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南洋,我们看到的不是他者,而是镜中的自己纪录片《下南洋》是文化上的一个备忘录
近代百年,处于“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中国,面临着外来文化一轮又一轮的洗礼和冲撞。师夷还是治夷?封闭还是开放?就像钟摆一样来回摇晃,而每一次的摇晃带来的都是天翻地覆的剧烈震荡。
这是一个暧昧不明的混沌时代。路,隐藏在浓雾之中,我们身后的历史,很多片段仍讳莫如深。“想以史为镜,无奈史不足勘;想以西为镜,无奈南辕北辙。此时,却突然发现,其实有另一面镜子,它立在中西之间,贯于古今又从未破断,它如此真切地映照着中国的百年历史与千年文明,那便是‘南洋’”。 导演祝捷说。
看“南洋”,为了反观我们自己。历时两年,走访了9 个国家的100 多个城市,总投资2400 万元,平均每集投资在200 万左右。十集大型高清纪录片《下南洋》,将于今年12 月亮相央视。
近日,《中国民商》记者有幸走近纪录片《下南洋》的主创团队,并专访了该片导演祝捷。
嫁出去的媳妇
下南洋是中国近代史上最著名的三次人口迁徙之一。鸦片战争之前,下南洋经商谋生的华人就已有150 万之多;从19 世纪60 年代至20 世纪初,西方国家在我国东南沿海招至东南亚的“契约华工”约200 万人;1922 年至1939年间,从厦门等港口出洋的移民超过500 万……
“最早‘下南洋’的人们,既不是来自这个国家的地理或政治中心,甚至即使在他们偏远的故里,也不是乡绅或精英,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是最普通、最卑微,几乎已经在生存上绝望的蝼蚁之民。他们大批大批地死在漂洋之路上,死在南洋客地的苦难劳役上,死在冲突与屠杀之中,但最终幸存下来的先祖,却创建了我们难以想象的成功。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似乎一直只看重王侯将相,而南洋的华人却为我们写下属于普通中国人的‘史诗’。”祝捷说。
“这是一个长达两千年的故事,移民差不多从汉代就开始了。但近50 年来,他们已经不再是中国人,而变成了马来西亚人、新加坡人……他们已经变成政治效忠、文化认同上完全不同的另类华人。这是《下南洋》最后的一个基调。”《下南洋》联合总导演周兵说。
祝捷引用周总理“嫁出去的媳妇”这样一个比喻,来形容南洋华人的遭遇。1955 年,周恩来总理在印尼初夏亚非会议期间,跟印尼政府解决了数百万华人的双重国籍的问题。他说:“放弃中国国籍,成为当地公民的华人是中国嫁出去的女儿,中国是他们的娘家。”
“就像是嫁出去的媳妇,他们本来也许姓张、姓李,到婆家之后,可能连姓都换了。但是对于娘家人来说,我们还认不认这个亲戚,要不要继续保持情感上的联系。这就很重要了。”祝捷说。
《下南洋》正是要为搭建“婆家”和“娘家”之间的这条纽带而贡献力量。马来西亚常青集团张晓卿主席说:“作为下南洋纪录片的推动者,我深深感受到历史和文化对一个民族的震撼、影响和发展,也代表了海外华人对自己的母语历史和文化有一种不可割舍的依恋和崇敬。”
正是文化血脉里的紧密相连,让张晓卿个人出巨资来投入这部纪录片,却拒绝在这部片子中做任何关于他个人和他公司的植入宣传。他要让中国大陆的年轻人,了解南洋华人们当年曾经历的故事。
南洋是一面镜子
在近代百年动荡的历史进程中,南洋与中华以不同的方式,各自生长着。直到1978 年,中国大陆重新开放,他们才又重新发现熟悉而又陌生的彼此。
研究品牌发展史的朋友们常常会感叹,相较于欧美以及日本,中国的“百年老店”简直少得可怜。而在《下南洋》第九集“开放之门”中,人们看到了更多属于华人的百年老店。明国理发店、谢家面包作坊、复中兴白铁店、柯德昌金铺……甚至在全世界二十多个国家设有分店的皇家雪兰莪。它今天的规模,是由杨氏家族历经120 年苦心经营,从一个小小的作坊一步步艰难发展而来的。西方的商业规则和中国诚信经商的儒商传统结合,如今的南洋华人靠着精耕细作,逐渐成为东南亚国家最主要的财富群体。来自闽粤“蛮荒之地”的南洋华人,保留着中华文化中少有的重商主义传统,号称“东方犹太人”。
唐人街上林立的会馆祠堂在提醒你这才是千年来中国人赖以建构社会关系的方式;与人交往时的彬彬有礼让你感叹这才是礼仪之邦应有的风范;节日里的风俗仪式不仅是传承教化的规矩,更有着南洋对于大陆故土特有的浓浓乡愁。
“在南洋,看到那里的人物与风情,很多时刻,甚至你会惭愧到尘埃里去。因为当我们想要寻根,却发现在这边被忽视的南洋之地竟保存了更完整的中华文明的基因。”祝捷说,“来自大陆的朋友们可能会惊异于‘他们跟我们不一样’。其实应该是反过来,是我们跟他们不一样,谁能代表中华民族的传承还不一定呢?”
