主体的有用性。在缺水、驮水的日子里,牲口所发挥的无可替代的作用——有用性,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客观存在的、符合现实逻辑却又十分残酷的价值观。

“牲口是一个家庭中最重要的劳动力。”三十八岁的彝族村主任李江对我说,“在我们这里,假如死了牲口,喝水就成了天大的事情,这个家庭就面临着灭顶之灾。”

2012年6月22日上午,我来到云南省元谋县江边乡盐水井村的金马村。就地理位置而言,此地比较特殊。四川和云南大部分地方以金沙江为界,云南在金沙江以南,唯独江边乡、姜驿镇在金沙江以北,嵌进了四川境内,一如杏树枝头嫁接了一根梨树枝条。

金马村之行很不容易。我们的采访车到了波涛汹涌的金沙江畔,只能摆渡过江。到了对岸再乘车,沿着陡峭的土山道盘旋而上。山道像陡立的墙壁上缠绕的蜘蛛网,纤细、脆弱,给人随时会断裂的感觉。山道靠悬崖一边,随处可见坍塌后的大坑和沟壑。这里海拔近千米,距离江边集镇十四公里,周边没有水源,要获得人畜饮用水,最远的要到十几里外的地方去取水,有的是肩膀扛,有的是骡子驮,来回在四个小时以上。

多年来,金马村的姑娘一茬茬长大,一茬茬远嫁山外,一个都留不住。全村的光棍一茬茬有增无减,许多男青年不得不离乡背井,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全村人口一年比一年少,人气没有了,活力没有了,有些人家的院子早就人去院空,破败不堪。

村主任李江告诉我,毗邻的干海子村是金马村的一个自然村,由金马村管辖。干海子村的庹德富一家,已经在这个村消失了。

因为水,马死了。因为马,人死了,家没了。

1998年腊月,当时五十九岁的庹德富用马驮水泥,想修一个水窖。马一天能驮三趟,一趟驮三袋水泥,每袋水泥五十公斤。也就是说,那匹瘦弱的马每天要驮四百五十公斤的重量。庹德富一家五口人,老婆和三个孩子,都被干旱搞怕了。借钱修水窖,那是为了保命。

路实在是太不好走了,那匹马实在是太瘦了,在不知道是驮第几趟的时候,马不走了,气喘吁吁、浑身大汗淋漓,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它先是把四肢稍微外撇,竭力做了一个支撑的动作,然后,身子开始慢慢地下沉,最后肚皮着地,脖子一歪,口吐白沫……马死了。死之前,它用最后的努力没有让背上的水泥袋掉下来。

“从江边镇到干海子,要经过我们金马村。那天,庹德富跌跌撞撞地跑到金马村来找我,还没说话就哭了。”李江说,“我当时一看他那样子就明白了,抄起一把铁锨,拎了绳子,喊了村里的几个人,就马上下山。”

李江他们看到了死去的马。马的眼睛半闭着,沉重的水泥袋压在马背上,像一个坚固的壳。腊月的天气里,马的尸体早已没有温度了。大家看着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种情况,一般有三种选择:就地掩埋,抬到江边镇卖掉,抬进村里剥皮吃掉。

马肉好歹也能卖点儿钱的。有人提议:“老庹,要实际些,我们帮你抬回家吧。”

但是庹德富却说:“马是死在这里的,就埋在这里吧。”

埋了马,庹德富哭了一天。从此他一病不起,驮水的事就落到了五十岁的妻子肖红美的肩上。考虑到庹德富家的特殊情况,经村委会研究,决定动员村民义务提供马匹,帮助庹德富家修建起了水窖。

2009年,病了十年之久的庹德富死了。李江说:“其实,庹德富是气死的。”如果不是水,他就不用苦思冥想修水窖,如果不是水,他心爱的马就不会死。

李江,这个精瘦干练、说一口夹杂着地方口语普通话的彝族干部,谈到水,谈到马与家庭的关系,谈到水与死亡,语气里充满了忧患。他说,找水是全村人每天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因此累死的牲口不少。去年,村委会粗粗做过一个统计,全村累死的马有四匹、牛六头,渴死羊八只,光他岳母家就累死了一匹骡子、一头牛。有好几户人家的男主人都像庹德富一样,病倒在了炕上。

庹德富死后不久,背了十年水的肖红美也累倒了。从马倒下,到人倒下,像是连锁反应。最后,家庭的重担又落到了大女儿庹燕如的肩膀上。村里的姑娘大多远走高飞,去了有水的地方,但二十五岁的庹燕如却不能。当时,前川里、后坝上那些有水的地方,前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庹燕如却迟迟不敢答应。严酷的现实早就摆在眼前,她要是离开了干海子,谁给家里背水?母亲由谁来伺候?两个上中学的弟弟,学业咋办?

庹燕如最终横下心:不外嫁了,嫁本村。她给男方提出的条件很简单:一要家里有驮水的牲口,二要对她母亲好。

狼多肉少,光棍儿一大堆呢!庹燕如很快和本村一个小伙子结了婚。婚后的庹燕如,一半时间在小家庭里照顾公公婆婆,一半时间在娘家照顾母亲和两个弟弟。连水都喝不上的日子,怎么上学?大弟弟高中没读完就外出打工去了。

后来母亲去世,两个弟弟更加孤苦伶仃。有一天,十九岁的大弟弟提出:“咱家连牲口都没有,每天喝姐夫的牲口驮来的水,天长日久,不是个事儿。我不想在村里呆了,我要去上门。”

庹燕如紧咬着嘴唇:“好吧,对女方家不要太挑剔了,只要人家那地方有水……就行。”

娘家那头就剩下了小弟弟。小弟弟成为庹家唯一留在干海子的一根独苗儿。独苗儿意味着什么,姐姐心里很清楚,弟弟心里也很清楚。说穿了,庹家传宗接代的重任,全在小弟弟身上了。但是两年以后,也已经十九岁的小弟弟提出要离开这里。庹燕如坚决不同意:“你哥哥已经走了,你再一走,咱庹家就……”

可小弟弟还是走了。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小弟弟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村庄。据说,小弟弟下山的时候,在一个坟堆儿前停留了好久。

那个坟堆儿埋葬了一个家庭的一切。坟堆儿里不是父母,更不是祖先,而是那匹驮水的瘦马。

第七章 姗姗来迟的中国农村饮水安全工程

且不论中国城乡客观存在的巨大的“剪刀差”,且不提遍布城市的衣衫褴褛的农民工说明城乡差别多么触目惊心,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中国城市供水始终是中国城市建设的重中之重,是不容断奶的宝贝儿。

尽管城市供水的问题层出不穷,但确保城市居民喝上放心水,一直是城市管理者心悬一线的大事。资料显示,截至2011年,全国地级以上城市86.6%的集中式饮用水源地已完成保护区的划定和调整工作,重点城市供水量、水质达标率提高到84.8%。而在人口占绝大多数的广袤农村,饮水安全问题一直岌岌可危。

随着千禧年的不期而至,与新世纪的憧憬相悖的一个事实是,险象环生的中国农村饮水状况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在2000年联合国召开的千年首脑会议上,各国国家首脑郑重承诺:“在2015年之前,使无法得到或负担不起安全饮用水的人口比例降低一半。”

这同样是我国领导人在大会上的庄严承诺。中国政府开始紧急行动。2000年出台的《全国解决农村饮水困难“十五”规划》,提出了分阶段解决农村饮水困难的目标。第一阶段解决国家“八七扶贫攻坚计划”遗留的饮水困难问题,尽快完成和实现该计划所确定的饮水解困任务和目标;第二阶段解决新出现的饮水困难问题,力争到“十五”末基本解决我国农村现存的饮水困难问题,保证群众基本的生活用水要求。2000年到2005年,国家发改委和水利部共安排国债资金一百二十三亿元,加上地方配套和农民自筹,共计二百三十五亿元,解决了七千一百多万农村人口的饮水问题。

2005年,中国农村饮水工程开始由最初的人畜饮水解困向饮水安全转变。为保证农村饮水工作的连续性,水利部、发改委和卫生部根据农村饮水安全现状,编制了《2005—2006年农村饮水安全应急工程规划》,规划解决两千一百二十万农村人口的饮水安全问题,工程总投资77.9亿元,其中中央投资38.4亿元。

在2005年中央人口、资源、环境座谈会上,胡锦涛总书记明确指出:要把切实保护好饮用水源,让群众喝上放心水作为首要任务。科学规划,落实措施,统筹考虑城乡饮水,统筹考虑水量水质,重点解决一些地方存在的高氟水、高砷水、苦咸水等饮用水水质不达标的问题以及局部地区饮用水严重不足的问题。

温家宝总理在2005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指出:我们的奋斗目标是,让人民群众喝上干净的水,呼吸清新的空气,有更好的工作和生活环境。

中国农村饮水安全工程,从中央到地方在第一时间达成共识,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2005年当年就解决了一千一百零四万农村人口的饮水安全问题,远远超出了预期。这仅仅是初战告捷,仅仅是迈出的第一步。第一步也是一大步,是历史性的一步。

为了让人民群众喝上达到卫生标准的水,我国于2007年7月1日起施行了新的生活饮用水强制标准,将饮用水水质指标从原来的三十五项增加到一百零六项,而新中国成立之初制定的水质标准是十五项。从十五项到三十五项,从三十五项猛增至一百零六项,这充分体现了党和政府对饮水安全问题的高度重视以及我国综合国力的显著增强。

2008年,党的十七届三中全会决定:加快农村饮水安全工程建设,五年内解决农村饮水安全问题,农村饮水安全工程建设进一步提速。

“提速”,这是一个新的标杆,解决农村饮水安全问题的时限调整到了2013年。这意味着,平均每年要解决六千万农村人口的饮水安全问题。

开始于2005年的中国农村饮水安全工程,使得这一年成为中国饮水事业的标志年。中国农村的老百姓正在或即将享受饮水安全工程带来的实惠。

有人说,中国农村饮水安全问题早就存在,新中国也成立半个多世纪了,为什么才刚刚觉醒?

客观上讲,农村饮水安全问题在许多经济欠发达国家不同程度地存在,除了财力制约因素,还有农村地区的历史、地理、自然环境因素,当然,也不排除主观上的认识问题。

新中国成立后,早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国就开始重视以灌溉排水为重点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解决了一些地方农民的饮水难问题。农村饮水问题正式列入政府工作日程,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1983年,国务院批转了《改水防治地方性氟中毒暂行办法》;1984年,批转了《关于加快解决农村人畜饮水问题的报告》以及《关于农村人畜饮水工作的暂行规定》,逐步规范了农村饮水解困工作。此外,政府还实施了多个与农村饮水有关的国际合作项目和社会慈善捐助活动。1985年以来,全国爱卫会与部分地方政府利用世行贷款实施了“中国农村供水与环境卫生项目”,贷款总额3.7亿美元,累计解决了两千四百余万人的饮水问题。1991年以来,水利部等有关部门、部分地方与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共同完成了三期农村饮水合作项目。

我国正式把解决农村饮水困难问题纳入国家重大规划,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1991年,国家制定了《全国农村人畜饮水、乡镇供水十年规划和“八五”计划》,1994年把解决农村人畜饮水困难纳入《国家八七扶贫攻坚计划》,进一步增加投入。九十年代后期,甘肃省实施了“121雨水集流工程”,贵州省实施了“渴望工程”,内蒙古自治区实施了“380饮水解困工程”,四川省安排了财政专项资金,专项用于人畜饮水工程建设项目等。到1999年底,全国累计解决了约2.16亿农村人口的饮水困难问题。

毫无疑问,进入新世纪,联合国千年宣言和我国政府的庄严承诺,成为我国农村饮水安全工程的强大动力之一。截至目前,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已经有一百多万处农村饮水安全工程,每年都有十几万处工程在开工、施工、完工。

2012年,笔者对部分省市落实农村饮水安全工作的情况进行了立体性调查。无论是从水利部获得的数据,还是听取省市水利厅局的汇报;无论是调查问卷所得,还是对现有资料的分析,我的总体感觉是,各地落实农村饮水安全工作的答卷,有一种分量,厚厚的、沉沉的。