“其实很多都是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大家都似曾相识。比如说同乡会,比如说传统节日,这些事原来其实你也知道。但是你并不知道它真正在我们的文化,在我们的心里面是发生怎样的作用。《下南洋》就是告诉大家这些片断是怎么拼成中国文化的样子。”祝捷说。
“南洋是一面镜子。”周兵说。从南洋的今天和历史,可以看到中国大陆的当下和未来。“尽管在福建和广东也经常做拍摄,但是,我在南洋拍摄同样的祠堂、同样的传统文化、同样的华人表情,我感觉他们的内在是完全不一样的。马来西亚华人、文莱的文化、新加坡的华人,让我的内心受到一种中国传统文化的震撼和感触。他们内在的东西,几百年间,通过价值的传承、地域文化的传承,艺术形式得到保存。当下的中国,尽管还有着中国的面孔,却不是传统的、根上的东西。”
周兵相信,“未来中华大陆一定会产生与马来西亚、新加坡类似的社会形态。它混合着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信仰、不同的生活方式。甚至各种其他世界文化也都能找到主体呈现,包括印度文明、穆斯林文明等。未来中国大陆一定会有这样一种文化样貌,但是现在还没有。”
透过南洋,我们看到的不是他者,而是镜中的自己。它映照出的是中华文化的心灵特质,它为中华文明的突围提供了一种可供参考的可能性,而纪录片《下南洋》则是文化上的一个备忘录。
寻找“中国根”
“我们还是以嫁出去的媳妇为例,你设想这个媳妇如何能够在婆家生活得更好。有两点很重要,一个是婆家活得好,就是这个婆家他至少不穷,他富裕,而且婆媳关系相对融洽,它才能在婆家过得好。还有一点就是他的娘家也不能穷,如果你设想这个婆家是一个达到白领收入,娘家还是天天连饭都吃不饱,哪怕婆家抱着平常心非常好的对这个媳妇,但是你觉得你作为媳妇,家里还吃不饱,你的心里是什么想法?他们关系仍然不可能平衡。所以真正的平等是两点,一个是他婆家好,还有一个是娘家也好。这就是一个平衡。”祝捷说。
这就是南洋与中国的关系。所以改革开放之初,南洋华人的投资给予了中国大陆以极大的支持。而近年来,随着中国大陆的重新崛起,对东南亚地区的经济辐射能力增强,也使得当地华人地位相应提高。
在此基础之上的就是一个文化心态的问题。南洋和中国,也许经过两三代的各自发展之后,等到有一天再相遇的时候,你会碰到一个金发碧眼的远房表兄弟。“这个时候,你是否承认他,并保持情感上的联系,就很重要了。”祝捷说。
“我们拍了一个在北京的华人,他是在荷兰出生,现在做了一个名叫中国根的网站,专门帮助海外华人寻根。因为刚开始发展,业务并不多,他其中有一个客户,就是一个委内瑞拉的女士,你完全看不出她有任何中国人的样子,也不会说半点中文。但是,她就拿着自己的族谱,说我要找我的中国爷爷。等她来到了中国,真正找到中国爷爷你会发现一个特别好玩的全家福,她跟中国人在一起,咱俩是表兄弟,她已经到了这一支,你已经到了这一支,但实际上关系在整个关系中你们俩是表兄弟但是你们长的完全不一样。”这位荷兰华裔名叫李伟汉,目前已经为8 位客户提供了服务。
还有一个马来西亚华人,叫廖乐年。他1999 年在马来西亚退休,2002年开始回到老家湖寮镇长教村开展英语义教活动。他以祖祠为义教基地,开办了假期和周末英语补习班,引进国外的教学模式,免费给学生补习英文,并提供免费食宿。2011 年, 荣获“2011 南方·华人慈善盛典”慈善人物奖,被评为“美丽南粤广东年度贡献人物”。
“他说我不仅要教他们的英语,我必须得参与乡村建设,我必须得通过我的力量,比如我从海外带来更多的投资,我让我的家乡变得更好。为什么?是因为如果我的家乡不好,年轻人全都会跑去北上广。只有家乡变好了,年轻人才会回来跟他一起建设家乡。他是一个几乎不懂任何家乡方言的海外华人,他在我们做采访的时候说的几乎全是英语。”祝捷说。“他是纯英文的环境下长大的。但是,从小他的母亲就告诉他说,别的中文都不会没关系,这一句一定要会。直到他退休回到家乡的时候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是用当地方言说的‘广东大埔长教百江铁桥德心堂’,那是他家乡所在的村镇。”
《下南洋》就是这样一部由无数个平凡的普通人故事凝聚而成的史诗。“我们无意追究历史的对和错,只是希望还原历史,从历史的痕迹中找到可供后人反思和学习的灵感和素材”,张晓卿说,“我们不能让历史继续留白和埋没。任何历史的进步都不是廉价的,文化是无价的。历史可以重建民族的尊严。历史是让人知根知本、是沉重的,也是多姿多彩的。历史孕育了几千年的丰富文化,是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