这一切,都体现在饮水安全工程带给老百姓的实惠上。但不无遗憾的是,面对广袤的乡村,农村饮水安全工程这项“民心工程”,在某些地方、某些领域,仍然暴露出脆弱的一面。

2009年,国家审计署针对河北、山西、辽宁等十九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的一百零三个县(区)2006年至2008年农村饮水安全工作开展情况进行了审计调查。调查结果显示,农村饮水安全工作制度和机制方面仍然存在许多问题。这些问题涉及工程建设资金、工程管理、工程维护、工程运行等许多领域,像一片片刺耳的、不和谐的噪音。

噪音之一:平均分配资金,未分轻重缓急。一百零三个县中,有八十三个县不同程度地存在地方政府配套资金不到位的情况。一些地方将配套资金缺口转嫁到农户身上,导致群众自筹比例增高。

噪音之二:多数工程从未进行过水质监测。重点抽查的一百三十一处以高氟、苦咸水等作为水源的农村饮水安全工程中,有三十六处工程未设计水质净化设施,有十九处工程未按设计要求安装水质净化设施。

噪音之三:部分资金未按计划及时下拨。截至2008年底,审计抽查的七十二个县的农村学校中,饮水达不到国家规定标准的占35%。经延伸审计发现,2.8亿元资金未按计划及时下拨,0.25亿元资金未按计划用于规定项目。

噪音之四:农村饮水工程所有权不清。审计抽查的一千一百八十一处农村饮水工程均未落实所有权,导致工程所有者不明确,权益维护受到影响,工程运营前景堪忧。

噪音之五:过半工程未享受国家电价优惠。发改委等三部委联合下发的《关于加强农村饮水安全工程建设和运行管理工作的通知》明确要求,各地要研究制定工程运行用电优惠政策,以降低工程运行成本。但由于缺乏统一的操作办法,实际落实情况较差。审计延伸调查的五百七十五处农村集中式饮水安全工程中,有42%未享受到国家电价优惠政策。

噪音之六:农村饮水安全应急机制不健全。有六十六个县未制定以农村饮水安全保障为重要内容的专项应急预案。各地普遍存在人员保障、技术支持、物资储备等安全保障措施尚未落实的情况,农村饮水安全预测与预警运行机制尚不健全,不利于农村饮水突发事件应急工作的有效开展……

农村饮水安全这么大的“民心工程”,为什么会审计出这么多问题?

民心工程需要执行力更需要发自良心的责任感,这是中国老百姓对农村饮水安全工程的期望。

第八章 通水仪式上的“生死时速”

通水,中国农民世代的渴望和梦想。

通水仪式,在城市里很难引人注目,但它却是中国老少边穷地区一道道靓丽的风景,意味着一段历史的终结,意味着崭新生活的开始。通水仪式,它是农民饮水历史上划时代的分水岭、里程碑和千载难逢的盛大节日。

通水仪式更像一面镜子,让我们看到了地方水利部门、农民兄弟关于饮水安全的所有纠结和期待。

广西都安瑶族自治县大兴乡池花村的通水仪式差点儿黄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通水仪式最关键的时刻,面对来自村村寨寨的瑶族父老乡亲,像圣物一样设立在村口的那几个融现实性、象征性、标志性为一体的水龙头,差点儿通不了水,险些成为一场荒诞的闹剧。用当时负责通水仪式全线供水工作的唐秀国的话说就是,“如果仪式砸在我手上,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大兴乡池花村花康瑶族新村地处都安北部山区,距离县城三十八公里。这里山大沟深,村民们祖祖辈辈饮水十分困难。2009年秋季以来,持续的干旱让这里的瑶族百姓面临绝水的困境。为了确保人畜饮水安全,瑶族村支书蒙绍坤身先士卒,成立了一支由十多辆摩托车组成的义务送水队,到七公里外的澄江河源头为瑶寨的老百姓运送救命水。这一送,翻山越岭,风雨无阻,持续二百三十多天,累计四千六百多公里,确保了全村一千二百八十多位瑶族村民的饮水安全。

当年10月29日,时任广西壮族自治区党委书记、自治区人大常委会主任郭声琨赴池花村花康瑶族新村视察,了解人畜饮水、生产发展情况,在得知摩托车送水队艰难送水抗旱救灾的先进事迹后,郭声琨非常感动,现场办公筹措资金帮助花康瑶族新村解决安全饮水、生产发展、道路建设等问题,并当场部署应急供水工程建设工作。郭声琨特别强调:“解决安全饮水问题,要立足长远,标本兼治。”

紧接着,县委县政府投资一百五十四万元组织实施都安县集中供水工程。这项工程迅速辐射到包括池花村在内的水(任)南(宁)高速公路沿途的下坳乡耀南村、加文村,大兴乡林堂村。一下子,两千九百多人饮水难的问题看到了解决的希望。

真的要像城里人一样喝上自来水啦?眼看着延伸进院落、厨房的锃亮的水管,从干旱岁月里走来的瑶家人半信半疑。

通水仪式将于5月31日上午十一时举行。对于瑶族同胞来说,这是个特殊的日子。为了这一天,村民们早早就编排好了丰富多彩的民族节目,准备好了民族盛装,杀了猪羊,准备好了锣鼓、鞭炮。

届时,县领导班子的全体成员、市县水利部门的领导等都将莅临现场,县委书记、县长将亲手拧开水龙头。具有历史意义的瞬间,将会在这一刻定格。

然而……大事不好!

唐秀国告诉我:“我当时的职责是保证通水仪式上必须通水,也就是说,县领导拧水龙头的时候,水要出来。为此,我们早就试验过多次,每次水都哗哗的。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那天我早早就赶到了池花村,真见鬼!自来水龙头偏偏就不出水了。我当时脑袋嗡的一声,立即向水利局蓝局长做了汇报。蓝局长急了,说如果水出不来,我们全都卷铺盖回家吧。不久,蓝局长也风风火火赶来了。”

那天,唐秀国领着几个技术员,沿着几公里的供水管线,爬坡的爬坡,钻沟的钻沟,连滚带爬,查找原因……这是唐秀国经历过的最为狼狈、最为尴尬的一次排查故障的行动。十一点,这个普通的时间概念,就像一场战役的总攻号令一样,排山倒海地朝唐秀国压了过来。他别无选择,只有义无反顾。

上午十点,已经连滚带爬了两个来回,仍然没有找到原因。唐秀国累得气喘吁吁,他不敢懈怠,继续像山羊一样在山坡上、在树丛里上蹿下跳。生死时速!每条管线的节点都要检查。

那天的太阳像挂在山顶的大火球。唐秀国感觉,自己和大地在一起燃烧。他每五分钟和蓝局长通一次电话,边跑边汇报情况,上气不接下气地表决心:“局长,我死也要保证通水仪式正常进行。”

唐秀国动了个心眼,他打电话迅速给大兴乡的两个干部做了紧急部署:“现在是非常时期,请你们火速准备两个大水桶,盛满水,抬到村委会大楼的楼顶去。如果管线的问题解决不了,在通水仪式前一分钟,迅速把水桶里的水接到管线里去。注意,这事高度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就惹大麻烦了。”两个乡干部心领神会,立即悄悄行动。

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三十分,唐秀国他们已经奔忙了三个多小时。几近绝望的唐秀国在大山里跌跌撞撞,像一只遍体鳞伤的山羊。

十点四十五分,也就是在通水仪式前十五分钟,唐秀国发现了原因。原来,由于这里地势起伏太大,管线在一个凸形的顶端接口处有少量残存气体淤积。他和技术人员立即动手排除故障……

转眼间,十一点整。

“通水仪式现在开始!”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瑶家儿女屏息静气的期待中,县委书记、县长伸手拧开水龙头……

“哗……”

锣鼓声声,爆竹阵阵。“瑶寨通自来水啦!瑶寨通自来水啦!”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在山谷中回响,山乡的歌舞拉开了帷幕。而此刻的唐秀国,瘫坐在一棵榕树下,累成了一摊烂泥。

我跟唐秀国开玩笑:“如果当时没有发现原因,不得不用楼顶的水桶应急,这样弄虚作假,让县领导和老百姓知道了,你们水利局情何以堪?”

唐秀国笑了,那笑容里却有三分的认真:“真正弄虚作假的事情我坚决不干,我们坚决不哄骗老百姓。您想想,管网早就进农户了,而且之前试水都没有问题,有仪式也好,没仪式也罢,家家户户通水是没有任何疑问的,只要排除故障就行了。采取应急措施,主要是怕通不成,让盼水盼苦了的老百姓伤心。我们再也不能看着老百姓为水伤心了。”

我问七十岁高龄的村民蒙帮明:“您知道通水仪式背后的故事吗?”

老人说:“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水来了,通水了,那天我们一个个都快乐晕了。没想到这辈子会喝上自来水。通水仪式那天,就像过年。”

与通水仪式上唐秀国的生死时速一样,通水后池花村的发展也实现了跨越式迈进。位于池花村的花康瑶族新村,以前比较贫困,家家住的是矮小的茅草房。这些年来,全寨完成了二十七户泥砖房和茅草房的改造搬迁,新建砖混结构平房六十五间四千五百平方米,新建一个篮球场、一个戏台、一个图书室,改建通村四级公路,修筑三百立方米蓄水池,架设自来水管,家家建沼气池。

这是另一种时速。是关于生活、关于发展的时速。

第九章 “刘黑脸”

和城市供水不同,中国农民要喝上放心水,许多事情需要自己动手。而农村饮水安全工作的实践再次证明,“别把村长不当干部”这句话,并不仅仅是幽默。

当哗啦啦的自来水进入农村的千家万户,千千万万个中国村长,他们的激情与委屈,奋争与无奈,只有他们自己晓得。

这次在农村调查,我采访过二十多个村长,其中一位,有一张“黑脸”。

传统戏剧《铡美案》里的包公,有一张众所周知的黑脸。

行走在陕西饮水安全示范县淳化,我也遇到一张同样的黑脸。黑,是中国西北普通农民与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年复一年漫长对峙中产生的那种黑,紫红中糅杂着古铜色的光泽,从而浮泛起一抹细密的黑。他的名字叫刘长意,是润镇北村村长。

淳化人对我采访的重视,出乎我的意料。白天驱车到爷台山周边的村庄采访,晚上组织农民座谈,有时能座谈到深夜十一点。在这里,我深切感受到了革命老区老百姓对农村饮水安全工程的渴盼,体会到了某种久违的感动。

2012年7月3日晚上六点半,在我下榻的淳化县东泉宾馆,水利局工作人员以及来自城关镇三里村、十里塬镇上马山村、润镇西坡村、润镇北村、张家岭的十多位年过半百的村支书、村长、村民聚集一堂。沙发、椅子不够用,大家有的坐床上,有的坐窗台上,有的蹲在地上,像召开一个小型的村民会议。

水利局副局长席思哲告诉我,前几年,润镇北村搞饮水工程,刘长意天天坐镇指挥,守候在田间地头、房前屋后,组织并监督村民开挖管沟、埋设管道,得罪了许多人。“刘黑脸”的“恶名”,就是那时落下的。

那时,刘长意天天黑着一张脸。按规定,打井、挖沟、开渠、埋管等体力活儿,各家各户应当承担义务工,至于各家承担多少,润镇北村村委会根据村里的实际情况,在广泛征求意见的基础上,最终确定按照户均拥有承包地的多少来分担。但是,由于村民对饮水工程认识不清,在村外山沟里挑水挑习惯了,不相信城里人才有的自来水会在这破塬上哗哗响,加上外出打工的较多,抵触情绪很大,有些人拒绝投工投劳。好端端的事情,眼看着就要卡壳了。

“做农民的思想工作是天底下最基层的工作,在具体事情上,讲道理有时候是不管用的。”“刘黑脸”苦笑一声,指指其他村干部,“你问问大伙儿,在饮水工程的问题上,谁没有和村民红过脸?”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乐了。

“在饮水工程的事情上,该吵的,我刘长意照样吵,该争的,我刘长意照样争。我们当村长的再往后退,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有一次开挖管道,村民贺还良以女儿出嫁为由,不愿投劳。刘长意多次登门做思想工作,苦口婆心,磨破了嘴皮。贺还良就是转不过弯,在他看来,即便没有女儿出嫁这层原因,即便一辈子到山沟里挑水,他也认了。祖祖辈辈都挑过来了,到他这辈子也是挑。累就累点儿,累死了拉倒!

刘长意和贺还良从小一起长大,而且还是小学、中学同学,都半百的人了,贺还良就是不给面子。当时全村有女儿出嫁的农户不止贺还良一家,贺还良这么一挑头,后面跟了一大堆,有等待观望的,有看刘长意笑话的。

这还了得!面对贺还良这个“钉子户”,刘长意终于拉下了脸。那天,在一公里长的沟渠上,刘长意和贺还良吵了起来。到了这个地步上,所有的老同学情分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许多村民都停了手里的活儿,看这场“好戏”能上演啥高潮。

刘长意当时真是气坏了,不是为贺还良,是为大家、为全村。贺还良再这样横下去,润镇北村的饮水工程就完蛋了,全镇、全淳化县的农村饮水安全战略就都被他拖后腿了。

“刘黑脸”提到的淳化县农村饮水安全战略,副局长席思哲给我做了大致的描述:全国实施农村饮水安全工程以来,淳化县提出了“以乡镇为中心,以塬区为骨架,联乡联村联网,统筹统建统管,协会参与,和谐发展”的农村饮水工作思路,编制了《淳化县水资源开发利用规划报告》,合理开发地下水,优选利用地表水,充分利用天上水,最大限度解决农村群众的饮水难题。特别是依托优质水源地修建跨乡联村联网集中供水工程,能打破行政区划界限,结束以往以村组为单元建设小型饮水工程的历史,既能实现优质水资源的共享,同时也能节省建设资金。也就是说,在联村联网的背景下,对任何一段管道的施工,一村一户均牵动着全县的供水“神经”,丝毫马虎不得。

在村干部和部分村民的拉劝下,一对儿冤家终于停止了争吵。在润镇北村,讲道理、懂道理的村民毕竟是绝大多数。全体村干部和部分村民合力给贺还良做了几天工作,贺还良终于退后一步,答应按任务投劳。其他女儿出嫁户见没戏看了,也都拎起铁锨上了工地。

但是,狡猾的贺还良在施工时偏偏放了水。他家开挖的那段管沟又窄又浅,根本不符合标准,造成的后果不是简单的无法埋设水管的问题,而是埋下了隐患。如果真的把水管埋在这样的沟渠里,冬天非冻裂不可。

“刘黑脸”的脸更黑了。站在沟渠边,他就一句话:“返工,重挖。”

贺还良又横着来了:“坚决不返工。”

“刘黑脸”的话掷地有声:“你如果不返工,就严重损害了全村人的利益,你一个老鼠屎坏一锅汤,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下,许多按要求付出艰辛的村民纷纷开了腔:“饮水工程是造福全村的好事,眼看就被你搅黄了。”

贺还良一时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但他死要面子,就是不返工。

“你如果不返工,我请村民替你返工。但是你必须搞清楚,管网不能进你们家!”“刘黑脸”斩钉截铁,“以后家家户户喝自来水时,你自己进沟挑你的水去。”

贺还良终于低下了头。当天,贺还良一家耷拉着脑袋返工了。至此,全村管道工程基本告一段落。

终于通水了,全村人喝上了清亮、干净的自来水。润镇北村终于没有拖全镇、全县饮水安全工程的后腿。

当饮用自来水成为一种常态,贺还良终于尝到了甜头。想起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他无地自容。有一天,贺还良背着村民,偷偷溜进了村委会,向刘长意道歉。刘长意故意翘起下巴,黑着脸,不理不睬。第二次,贺还良又来村委会道歉。刘长意的心软了,但是一想起当初贺还良与村委会对着干的蛮横劲儿,气又不打一处来。

常言道:事不过三。贺还良第三次前来道歉的时候,刘长意的黑脸终于有了笑容。但他给贺还良提出了一个条件:“水通了,管水、护水是全村人的事儿。这样吧,如果你真的为全村着想,给你个全村管水员当当,帮助大家抄水表。”

贺还良这个管水员,一丝不苟,坚持原则,还真是发挥了作用。有村民开玩笑:“你把这个弼马温还真当个官儿了。”

贺还良反唇相讥:“你不把我这个弼马温当官儿,你家的表坏了可别找我。”

淳化县老百姓真正实现了从吃水难到有水吃再到吃清洁水的历史性大迈进。到2011年,淳化县饮水工程的各项建设目标再次刷新。全县累计建成各类农村饮水工程二百三十八处,设立农村供水管理站六十五处,解决了六百八十九个自然村、近十八万人的饮水困难,自来水普及率达到了100%,入户率达到了85%以上。

贺还良这个管水员的工作也越干越顺心了。早在2009年10月,淳化县专门成立了农村饮水安全抢修服务中心,下设润镇塬区和方里塬区两支抢修小分队,并开通二十四小时服务热线,设专人管理,解决农村供水工程管理中存在的各类技术问题。村民跟贺还良开玩笑:“现在的管理越来越完善了,如果将来发展到不用抄表了,你就该下岗啦。”。

“刘黑脸”告诉我:“在管水的事上,让贺还良有点儿事做,让他亲身体会到饮用洁净水的来之不易,也实实在在地教育了他。”

我问:“你如今和贺还良的关系处得咋样?”

“好着哩!”“刘黑脸”昂起头,“我和贺还良啊,可以说是仇因水而结,和因水而解。”

好一个“仇因水而结,和因水而解”!

第十章 “末代农民”的家长里短

你一定听说过末代皇帝,但是,你听说过“末代农民”吗?

一些乡村,当劳动的所有意义仅仅是花去一天的时间,走几十里路驮来一桶水,当有害的苦咸水肆无忌惮地践踏着人的健康、缩短着人的寿命,当全村只剩下送葬的“白事”而没有新婚的“红事”,当整村整村的人口在悄悄减少……那最后剩下的一代农民,你还能称作什么?

——末代。

如火如荼的农村饮水安全工程,给乡村大地上许许多多“末代农民”的家庭生活带来了深刻变化。物质的变化看得见摸得着,而我的视角,更多地停留在农民的精神层面。

“有了自来水,咱不再担心成为‘末代农民’了。”六十三岁的朱世风老人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下意识地投到院子里。那里,一个崭新的水龙头,连同一米高的水管,在沙漠高原强烈的紫外线下,沉稳而庄重,像一根坚不可摧的旗杆。

“末代农民”,顾名思义,就是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代农民,背后隐含的悲壮意味是:当这一代农民离开人间,脚下的土地将被荒漠和戈壁代替,无声的历史和干涸的大地一起陷入永久的沉寂、宁静与凋零。

甘肃省民勤县位于河西走廊东北部,地处石羊河流域最下游,南接出土过“马踏飞燕”的武威,西邻“世界镍都”金昌,东北和西北与内蒙古相连, 东、西、北三面被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包围。这里大陆性沙漠气候特征十分明显,冬冷夏热、降水稀少、光照充足、昼夜温差大,加上石羊河上游祁连山水源涵养能力降低以及中游用水激增,进入民勤的地表水逐年锐减,当地超采地下水灌溉,导致荒漠像一台巨大的看不见的铲车一样以每年三至四米的速度向绿洲推进。继续这样下去,不久的将来,民勤将变成又一个沙漠孤岛,又一个罗布泊。

“边歌唱罢白云哀,人出阳关眼莫开。岁久骷髅吹作雪,随风还上望乡台。”这是清人袁枚《边歌》中的诗句。民勤毗邻阳关,这里的荒凉胜似阳关。

2001年7月30日,温家宝总理批示:决不能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

“胡杨三千年不死,死了三千年不倒,倒了三千年不朽”。祖祖辈辈喝着苦咸水的民勤人,在用大漠胡杨的精神防沙治沙、找水治水。近年来,这里悄然发生的变化是,沙化得到有效遏制,植被在渐次增多。更重要的是,饮水安全工程让农民有水喝了。民勤,告别了苦咸水时代。

2012年7月12日,我从甘肃天水的甘谷县赶到河西走廊的东端。连接武威与民勤的公路,像一把直插大漠的绿色长剑,两边路基上密密排列着郁郁葱葱的白杨和红柳。这是民勤与外界相连的唯一生命通道。

在烈日下,在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热浪的裹挟中,我来到了西渠镇出鲜村。这里距民勤县城八十一公里,毗邻历史上著名的青土湖。青土湖在十九世纪末还是一片泽国,水域面积堪比青海湖,但在1959年以后,完全变成了一个干涸的沙盆,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终于“成功”相拥为一体。

当地有个说法:“天下有民勤人,民勤没天下人。”特别是近二三十年,由于人畜饮水困难,人口急剧减少,“空巢老人”现象在这里十分突出,有些曾经成百上千户的村,后来只剩下十几户,甚至几户,最后不得不搬离老村,留下一片残垣断壁。不过,饮水安全工程上马后,首先,能留住人了。留人,就意味着留住了生命的根,留住了繁衍生息的苗。

西南大旱的山里娃

村民朱世风老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武威打工,找了个武威的姑娘,小家庭安在了武威;二儿子贷款在云南昆明上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昆明,找了个女同学,是辽宁的,小家庭安在了昆明。出鲜村就剩下朱世风老两口相濡以沫。

“饮水的事情没有解决前,我们老两口去昆明看孙子。那里的水土不习惯,很想回民勤县,但是村里一来人太少,二来没有水,回来就是等死。按说人应该死在老家,可老家没人啊。死在昆明,至少二儿子在,也有个抬的埋的。”朱世风说,“村里的饮水问题解决后,能搞养殖业、种植业了,人也慢慢多了。我们老两口不想在昆明呆了,死活也要回民勤。有了水,有了人,叶落归根就有了指望。”

是水,让民勤人长了精神,有了底气。据介绍,到2011年底,民勤县共落实十一批农村饮水安全项目,解决了十三个乡(镇)中的一百三十个村、近十三万农村人口、二十八所学校的饮水安全问题。

朱世风说:“饮水问题没解决之前,二儿子一家三口每次从昆明来,要买几箱矿泉水再进村。住几天,儿媳妇的皮肤就黑一层,脱一层。洗澡的时候,一家子就搭乘长途汽车到民勤县城去。如今有了自来水,卫生间里安装了淋浴器,他们每次来,再也不用带矿泉水,不用去县城洗澡了。”

种植业、养殖业在出鲜村、在西渠镇、在民勤大地迅速崛起。饮水工程的实施,改变了这里的一切,特别是产业结构、家庭结构和生活结构。朱世风老人利用五亩土地发展起来的经济作物有枸杞、小茴香、棉花等,每亩年收入超过两千元,再加上养殖业所得,收入渠道大大拓宽。“润物细无声”,有水的日子,朱世风老两口的生活“枯木逢春”。

在农村,埋人讲究风水。过去民勤光有风,没有水,如今又有风,又有水。朱世风不再担心成为“末代农民”了。埋了一代,还有下一代。

这些年,朱世风的儿子儿媳们经常往村里跑。家家户户外出打工的青壮年劳动力、儿媳姑娘们,也开始往村里跑。自来水时代的种植和养殖,让他们掂量出了外出打工和在家门口挣钱的迥异。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西渠镇外出务工人员进入了返乡的时代。

“噼噼啪啪……”这是久违的爆竹声。村里又有了“红事”。结婚的那种“红”,喜庆的那种“红”。

“红事”,意味着又一个小家庭的诞生,意味着又一代人新生活的开始,意味着“末代农民”成为遗失在岁月里的一个概念。

第十一章 对话朱军:举头三尺有神明

为了增强国人爱水、惜水、节水的意识,水利部聘请一些知名度较高的公众人物担当中国节水大使,中央电视台著名节目主持人朱军就是其中一位。他是我的甘肃老乡。2012年11月8日上午十点,我和朱军对坐,开始了近两个小时的访谈。以下是我们的对话摘要——

秦岭:在这个包罗万象的新媒体时代,铺天盖地的新事物、新信息让人应接不暇,而今天我们郑重其事地坐在这里,却是因为水,具体说是因为节约用水这样一个看似了无新意的陈旧话题。

朱军:我认为,在心灵上和水构不成关系的作家,水的话题必然是遥远的。节约用水本该是我们生活中的常态,当饮水安全解决之后,节约用水就更是第一要务。节水成为我们今天对话的主题,是因为我们西部人对水的真切感受。

秦岭:就像我们一刻也离不开空气,我们时时处处都在水的包围之中。但人们似乎习惯了承认气场,而很少有人说我们周围有一个“水场”。

朱军:这就是对水的认识问题。人们习惯了藐视所有司空见惯和习以为常的事物。在我看来,水是一种奇特而又神圣的资源。倡导节约用水,体现了人类对水最基本的真诚。这些年我去全国各地演出,我注意到有些地方水资源非常丰富,有些地方水资源十分匮乏,人们对水的认识、理解也不一样。我的老家兰州和你的老家天水之间有个定西地区,你对定西一定不陌生。“定西苦甲天下”是有名的,根源就在于干旱缺水,农村饮水非常困难,这在甘肃乃至全国都很有代表性。所以,定西人对水必然有一种很复杂的情感。水资源丰富地区的人只有认识到定西人的这种情感,才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对水的态度。有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是:人只要有足够的脂肪,半个月也不会饿死,但是没有水绝对不行,不到一个星期就会渴死。如果人们习惯了在生与死的天平上思考水与我们的关系,才能给水以基本的尊严。

秦岭:节约用水这句话在这个时代,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分量:重,或者轻。所谓重,源自概念层面,一如我们对“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理解,不节约用水,人类最终会像搁浅的鱼一样干死在龟裂的大地上;所谓轻,是因为现实中人们对水的浪费在某些地区、某些领域几乎成为常态,节约用水仅仅停留在口头,变成了一个缺乏实质意义的干巴巴的词语。在我看来,节水只有摆脱形式,逼近内容,方显得这个词语的分量。从这个意义上讲,在中国这样一个极度缺水的国家,节水大使的身份被赋予了更多的人文元素。你作为节水大使,对自己的这个身份有什么样的理解?

朱军:我国是一个水资源非常贫乏的国家,在节约用水的问题上,我们的老百姓应该比任何一个国家和地区的民众更加绷紧这根弦。我们这片土地上极其有限的水,滋养着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然而,我国却被国际社会普遍认为是浪费水资源比较突出的国家之一。这样的指责,让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蒙羞。羞辱我们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这是一件十分悲哀的事情。的确,在我们的国家,在我们的身边,我们常常会看到一些现象,特别是生活在城市里的居民,他们在打开水龙头的那一瞬间,有多少人想到自己使用的每一滴水,到底对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存在意味着什么?在水龙头的轻轻一开和轻轻一关之间,潜意识里是否有节水的念头闪过?司空见惯的现象是,从水龙头里喷涌而出的水,有许多白白流失掉了。在普通人的居家生活中,如果说还有那么一点儿节水行为的话,往往是“水费”这个经济杠杆在起作用。如果把节水等同于节约开支,固然可称之为一种节水,但这样的节水是被动的,是被经济杠杆驱使的,它与真正的节水意识不完全相同。真正的节水意识来自情怀和境界。我还可以举个例子,走进当下的一些校园,走进大学生的宿舍、卫生间、盥洗室,我们会发现,浪费水的现象触目惊心。空无一人的卫生间里,经常有水龙头长流水的情况。在教育人、培养人、塑造人的地方尚且如此,足见国民的节水意识里有多大的空白点。我被推举为中国节水大使,我觉得既荣幸又惶恐。之所以荣幸,是因为能够用自己所谓的一点点影响力,为节约用水做一点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之所以惶恐,是因为我个人的能力实在很小很小,担心有负公众对我们的厚望。

对水的认识,应该说早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深深扎下根了,到央视以后,对中国农村饮水情况更为开阔的观察,进一步唤醒了我对水危机的认知。三年前我当选节水大使以后,有一次回兰州,我三哥跟我调侃:“你得感谢我,你这角色是我挑水挑出来的。”大家笑过之后,我感到内心有一种隐隐的负疚和羞愧。我家姐妹三个,弟兄四个,我排行老四。弟兄们基本都是大高个儿,三哥个头儿相对矮一些,只有一米七六。我六岁那阵儿,国家倡导“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我们全家被疏散到毗邻兰州的榆中县三角城的农村。那时候喝的是涝坝里的水。涝坝当然是露天的,牛、马、驴、羊都喝那里的水,牲畜的屎尿有时候也会流进涝坝里。在那里,液体的东西,除了食用油,最珍贵的就算水了。从涝坝里挑来的水,得放入白矾,沉淀老半天才能饮用。就这,也只能用水桶上面的水,下面的水照样不能喝,因为桶底的稠泥里有红虫子。七八岁那阵儿,我们又回到了兰州,仍然要凭水票到一公里外的水站抬水。那时候,大哥二哥工作在外,抬水的活儿就落到了我和比我大一岁半的三哥身上。小哥儿俩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中间一根杠子、一只水桶。把水抬回家,中途至少要歇两次。每抬一趟水,都累得我俩两腿发软。要是中途摔了跤,水洒了,只好回头重新抬水。为了避免中途摔跤,三哥每次都把本应该挂在杠子中间的水桶往自己那头搂,这样,重量就转移到三哥那头了,我就轻松了许多。时间长了,三哥干脆说:“算了,你就别抬了,还是我一个人挑水吧。”于是,由抬水到挑水,重担落到了三哥一个人身上。我摆脱了抬水的重负,天长日久,原本比三哥矮半个头的我,个头儿反而蹿到了三哥之上。这仅仅是我与水的一个很小很小的故事。这些年,在全国各地,我耳闻目睹的关于找水、抬水、背水的故事很多很多,随便拎出其中一段,都比我小时候抬水的记忆动人得多。但是我认为,一个人关于水的所有记忆,不在于多寡或者生动与否,关键在于是否触动了内心,感受到了疼痛。一个喝水的人内心有无这种疼痛,对待饮水安全这样的大课题,感受一定是不一样的。

秦岭:近年来,繁杂庞大的中国农村饮水工作走过了一段很不平凡的路,特别是2005年以来实施的农村饮水安全工程,使中国偏远地区的大部分饮水不安全问题得到有效解决或正在解决之中,你怎么看这项惠及民生的旷世工程?

朱军:中国有中国特殊的国情,中国的绝大多数人口分布在广袤的农村。在国家财力的支撑下,中国城市的居民供水体系早已十分成熟,而中国农民的饮水安全形势仍然十分严峻。我认为,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这不光是一个简单的农村饮水安全问题。这么大一个国家,而且是农业大国,有几亿农民存在喝水不安全问题,怎么谈得上真正意义上的民生?怎么谈得上国家的崛起、社会的发展和民族的进步?在全社会快速发展的今天,我们的农民却为喝水发愁,这样现实而又巨大的逆差,必然影响国家发展的宏观战略。因此我认为,国家实施的农村饮水安全工程非常及时,也非常必要。农民只有喝上安全的饮用水,才能在保证生存和健康的基础上,构建并追求美好的生活。在这么短短几年里,政府解决了广大贫困地区那么多的饮水安全问题,实属不易。一方面,体现了国家解决农村饮水安全的决心和力度,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农民对饮水安全的渴望和期盼。我认为,农村饮水安全工程,无论是出发点还是落脚点,都体现在“民生”这两个字上。

秦岭:在我去过的一些贫困地区,地方政府为了脱贫致富,不惜牺牲环境,大肆开发非环保型工业项目,造成当地饮用水的污染,对老百姓的身心健康造成很大的危害。其结果是政绩有了,地方财政上去了,但老百姓的生活环境和健康状况却大打折扣。这样的地区,连饮水安全都岌岌可危,遑论节约用水。你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朱军:应该说,这一现象国人并不陌生,我们都耳闻目睹了许多,其中的原因比较复杂。从源头上看,主要还是地方政府单纯追求GDP,单纯追求政绩,单纯追求眼前利益,而所谓的科学发展、可持续发展只是他们急功近利、拆东墙补西墙、杀鸡取卵的遮羞布。关于这个话题,应该说争论有些日子了。从根本上看,是我们各级政府对地方官员的政绩、对地方经济发展的考核机制、评价体系有问题。我可以给你举另外一个例子。我曾经去过湖南省古丈县,那里山清水秀,风景优美,乡风纯朴。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聊天,听到一个故事,很让我感慨。古丈县矾储藏量很大,如果开采出来,必然富甲一方。致富心切的老百姓早就想开发矾矿了,但那里的政府始终坚持没有开发,并给老百姓做细致的思想工作。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开发矾矿会造成环境的严重污染,而解决矾污染的技术是个很大的难题。面对这把双刃剑,地方政府选择了维护环境和老百姓的健康。即便如此,有些老百姓仍然想不通,轮番找到有关部门阐述理由:“湘西有矾矿的不止古丈,人家邻县能开发,我们古丈为啥就不能开发?”对此质疑,地方政府直面应对,继续不厌其烦地做思想工作,据说至今也没有开口子。我认为,贫困与发展、发展与环保、环保与生态、生态与生存,这样的矛盾既是对立的,也是统一的。在当下,古丈县地方政府的这种胸襟和眼光,很值得思考。换句话说,一个地方的发展,到底要看什么,拿什么来衡量。我很欣赏古丈县地方政府的态度,我同样理解他们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酸楚与无奈。从这个意义上看,科学发展、可持续发展要落到实处是多么艰难,而这样的呼唤又是多么现实、多么重要。

秦岭:既然是节水大使,必然也是节约用水的实践者。公众人物的节水意识、节水理念、节水方式必然对社会有着一定的示范、引导、带动作用,你如何理解这种作用?

朱军:说实话,我们所谓的那一点点影响力是十分有限的,我们能做的,其实就是尽我们的所能,在一些合适的场合进行呼吁,呼吁人们首先要尊重水、爱惜水,在这个前提下,力争做到节约用水。呼吁当然也可以认为是一种力量,但这样的力量到底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取决于全社会对水的认知程度。就我们自身而言,我们当然希望我们的呼吁能让人们听到、感受到,多听一次,就会多一份感受,时间长了,就能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我平时和朋友们聊天时,常提到这么一句话:“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一定要懂得,给了我们生命的水,它本身就是举头三尺的神明,污染它、破坏它、浪费它,归根到底是轻贱我们自己,糟蹋我们自己。

你曾谈到在云贵高原考察时的所见所闻,难道那仅仅是天灾吗?云南本来是不缺水的,这些年为什么会干旱到那种程度呢?其实,最干旱的时候,我正好去昆明、瑞丽那边转了一圈。我有个朋友在昆明机场工作,他当时大发感慨:“大旱给我们造成的灾难,实在是太惨了,我们能怪老天爷吗?面对大自然,我们都干了些什么?老天爷这是看不过去了,收拾一下我们,让我们清醒清醒。”我之所以举这样一个例子是想说明,我们无论探讨什么样的节水意识、节水理念、节水方式,最重要的一点,我们的内心必须对水有敬畏,像对天地一样敬畏,对神明一样敬畏。只要有了这样一份敬畏之心,我们宣传节约用水才会有精神基础,才会人性化、科学化。

尾声

2013年3月17日,刚刚担任国务院总理的李克强在答记者问时表示,不能以牺牲环境来换取人民并不满意的增长。要打造中国经济的升级版,就包括在发展中要让人民呼吸洁净的空气,饮用安全的水,食用放心的食品。

这是新一届政府对全国人民的郑重承诺!

节约用水事关整个社会,涉及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仅凭有关的职能部门和单位,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这个社会不缺制度,关键是如何执行这些制度,一旦执行力缺失,多漂亮的制度都是一纸空文。因此,通过法律来规范、约束人们的用水行为,用法律武器打击水污染、水浪费的行为必不可少。只有法律的强大力量,才能促使人们在节约用水的问题上逐渐自知、自觉和自愿。

节水成功的关键在于治本。节水意识的前提是公民意识。节水意识是标,而公民意识是本。当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了强烈的公民意识,就会对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十分明确,就会时刻清醒自身的存在与周围环境、与整个社会的关系,就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就如同老百姓对神明的敬畏。中国老百姓其实是非常敬畏神明的,潜意识里普遍有希望被神明庇佑的祈念,但想到神明,多数人往往下意识地奔向神龛、庙宇,唯独不会想到神明无时无刻不在,如影随形。

水,就是我们举头三尺的神明。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文字编辑/张璟瑜

责任编辑/季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